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招全是他畫美人圖的招數,筆尖在梅牽衣周身掠過,出招處淨含調戲挑逗之意。且不說譚家老一輩的兄弟看得隐隐發怒,挂不下臉來,幾次咳嗽暗示阻止,就是在場那些粗犷的江湖漢子都有些看不過眼了。
偏偏梅牽衣卻似乎毫不在意,一招一招跟着。只見場中央,一綠一粉,一柳一花,像極了滿樹綠葉托出紅花。再細看時,那一招招的調戲挑逗,竟無半分下流味道。反倒讓在場所有人都狀似嗅到了春的氣息,情窦初開的男女陌上調情,旖旎卻也純情。他劍招柔且慢,在場有不少粗魯大條的江湖漢子,見到如此優柔劍招,都不禁嗤之以鼻。
最後,譚中柳一招“柔柳相依”,緩緩探臂,狼毫與梅牽衣的劍身相繞,順手一勾一帶。梅牽衣閃避不過,被帶進了他懷裏。他俯身覆在她耳邊輕輕道:“金姑娘曾說牽牽是梅金兩家的寶貝,今日一見,果然是個寶貝——我的寶貝。”
梅牽衣聽言心中一動,竟微微慌亂了起來。他說話一向直白露骨,風流放蕩,從不掩飾,就算被人誤會輕狂浮浪也從不在意,她應該早就熟悉又習慣的,但這一刻卻感到了慌亂。心撲通撲通地跳着,嗓子好像也有些幹渴,隐隐有些覺得不對勁,又說不出是什麽原因來。
伸手想要推開他,他卻加大了力量抱着,完全不管場邊群豪的衆目睽睽。直到梅青玄鐵青着臉上來,瞪着眉眼拉開他,把她從他懷裏拖出來,他們才分開來。分開來了,有機會看到周圍的人了,只見衆人都驚訝地看着他們,有臉皮兒薄的姑娘,早替他們羞紅了臉。
江湖兒女雖不拘小節,但男女之防也不是就沒有。幸譚中柳風流畫癡之名早在江湖傳開,男子風流世人自來寬容。而梅牽衣雖是女子,但料想她父親是“嬉笑雪童”梅青玄,什麽驚世駭俗的事做不出來,有個女兒若不如此,反倒叫人意外了。
衆人不見有責備,梅牽衣自己倒覺得耳根處有些暖意,當下乖乖地跟着梅青玄回到場邊去,站到梅夫人身邊。
這邊亂完,一聲沉穩的咳嗽響起,一直端坐在群豪之首的譚笑書終于發話了。
“梅侄女果然玲珑聰慧,梅兄有女如此,真是羨煞我輩。但既有此過人之處,若能用在正處,他日必有大成,也是正道武林之福。”
他話音一落,群豪也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語,說若有梅姑娘,消滅靈嬰樓,事半功倍雲雲。
梅牽衣訝然地望着那一雙雙殷切的眼睛,斷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只是想解釋她為什麽會靈嬰樓的武功,消除衆人對她存在的誤會,但現在這情況……
幾番推辭不卻,雙眼對上譚笑書那不容拒絕的雙眼,銳利藏在看似慈祥親切的眼神之下。梅牽衣心驀地一凜,陡然明白。他一直都沒有相信她,就算相信,也只是半信半疑。若非譚中柳那般明确地表明了立場替她擔保,這個老江湖才看在侄兒面上,提引出這個要求,其實還是在試探她。只有她能跟他們一起,消滅靈嬰樓,救出小公子,那才算真的洗刷了她的嫌疑。
梅牽衣頓時氣結,幾乎就想發洩出來。她廢了這麽大一番功夫,竟然還被懷疑。她與靈隐樓有什麽關系,關他們什麽事,她要做什麽不做什麽,又與他們有何相關?她想殺誰,不想殺誰,還需要他們來過問嗎?
心中一股悶氣激蕩,突然閃出一個古怪的念頭。當初縱意江湖,誰管得了她什麽,做與不做,殺與不殺,全憑她一時心情,什麽事情都是她說了算,何曾如此憋屈,就連救人了,都要給出合理的理由?有了什麽能力還得為這所謂的江湖做出奉獻才是正道?
壞人好啊,壞人自在,無所顧忌,想愛便愛,想恨便恨。好人卻身不由己,面子不能丢,裏子更要顧好,非得贏出個俠名不可。
她要俠名幹什麽?她去救他們的小公子,對她有什麽好處?她爹娘遇到危險時,怎麽沒人來救他們?她憑什麽要為了這些人去殺她不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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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牽衣忍了再忍,忍了再忍,好不容易把那亂竄的一股氣咽了下去。回頭看向梅青玄夫婦,他們面上均隐着擔憂,想必這幾日對他們的沖擊實在是太大了,一直養在閨中寶貝的女兒,突然站在了江湖風浪之巅。她夠聰明就應該拒絕,管他們懷疑不懷疑,只要他們不找麻煩,老實跟爹娘回家去,就萬事大吉了。
可是,真的萬事大吉嗎?當初因為她在靈嬰樓,爹娘不想與她為敵,回了梅莊。但這次不同了,她回家,娘親勢必跟着回去。爹為了江湖道義,為了維護這些江湖朋友關系,為了保護娘親,一定會留下來營救小公子。到時候,若那個人來了,豈不又是她害了娘親?娘親若有什麽事,爹也……
江湖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梅牽衣心裏認命地嘆了一口氣,随即朗聲道:“既然各位前輩擡愛,牽衣身為江陵梅莊之女,如今靈嬰樓嚣張,豈能袖手旁觀。就怕牽衣能力有限,幫不上什麽忙,屆時還望各位前輩提點……”
她知道,這句話一出,她就再也不是梅青玄牽在身後的嬌嬌女了。或者,從那一步她從梅青玄身後站出來時,她就已經不是了。展涼顏說得對,爹娘已經護不住她了。他們能做的,只是在她需要時,為她送上一把劍。而她,必須要握緊這把劍,保護她爹娘。
這是一條與“那個未來”所走的完全相反的路。那個未來,這一天,她正式跟着展涼顏,成了靈嬰樓的一員,從此刀劍對向了親生爹娘。而現在,她站在爹娘這一邊,與正道武林一起,對付展涼顏。
原來,這劍是握在她手裏的。這劍揮向哪邊,都是她自己決定的!那還有什麽好怕的,劍在她手裏,只要在她手裏。
大逆轉啊!
這樣的逆轉好不好,她沒心思去細琢磨,就怕琢磨到最後會對展涼顏心生出不忍。他愛上金雨朵,其實……也不比她好過啊。
夜幕臨下,一個黑影起伏兩下,攀在了一個窗子外頭,随即響起幾聲“叩叩叩”的聲音。窗子裏尚未入睡的梅牽衣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回頭去看躺在旁邊的金雨朵,金雨朵也跟着忍不住笑了,道:“牽牽,你應該告訴二公子,下次記得走正門。”
經白日裏那一場比試,梅青玄夫婦沒有問她為何突然過目不忘了,也沒有反對她跟着群豪去營救小公子,既然默允她參與江湖事,對譚中柳也就不那麽反對了。只是從小護到大的女兒突然之間跟別人那麽要好了,讓身為父親的梅青玄一時有些接受不了,對譚中柳總那麽不甚友好。冷言冷語完了,又生怕女兒會怪自己,趕緊再哄一頓。
譚中柳衆目睽睽之下與梅牽衣的親昵模樣早叫群豪認了他們的關系,一個是視禮教于無物,一個心中根本沒有禮教,如今晚上來邀約,雖不甚妥,但江湖兒女大抵不拘小節,竟也未覺多少不好。梅牽衣認命地拉開窗戶,趴在窗沿上對着外面那一張笑意燦爛的俊臉。
“譚二哥,你不要再敲窗戶了,叫我爹聽到,他會不高興的。明日大夥兒要去追靈嬰樓,奪回小公子,你早些休息,才有力氣呀。”
譚中柳聞言,眉頭頓時苦起,道:“就因為明天要去追靈嬰樓,所以只今晚才有時間啊。牽衣,我帶你去個地方。”
還是那個地方?
梅牽衣突然有些了解,他沒帶她去成,他不死心。她沒跟他去成,她也不安心。只是這一遭,境況大逆轉後,她已然明了,“那個未來”,只是當時的未來,對現在而言,那已經不再是什麽未來了。她不是當初那個梅牽衣,爹娘之恩她看得比什麽都重。展涼顏對她的絕情涼薄,她也早已認清,愛不愛,沒什麽執着的。因此,那個她始終不曾去的地方,也不那麽急于要知道了。卻不想,譚中柳竟還耿耿于懷,是因為那天,她跟他生氣他不帶她去麽?
想到此,她便露出了笑臉,點頭跟着他爬着窗戶出去,惹得身後的金雨朵哭笑不得。枕着雙臂,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往窗子外鑽。窗外的譚中柳橫過來一只手臂,攔着她的腰,将她抱出去,沖屋裏挑眉笑了笑之後,便帶着她一齊消失在窗子口。
這樣看着看着,金雨朵的心裏突然生出羨慕來。丹杏牆東當日見,幽會綠窗題遍。小時候,兩小無猜,有什麽好玩的地方,表哥也常半夜偷跑來帶她出去,但自懂事後,情意明了之後,可曾還有過這麽半夜來找她出去幽會?
今夜雲重,不曾見月,依稀的燈火隐約見着人影。
譚中柳帶着梅牽衣落下二樓窗子,再翻過牆外,剛着地,冷不防一回頭,一個白影無聲無息地就站在他們面前。
別說梅牽衣,就連譚中柳都吓了一跳,待看清那白影之後,忍不住抱怨一句:“兄臺,這路不是你一個人在走,晚上也不是你一個人在出門,深更半夜穿成這樣,見到人還是先出聲提醒一下比較好。吓壞了我的牽牽,我會挨她爹罵的。”抱怨完了,要來再安慰身邊的嬌人兒,卻見她臉都吓白了,直直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
他心裏極扭曲地開心不已,正好堂而皇之地把她在攬進懷裏。但還未抱緊,冷不防就被她一個用力推開了。力道之大,推得他蹬蹬退了兩步才穩住身形,再定睛看去,卻見梅牽衣急急地抓着那白影的手腕,轉身就跑。
譚中柳驚詫地合不攏嘴,擡手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腕,心想:牽衣,你是不是抓錯人了,你應該帶着我跑才對吧。
梅牽衣很快給了他答案。“譚二哥,你等我一會,我很快回來。”随着這聲音飄來,人已消失不見。
19白衣的展涼顏
展涼顏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梅牽衣完全不知道,只知道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扔下譚中柳,拉着他跑遠了。
氣喘籲籲地跑了好一段路,一直到了鎮口,才停下來,她叉着腰喘着氣,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潇潇伫立的白榆樹下,一身白衣的展涼顏蕭疏軒舉,竟有幾分風雅之氣。他面容精致,相貌極為細膩,綴着星光的眼眸閃了閃,幽湛深邃,并不答話,目不轉睛地審視着她。
梅牽衣喘好了氣,直了直身子,沒有等到他的回答,有些驚訝,問:“你怎麽不說話?”擡頭對上那一雙探究的黑眸,還有那微抿的唇角,所有的話哽在了喉嚨處,心中頓時警鈴大響,整個頭都暈了起來。
她在幹什麽?他是要殺她的敵人!就因為看他穿了這一身白衣,她竟然拉着他撇開譚中柳,跑到這四下無人的地方。是怕他不方便動手,還是怕他找不到埋屍之處?
梅牽衣一方面氣恨自己竟然還沒有跳出那個“未來”的影響,另一方面又驚訝他為何會穿着一身白衣出現。
她以前就覺得他的相貌生得與尋常人有所不同,卻又說不清楚那種感覺,五官精致細膩,好像存在感更強一些。她不知道心裏到底在把他跟誰比,但就是覺得他眼眸要深些,鼻要高些,唇線也較清晰些。這白衣穿着潇灑風流啊,從來就是她的魔障。一時間竟有些舍不得移開眼,管不住地要往他身上掃,偏偏還得偷偷觀察四方,看是否有逃路,一時間眼忙無比。
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後,展涼顏涼涼地開口了:“看來姑娘總算是明白了。”
是啊,雖然後知後覺,但總算明白也不算晚。梅牽衣調整好心情,把剛才惑亂精神的念頭盡數摒除,繃緊神經備戰,細思着他為何會到這裏來,面上卻漫不經心地道:“明白什麽?我敢拉着你到這裏來,自然就不會怕你。”
展涼顏見她一臉的理所當然,眸色更深沉了幾分。
她果然早就知道他是誰。他沒戴面具,也沒穿紅袍,她竟然一點都沒有猶豫。這麽說,當初在太湖上擦肩而過時,她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沉默一會,他并未說破,只淡淡道:“姑娘今日在聚笑客棧會戰江湖群雄,一戰成名。聽所各路武功劍招,姑娘過目不忘。”
梅牽衣語氣裏頗有些得意,道:“我早跟你說過,本姑娘沒什麽本事,總還得有一兩項長處的。”
“所以說,你懂靈嬰樓的武功也是因為見我使過,所以依樣而學了,再來對付我?”依然涼涼的語氣裏沒有半分起伏。
梅牽衣笑道:“靈嬰樓武功雖厲害,但若要學點花架式,比諸葛家的快劍可是容易多了。”抱着雙臂,她反而轉過身去,一副有恃無恐的不在乎模樣。
“當日你道是我靈嬰樓的弟子傳給你的武功?”展涼顏依然站着未動,反而盯着她腦後的一個梅形的花釵,花釵入發,绾出一個髻來。若他想看的更清楚些,還能見那發髻分五縷攢成,隐約成個梅花形狀,可見绾發人的心靈手巧。
“真話沒人信,我只好選擇講假話了。只要達到了目的,孰真孰假也就不那麽重要了。”他總不會是專程跑這一趟來興師問罪的吧。
那梅形的花釵消失不見了,入眼是如春梅般嬌麗的容顏,漾着笑,攤開雙手,像是有多無奈。展涼顏眼睛眯了眯,突然出手朝她肩膀抓去。梅牽衣知道躲不過,也懶得躲,任他抓着。倒是展涼顏微微詫異,問:“你不躲?”
梅牽衣面色如常,坦然道:“展樓主武功高強,小女子何必做無謂的掙紮?”
展涼顏長眸略彎,竟起了一絲笑意,道:“這次倒認命了?當初跟我在棋盤上一較輸贏,說不會再輸的人是誰?”
他很少笑,因他自己都清楚,他一笑起來,那精致細膩的面容便如春花初綻一般,與平素氣質完全不同。梅牽衣心神微微晃了一晃,笑意比他更深,道:“聰明的人,贏了一局,就不會再下第二局,給對方有贏回去的機會。”語音略頓,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道:“而我,是個聰明人。”
展涼顏略微垂眸,細看了看她,松開手來,道:“聰明的人通常都不會太長命。”
梅牽衣挑眉,不以為然。“我只知道笨人的命不長,至于聰明人是否長命,還在試驗中。”
“不需要試驗,你馬上就會知道。”話音未落,他手已揮起,銀芒乍過,一柄匕首已然貼在了她頸項邊。
他的動作是放慢了的,梅牽衣輕易就能看清他的出招,也夠時間來得及閃避。但她只是愣了愣,低頭看了看頸邊的匕首,最後竟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身子跟着顫抖搖晃着。笑了一會兒,她擡起頭來,眉眼處笑意未落,勾着媚眼,竟略顯妖嬈之态。
展涼顏瞳眸微閃,卻見她擡手伸來,素手貼上了他匕首的刀刃。察覺到刀刃被她推動,他陡然回神,增了半分力道與她對持。梅牽衣分毫不退,依然推着,兩力相持,鋒利的刀刃陷入她皮肉裏,她卻絲毫不覺,繼續用着力。僵持一會,她突然用力,猛地一推。
展涼顏眼眸陡睜,還未來得及理清心裏的念頭,手已搶先一步動作,匕首在掌中打了個轉,重新沒于袖裏。
梅牽衣又愣了愣,詫異地看着空空的頸項處,攤開手來在手指上那不深的傷口上摸出兩滴血珠來,在指腹出輕撚着,随即又笑了起來。“展樓主,我想,聰明的人,至少比笨人多了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展涼顏還在思索着前一刻那突然閃過的不忍是從何而來,乍聽到她此話,不由得跟着問了一句:“是什麽?”
梅牽衣淡淡一笑,望着他一身潔白的長衫,不需細看就知道定是纖塵不染的。半晌,幽幽地道:“當日在武林山莊,東岳紫陽門的一名弟子,一身白衣,衣上沾染了墨跡後,展樓主毫不遲疑揮刀砍下,衆人都不明白展樓主為何突起殺意。容我大膽猜測,展樓主喜愛白色,憎惡黑色,氣恨那人穿着白衣卻不知愛惜,被墨跡染髒了?”
展涼顏的眼睛陡然瞠圓,随即又緩緩眯起。梅牽衣唇角牽動,微微一笑道:“我說對了?”撩了撩鬓角發絲,接着道:“所以,笨人也許會被展樓主吓死,但聰明的人卻會明白展樓主今日一身白衫,自然是不會讓衣衫染血的。”
展涼顏沉默半晌,那雙原本閃着幽光的瞳眸,漸漸沉下,右手卻緩緩擡起,逐漸貼向她的脖子,冰涼的手指按在她喉骨處,嗓音陰沉得吓人,道:“梅姑娘這話說得太滿了。不讓衣衫染血的殺人方法,至少有千百種。”
梅牽衣不為所動,任他指下用力,捏得喉骨發疼,道:“殺人染的不是血,而是肮髒的煞氣。衣衫染了血,水洗就行了,但若是雙手染血,卻只有用血來洗。展樓主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當初,他為了金雨朵,離開靈嬰樓,為了表明他從此洗心革面再不逆行倒施胡亂殺人,他以一身白衣換下紅袍。只要白衣在身,他就算再惱再怒,也從不曾傷過半條人命。
她只是不懂,為何今日,他會穿一身白衣來見她?
還是說,他來見的不是她,只是不巧被她遇上了。但這時,他已經喜歡上金雨朵了嗎?不曾啊。
頸間的右手輕顫,随即離開,展涼顏一雙黑眸深沉如淵,鎖住她一張素顏。梅牽衣顧盼間緩緩亮眸,不以為然。
“你究竟是什麽人?”展涼顏低沉的嗓音,幽幽地從胸腔裏吐出,像沉沉地從冰冷的地獄深處滲出。梅牽衣心中一凜,知他這是在察覺到危險時的極端警惕,絕不惜先下手為強的寧枉勿縱,頓時懊惱自己又多說了話。
殺意已籠着了她全身,她才略略有些慌了起來。每次見到他,她所有計劃的、預想的、僞裝的便什麽都不剩下,總是非要跟他嗆到這般田地,才心理扭曲般地覺得好過,結果到最後總是自個兒讨苦吃。只是此刻,她心裏忽然沒了底氣。他穿白衣不殺人,那是在好久好久以後,他愛上金雨朵,離開靈嬰樓後她才察覺的習慣,可在那之前,他有沒有這習慣,她……她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展樓主想知道什麽,牽衣早已說明身份,若這身份有撲朔迷離得能讓展樓主留有一絲好奇,因而留着牽衣不殺,那牽衣可以告訴展樓主,牽衣比展樓主所想象的,還要聰明得多。”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跟他說,反正是要離開靈嬰樓,那趁着現在就離開好了。現在離開靈嬰樓,他可以全身而退,她爹娘也會安然無事,她也可以跟爹娘一起回家,那些有奇怪的地方,她也不想去理會,江陵梅莊可以回到過去十八年的平靜模樣。一舉三得,她真想這麽告訴他啊!
展涼顏低頭很仔細地看着她,她杏眸媚視,眉目間微露妖嬈之色,雖表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但在雙眼微微閃爍下,洩露了一絲心虛。
她并不肯定他不會殺她。她的确聰明,想說她了解他很多,了解到他不會輕易殺他嗎?還是想告訴她,她其實并不那麽聰明,只是憑着心中猜測,對他也并沒有了解到對他構成威脅的程度?這樣,無論是哪種想法,他都不會殺她。
她怕死?
想到這一點,展涼顏突然釋然。怕死的人,就不是非殺不可了。
“梅姑娘,你知道我靈嬰樓為何要搶小公子嗎?”他唇角含笑,不需刻意,那張臉已在瞬間變成了一副友善無害的模樣。
梅牽衣驚訝地眨了眨眸,不懂他這突然的态度轉變是哪般,一時愣在原處,方才那一股柔媚之态盡數消失,只剩那純真的嬌憨,傻傻地望着他。
展涼顏微微側顏,看着她傻呆的樣子,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嬌軟的聲音來:“我對他一見鐘情了。”那是那日他困她在船中時,她突然的表白。
既然對他一見鐘情,為何又跟別的男人半夜幽會?
意識到自己這計較的态度,展涼顏頓時斂神,将那股奇怪的感覺壓下,慢慢走了兩步,讓風輕吹着面頰,隐一半臉龐在黑暗裏,繼續道:“小公子只是其一。靈嬰樓素來以未開口的嬰兒為尊,因為認為他們銜接兩個世界,其實知曉前生後事,只是不懂得表達而已。”
梅牽衣不知道他為何要跟她說靈嬰樓的事,這些事她早已知道,她并不關心。且如今展涼顏為樓主,靈嬰樓裏早就沒有靈嬰了,他抓小公子,不是為了訓練将來的接班人麽?讓武林山莊的小公子變成武林第一魔教的樓主,大大地笑話譏諷反擊正道武林。他不是打着這主意麽?不對!他不是呢,當年搶了小公子,他根本就扔在一邊沒管了,繼續搶。
“靈嬰樓的創始樓主當年見過一個甫出生便能說話的嬰兒,但說話的內容卻大有蹊跷。創始樓主自此上了心,也做過相關的研究,最後他發現世間有一種人是原本屬于另一個世界,但卻因為某種原因而出現在了這世間。那個嬰兒就是這種人。同樣的事情也出現在了春秋時的莊周,唐德宗貞元末的淳于棼等身上,他們以精神魂魄進入了另外的世界,後又回來。另外還有一種情況,像晉太元中的武陵人,還有晉中朝的王質,他們也都曾無意中闖入了另外的世界。他們能去別的世界,自然也有別的世界的人能到我們這個世界……”
他語調平淡,緩緩道來,梅牽衣愣愣地聽他說到此,不由得瞪大了眼眸,問:“你信這些?”
20親吻
展涼顏牽唇笑了笑,道:“為什麽不信呢?所謂傳奇志怪未必就不曾發生過,只是大家不相信,所以成了志怪。你以為,江湖群豪如此熱衷地要營救小公子,真的只是出于江湖道義,要救他性命嗎?”
“那……你……你是說,小公子也是另外世界來的?”若是這樣……她……她的神智有些恍惚了。
“我沒這麽說。”展涼顏看着她迷糊的模樣,竟覺得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像是輸了什麽比賽,又重新扳回一局的暢快。他接着道:“但那兩種情況,都解釋不了創始樓主遇到的那個嬰兒的事情。那嬰兒并不是從別的世界而來,而是……”他邊說着,頓了頓,看了她一眼,見她聽得認真,方道:“從與現在相通的未來而來。靈嬰樓以嬰兒為引,來做這些研究,引起了江湖群豪的注意。你以為他們是為武林公道,實際上都不過為一己私利。誰不想能有穿梭時空之能,以此窺視未來。到時候,便能如神一般,洞悉世事。有此能力,何愁天下不能盡在掌握?”
他說到最後,淡然的言語裏已微露憤恨,又像是張狂得意。梅牽衣沒去細究,袖中十指緊握。穿梭時空,窺視未來,她已經是第二次聽說了。那一晚在西湖的湖心島上,洛陽回刀門的人也是這麽說的。然後,第二天他們就死了。回刀門掌門人懷疑靈嬰樓是想以此能力一統江湖,現在聽展涼顏說起,靈嬰樓似乎真的在做此研究。那……研究得怎樣了?
“你是說,他們其實并不是為了救小公子,而是為了你靈嬰樓的時空穿梭之術?”真的有時空穿梭之術嗎?她去未來,又回來,不是偶然,不是突然,而是啓動了什麽時空穿梭之術?
展涼顏不置可否,沉默一會方道:“原本,這些都只是一個假設,但是,”他話鋒一轉,“梅姑娘想必也應該聽說過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對夫妻,他們突然出現,又神秘消失……”他語氣有些凝重,似乎對此事也相當看重。
梅牽衣點點頭,展涼顏繼續道:“當年的靈嬰樓樓主就是發現了他們來歷不明,能力智慧異于常人,故此一探。誰知一場爆炸過後,他們竟然屍骨無存,無影無蹤……”他說到此處時,語氣隐隐有些壓抑的激動,似是從牙縫裏吐出的聲音。梅牽衣忍不住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一切如常,想是自己多心,他身為靈嬰樓的樓主,見到這時空轉換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邊,想必也是極興奮的,像那日的洛陽回刀門門主一樣。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當初在靈嬰樓她并沒有看到任何關于時空穿梭的記錄,展涼顏卻突然大談這時空穿梭的研究,有憑有據,連例證都出來了,說的她都忍不住相信,時空穿梭真能讓人變成神一樣的存在。但,無論這研究怎樣,他為何要告訴她?這是他靈嬰樓的秘辛不是?
梅牽衣心裏突然閃過一個的念頭,這些事情,這些記錄,甚至這些觀察研究,靈嬰樓裏原本都是有的,只是當初展涼顏離開靈嬰樓時,把這些都毀了,毀得幹幹淨淨,所以,她後來再從未碰到過關于這些的記錄。
他為什麽要毀?
展涼顏笑了一笑,攤手在面前。梅牽衣以為他要做什麽,卻發現他不過是伸手接住了頭上悠悠掉落的一片樹葉。展涼顏撿起那片樹葉在指間撚着,道:“梅姑娘處心積慮要消除展某的殺意,于私心而言,展某也的确不願殺姑娘,但姑娘偏偏又與展某為敵,展某實在為難……”
“你……是要我加入靈嬰樓?”梅牽衣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對。”展涼顏絲毫不掩飾他的企圖,松手松開那碎成漿汁的樹葉,輕輕蹭了蹭指間沾染的汁液,道:“武林正道說得好聽是正道,但正道也好,歪道也好,說到底誰不是為了各自利益,靈嬰樓只是做了武林所謂正道們想做而沒做到的事,走在了他們前面……”
梅牽衣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為何,胸中一股熱浪擴散,擴散到她全身筋骨,擴散至她四肢百骸,通體舒暢,人心大快,自心底而出的笑意怎麽都忍耐不住,最後幹脆任它順着喉嚨流出,銀鈴般的笑聲在夜風裏,遠遠送了出去。
展涼顏微微愣了愣,看着她放肆的笑容,一時竟也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麽。
梅牽衣笑了半晌方才止住,又忍不住兩聲餘笑後,跟他确認道:“你真想我加入靈嬰樓?”
“梅姑娘不願意?”
梅牽衣又咧嘴笑了,仿佛夜空裏盛開的煙花一樣,燦爛無比。然後,那笑容逐漸安靜下來,眉彎着,眼彎着,唇也彎着,她就那麽一副安靜又妩媚的笑臉望着他,許久、許久。
寂靜的春夜裏,幽黑,但不知哪裏而來的微光,讓這黑并不是全黑。風兒輕輕拂着頭頂葉兒沙沙,隐約可見有榆錢兒飄落。還有那道路盡頭,那鎮上不知哪家居民後院口的守夜狗叫喚兩聲,随即隐沒。
真是美好的一切啊!
梅牽衣眼眸微眨,終于慢慢啓唇:“展樓主,容我告訴你一件事兒。這世間事,真是有來有去,禮尚往來。你問我願不願意加入靈嬰樓?我只能告訴你,你不妨等等上輩子吧,可能還有機會。但這輩子?不用想了!什麽正道邪道,都與我無關,我只走我的陽關道。”她手指輕搖,嘴角輕牽,一絲譏諷,一副不可商量、你在說笑的表情。
展涼顏眼眸微眯,竟也勾唇,道:“是嗎,那就等着看了。”
梅牽衣眯眼笑着,心情十分快活,道:“那你就慢慢等吧。”
夜風而過,吹着二人裙裾翩翩,吹出銀鈴輕響。展涼顏望着她,黑暗裏,她一身雪白衣衫扶風,如同暗夜裏的優昙,純白不染纖塵。心中微微一動,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在他腦海裏浮現,那聲音說着:“哥哥,下次再見,我們都穿雪白雪白的衣服,幹幹淨淨。”
像未經大腦似的,他驀然開口道:“梅姑娘那日曾說,在太湖上見過一個男人,對他一見鐘情?”
梅牽衣的笑臉一怔,心撲通撲通就多跳了兩下。只見他緩步走近,直到面前才停住腳。梅牽衣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不妨腰間突然橫來一只胳膊,阻住了她的後退。
心跳得迅速,臉也陡然轉暖,身體不自覺地緊繃。她擡頭望着他,一時竟覺口幹舌燥,迷迷糊糊暈眩不已,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做什麽。
展涼顏伸出手指來,捏着她的下巴,雙瞳鎖着她,迫她也視着他。四目相對,凝神半晌,他緩緩地開口:“既然對他一見鐘情,可不能再和別的男人半夜幽會了。”
梅牽衣的眼眸陡然圓瞠,他……他在說什麽?她心跳鼓噪,雙頰熱臊,愣愣地僵在那裏,大腦近乎空白,竟無法拒絕那越來越近的雙眸,以及那撲面而來的熟悉味道。全身血液像是倒流入腦,身子竟沒出息地止不住顫抖着,明明是自個兒的身子,卻完全不受控制,任他貼近,任他欺負,任他……任他的唇貼着她的唇,冰涼又柔軟。那幾番輾轉吸吮後,又近乎暧昧地掃過她臉頰,移到她耳邊,輕聲道:“記好了,梅姑娘。”
這一切是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