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風的大紅長袍,也都不至于認不出他來。
梅牽衣盯着他,大腦快速地搜尋着記憶核對。忽然,那唇線分明的飽滿紫唇未曾開口,卻先拉開了唇線,他黑眸略彎,未有笑意,先成笑容。剎那間,身後的廬山瀑布畫裏像是紫煙散盡,銀河倒流,滿山春花綻放,燦若芳華。
暈了,暈了,她的腦袋成了一團漿糊,完全搜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整個人都沉浸在他明媚如春的笑容裏,只覺得滿室下起了紛紛揚揚的花瓣雨。
然後,在那春花流轉裏,他徐徐開口道:“牽衣,還不過來?”
23想殺人
飄飄然中聽到這一句話,梅牽衣竟不由自主地真的邁出腳步,要向他走去。忽然肩膀一沉,她那一步便停在了原地。回頭一看,梅青玄正冷着雙眼睇着前方,一只手狀似無意地搭在她肩上,實則是暗暗用力。
梅牽衣霍然驚覺,眨眨眼,再定睛看去,脊背陡然驚起一身寒意。時過境遷,她竟然還會為他的笑容沉迷?
但斂下神來,她又不禁迷惑,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笑了?他不愛笑的啊。他五官細膩精致,線條分明一絲不茍,本就不是什麽清冷的長相,不笑時尚能如白玉一般,冰清無波。但偶一笑起來,便是燦若夏花,春光流轉。無論他有多少殺氣,只要他一笑,那殺氣便蕩然不存了。偏偏他性格冷淡無情,這一笑的風情與他完全背離,所以他極少露笑。他們曾相處一年裏,她見他笑的次數,一只手的手指都用不完,還算上偶爾不經意時的微微一笑。那為何現在,在他們見面的為數不多的次數裏,他就已經對她笑過兩次了。尤其是這一次,很明顯……很明顯是……
驀地,她想起了一事,周身寒意之外又罩上了一層冰霜,不自覺地在握緊了袖底的手,指尖嵌進掌心,隐隐發疼。
展涼顏說完那一句話後,便不再言語,專心地注視着梅牽衣,仿佛只等着她走近,周圍的人都沒放在眼裏。但梅牽衣自那情不自禁的半步之後,再不曾有邁步的意圖。他看着她,她的眼神從最初的癡迷,到茫然,然後逐漸冷卻下來,原本一雙清澈無暇黑白分明的美眸,此刻卻像裹了一層白霜一樣,陰鸷惱恨,面無表情下是緊咬的牙根和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殺意。
她想殺他?
展涼顏不以為意地再度勾唇,牽出譏諷的味道。這個在父母和情郎面前像個純良小白兔的女人,還能有如此陰狠的一面,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這狠勁,不合适有那樣的父母和情郎。她,倒是極适合靈嬰樓啊。
“梅姑娘,你認識他?”
在場江湖群雄不見他們之間的詭異的眼波,見展涼顏一身紅袍,又以白玉束發,那軒昂的身形正與當日武林山莊展涼顏一致,原本認定的想法,竟在他一笑之間,産生了懷疑。如今見他開口與梅牽衣打招呼,便要找她确認,衆人心裏竟都不約而同地有一個共同的念頭:可千萬別是靈嬰樓樓主。
梅牽衣被這一聲問話喚了回神,垂眸掩下所有情緒,再擡起頭來時,先前陰鸷的狠勁一掃而空,一雙美眸微瞠,明如秋水;唇角下垂,竟有一絲無辜和委屈,皺着黛眉裝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道:“好像是在哪裏見過。”
群豪對她這回答顯然并不滿意,對方開口是極其熟絡的稱呼與招呼,她卻給個“好像見過”這樣似是而非的回答。當下就有性急的江湖人嚷着:“認識就是認識,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什麽叫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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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沒有譚中柳,就是沒見過;若有……
梅牽衣側目朝他看去,正好與他視線對上。他眼底坦蕩又帶着探究,似乎一直看着她,見她看過來,甚至還挑唇笑了笑,好像專等着她的回答。
梅牽衣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總覺得譚中柳其實早就知道了展涼顏是誰。
“這位小兄弟,禮數懂不懂?就算你看上我家牽牽可愛,也得先問過她爹我答不答應。”梅青玄的洪亮的聲音響起,将群豪的嘈雜聲全部蓋住。他站在妻女前面,當做完全不知展涼顏是誰,只以一個父親的身份,理直氣壯地瞪着他。無論這人是誰,無論這人說的話代表着什麽意思,他永遠以維護女兒為先。
梅牽衣心中一暖,當下便把譚中柳的疑問抛在腦後,思考着這情勢,該如何應對最好。展涼顏打的什麽主意,她心知肚明。想離間她與正道武林,他是不是太看得起她了?
沉吟間,又聽到展涼顏回答着:“梅莊主,女兒大了,很多事早就不由父母了。”話說完,他低頭伸手逗了逗懷中的嬰兒,過了一會,擡起頭來,似乎頗有不滿又極不耐煩道:“梅牽衣,人已帶到,你的任務也完成了,還不快過來!”
這一次,指名道姓,言語分明。已盡的、未竟的,全都說得清清楚楚。若說先前還有什麽疑問,此際已是确定無疑。
一直被忽視的譚笑書臉色甚是難看,與他一同站在最前面的譚笑劍道:“小兄弟是湖莊的人?但不知餘莊主如今何在?”在場衆人誰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他絕不可能是湖莊的人,譚笑劍更是清楚這一點,他這麽說,将他言中“人已帶到”刻意理解成是湖莊邀客,只是想試探,讓展涼顏自己道出他們心裏的猜測。
好像面前站着一個傻瓜一樣,展涼顏不屑地掃了他一眼,道:“譚二莊主真是貴人多忘事,上次武林山莊一別不過短短數日,怎麽這麽快就忘記了本座?”
果然是靈嬰樓樓主!衆人心裏既是松了一口氣,又是提了一起口氣地,毫無二致地如此想着。想着如今他在此,餘冉晴還能在哪裏。前面三路人馬皆全軍覆沒,他們這大隊人馬,竟毫無察覺地跟着闖入陷阱。恐怕此刻這湖莊之中早已布滿了機關陷阱,他們來得容易,再想離去,恐怕就難了。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然是……
剛才的疑問變成了事實,梅牽衣再次成了衆矢之的。
“把我兒子還給我!”一聲嬌叱突然傳出,跟着一個青色的身影朝展涼顏撲去。
“憐真!”一個男人随即跟上。
展涼顏頭也不擡,揮袖而起,掌風陣陣,将前面的那名女子揮開,落在後面那個男人的懷裏。“憐真,別沖動!”那男人左手護着懷裏的女人,右手執劍在前,防止展涼顏的再次襲擊。
展涼顏收起袖子,并沒有乘勢而擊的意圖,反而動了動胳膊,有意無意将懷中的嬰兒面朝外示給衆人。“譚夫人,可別随便錯認了孩兒。”
先前撲上的女子正是譚中楊的妻子汪憐真。她一聽他自報家門,自然地将他懷中的嬰兒認作了愛兒。當下顧不上他武功有多高,一心要搶回兒子。被譚中楊攔阻住,又聽展涼顏如此說,方才擡眼望去。只見他懷中的嬰兒面皮未開,還有幾分皺巴,臉皮紅紅,像個小老鼠一般,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嬰兒明顯是剛出生不多久,自然不可能是那早已滿月的譚止戈。
“我的孩兒呢?”眼見這不是自己孩兒,她心裏反而更加擔憂着急,不知滿月的孩兒落到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手裏,是否還有命在。
展涼顏擡眸,望了梅牽衣一眼,像是在嘉獎,但很快又收回視線,睇着近處的汪憐真,道:“譚夫人何必緊張,小公子自然是在安全的地方。”
他一言一行甚至一個表情都全在群豪眼裏,雖然他刻意不露痕跡,但那望向梅牽衣的嘉獎眼神,早被人看了去。衆人不約而同地想起當日,梅牽衣與小公子同時被擄,最後回來的卻只有梅牽衣一人。一時間,眼光都又集中到了梅牽衣身上,紛紛帶着敵意。
梅青玄夫婦如何不明白他們的意思,當下夫婦倆一前一後,将女兒護在中間,道:“當初我家牽牽被劫走,也全賴衆位朋友相救,自此牽牽一直跟着大夥……”
但群豪如今已先入為主,聽到梅青玄夫婦替她辯解,立刻便炸開了鍋。
“當初是靈嬰樓主動放她的,誰曉得是不是什麽陷阱。”
“大夥都知道梅大俠愛女如命,但是非道義之前,還希望梅大俠能大義滅親。”
“實話說,我們兄弟得到靈嬰樓要來淳安的消息,也正是令嫒告訴的。當時她說什麽她人微言輕,大家不會相信她一介弱女子的話,故此借我‘三江會’之口說出,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引我們到這裏來的陷阱!”
這話一出,原本只是言語讨說法的人,瞬間混亂了起來,性子急的已經開始嚷着梅牽衣勾結魔教,罪無可恕。梅青玄見講理講不通,又不敢貿然拔劍,就怕劍一拔,刺激得衆人出手,就再無回頭路了。情急之下,也別無他法,只岸然站在女兒前面,堅決護着她,不讓有人沖動之下過來傷了她。
本來還想着該怎麽還擊的梅牽衣,此刻也是百口莫辯完全沒了主意。展涼顏設了這麽一個看似簡單的陷阱,就将她推到了風口浪尖。他有人證證明,也有事實不容她抵賴,她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糊裏糊塗地被變成了靈嬰樓的得力手下。不僅如此,爹娘護她如命,肯定是不惜與群雄翻臉,也會護她到底。到時,恐怕免不了鹬蚌相争。
他這步棋下得還真是得意呢。
遙遙望去,見他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悠閑地逗着懷裏的小嬰兒,眉眼卻冷睨着檻外衆人争議,頗有隔岸觀火的意圖,而且那火還是他放的。
梅牽衣被他這把火燒得心頭嘶嘶冒煙,想她當初主動加入靈嬰樓,他不放過她;這次她不加入了,他還是不放過!
惱恨中擡眼與譚中柳的視線又撞了個正着。他仍舊注視着她,眸中神色深邃,隐隐閃過興奮。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了,他在高興什麽?梅牽衣心中閃過一念,也沒空理會。現在她心裏只有殺人的念頭。設下這陷阱的展涼顏,被展涼顏這淺薄陷阱騙得團團轉的江湖群雄,她恨不得全部殺之而後快。還有這明明喜歡她得不得了,現在卻讓她看不懂的譚中柳,她全都想殺!最好殺的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把這綠意盎然的明媚風景變成一片滟滟血海!
手指緩緩收攏,握住了腰間的長鞭。
譚中柳一直看着她,先前的探究被愕然取代。他愕然地看着剛才還因生氣惱恨而更加可愛嬌俏的臉,如今那鼻頭臉頰上的嫣紅褪去,眸中只剩了冰冷的殺意。
牽衣想殺人?
他驚訝地看着她,看着她狠瞪的眼眸裏浸潤着水光,眼眶紅紅的。這模樣……明明想殺人,看起來偏像是欲哭不哭地撒嬌。牙關咬得倒是緊,就是不知道她那口細碎白牙能否承受得了。
想到此,他竟然笑了笑。不知怎麽的,手指微顫,竟有了作畫的沖動與靈感。
展涼顏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二人,忽然又開口:“梅牽衣,莫非你是假戲真做,對譚中柳動了真情?”
冷冷的話語,卻像炸彈一般在群豪中掀起一翻一翻的熱鬧。一時間,廳中反而安靜了下來,盯着中央的二人。衆人心裏均轉着同一個念頭:難怪二公子如此護着她,原來是被她利用了感情,以此來博取武林山莊的信任,進而贏得所有人的信任。
“即是如此,那就不必回來了。”展涼顏冰冷的話語道完,一轉身,欲拂袖離去。
“站住!”梅牽衣大喝一聲,解下腰間銀鞭朝展涼顏甩去。
24誰敢欺負
“牽牽!”梅青玄夫婦一心只想着将她護在身後,怕別人傷了她,卻沒有防備她會先出手。見她竟然直接沖向廳內的展涼顏,都吃了一驚,雙雙搶上前去,要拉回她。譚中柳也是頗為驚訝,合上了手中的書冊,又将青玉筆夾在指間。他原本自忖眼下大敵在前,就算牽衣被人誤會,也是要等先打敗靈嬰樓了再處理的,又見衆多江湖前輩在此,要對付展涼顏也不需要他出手,于是便自退在一邊寫字作畫。卻不料,他是低估了梅牽衣的傻勁兒。
梅牽衣不擅長解釋。她活到現在,要麽周圍的人都溺愛着,不需要她解釋;要麽她随心所欲,睥睨江湖,不需要去解釋。但如今這情況,就算她想解釋,也知若展涼顏一走,她百口莫辯。只有用行動表示,表明她的立場。只要她對展涼顏出招,與他拼個你死我活,總會有人相信她。
她是這麽想的,卻哪裏知道,當人的觀念已經先入為主時,她做的一切都只會被從他們所認定的角度去解讀。
“哪裏逃!”随着另一聲嬌喝而起,梅牽衣的銀鞭被人截在半路。她擡頭一看,正是汪憐真。汪憐真沒有看到她要阻攔展涼顏離開,沒有看到她對展涼顏出招,她看到的是她假追敵之名,行逃跑之實。
她恨靈嬰樓搶走她的兒子,恨梅牽衣與他們狼狽為奸,原本還因她與譚中柳的關系而遲疑三分。但展涼顏那句話粉碎了她的全部顧慮,反燃了十二分的怨怒,當下毫不留情地殺招出手。汪憐真師出武林山莊,原是譚中楊的師妹,一身武藝自然非比尋常,加上她心憂愛子,就怕他們一走,要對兒子不利,一口氣攻出七八招,招招指向梅牽衣周身死穴。
梅牽衣聽風辨位,先避開梅青玄抓來的手腕,又見汪憐真已經被梅夫人擋下,她腳步不停繼續追着那個要消失在大廳後門的人。
有劍從身後而來,梅牽衣只得先側身閃避。這一閃避停留,梅青玄便伸手将她抓住,然後護在身邊,另一只手則亮了劍,叮叮叮叮将來人打退。
“梅前輩若一心護短,就別怪晚輩不客氣了!”追來的封翎被梅青玄攔住,橫眉瞪眼,舞着一柄長劍,劍風飒飒。梅青玄輕而易舉将她的劍招一一擋了回去,邊擋還邊嬉笑着:“你這女娃兒,不去追你師弟的仇人,追我的牽牽做什麽?”
“你女兒你助纣為虐,該殺!”
“你這小娃娃,年輕小夥子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哎,早知道,我老頭子也晚生幾年好了。”梅青玄邊嘆着氣,手下的劍卻一點都不打含糊,将身邊的女兒保護得滴水不漏。但又心有顧忌,不願與江湖門派結下仇怨。封翎劍招逼得緊,他也只守着,并不傷她。
封翎被他說得滿臉通紅,手中劍一顫,喝道:“胡言亂語!”
他們這一出手,再加上展涼顏欲走,江湖群雄也跟着亂了,紛紛從門外湧進大廳。武功高的追去擋住展涼顏的去路,武功稍低的則把目标鎖向梅牽衣。見梅青玄夫婦護得緊,指責一番後,更多的人加入了戰圈。
“還說不是。我老頭子說話是胡言亂語,年輕小夥子說幾句話,你這女娃娃就拼死拼活。”盡管周圍對手增多,梅青玄面上依然嬉笑,手上劍法不亂,以一敵五,還能逗着封翎玩兒。
梅牽衣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爹爹,縱然他武功高,可寡不敵衆啊。爹,你就不能嚴肅點?她努力想掙脫梅青玄的手,奈何梅青玄抓她抓得緊,她動不了分毫,又不敢太任性,就怕影響到他,反害他被別人傷到。
只聽梅青玄嘴裏還沒停:“那個靈嬰樓小子說什麽來的?要我家牽牽跟他們一夥?疏凝啊,要不你來說一句,說咱家牽牽多善良惹人疼,最喜歡她爹我了,叫他們別癡心妄想。”
梅疏凝和金雨朵在梅青玄夫婦出手時,也早仗劍加入幫助他們。金谷川夫婦在短暫地驚訝之後,見梅青玄夫婦毫不猶豫地選擇保護女兒,也一劍一算盤同時出手,将大廳之外的江湖人都阻在外面。二人心裏均想着:就算牽牽做錯了事,也得先把事情弄清楚,絕不由外人欺負!
此時,大廳內外,門裏門外是混亂一片。刀光劍影,氣流亂竄。刀劍聲、怒罵聲、吆喝聲、喘息聲,還有刀刃劃過肉體的聲音。混亂,除了混亂還是混亂。
雖然有人早在提醒着沖動的江湖好漢,要先弄清楚事實真相,防止中了靈嬰樓的離間之計。但是,沒有人聽,就算有人聽到,都只回答:“事實已經擺在眼前,莫非諸葛大俠也中了那小妖女的迷魂計?”
這話含沙射影,說話者是洛陽回刀門的大弟子王惜山,回刀門在武林山上損失最是慘重,早就想着一掃心中怨怼,聽到諸葛平竟然以“梅姑娘天資聰穎,窺學到靈嬰樓的武功,也許因此而遭忌憚”為理由來替她辯解,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他刀風凜凜,對着梅疏凝的長劍絲毫不見下風。一邊說着,還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自始至終不曾動手,卻始終跟着梅牽衣不離三步距離的譚中柳。
譚中柳當然聽懂了他話中之意,只不過,他更好奇的是那個所謂的“事實”。他想,真正的事實應該是,牽衣與展涼顏關系匪淺,她維護他卻不願意與他同路,可惜他卻非要逼她同路……他也喜歡牽衣?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不快,正好又聽到梅青玄那句“別癡心妄想”,當下就哈哈笑了起來。他負手跟着被梅青玄拉扯着的梅牽衣,擡頭挺胸,像在自家庭院裏望月吟詩一般,朗聲道:“梅前輩,晚輩今年二十有二,應該還算是年輕小夥子吧。封姑娘,在下這個年輕小夥子道,我家牽牽善良惹人疼,卻偏有嫉妒她善良的惡人硬要說她是惡人。想我家牽牽最喜歡她爹梅前輩和區區在下我,區區靈嬰樓怎會放在眼裏?梅前輩,是這句話吧?”
梅青玄一邊揮劍守得密不透風,一邊笑着回答他:“前面一句對了。女娃娃,後面一句你可別又信了,我家牽牽最喜歡的是我和她娘,他小子要靠邊站……”
梅牽衣知道他們這一唱一和是在幫她辯解,江湖群雄義氣之下極易被人挑撥,所以才會被展涼顏短短幾句話誤導到他所期望的結果上去。而且這種情況下,通常越解釋只會越描黑。也許事後等他們冷靜下來會覺得當時沖動,但等到那個“事後”時,事情早已塵埃落定,也再也不會有人去想對不對,就算想到不對,也絕不會承認。
梅青玄與譚中柳這番狀似瘋言瘋語的對話,不像刻意解釋,卻能不經意地引導着他們聽進耳去,雖然不至于讓大家馬上就相信,但已有人産生了懷疑。再加上諸葛平見先前說理沒人理,索性快劍閃過,先幫忙制止了一些動武的人。一時間,情況有了些轉機。
梅青玄腳步稍慢下來,梅牽衣也得了一些喘息時間,眼光不由得就飄向了将她逼到這境地的罪魁禍首。只見大廳另一角紅影飄飄,戰況的激烈程度是有增無減,內力激蕩之處,連牆都拆了半堵。還好江湖前輩自恃身份,做不來那以多欺少的事,只有向來筆劍合璧的談笑二生與他對陣,其他幾個江湖前輩都在一旁掠陣,将他後路堵在,大概是防止他又像上次那樣,打不過就跑了。
“牽牽,彎腰……”他們這邊的群鬥漸漸息了下來,只有剩下幾個固執的人還追着她打,梅青玄護着她,指令一個一個接着來,梅牽衣配合着,腳步踉跄,視線卻始終鎖着大廳那一角的身影。展涼顏單手握劍迎敵,另一只手依然将那嬰兒抱得牢牢的,甚至有好幾次,譚笑劍的劍眼看就要傷到那嬰兒了,他搶在他撤劍之前,先護住了嬰兒,不惜以自己受傷為代價。次數多了,原本有些投鼠忌器的談笑二生,反而摸準了他這個弱點。
那嬰兒是誰?不是湖莊的小千金嗎?他為何這般維護?明明可以拿來當擋箭牌的,竟然讓它變成了弱點?今日江湖群雄畢集,為何打到現在他仍舊只有一個人撐着?他設下這陷阱陷害她,被爹和譚中柳輕易就破了,是他的風格嗎?
梅牽衣心思萬千,梅青玄已經攬着她走向梅夫人,收起嬉皮笑臉,跟稍稍冷靜下來的衆人曉之以理。她眼角瞥向展涼顏。展涼顏自然也早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他卻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只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後,然後為他這一分神,付出了一片衣角的代價。
梅牽衣忽然覺得脊背發涼。他從來不會低估對手,不會低估情勢,他想要達到的目的,絕不會如此簡單就被人破壞。他還打算做什麽?
打鬥過後的大廳混亂不已,桌椅都是七零八落散落在地,茶杯茶碗等瓷制器皿也都成了一片粉碎,就連最初被撞倒的大門此刻也被踩在幾個江湖子弟腳下,碎成好幾塊。沒有死人,但是受傷的卻絕不在少數,但江湖人對一些皮外傷早就習之如常,重一點的點個穴道止血,也不包紮,輕一點的,就更加不理會了。
廳上血腥陣陣,還隐隐透着一股桌椅木具發出的香木味道,外面的湖風穿過大門,透過破洞的牆壁徐徐送進,帶着柳葉浮萍的清香,還有一股莫名的煙火味。
這混戰後的場面,味道……說不出的詭異。
在梅青玄的提醒之下,又有諸葛平幫忙擡莊,再見梅牽衣形容怯弱,實在也不像是能做出什麽壞事的人來,群豪漸漸願意相信梅牽衣是被陷害了。這邊的事情解決了,大家的目光都一致地投向了大廳另一角。
紅衣翩翩的展涼顏仍單手對着談笑二生,懷中的嬰兒被他護得極好,倒是他自己,單拳敵四手,其實相當吃力。這樣下去,再不出百招,他必輸無疑。
梅牽衣心頭不忍,有沖上去保護他的沖動。這一個“護”字,似乎在當初說出來後,就成了她的天職一般。明明幫不上忙,卻偏想擋在他面前。明明知道他是個危險分子,卻總把他歸為需要保護的那一類去。
展涼顏眼觀六路,一邊應付着談笑二生的筆劍合璧,一邊抽着閑暇來觀察周圍的情況,結果意外地看到梅牽衣臉上明顯的擔憂,還有左手按着右手的忍耐。
他心頭微訝,她……是在擔心他?她想幫他?
意識到這一點,他忽覺心境大開,左臂上擡以自己的胳膊化去了譚笑劍的劍勢,阻止他傷到臂彎裏的嬰兒。然後,再偷個空,他又睨向了梅牽衣。這一分神,譚笑書的判官筆正好欺向他胸口,而譚笑劍的劍也阻止了他側身退避。他其實可以回劍擋開的,但不知何種原因,他就是故意放慢了動作,讓劍勢來不及擋開襲來的筆尖。
他以胸膛硬生生地受了譚笑書這一招“游龍探海”,然後很滿意地看到梅牽衣要沖出來。他已經看到了,她左臂已經松開了右手,她右手一直緊握着銀鞭,在他來不及格開譚笑書的判官筆時,她右手微揚,要揮鞭過來的。
只可惜,被她身邊的梅青玄阻止了。
這梅姑娘是真的喜歡他啊?他都這麽對她了,她竟然還想救他?
胸口微麻,一口氣有些提不上來,他知道是剛才所受的那一招。他算好了力度承受,也算好了時間補招解救。但這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想,要不幹脆讓譚笑劍把他的劍打落好了,她會不會掙開梅青玄,沖上來救他呢?
可惜,他的劍還沒落,倒是談笑二生的招式忽然慢了下來,二人的配合出現了漏洞。他懊惱地暗嘆一口氣,舉劍同時撩開欺前的一筆一劍,然後收劍站定。
“譚莊主最好不要輕舉妄動!”距胸口不到三寸距離的劍尖,他視而不見,反潇灑地扔掉了自己的劍,空出手來,輕輕抹掉了嬰兒臉頰上的一滴血跡,頭也不擡地道:“如果譚莊主還想留着一命去抱孫子。”
譚笑劍的劍果然停在了半路,譚笑書的筆也微微顫了顫。不止他們,大廳上此起彼伏的驚疑聲響起,兵器紛紛墜地,哐當哐當。
“不好,有毒!大家快閉息!”
不知緣由的忽然全身酸軟,群豪自然而然地歸因于空氣中無色無味的“毒物”。
25反擊戰敲響
盡管衆人紛紛閉息禦毒,但還是一個接一個地軟倒了身子。梅青玄也微微顫了顫,努力地想要站穩。待發現梅牽衣似乎安然無恙時,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後,本應該寬慰的心在下一瞬揪起,伸手奪過她手中的銀鞭,要拽着她倒地,低聲喝着:“牽牽,坐下!”
他手腳無力,一時之間沒有拉動她。梅牽衣很自然地扶住了他,又是擔憂又是驚訝:“爹,怎麽了?”她沒有聞到任何奇怪的味道,也沒有覺得身體有異。不等梅青玄回答,另一邊的梅夫人也軟倒身子,她才緊張了起來。
“喲嘿,滿地軟腳蝦!”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寬厚洪亮的聲音,語帶嘲笑。回頭望去,只見一個粗犷漢子右肩扛着刀站在門外。他披頭散發,僅用一根草繩箍着額頭,一身琉璃色衣衫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正歪着一邊嘴角咧嘴笑得極為開心。左手大拇指托了托鼻子,大剌剌地道:“今兒大豐收啊!樓主,晚上多加點下酒菜吧!”
“沒出一分力還好意思要加菜?大塊頭,你的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一個妖嬈柔媚的女人從竹橋上來,輕薄羅裳随着腰肢輕擺,如水蛇一般。她滿臉媚笑,聲音嬌滴滴的,步下竹橋,看到腳邊半趴着一個江湖少年,正往旁邊躲去。她“哎呀”一聲,彎下腰去輕挑地勾了勾那少年的臉頰。“小郎君生得真俊俏,還是你臉皮薄,姐姐喜歡。”白面少年臉上立刻浮現出暖色。
梅牽衣愣愣地看着他們,嘴角微翹,眼裏浮現出懷念的味道。他們倆既然出現了,那麽……
心念未了,就看到一個長衫書生模樣的男子已從那綠柳蔭裏緩緩行出。他腰間插着一根玄鐵色的鐵簫,步履從容,不言不語,只一直盯着白面少年臉上的那只手。妖嬈女人視而不見,又捏了捏少年的臉頰,方才收了手,撩了撩額角,道:“今兒個稀奇咧,蕭爺竟然比我們到的還晚?”
随着這三個人的出現,他們後面都悄無聲息地跟着一群人,從竹橋開始,将湖莊前院整個圍住。他們言笑晏晏,自顧着說話,當在場群雄成了甕中之鼈。
衆人就算再遲鈍也知道是着了道兒,但是,着了什麽道兒?就連江湖經驗豐富的談笑二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想要指揮大家不要驚慌,卻也說不出半點實質性能穩定軍心的話來。
群豪找不到原因,又見衆人皆倒惟獨梅牽衣反而站直了身子,剛剛壓下的懷疑又像火苗一般竄了出來,頓時後悔剛才一念之仁,竟然聽信了梅青玄的話,相信她與靈嬰樓沒有勾結,如今才落得現在的下場。
又是一個“證據确鑿”。
一整天精神緊繃又心思多起伏的群豪,此時已是真真假假難辨。他們功力盡失,又被靈嬰樓重重包圍,只當斃命在頃刻,頓時便再無任何形象地謾罵了起來。粗犷豪放的江湖人,不恨真小人,恨僞君子。輸給了靈嬰樓,他們沒話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是,這個屢屢将他們欺騙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人,外表看起來嬌軟柔弱,內心卻狠若蛇蠍,讓他們如何能不仇恨?就算下一刻要死,前一刻也要拉她墊背。若不是衆人身體乏力,梅牽衣恐怕早被亂刀分屍了。就算殺不了,也要一逞口舌之快。
調整好心思的梅牽衣正搭手在梅夫人脈上,想确定他們到底是中了什麽毒,不曾想到才剛開始信任她的群雄竟然又倒戈了!瑩然的雙眸望着他們,再看看大廳內外遍地怏怏舉着刀劍的各大門派弟子,聽着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大罵她“妖女”,看着他們全都一副恨不得殺她而後快的憤恨表情。
她雙目愕然,大腦呈現一片空白,像掉進了冰窟窿。不明白為什麽她明明什麽也沒做,仍然落到了這個下場。
譚中柳在她身邊不遠,他盤腿坐在地上,望着她。他沒有像別人一樣罵她,也沒有指責她的意思,只是很認真地看着她。他總是喜歡這麽看她,以前她只道他是喜歡她,所以喜歡看她。可現在,她又覺得不只是如此。
梅疏凝和金雨朵努力地想維護她,說出的話卻連他們自己都說服不了。一向如父母般疼愛她的金谷川夫婦,此刻也沉默了。還有那個不知道為什麽,好像總是很懂道理明是非的諸葛平,似乎也有些動搖地,望着她,雖然沒有跟着罵她,但已是多了猶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身上,受千夫所指的梅牽衣,大腦嗡嗡亂響。她僵在原地,彎着腰,起不來,也下不去。她神情惶恐,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蒼白的嘴唇翕動,想辯解什麽,卻什麽都沒說出來。只有近在咫尺的梅青玄夫婦聽到了,她言語顫抖,斷斷續續,很努力地呢喃:“不……我沒有殺爹娘,不是我殺的……我沒有……”
她言語生澀,像從喉間擠出來的一樣。梅青玄夫婦聽到,心中頓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