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麽發生的?梅牽衣完全沒反應過來,只知道她仍舊沉浸在那個吻中。展涼顏竟然吻她,竟然會吻了她?主動吻了她!她……她……她只知道自個兒眼花耳熱,心蕩神搖,像飄到雲端去了,就差要扇着手臂當翅膀了。為什麽?他明明對她向來不屑一顧的,明明口口聲聲都要殺她的,明明要和金雨朵成親都不要她和孩子的,怎麽,突然來吻她了?是終于喜歡她了嗎?
“牽衣,牽衣!”
耳畔響起急切的喊聲,把她的神智一點一點地拉回來。眨眨眼睛,霧蒙蒙一片,有些看不分明。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半晌才回過神來,眼前卻已變成了譚中柳,正焦急又氣惱地盯着她。
“他是誰?”
梅牽衣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明白為什麽明明親她的是展涼顏,怎麽面前突然換成了譚中柳。肩膀被一雙大手用力地握着,有些疼,她縮開肩膀要逃開,那雙大手更用力地捏着她,又重複地問着:“他是誰?”
“誰?”她意識未明地重複。
“剛才那個男人!”譚中柳咬牙切齒道。可惡,連他都沒親過,竟然被別人捷足先登了,叫他如何不嫉不氣,他還沒那麽好的修養!
梅牽衣總算是回過神來了,怔怔地望着譚中柳目瞪眉豎。
“他說他叫展涼顏。牽衣,你什麽時候認識他的,他是什麽人?”展涼顏,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聽過?譚中柳腦中念頭閃過,但此刻,他不及細想,只想先找眼前心底的人問個明白。
梅牽衣心神陡然一驚,頓時明白了。望着譚中柳急切的追問,她腦海裏轉過萬千念頭,終于平靜下心來,淡淡道:“在太湖上。我們的船只和他的相遇……”
他竟是故意與她親近!他今日沒戴面具,不僅如此,連名字都大方地道了出來。他故意親她讓譚中柳看見,等他們知曉他展涼顏就是靈嬰樓樓主時,不需要她選擇,她也再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她這幾日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都化為烏有,不會再有人相信她與靈嬰樓沒關系了。到時候,她想活命,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他靈嬰樓求助。
梅牽衣心裏惱啊!竟然着了他的道兒。卻又不得不佩服他這招高啊。他知道她不怕疼,不怕死,就算再劫走她一次,最後的結果仍不過是放她回來。而她唯一無法抵抗的就是他,這人聰明啊,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卻偏偏一下就戳準了她的軟肋,還使出了美男計。
但這軟肋早已過期了!展涼顏,我才剛說完的話,你不會就忘了吧。這世間事,有來有往,禮尚往來。你還當我好欺負麽?
“我要問的不是這個,牽衣……你為什麽讓他親你?”譚中柳屏住呼吸,雙眸緊緊地盯着梅牽衣,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回答。牽衣年紀小,從小被爹娘護得緊,肯定不懂親吻是什麽意思的,一定不懂的,所以才會任由他大庭廣衆之下輕薄,現在也任由別人來親吻。
他在乎的是這個?展涼顏的名字……她曾喊出過他的名字,譚中柳不記得了?看他良久,思索良久,梅牽衣眨眨眼,眨出滿臉的無辜與無措,道:“不是,是他自己親我的,我……我被吓到了……”
肩膀上的力道頓時松了,譚中柳陡然松了一口氣,伸手就把她撈在了懷裏,緊緊地抱住。半晌才放開來,認真地教育她:“牽衣,以後不管是誰,都不能讓他親你,知道嗎?只有你未來的丈夫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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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像她爹一樣,把她當小孩子看了。梅牽衣心想,他以為她不知道半夜跟男人幽會是不道德,也不懂被男人親吻是輕薄,他只要她心裏不懂,不曾對別人動心,他便都包容了。
她怎麽會不懂呢?以前或許不懂,但現在早就懂了啊。她輕輕一笑,道:“我懂的。”看着他關切緊張的表情,想了想,傾身上前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輕聲道:“未來的丈夫才可以。”語畢,避過臉轉身就走。
譚中柳呆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記得要追上去,在她面前倒着行走,不停地追問:“牽衣,你是什麽意思?”
梅牽衣笑而不答,在夜霧裏,只顧着往前走去。銀鈴微動,聲音悅耳,她雪白的衣衫像夜霧裏盛開的寒梅,飄飄渺渺,仿佛下一瞬就要消失一般。但她的身姿卻如那傲雪的梅枝一般,孤高蒼勁。
展涼顏,我不想惹你,你倒來惹我了。
想她加入靈嬰樓,她被雷劈得又傻了才會如他的願呢。想逼她?也得先問問她同不同意。
“牽牽,等止戈救出來了,我便去江陵梅莊提親。你嫁我,好不好?”譚中柳突然停下了腳步。梅牽衣走得出神沒注意,就那麽直直地撲進了他懷裏。
21為什麽想娶我
聽到譚中柳在耳邊輕輕許婚,梅牽衣心神一震,驟然回神,擡頭望着他。
他雙眼與展涼顏不一樣,眼角微翹總有些風流味道,但卻溫柔如水,如春江一般。輕薄的雙唇正好看地翕動着:“我會護着你,不教別人欺負。今日白天發生的事,不讓它再發生,晚上的事更不會再讓它發生。牽牽,你爹不能護着你一輩子,我來護,不讓牽牽受到半點傷害,好不好?牽牽,我娶你,你嫁我?”
心裏頭發癢,說不出來的感覺,想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想把它掏出來,卻找不到地方。梅牽衣慌亂地推開他抱着她的雙臂,退離那溫暖墨香的懷抱,迎一身清野的冷風泥香,突然覺得心無着落。
她是有想過,等靈嬰樓的事情結束,她回到梅莊,再陪爹娘幾年。等爹娘要她嫁人了,她就嫁譚中柳。但這她以為很好的想法被譚中柳突然提出來,她才發現,原來心裏竟然是抵觸的。
“是我太心急了嗎?” 譚中柳苦笑一聲。事實上,在說出這話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來,但就是那麽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等出口才明白,無關認識時間的長短,無關認識的深淺,也無關了解的多少,他是真的想将她娶回家。這個連男人求親都不懂得害臊的女孩,他有說不出的緣由,就是想抱着她,想護着她,想一輩子擁有她。看到有其他男人抱着她親她,他怒火中燒,嫉妒發狂;看到她竟然沒有反抗時,更是憂心忡忡,顫抖不已。這顫抖告訴他,他竟然還在害怕,害怕未曾識情的她被別人搶先騙走了。他自女人堆裏來去多了,好不容易有個能讓他多琢磨這麽久的,怎麽也得先訂下來。
“牽衣,你別怕,我不是要你現在答應。但你要先記着,等以後,你認為我好了,再告訴我願不願嫁我,成不?”
梅牽衣停住腳步,歪頭看着他。他扶着她的肩膀,很認真地看着他。那雙本該放蕩的風流眼眸裏,有着笑,有着哄,有着認真,有着期盼,就是沒有她一向熟悉的随浪不羁。
他是認真的啊。左胸處一暖,又隐隐有些疼,她深吸一口氣,問道:“譚二哥,你為什麽想娶我呢?”
譚中柳笑了笑,伸臂攬着她的肩膀往前走,理所當然地道:“當然是因為喜歡牽衣呀。”
“為什麽喜歡我呢?”
譚中柳被這個問題問住了,腳步微頓,低頭看了懷中的人一眼,她正睜着雙眸,很認真地望着他,很認真地在等他的答案。
“為什麽啊。”譚中柳幽幽地嘆了一聲,看着她眼中水亮,擡頭望了望天,好像那黑夜的天幕裏也能盯出兩顆星星來,像她這雙亮晶晶的眼眸。
梅牽衣極想知道這個原因,當初的她,到底是哪裏讓他喜歡了?在她最純潔美好的時候,他們不曾多見,更不曾多愛;在她滿手血腥,面目全非時,他卻走過來跟她說,讓他來愛。他總是說,因為她不肯愛自己,所以他來幫她愛。那如今,她明明還在最純潔美好的時候,明明愛惜着自己,他為何還要愛?
各自思量,沉默半晌,譚中柳含笑的聲音飄了來。“因為牽牽讓我放不下心啊。爹娘把牽牽當小孩子嬌着,不識世道人心,可他們不能護你一輩子啊。每次和牽牽在一起,我老是想,如果我現在有個壞心思,牽牽不懂,被騙了都不知道。這樣想的多了,才知道是我自己想護着牽牽,不讓別人騙。”
梅牽衣皺了皺眉,道:“我爹當我是小孩子,但我并不是小孩子。況且,我不傻,你知道的,我不會被人騙。”若說初始相識時,與梅青玄之間的互動讓他産生了誤會,但後來發生的事,她不信他還認為她像個孩子。況且,她全心信賴他,只因為知道他是真心對她。
譚中柳笑着道:“是啊,牽牽不是小孩子。牽牽長大了,可以嫁人了。等牽牽想嫁給譚二哥時,譚二哥就上門去向你爹提親。”
他語氣仍像哄小孩一般,梅牽衣臉色一沉,掙開他的胳膊,快走兩步,把他丢在後面。譚中柳見她惱了,也快走兩步跟上,再伸胳膊攬在她肩頭,幾次被掙開後,他也不氣餒,仍舊要攬着她。梅牽衣無奈,只好由他,然後聽到他輕柔的語聲在耳邊低響。
“牽衣心眼小,認死扣。我随便一句話,她便放在心裏無論如何也不忘。我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她哭着喊着不讓我失約。明知道她爹娘不讓她出門,卻半夜趕上山來找我。外表傻氣,嬌弱像不經風吹的花朵兒,讓我想疼着、護着,可性子卻像剛勁蒼烈的雪梅枝……可,還是讓我想疼着、護着。這樣的牽衣,我很喜歡啊。就算從此只畫她一人,我也只想畫出最完美的她來。”
完美?她完美?
就算現在這麽說,她沒幹什麽壞事,他喜歡,就當是完美吧。那當初呢?當初她無一是處啊。為什麽他還是會喜歡?她有些懊惱,為什麽當初沒去弄明白。現在無法去那個“未來”問他答案了,卻止不住地開始好奇這個問題。
“如果……我不是完美……如果……如果我一無是處,是所有人都厭惡的壞人……”
譚中柳看着她低頭自喃,雖然對她能問出這種問題來覺得奇怪,但卻臉色不變,照樣柔情若水,甚至連半點想象她變成壞人的念頭都沒有,很快就給了她答案:“我喜歡這樣的牽衣就是喜歡,不管是好人的,還是壞人的,我都喜歡。”
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啊!展涼顏就不喜歡她是壞人,他說她心腸狠毒……心口微絞,卻再也不複當初的疼痛。這世上啊,總是有人能在不經意間,三言兩語将你心口的痛漸漸撫平。
譚中柳嚴肅認真的調調說完,話鋒一轉,又笑道:“且說,牽衣潭中柳。牽衣名為牽衣,我名為柳,好好的緣分,當然要死拽着不放了。”
是緣分啊。梅牽衣想,不管是為什麽,至少這一次,譚中柳死拽的人沒有死拽着別人不放,他們倆都是幸運的。
幸運的人,就該遇到幸運的事。
第二天,有搜尋靈嬰樓下落的江湖探子捎來消息,靈嬰樓正沿着錢塘江往西南方向去,已經過了富春江河段,要往桐江去了。得到這個消息,群豪精神大震,當即由武林山莊帶領,兵分四路追去。
梅牽衣細一想,便記起他們的目的地是地處桐江上游的淳安湖莊。湖莊餘家餘冉晴受淳安千島湖旖旎的風景熏陶得風流多情,莊內有一妻三妾,其妻賢德,妻妾和樂,他也常以此為傲,自以為天下之幸莫如他。如今他新娶的小妾即将臨盆,展涼顏便是沖着那将生未生的嬰孩去的。可惜,此時的展涼顏只搶了武林山莊的小公子,行動未成規律,少數猜測他是利用嬰兒來探索時空穿梭之術的不敢妄加斷言,多數真以為他是為了培養小公子成為下一代樓主的江湖群豪就更不曾想到他這個意圖。
梅牽衣在那個未來已親歷了這即将到來的嬰兒争奪戰,靈嬰樓毫無疑問地搶走了餘家這将要出生的小千金。只是,這個結果她當時并沒太多在乎。她當時在乎的是,在這一戰中,她身受重傷,最後展涼顏救了她;她在乎的是,她傷好後,他告訴她,光有義氣卻沒能力的人,往往死得最早,然後他開始教她練武。但現在,她在乎的是,當初在這一戰中,爹娘有多痛心她不分是非助纣為虐,有多痛心她竟然執鞭對着爹娘說:“你們想對付他,除非先殺了我”。
忍不住閉了閉眼,雖說那已經不是現實,但想起仍然愧疚不安,當初對展涼顏那所謂的“愛”,真是害人不淺。正這麽想着時,身邊突然飄來一句:“牽牽,你看什麽看得眼睛都閉上了?”
語音帶笑,柔嗓中帶着點活潑,是金雨朵。
梅牽衣睜開眼來,看着面前這個她向來找不到任何缺點的完美表姐,就連對她恨之入骨時,也找不出她半點不是,唯一能恨的,只能是為什麽她不愛展涼顏,卻偏要占着他的心不放。
展涼顏愛的,也是她的完美麽?那他的這愛,也害人不淺啊。
暗暗嘆了一口氣,壓下心裏那隐藏的擔憂與躁意,梅牽衣探手在額前搭個涼棚,眺望着遠處江面上不知是哪裏的船只,又轉到兩旁的岸邊,道:“餘莊主和另外幾個門派的人先一步趕回淳安湖莊,若在路上先碰到了靈嬰樓的人,會不會有危險?”
他們兵分四路,一路先行到往湖莊,由湖莊餘冉晴帶領,欲在千島湖設下埋伏前堵。兩翼人少,派了擅追蹤術的地堂門,沿江岸包抄跟蹤。最後一路是主力,則由武林山莊帶頭,各大門派沿水路跟着圍追堵截,勢必要救出小公子,一舉消滅靈嬰樓。
當初他們也是這樣的安排麽?卻不知,當日展涼顏未到千島湖便停止不走了,分散隐在江上、湖上、江岸、島上,優哉游哉地游覽風景,一晃就是一個多月,仿佛真要當自己是游山玩水的了。鬥志昂揚的江湖群豪意氣風發地追着他們而來,豪氣沖天,最後遍尋不獲,士氣逐漸衰落,十天後開始懷疑靈嬰樓是害怕逃走了,二十天後懷疑是否追錯方向,待得一個月後,那小千金滿月,所有人的戒心都消得一幹二淨,受湖莊之邀,群豪大飲,他卻趁機動手,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梅牽衣話雖這麽問着,卻也只是應付而已,靈嬰樓要搶餘家的小千金,小千金不出世,他自是不會動手的。金雨朵不知情,當她真是擔憂湖莊,寬慰她先去的都是江湖上的好手,縱使遇到危險,也自能全身而退。
忽聞兩聲笑,兩個少女回頭看去,一身春綠長衫的譚中柳正站在桌案前畫着畫,只見他筆勢已收,正站直身子望着桌上的畫。金雨朵先走了過去,看了一眼,眼睛頓時便亮了,贊道:“二公子,畫得妙啊!”她說完又欣賞一會,擡起頭來,望着仍在原地未動的梅牽衣,滿含笑意。
梅牽衣心念微動,走過去一瞧,那畫紙上果然是個女子,且那女子也果然是她。只見畫上的她裙裾扶風,那翩聯的荷葉褶皺微漾,窈窕生姿。只可惜,畫中的她擡手在額上搭着涼棚,因側身而立,衣袖掩住了臉頰。但頭上發型珠花點點精細,發髻下露出秀俏的小耳朵,飽滿的耳垂下綴着五五梅型的耳墜子,下面還有一粒淚狀的珍珠晃蕩。沒畫容貌,勝似美貌,任誰見了這畫,都絕不會懷疑這畫中女子定是絕色。
“牽衣喜歡嗎?”譚中柳停下手中畫筆,擡眸望着她。梅牽衣看着那畫,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好像有什麽念頭在心裏閃過,但那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未及抓住便已無影無蹤。
譚中柳等了許久不見梅牽衣說話,也不着急,靜靜地看着她,等着。梅牽衣則一心一意地盯着那畫面上,隐在衣袖後面的臉,想再一次抓住那一瞬間的想法,卻怎麽也抓不回來了。
譚中柳避開畫她的臉,她其實并不驚訝。那個“未來”裏,他也喜歡畫她,開始也總是這樣“無顏見人”,後來才漸漸加上臉部五官。畫中的她,各種各樣的姿勢,但都有一個特點,要麽掩了面,要麽掩了眼睛……總之,各式各樣的掩飾,讓她在他的畫裏五官不全。不過,越往後,她能“露”的五官也越來越多,最後掩的時間最長的,算是眼睛了。最開始以為他是嫌棄她五官不美,結果他竟以“點睛”傳說為由,哄她道畫不得眼睛。只不過,總算叫她死之前,見到了一張完整畫像,雖可惜那時她已無心欣賞,但至少還知道那畫裏的人不至于從畫裏走出來。
22湖莊再遇展涼顏
“譚二哥,你為什麽不畫我的臉?嫌我長得不好看麽?”梅牽衣本不想多說什麽,卻還是忍不住重複又問了這個問題。
譚中柳對她這略帶撒嬌的問題,也頗寵溺地回答道:“我是怕畫了臉啊,從畫裏又走出來一個牽牽,到時候有兩個牽牽了,分不清真假了可怎麽辦?”他自玩笑說完,收起畫筆,将畫面迎風,專心地研究着那畫裏的每一條線的走勢。此刻,在他眼裏,那幅畫已經不再是畫,那美人圖也不再是美人了。
金雨朵見梅牽衣傻愣着,以為她沒聽懂,于是開口幫她解釋道:“牽牽,二公子這想表達的應該是,畫筆已畫不出牽牽之美了。”
半晌,譚中柳放下畫紙,畫筆在指尖旋轉幾圈,左手不知從哪裏探出了他那從不離身的書冊,腳步移動,轉着身形,一手執筆,一手合書,在船板上開始舞起來。只是,那筆不是筆,那書也不是書。左手筆出,一招一招,溫柔旖旎,像為心愛的女子畫眉梳妝一般。右手書開,招式并未成形。
梅牽衣看得眼眸微眯。譚中柳的劍,是這樣練的麽?好像有什麽與記憶中的不同了。
梅疏凝從艙室出來,看見譚中柳練劍,興致也起,看了一會,喝一聲:“譚兄,接招!”抖着劍花便刺入了那青玉筆和檀香書裏去了。譚中柳見有人試招也欣然接受,挑筆迎來,走着剛才的招式,一招一招試過,只可惜,這實際一出招,那原本未成形的右手書冊之招,更加沒形了。
梅牽衣微微嘆了一口氣,擡頭望了望那銀灰的天空,心裏說不出是安還是不安。
知曉未來時,害怕;當現實一步一步按未來的腳本走時,恐懼;現在,改變越來越多了,照例應該是好了,離那個“未來”越遠,她與家人才越安全,可為何,心裏仍有着隐約的彷徨與害怕。是因為現在的未來,已經不可知了麽?
身邊的金雨朵也拎着劍加入了他們,梅牽衣望着她翩然的身影,禁不住地想,展涼顏再遇到她,依然會愛上她嗎?是會的吧,就像譚中柳也還是喜歡上了她。不管現在改變多少,該遇到的會遇到,那些該愛上的,大概也早晚都會愛上吧。她可以刻意地努力改變一些事情,但有些感情卻無法改變。
再嘆一口氣,借口累,她回了艙中休息,準備全心應付那即将來到的大戰。
不意外的,一路無事,船出桐江後,進入淳安境內。湖莊遣人來迎接,告之已部署完畢,但未曾獲悉靈嬰樓的蹤跡,地堂門也丢了訊息。梅牽衣早料到這個結果,并未多驚訝,倒是在聽到後一個消息時,大大出她的意外。
來人報,湖莊小千金已于昨日出生,邀諸位大俠先過府喝杯薄酒。
地堂門追蹤靈嬰樓的第二日便再無任何訊息留下,群豪心中便已猜了七八分。然長沙地堂一門擅追蹤隐蔽之術,竟在一日之內盡遭覆滅,可見靈嬰樓之神出鬼沒。群豪不敢耽擱,急速趕來,好在湖莊無恙,此際聽說餘家小千金出世,湖莊邀酒,群豪便已猜測,餘冉晴可能是也猜到靈嬰樓到淳安的目的正是餘家小千金,名曰邀酒,實為求助。
刻不容緩之際,盡揚風帆趁東風而上,不日即到千島湖。千島湖風景比之太湖有過之而無不及,碧波浩瀚,湖水清澈,遠處有小山重疊明滅。湖中千島羅列無序卻又有致,将湖面分成無數塊大小鏡子,曲折多灣,方向難辨,形成自然的一座天然迷宮。
梅牽衣站在船板上,望着那千頃之湖,湖面羅陳大小島嶼,想那展涼顏當初就帶着靈嬰樓隐在這湖島之間,以湖作棋盤島做子,完勝入來棋局的江湖武林。
如今棋局依舊在,但棋子已改。這一次,她會改寫結局,會搶先找出他們隐藏的地點,然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江湖武林反殺他一個措手不及。她說過的,世間事,禮尚往來,有來有往。
梅牽衣意氣風發,只等着來日的短兵相接。想逼她加入靈嬰樓?哼,她就先滅了靈嬰樓,永絕後患!
風呼呼吹着船帆鼓鼓,也将她一身紫衫吹得如夢似幻。只是,此刻躊躇滿志的梅牽衣萬萬沒想到的是,不等她去找,展涼顏就先找上門來了。
湖莊建立在千島湖一片島嶼密集之處,整個莊子在湖島之間,星羅棋布地建着房舍,中間皆有橋板相連,放眼望去極為壯觀。雖已不是第一次見到,她仍是忍不住贊嘆。不自覺地想起當初,展涼顏帶着她,輕舟掠過碧綠清透的湖面,穿梭在群島之間,望着那坐落有致的房舍,像在夜空遨游一般,看星雲從身邊而過。只不過,那夜空是綠色的,像翡翠一般,青蔥漂亮。
走過長長竹橋,九曲十八彎,早叫人轉得找不着方向了。湖莊的領路人在前面帶着路,梅牽衣跟在群豪後頭,望着遠處,碧湖鏡裏中那一螺青黛,尋思着展涼顏此刻會不會在那裏。
“牽牽,過來。”
梅牽衣正想着法子,看到時候該怎麽不着痕跡地表現出她只是無意中找到了靈嬰樓的蹤跡,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手腕。擡頭一看,梅青玄正拉着她往身後塞,要推給梅夫人,神情肅穆,眉眼低沉。她不由得發問:“爹,怎麽了?”
梅青玄正和金谷川低聲說着話,聽她問起,又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道:“牽牽,一會若有什麽事,別任性,跟在娘後面。”一邊說着,他又四周望了望,回過頭去跟金谷川道:“大哥,還是小心點好。”
這邊正計議着,走在前頭的譚笑書也正狀似無意地跟領路的湖莊弟子搭話:“你到湖莊多久了?”
“回譚莊主,晚輩打小就在莊裏,至今十七年了。”
“平時湖莊都是這樣嗎?”
“不是。湖莊這塊水路容易迷路,平時莊主都派人在外頭都守着的,恰昨日小小姐出生,大家忙活一塊,都到後頭去了。”
梅牽衣經這一說,才想到剛才覺得奇怪的地方。原來這湖莊上下,竟是異常安靜。長長的九曲竹橋,連個護院都沒有。若來了客人,恐怕不等見到莊中的人,就先迷路了。聽了湖莊弟子的解釋,大家都稍微松懈了神情,互相交換一個眼神,便再無異議地跟着朝那屋舍最高最密的島嶼走去。
要知,若真是靈嬰樓有什麽詭計,料想絕不至于留下如此大的漏洞讓衆人起疑。
梅牽衣心知是群豪心裏時刻警惕着靈嬰樓,故此草木皆兵。當初展涼顏就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避其鋒芒,将他們的警惕和耐性磨盡。
展涼顏聰明啊。即使她已預知未來,仍不免擔憂,以她現在的能力,跟他對抗,到底有幾分勝算?靈嬰樓的實力她最清楚不過,他的心機更不可小觑。當年她形影不離地跟了他整整一年,但他要劫嬰兒做什麽,她就是到了現在都不知道。什麽将小公子培養成靈嬰樓的接班人,以此掌武林正道人士的嘴,就算加上現在知道的什麽借嬰兒為引,探索時空穿梭,她從未見他做過這些事。
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年,他只是悠悠閑閑地在路上,等着哪家名望地位重的家裏有了小孩要出生,他就去了。然後等小孩滿月,他大搖大擺地将小孩劫走,順便攪出一番血雨腥風。他從不在意人命,正道武林也好,還是靈嬰樓他自己的手下,他都不在乎。到最後,江湖人誰都知道他接下來會去哪裏時,他也毫不隐瞞,不管人家布下多少陷阱,請多少幫手,他依然毫無懸念地出現,穿着他那身大紅長袍,戴着他那張銀月面具,完全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裏,讓整個武林追着他跑。
興致好時,便如武林山莊那樣,成心顯擺一般地出現,偶爾還能帶她在身邊一起過過瘾;興致不好時,便直接闖入,有人抵抗便格殺勿論。不過他興致不好時,他們通常運氣不太好,碰到的對手通常武功不弱,有時候她會氣息奄奄,有時候他也會負傷,但最終都會帶着嬰兒功成身退。有一次碰到他興致極度不好的時候,他甚至只派了戚尋樂一人出馬,自己則躺在船頭板上,任江南細微的雨絲,将他全身染上濕意。
他想那一戰打成什麽樣,便能成什麽樣,把整個江湖玩在掌心。換句話說,這次就算她是個例外,她能打破他的計劃,将他原本指望以戰略取勝的計劃做出改變,但到最後,戰不可避,過程也許有異,最終的結果,都只有一個。
梅牽衣下意識地朝金雨朵望去,她一只手放在腰側,那是她戒備時的習慣動作,一旦意識到情況不對,馬上拔劍,同時随劍灑出漫天針雨。
想讓靈嬰樓停手,還有一條最簡單的路啊。梅牽衣想,他敢跟她使美男計,她就給他一個美女計。怎麽講,她都絕不會輸。只要他放棄靈嬰樓,這江湖就太平了。只要這江湖太平了,她和爹娘回梅莊,那個人就算想有所行動,也必會有所顧忌,只要爹娘安全,展涼顏是死是活,跟她……無關。
心思既定她心下便坦然了,反正展涼顏只要再這麽繼續下去,他總有一天是會與金雨朵直面,也終會……再喜歡上她。在這之前,她……就陪他玩玩好了。
正尋思間,周圍人群腳步已停,立在一個大莊院前。綠水缭繞,水中漂着游游的浮萍,隐隐清香缭繞,似蘭非蘭,似菊非菊,還帶着水邊慣有的泥草腥味。岸邊榆柳成蔭,掩映着白牆青瓦的浮花門牆。
環境清幽雅致,讓人不覺會心地長舒氣一口。但一口氣未停,衆人稍歇的警惕心又被高高提起。檐下大紅燈籠挂而未收,門楣匾額蒼勁四個篆書“餘家湖莊”。只是莊門緊閉,不是待客之道。
走在最前頭的譚笑書突然探手,揪起領路的湖莊弟子,随手甩過。只聽一聲“啊呀”,人體便撞碎了門軸。“轟”的一聲,大門随即倒地,濺出周圍煙塵簌簌,隐約有幽幽的檀木之香飄出。待灰塵稍掩,廳中情景随即出現在眼前。
沒有敵人埋伏,也沒有機關射出箭雨,大廳安安靜靜,空空蕩蕩,只有上首一人背門而立。
那人身材修長,大紅的長袍如血,白玉的頭冠束發,冠後兩根銀色絲帶順着青絲垂落至肩處。在他面前的是一幅巨大的廬山瀑布畫,日照香爐峰,紫煙缭繞,飛流直下三千尺,恍若銀河落九天。
勢也。磅礴。
早已刀劍出鞘蓄勢待發的江湖漢子們,在這頃刻之間,屏住了呼吸。好在群豪也都是見過世面的,初始訝異過去,心裏早有了三分答案。作為群豪之首的譚笑書自始不露半分異色,沉穩地開口:“請問閣下尊姓?餘莊主現在何處?”
紅衣人自那銀白的瀑布前慢慢轉過身來,瀑布仿佛也跟着沖出了畫布,帶來冷氣,繞了他一身。他的大紅長袍不僅嗅不到一零星喜氣,反而盡露血腥殺氣,迫得在場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只是,待他完全轉過身來,那如白玉般精致的容顏映入眼簾時,在場衆人都不由得愣了愣。更讓人結舌的,莫過于,這個氣質陰沉妖異、面容鮮明細膩的男人,他紅袍間竟然趴着一個粉嫩的小嬰兒,不哭不鬧地,在他臂彎裏打着瞌睡,像是十分舒服。
這下,就是譚笑書這樣處亂不驚的老江湖,也不自覺地松了右臂內力,微張着嘴,說不出話來了。
紅衣的男人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群敵環伺的危險,他表情冷淡無緒,隔着大廳,冷眼掠過了中間像一灘肉泥癱軟在地的湖莊弟子,掠過了儀态威嚴的“談笑二生”,掠過了滿目精光的江湖掌門人,最後,男人的視線鎖住了人群後面的梅牽衣。
梅牽衣正瞠着圓目,努力想搞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為什麽展涼顏會在這裏出現?為什麽他現在就來搶湖莊小千金了?他不是應該在外面的哪個島上,悠閑地往棋盤上布子麽?
那紅衣男子正是靈嬰樓樓主展涼顏,他劫了湖莊甫出生的小千金,特意在此等着後到的江湖群豪。他此番出現,取下了銀月面具,以真實面目示人。衆人雖然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但以他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