第7章 (7)
他們只要我在身邊安好就滿足了。所以,你劫我,是劫錯了。”梅牽衣将揀起的紅子嘩啦啦扔回他的棋盒裏,擡眸直視着他,道:“展涼顏,你今日殺不了我,以後也殺不了我。只要我有我爹娘在,你就殺不了我!”
展涼顏看着她自信滿滿的臉龐,眼眸微眯,道:“你爹娘已經護不了你了。”
梅牽衣笑道:“那就該我護他們了!”
展涼顏搖頭輕嘆:“光有義氣卻沒能力的人,往往是死的最早的人。”
梅牽衣道:“你不妨試試!”
展涼顏微仰着頭,看着她細致的臉龐呈現白玉一般的光彩,一雙星眸玄玉一般晶亮。他一向憎惡黑色,這會卻不知為何,偏專注地凝視着她的一雙黑眸,好像那裏盛開着五彩的煙火,叫他移不開眼。
半晌,他收回目光,緩緩地開口,道:“梅姑娘,你說對了,我不想殺的人,是不會殺的。”語音略頓,又道:“不過在放你離開之前,有句話想提醒姑娘。我對姑娘有疑問,其他人自然也會有。江湖是非多,姑娘好自為之。”
梅牽衣頓時愣住,竟不知他突然變得如此好說話了。原以為,至少得再費好一番口舌。垂眸看了一眼趴在他腿上跟他的手依然玩得開心的小公子,突然覺得,她好像不認識他了。
要回了她的銀鞭,回頭又看了小公子一眼,轉身欲走,想了想,又回頭道:“展涼顏,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遇到你我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遇到你;但遇到你我也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會放過我。”頓了頓,見展涼顏視線望過來,她笑了笑,接着道:“記得我剛才提到的那個愛上正道女子的男子麽?我以我僅剩的憐憫心,在離開之前,也有句話想提醒你,不後悔是因為還沒到後悔的時候。少造殺孽,否則将來後悔莫及。”語畢轉身,再不回頭。
掀簾出來,戚尋樂正靠在擋板上,眼睛盯着她衣衫破爛露膚之處,一臉邪彩。梅牽衣冷眼掃過去,他悻悻然地收回目光,甚是遺憾地從背後抛出一個東西。梅牽衣擡手接住,竟是一件粉色的春衫,她愣了愣,随即笑了,道:“多謝。”
戚尋樂眼一亮,湊上前笑眯眯地道:“不若以身相許來報答?”
梅牽衣冷眼下來,随即想到這是戚尋樂的一貫作風,旋即又笑了起來,道:“哪天你能做一件事,讓我覺得說一聲謝謝已經不足為謝時,再來讨論這個問題吧。”語畢,衣衫搭在肩頭,腳步輕快地離開。
戚尋樂愣愣看着她的背影半晌,一回頭,看到展涼顏站在門口處,不禁問道:“樓主,真放她走了?你相信她的話?”
展涼顏以看白癡的眼神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們問不出來,總有人能問得出的。”
戚尋樂摸了摸後頸,點頭稱是,點了兩下,驟然看到桌上殘剩的棋局,瞪眼半晌,猛地擡頭。“樓主,棋逢對手啦?”不容易啊,每次跟樓主下棋,下得讓人想死的心都有,不讓你贏,不讓你輸,就那麽困着你,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能以這種法子突破樓主這該死的棋局。
展涼顏微垂眼眸,抱着小公子,半晌不再言語。末了,方道一聲:“你是想光着身子迎敵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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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當日一見鐘情
“展涼顏,過去我不曾恨過你。但如今,我恨死你!我與他的記憶,你憑什麽來攪和!”
展涼顏擡手,抽出她發髻裏一支花釵。鮮明的唇線拉長,唇角微勾,竟然又笑了。
“梅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們之間……好像談不上有‘過去’之說。”
——《江湖情話·靈嬰樓秘情篇》
梅牽衣出來船板上,一只畫眉鳥正好停在船舷之上,繞着她轉了兩圈後,拍着翅膀飛走了。以前不懂,為什麽她偷偷跑出家裏,不管到哪娘都很快就尋到。後來她偷跑出來找展涼顏,娘又很快追來時,她才明白,原來她的衣衫,還有老跟她玩兒的畫眉,全是奸細。
望着那畫眉消失在天際,不多時一艘敞篷船飛速而來,船頭兩人正是梅青玄夫婦。梅牽衣揮手喊着:“爹——娘——”不等兩船接近,她足下輕點,踏過水面,搶先躍上敞篷船去。梅青玄抱了她滿懷,馬上又被梅夫人摟了過去,“寶貝心肝兒”地叫起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成。
“梅姑娘,靈嬰樓的人呢?”不等她勸好爹娘,一個聲音陡然□來。梅牽衣擡頭,認得是武林山莊的大公子譚中楊,正要答話,一旁虎視的譚中柳瞅到她終于從爹娘懷裏得了個閑,跳過來伸臂搶過了她,直往懷裏按。
譚中楊驚詫弟弟不知何時與梅家的女兒這麽親近了,咳嗽一聲想提醒他注意一下場合,奈何譚中柳情之所至,兼之生性随蕩,哪裏管他這些。他雙臂收緊,按着她的頭貼在心口,俯臉嗅着她發間的清香,呢喃叫一聲:“牽衣……”
梅牽衣原是要推開他,但推了兩下沒推動,待聽他這一聲輕喚,頓時胸中一痛,眼鼻澀澀的,便再也推不下去,幹脆憋着氣任他抱個盡興。譚中楊見狀,再不高興也不好再追問什麽,忍耐地往後站了站。
旁邊的梅疏凝金雨朵等人見狀更不好意思再上前了,對視一眼,雖略覺尴尬,但也都是由衷地高興。倒是梅青玄見譚中柳抱了這麽久還不放,忍不住了,一把拉開他。
“還抱?沒看到我的牽牽寶貝都透不過氣來了麽?”
梅牽衣得了息,大口呼着氣,譚中柳連忙替她拍背順氣,又被梅青玄一手扯開。梅青玄拉着梅牽衣送回到梅夫人身邊,梅夫人幾番仔細檢查,看她有沒有傷,經她再三保證後,才稍稍松了口氣。
又有一艘船靠近來,是談笑二生并幾個門派前輩,還有江湖群雄在岸上守着。梅牽衣見那陣仗,知道若真與靈嬰樓打起來,雙方都不一定能占到便宜,于是告訴他們,靈嬰樓已經離開了,他們知道她的衣服能引來畫眉之後,便将她丢下逃跑了。
戚尋樂在畫舫裏聽到梅牽衣竟用“逃跑”一詞,氣得哇哇叫。展涼顏垂眸不語,不知思考着什麽問題。
群雄顯然不信,要上那艘畫舫去搜,最後也只搜出一對普通游江的夫妻。梅牽衣暗自松了口氣,接着回答譚中楊的問題:“小公子确實被他們擄走了,但大公子請放心,小公子暫時無事。”
一輪一輪一波一波的問題,問得她頭昏腦脹,梅青玄夫婦以女兒剛脫離險境身體不适為由,護着她回客棧休息,暫時擺脫江湖群雄的疑問。
一回客棧,梅夫人就關上門拉着她在床邊坐下。“牽牽,有什麽委屈跟娘說,不要害怕。”梅牽衣被靈嬰樓樓主劫走,與“無孔不入”戚尋樂共處,回來時換了衣衫,誰會相信他們會毫發無損地放她回來?
“沒有,娘,我不害怕!”梅牽衣語氣篤定,想安慰梅夫人,卻見梅夫人眼裏早就垂下了淚來,一把抱住她,還邊哭道:“娘對不住牽牽啊,是娘不好,總是護不好你。”
梅牽衣怔了一怔,心裏卻微皺了眉。總是?娘何曾有過“總是”護不住她?她一直被護得滴水不漏的。這次被展涼顏劫走,是意外,是她不自量力,任性惹出亂子。爹娘仍是沒有一句責罵她的話,反而一再安慰自責。何來總是?
但聽梅夫人哭得傷心,也忍不住跟着落下淚來,半晌方擡手拍拍梅夫人的背,輕輕道:“娘,我沒事,這不是好好的嗎?娘一直護得很好。”
好半晌,梅夫人才方挽了淚,又抱她在懷裏,當孩子一般哄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娘在這兒,牽牽好好睡一覺,睡醒就把不好的事都忘了,都忘了。”
“梅牽衣,我叫梅牽衣,住在梅莊。”嬌嫩的嗓音軟綿綿,讓人聯想到裹着糖粉的面糕,幹淨純潔。兩頰融融暖,雙目晶晶亮。粉綠色的春衫有幾處破爛,領口腰帶處精致的繡紋仍可見衣飾的華麗,袖口縫着幾只銀色小晃鈴,随着她擡手的動作,輕輕響動。
帶着銀月面具的紅袍男子坐在椅子上,淡掃了她一眼,“為何跟着我?”
“我……我,我喜歡你呀。”那小臉紅紅的,映着霞光,晶晶的雙眸其亮無比,想擡頭,又因那一點點羞澀忍不住垂眸,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擡頭,小聲道:“我爹說,喜歡一個人,就要護着他。我喜歡你,所以要護着你。”
透過銀月面具的眼眸閃了閃,随即發出一聲輕哼,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為什麽喜歡我?”
“我……我在武林山上看見你,對你一見鐘情。”小臉說得很興奮,雙目水亮,對“一見鐘情”這個詞尤其中意。
銀月面具看着她,半晌無言,沉默好久方道:“你爹是梅青玄?”
小腦袋使勁點着。
“江陵梅莊?”
繼續小雞啄米。
“那你要如何護着我?”
小臉仰起,略有疑惑,完全沒聽懂他的問題。
“你不是說,喜歡我,所以要護着我?”
“是,是。”小臉興奮地笑了,兩頰紅潮更甚,雙眸更加晶亮,使勁地做着保證:“我會護着你,我會武功,會護着你!”
銀月面具看着她那嬌嫩的粉頰,上上下下來回打量着,半晌,突然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八,我十八了。”她笑眯眯地回答。
那個時候,她很孩子氣。在爹娘的保護下,嬌縱天真,不識世間人心,對心裏的蠢蠢欲動不懂得如何對待,只知道順着渴望,跟着他,看着他。他沒問她武功如何,夠不夠護着他;也沒有問她,他與她父母對決時,她要幫哪邊。他冷眼看着她與爹娘決裂,冷眼看着她揮着銀鞭擋在他前面,和江湖群雄對峙,然後被打得飛落在地,吐血不止。決裂的爹娘仍關心她,要帶她走,他卻連眼角都沒掃一下。她不走,非跟着他跑。傷了,她還很高興,終于有些明白為什麽以前爹娘為了護她反傷了自個兒時,還那麽開心。再後來,他教她武功,她練得很好,越來越能護着他,能殺的人也越來越多。
靈嬰樓要搶的嬰兒不少,她跟着他滿江湖跑,搶了一個又一個,搶得天下大亂,搶出腥風血雨。她從不問是非對錯,只要跟着、護着那一朵紅雲,什麽都不在乎。直到有一天,那朵紅雲突然變成了一朵白雲。然後,飄走了。
那天,天霧蒙蒙地,飄着細雨,在湖面落下千萬道的漣漪。她闖入他的艙室,卻看到一個穿着白衫的男子坐在窗前,如出岫之雲。他披散着滿頭青絲如緞,意态悠然地望着窗外的細雨。紅白的棋盤擺在矮桌上,滿滿的一片白。她愣在門口不敢進去。好半晌,他回過頭來,眉目細膩,面容精致,琢磨如玉。她呼吸陡滞,連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忽然,他唇線分明的唇角似有若無地勾了一下。只那一下,玉華盡現,清潤如月。
那天的雨飄了整整一天。她跪坐在旁邊胖胖的蒲團上看着他,腦袋暈乎乎的,只想着他唇角含笑的模樣,全然不知何時,清晨變了黃昏。他并不着意掩面,只是喜歡那個銀月面具,如今卻摘下了面具素面向人;他厭惡黑色,連頭發都用白玉冠束得工工整整,如今卻散下黑緞一般的青絲。他穿衣喜好紅袍,大紅如血,從不曾穿如此幹淨純潔的白色。可如今啊,他摘了面具,散了發絲,還穿上了這雲朵一般純潔柔軟的春衫,坐在窗口,看着窗外的細雨,任雨絲濕了那一身白。到天色晦暗,細雨初歇,那漫天的烏雲忽然被陽光擠出了幾道縫隙,将那撒了金粉的霞光打落,一瀉而下。
他回過頭來,朝她笑道:“牽衣,我要走了。”
他極少、極少的笑容啊!腦袋更加暈乎乎地沒法聽懂,無意識地問:“去哪裏?”去哪都沒關系,反正她都會跟着。
他站起身,拂起一室的白雲朵朵,望着窗外霞光在湖面照出點點金穗,道:“離開靈嬰樓。”
然後,他說:“牽衣,你回家去吧。”
他說走就走,毫不留戀,留下她因跪坐一天雙腿麻木而跌在地上。
窗外鳥鳴,鼻尖有香。睜開眼睛,不見那日白衫青絲,不聞當時細雨綿綿,胸中的痛留在夢裏,緊蹙的眉在看到梅夫人溫柔的笑意時,慢慢舒展開來。
她回家了,如他所說,回家了,在雙手沾滿鮮血之前。
能睜眼真好啊!
“娘,你怎麽在這裏?”不會是一晚上沒睡,就看了她一晚上吧?她知道她娘親做得出來的。梅牽衣從床上坐起,梅夫人随即遞上外衣給她披上。“睡得好嗎?”
她點頭,撲進梅夫人懷裏撒撒嬌:“有娘在,睡得很好。”
梅夫人輕拍着她的背,道:“那就好。”随即喚冬枝來幫她梳洗一番。穿戴妥當,又遣冬枝去端早點。早飯完畢,梅夫人依然留在房裏,閑話家常地跟她閑聊。
梅牽衣起了疑心,不顧梅夫人的攔阻,拉開房門,跑過走廊,剛轉彎就看到梅疏凝和金雨朵站在樓梯口,背朝着裏,望着樓梯下面。
“令嫒若沒有問題,為何不敢出來一見?”
樓下傳來江湖人粗犷渾厚的聲音,梅牽衣腳步一滞,瞬間明白了。從前做事她一向随心所欲,但昨日經展涼顏提醒,方知當日在武林山上,她的行為有多惹人懷疑。回客棧後,她向梅青玄夫婦解釋了武林山莊發生的事,把會靈嬰樓的武功和黑衣之說一概歸于那“死前見過一面”的“不知道是何人”的女子身上去了。但他們卻更加憂心地告訴她:“牽牽,靈嬰樓已經十多年沒在江湖上露面了,你能讓誰相信你的解釋?”
無論她的解釋是什麽,爹娘都不會計較。但是,不足以讓江湖群豪信服,她的處境就麻煩了。爹娘讓她先跟他們解釋,後面的事情交給他們處理。可是,江湖是非多,展涼顏孤身一人獨闖武林山莊,在江湖群雄面前,劫走她,劫走小公子,叫正道武林如何自處?如今,她安然回來了,毫發無損,小公子卻依然下落不明,生死未蔔。再則武林山莊上,她所使武功分明與展涼顏同出一脈,她不曾涉足江湖卻能一眼識出戚尋樂,還能在事前警示黑衣不能穿。盡管這些看起來都是站在正道武林這一邊,但在這樣的結果下,或偶然、或必然,都讓群雄不得不去懷疑,武林山莊上有內應,而這內應指向的,首當其沖就是她梅牽衣。
“有什麽問題?”梅牽衣放亮嗓音,推開梅疏凝按着她的胳膊,一步一步下樓去。粉色的裙擺扶搖生風,袖口晃鈴輕動,身妙聲悅,風姿亭亭。
17說謊容易圓謊難
梅青玄坐在樓梯口的桌子上,聽到她的聲音,微怔了一下。待回頭看到女兒紅潤的臉頰,聽着女兒笑眯眯地喊他“爹”,他臉上憂色一閃而過,大手一伸,口頭禪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來,爹牽牽。”
梅牽衣乖巧地把手放在他掌心,朝大堂裏站着坐着的一幹江湖群雄甜甜一笑:“各位前輩,不知道是在談牽衣有什麽問題?”
她不行江湖抱拳禮,俏生生站在梅青玄身邊,粉嫩如一朵春梅,與廳上緊張氣氛全然不容,嬌軟的聲音竟讓吵鬧不已的大廳一時安靜了下來。
梅青玄悠然作嘆道:“牽牽,大夥兒都不信爹的寶貝女兒生得聰明,不僅對感興趣的武功記憶力好,有時候幫家裏尋回失落的東西時,可不比那金陵捕快差。”語氣頗有無奈,還夾雜着對女兒的自豪,就是聽不出半點煩惱。
梅牽衣暗自汗顏,想着爹爹說謊怎麽連個草稿都不打。她的記憶力如何,灌了她那麽多藥喝的爹娘應該最清楚才是。好在梅青玄的解釋裏處處留有餘地,就算無法當面兌現,也有話好圓。只是如今這情況,若無法讓江湖群豪信服,不止是她有麻煩,一心護短的爹娘,恐怕也日夜難安了。她好不容易與靈嬰樓沒了聯系,可不能被這一幫江湖人給再逼回去了。
心念已定,當下便順着笑道:“爹老不讓我出來走動,各位前輩自然不信,說不得還會誤會女兒與靈嬰樓有什麽牽連。”捏着下巴想了想,擡頭朝江湖群雄道:“要不這樣,各位前輩大俠哪位若不信我爹的話,不如直接來試探牽衣。但話先說明,牽衣武功實際差得很,一時所學的招數也有限,而且只能窺其形而無法得其意,其中若有失禮得罪,還望手下留情。”
她這話說得取巧,一來承認對武功的确有過目能記的能力;二來承認現學的招式只有其形而無其威力,學到的并不是他們真正的武功,若有門派忌憚她偷學武功的,大可放心;三來是申明她此番挑釁并非目中無人,實乃情非得已,坦陳武功低微,各位出手時可要點到為止。
梅金兩家曉得底細的聽她如此說,都不由得微直了眼,替她捏了一把汗。謊言的始作俑者更是擡手按在她肩頭,以此提醒。梅牽衣回頭,坦然一笑,示意不用擔心。
時有洛陽回刀門與靈嬰樓仇恨最深,但因掌門人被殺,門中上下如今混亂,雖有大弟子王惜山震着,終究因忌憚梅莊與金家,就算心有怨怒,也不敢最先站出來試探梅牽衣。倒是東岳紫陽門因門下弟子有損,對靈嬰樓也是記恨三分,一聽梅牽衣如此言,便有一個人影從人群中跳将出來,半分預兆沒有,上來直接一招“飛霞探影”,抓向梅牽衣的面門。
梅青玄聽風便曉動靜,腳步微移護在女兒身前。哪知梅牽衣反朝旁跨步,從他身後站了出來,不躲不閃,一擡手,迎上來人伸出的五指,看似迎敵,實等于是将手腕送給了對方。
來人扣住她腕心“內關”“大陵”二穴,內力催動,看似較量,實是探她內力。梅牽衣不閃不避,坦然相迎。她一身內功修煉全是自小跟随梅青玄夫婦習武所得,正氣浩然。她要的便是有人來試,一試便知她功力不深,但溫和純正,絕無偷習其他門派的雜亂之象,更無靈嬰樓的陰邪之氣。
來人果然訝然看了她一眼,随即松手,刷地抽中腰間長劍,左手捏個劍訣,右手挽朵劍花,原是一招起手式,卻在開始之處陡然變招。只見長劍東指,陡然朝梅牽衣胸口刺去。梅牽衣側身避開,喊道:“姑娘,留個稱呼。”
來人随即沉肘立劍,複又繞回,劍尖輕抖,晃出一團紫光,正是東岳紫陽門的一招“紫氣東來”。梅牽衣旋身再次閃避,來人鎖住她退避之路,回劍一指,正是一招“瑤池西望”,道:“東岳紫陽門,封翎。”
梅牽衣心頭微閃,身形拔起,卻在封翎劍尖輕點,形如鳥翼一般躍開,是江陵梅莊的“驚鴻掠影”。她人未落地,封翎早收招再度攻上,梅牽衣情急想解開腰間長鞭,忽聞一聲“牽牽,接劍!”一柄長劍從樓梯處扔過來,正是跟着她出來的梅夫人。
梅牽衣眼睛一亮,擡手就接。劍未至,一柄利刃先至,她不得已先放棄了接劍,将“驚鴻掠影”招式用老,等封翎再刺劍過來時,她身形變換,一招“分花拂柳”避過,再擡手時,梅夫人的劍已落入手中。她一腳踏後,身形沉下,回劍一指,正好擋住封翎的劍勢,用的卻是封翎剛剛使過的“瑤池西望”。
人群中陡然起了一陣呼聲,封翎也微微怔了怔,随即再度攻上。幾個來回,梅牽衣手中有劍,一一擋了回去,開始時,多以江陵梅莊的劍法抵禦,後來随着時間越長,封翎所用的劍招越多,她竟漸漸地棄了梅莊劍法,只用封翎使過的招式。等封翎一套劍法使完,兩人之間的比劍竟如紫陽門師兄弟們練習喂招一般了。不說紫陽門弟子奇怪,在場群雄到最後均自驚訝不已,對梅牽衣對武功過目不忘之說已有了三分信然。
“翎兒,退下!”伴着老者的沉穩的一聲低喝,封翎的劍尖忽閃,左邊輕點,再晃右邊,劍尖掃過,提至上方,再向下沉,最後中間一刺,她揮劍極快,白晃晃的劍刃頓時罩住了梅牽衣整個身子,乍看去,像極了漫天白雪飄下時,那清雪裏掩映的一朵粉梅,淩寒嬌俏。而封翎本身身着一身紫色衣衫,此招使出,在場衆人均覺眼前一亮,頓時恍然,這便是紫陽門劍法中最得意的一招“萬紫千紅”。
梅牽衣早在看到封翎招式之始,便知她要出此招,心念微動,雖慢了半招,她依樣畫葫蘆,劍尖跟在她劍後,一道接一道,兩片白刃你追我逐地劃過一道一道光束,裹着中間那一紫一粉兩道身影,光影流竄,粉紫翩翩,果然如那春日裏,周身裹着暖意的萬紫千紅。
忽然,氣息流竄,只須臾,兩道身影嗖地分開,紫色收劍立于廳中,而那道粉色身影,則蹬蹬蹬退了好幾步穩住身形。
梅青玄閃身上前扶住梅牽衣,梅牽衣微喘了喘氣,示意他沒事,方才捂着胸口,擡頭朝封翎道:“封姐姐劍術果然精妙,牽衣自愧不如。”
封翎卻擡手合拳行抱拳禮,道:“梅姑娘記憶果然驚人,在下佩服!”
梅牽衣笑而不語。在她看到的那個未來,封翎在小公子被劫不多久之後,就被她給殺了。江湖群雄追蹤展涼顏,封翎一心要為師弟報仇,沖在最前頭。第一次,她打不過她,銀鞭被她打落,肩膀也被她刺了一劍。後來她努力練武,又有展涼顏教她,再次遇上封翎,便要報那一劍之仇,她的劍法,她其實早已知曉。只不過現在,她內力不足,與封翎比劍,劍招能擋,但內力相較時,她就處于下風了。
不過這結果也不壞,她初出江湖,輩分低下,在一衆武林前輩面前要求賜教,就算初衷不是挑釁,但結果已是如此,若以新學的劍招贏了對方,反教對方面子過不去,若有心眼兒小的,結下仇怨總是不好。于是當下客套幾句,道:“紫陽門的劍術貴在以氣為輔,牽衣不得運氣之妙,徒有其形,無一用處,叫封姑娘見笑了。”
封翎退回紫陽門,廳中群雄眼中疑色已消大半。武功低微一點的,見她劍招學得快,記得快,只當果然是過目不忘。但武功深厚的則看得分明,梅牽衣所使劍招雖是紫陽門的劍招,與封翎無二,但她以江陵梅莊的內息為輔,威力大打折扣。但以如此年紀和閱歷,能對劍招過目不忘,也是少見奇才,當下便起了惜才之意。須知,武功練到高處,胸中已是天下劍招,再見新招,多能過目能記,就如尋常人讀書認字一樣,書讀不多,字識不多時,遇到新字新文,總要花一番工夫才能記住,而一旦博覽群書,胸中經緯,再看到生字生詞生句時,一見即能強記在心,同樣之理。
經與封翎這一場比試過後,雖然群雄已有三分相信,但仍有不服氣的少年後生要上來試探一番,梅牽衣遲則一炷香,短則一盞茶的功夫,最後總能以對方的武功來還擊回去,雖然不至于像與封翎比劍時,全用紫陽劍法喂招,但學個十招八招,都不成問題。好在大家都只以試探為目的,點到為止,也不用內力,她自然也都能應付。這樣,到得後來,廳上群雄眼中,均已不複最初的懷疑,反而充滿興味,都要躍躍欲試,來試探這聰明伶俐的小姑娘,到底還能聰明到什麽程度。
最後就連襄陽諸葛平也悠閑地負手行出,只見他輕輕扶了扶裙裾,微微打個躬,道:“在下諸葛平,場下觀姑娘久矣,見姑娘心思玲珑,平深慕之……”他話到此處,微微頓了頓,見梅牽衣長劍倒握,愀然玉立,又繼續往下道:“平之劍招無他,惟快而已,不知姑娘能記住幾何?”
“平之劍招無他,惟快而已。”他言語謙恭,無半分傲氣。修長身形,瘦骨清矍,一雙眼睛灼然發亮。襄陽諸葛一家,據說祖上乃三國時期諸葛武侯,他們世代以文武并濟為崇,真正能稱之文武兼備,因之重文,于武學上并無突出,劍招無甚精奇。但正因無甚精奇,才能做到“惟快而已”。然天下武學,惟快不過,彼出一招,我能三招,一招還,兩招攻,孰能敵爾。諸葛平身為諸葛家家主,所持劍招,更是快中之快。如今而立之年,在江湖早已揚名,江湖豪傑見他諸葛家文采斐然,偏給他一個爽快的稱號,“快劍諸葛平”。
這諸葛平是她平生勁敵,他的快劍當真是神出鬼沒,劍招一出,只能見到寒光閃爍,等到能看到劍刃之時,已是留在身上了。當初僅武功而論,她遠在他之上,偏就是破不了他的快劍,也勝他不過。不過她後來也終于琢磨出一個破解之道,最後,大敗諸葛平,廢了他一身武功,自此不再涉足江湖。
她能打敗他是一回事,但要窺得他的快劍,卻着實難為。當初正因如此,她才另辟蹊徑,如今要試探她過目不忘,這……
梅牽衣心中微虛,便有些猶豫,梅青玄看出女兒的不安,上前來伸手搭在她肩膀之上,輕輕道:“牽牽,諸葛大俠劍快勝眼,目不暇接,就算記不住,也沒關系。”
梅牽衣聞言,頓時鎮定下來,輕輕一笑,脆聲道:“常聽爹爹提起襄陽諸葛大俠的快劍,今日能得諸葛大俠賜教,牽衣之幸。奈何牽衣武功低微,定是接不住諸葛大俠一招半式的……”
她言語未竟,諸葛平也早有預料,道:“無妨。平自練之,梅姑娘觀望即可。”
“好。諸葛大俠請。”
諸葛平微微一笑,只見他笑容未落,衣袖輕動,劍已在手,白光閃處,銀花漫舞,劍已回鞘。梅牽衣愣愣地站在原地,瞠目結舌。半晌,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18劍在手
諸葛平微訝,卻并不動氣,道:“不知梅姑娘因何而笑?”
梅牽衣又笑了一會才止住,赧然道:“牽衣是在笑自己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衆武林前輩面前稱對武功過目能記,如今方知,不過是井底之蛙而已。坦白講,諸葛大俠方才那一招,牽衣連大俠如何出招又是如何收招,全沒看清楚,也無從記起。諸葛大俠快劍之名果然名不虛傳,快過于眼,牽衣由衷佩服。”她邊說着,左手為掌,亮直四指,曲拇指,右手則反握劍柄作為拳狀,左掌心與右拳面相貼,雙臂曲出圈來,擡高至眼部,傾身前屈,竟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抱拳禮。
她從出現到現在,與衆人過招,嬌俏的女兒模樣多學那閨中少女,所行之禮最多不過女子萬福,像是學生在接受老師考究學問時的尊敬。然此刻卻突然行一個江湖以武會友的禮,衆人頓時明白,這梅家的姑娘,的确不涉江湖,先前一切,她并未當作是武學相較,只是單純地當應對群豪考察她的記憶力所出的題。但同時,她又極尊重江湖前輩,如今她這答不上來的題,正是因為這題出自真正江湖武學,認為先前她能應付,正是因為衆人手下留情,不曾真正動武。
這麽一想來,對她之前大出風頭而感不平的人,也都頓時消氣了,對她的猜忌也都跟着冰消瓦解。一時之間,倒有不少人反幫着她說話了。
諸葛平也頗受用地道:“梅姑娘不必過謙,是在下賣弄了。剛才一招名曰‘魚水三顧合,風雲四海生’,若速度慢下,便無其他了。”
諸葛平當下真放慢了招式,将那一招重新比劃了一遍。梅牽衣依樣畫了一個葫蘆,諸葛平還幫她指點了一兩處錯,但至此,就算她學不會,也無人再懷疑她了。
梅青玄夫婦看到這一幕,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卻又起另一番心思,更加地擔憂了起來。
快劍諸葛平,當年有一次,他是可以殺了她的,最後卻放了她,臨走跟她說了一句:“梅姑娘,世間情愛萬種,男女只是其一,何苦偏執那一念?若能舍一而就萬,當海闊天空如是。”他是江湖中少數幾個不怕她,不叫她“女魔頭”的,只可惜她當時因輸在他劍下,明明武功比他高,卻偏輸給了他,正嫉恨,正惱怒,他說的話,半個字也沒聽進去。
這一場比試的最後,是譚中柳一手執筆,一手合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牽衣姑娘,在下也練一套劍法,不知能記住多少?”
梅牽衣望着他一副調戲良家婦女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他的武功,她就是不看,都能一招不漏地跟上,甚至他現在還不會的,她都能給他“不忘”給他看。
“二公子請賜教。”
譚中柳柳綠的春衫,執一管狼毫。他筆慢招慢,卻是一招接着一招,綿綿不絕。“淡掃峨眉”、“微挑杏眼”、“勻注胭脂”……一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