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放在她身上的眼光,對蕭韶三人道:“此事與他人無關。”語畢,他伸手将掌間的冊子甩出去,化一場白雪紛紛,飄飄揚揚繞着他一身如血紅袍,頗有幾分凄美。此刻他臂彎裏的嬰兒也醒來了,睜着一雙烏溜烏溜的大眼睛,興致高昂地望着那紛紛降落的雪花,樂呵呵地在他懷裏鬧着,渾然不知外界兇險。
展涼顏伸手抓着她軟綿綿的小手玩了一會,才将她拎着交給其他手下,再次擡頭來,依舊神情不改,氣定神閑,不見任何急切地辯解,也不見任何擔憂,只淡淡地問道:“三位副使想現在動手?”
現在動手并不是好時機,江湖群雄虎視眈眈,他們在這裏處理樓中內讧顯然并不明智。
梅牽衣原本還想着該怎麽添一把火,讓他們速戰速決。彭松卻已經大刀揮了出來,道:“那還用說?這些軟腳蝦,彭爺爺還沒放在眼裏。”
蕭韶較為心思缜密,鐵簫一橫,攔住了他,視線望向譚笑書兄弟,雙手合一個抱拳禮,道:“以目前的情勢,諸位想必也清楚得很。靈嬰樓清理門戶,無意趁人之危。諸位身上所中三行香之毒雖然暫時得到緩解,但若不趕緊祛毒,也命在旦夕。蕭某好意與諸位達個協議,今日之事就此已了,大家各自處理各自的事情,他日狹路相逢,再來論個高下。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譚笑書也知今日與靈嬰樓相争,并不一定能占到便宜,于是也大度地表示不會趁人之危等着坐收漁利。蘇沐扭着水蛇一般的腰,研究着荷花手指,嬌柔一笑道:“要收也要看你們收不收得起呢。”
對這點挑釁,譚笑書氣度能容,也并不計較,轉頭來向梅牽衣詢問解毒之法。梅牽衣回頭望了展涼顏一眼,見他似乎相當淡定地準備空手迎戰三大副使,掐滅心底最後的一點點悸動,她頭也不回地走到湖邊,伸手撈起上面的一片浮萍,然後順着綠莖連根拔起,拉出了泥裏的塊狀根之後,折下來遞給近處的人,并囑咐道:“把這個根,用鐵鍋煮水熬熟,然後喝了那水就行了。記住,一定要是鐵鍋。”
譚笑書命人又拔出了幾個塊根,命弟子速去湖莊尋鐵鍋煮解藥水,而大部分的江湖豪傑則留在原處,看着靈嬰樓三大副使聯手圍剿展涼顏。
28反擊三:殺
展涼顏當初能教給梅牽衣他三人的武功,自然也就知道能怎樣破解,因此,他以一敵三,也并沒有落着明顯下風。但随着八小副使的加入,就算他知道他們的武功特點以及破解之法,奈何雙拳難敵衆手,一時之間也極其兇險。
梅牽衣抱着胳膊端看他狼狽,不由得感到痛快。他以為他是誰,又以為她是誰?以為他是她喜歡的人嗎?以為她只是傻傻的小姑娘麽?
金雨朵站在她身邊,認真地觀看着場上的情況,半晌,突然道:“爹,展涼顏雖然是靈嬰樓樓主,但其實也并未做太多壞事,既然有心脫離魔教,也許我們應該成全才是,而不是任他被靈嬰樓的人打死。”
梅牽衣聽到這話,不由得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一臉擔憂地望着場上以寡敵衆的男人,似乎真想去幫他。金雨朵心腸好,她知道。但是,這個人剛才是怎麽陷害她的,她都不記得了麽?于是,她不高興了。
“金魚姐姐,他剛才那麽欺負我,你還幫他說話!”
金雨朵極好脾氣地道:“牽牽,他是靈嬰樓的人,就不用要求太高了。再說,他也是因為喜歡你,雖然方法不太對,但情有可原。現在事情過去了,就別放在心上了。”
其實,很多沒有受到靈嬰樓迫害的江湖門派都同意她這個看法。畢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畢竟他最後還想過毀滅靈嬰樓。雖說做法偏激,手段也不那麽光明正大,但對象若是靈嬰樓,則另當別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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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衆人态度,梅牽衣恍然意識到,她做的這些,到底是在害他,還是幫了他?當初他為了金雨朵主動離開靈嬰樓,費盡心思只想取得江湖武林的認同。奈何殺孽已造,就該血債血償,各大門派不放過他,他也沒有安身日子。但如今卻正好相反了。
冷靜下來的江湖中人,對他沒有指責,反對她有微詞。若按展涼顏的計劃,現在他們應該是在把酒慶祝靈嬰樓終于被消滅了才對。江湖豪傑,本就是刀口舔血,生死看得極淡,若能舍身衛道,在江湖史上留下一頁記錄,死又何妨?但就因她的婦人之仁,白白錯失了這個全殲靈嬰樓的大好機會。
只是他們卻不知道,這所謂的機會,不過都是梅牽衣一口胡謅出來的。梅牽衣對此不執一詞,就算真有這個機會,她想保護爹娘,想讓他們一絲危險的可能都沒有,誰敢說她的不是?就算江湖群雄都認為他情有可原,但她卻是非教訓他不可。
轉頭看去,展涼顏像是在相應她心底的號召似的,胸口被蕭韶的鐵簫擊中,腳步踉跄一下,很快又側身撩劍,擋開彭松的大刀。孤軍奮戰啊,雙拳敵六手,還有八個人掠陣,百人助威。這陣勢,就是死也死得輝煌啊。
“國有國法,幫有幫規。靈嬰樓既然有這樣的規矩,他想脫離靈嬰樓,就勢必經過這一場考驗。不然,就算我們今天能救了他,明天他也還是會被靈嬰樓追殺。”金谷川站在旁邊回答女兒的話。
梅青玄站在梅牽衣身邊,揪着上颚短短的胡須嘻嘻笑道:“雖然這小子之前陷害我家牽牽,不過看在他眼光還不錯,我可以考慮考慮……”
“梅世叔!”站在梅牽衣身邊的譚中柳聽到他的說辭,驚愕地瞪向他。梅青玄被他突然出聲吓了一跳,回頭也瞪了他一眼。“喊這麽大聲做什麽?”看到女兒也以同樣的眼光看着自己,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馬上又咧嘴笑了,咳嗽一聲,解釋道:“牽牽以為爹是考慮什麽呢?放心,爹還從來沒考慮過要把爹的牽牽寶貝嫁人,爹才舍不得咧。”示威一般地又瞪了譚中柳一眼,“爹是考慮,這小子能看上我家牽牽,眼光不錯。如果他今日有命活下來,爹可以跟他既往不咎。不過就怕……”
“青玄哥!”梅夫人聲調陡漲地喚他一聲,伸手扯開他,然後把梅牽衣半擁在懷。不需要說什麽,只需要冷沉着臉,一雙美眸瞪着丈夫。侃侃而談的男人馬上湊上來賠不是,改口道:“好了,小果兒,是為夫錯了。但這小子十幾年前,也不過是個小毛孩,能……好好好,不是,不是,咱與靈嬰樓勢不兩立,勢不兩立。”
梅牽衣注意到他們的對話,随口問了一聲:“爹,靈嬰樓跟咱家有仇嗎?”蘇沐的“游絲軟系”灌注內力之後,綢緞似劍,輕柔地從展涼顏身邊掃過,再收回時,已在他胳膊拉出了一條口子。可惜了,如血的紅袍,掩蓋了所有血跡。
“他那麽害我的牽牽,當然有仇了!”梅青玄義正詞嚴地回答,誓與妻女同仇敵忾。
場中争鬥已至酣處,真氣激蕩。梅牽衣內力不足不足以抵禦,漸覺不适,梅青玄帶着她往竹橋上去,遠離了戰圈。遠遠望去,那一處殷紅如血,如紅雲一般絢爛,被籠罩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兵器相撞,利器過肉的聲音不斷傳來,不知是他傷了人呢,還是人傷了他。
但無論如何,梅牽衣想,他今日,在劫難逃了。而她,要的就是他在劫難逃。她把他逼到這境況,把她也逼到這境況,要的就是絕不對他心軟,他非死不可!
展涼顏已覺運氣困難,呼吸困難,身上多處劍傷、刀傷、以及內傷。他其實沒有覺得有多痛,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但是,卻些微覺得心有些痛,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麽,讓他覺得遺憾。他在刀光劍影中,試圖想找到一個缺口,去尋找他想要尋找的。
他想尋找一身雪白的衣衫,想尋找一輪銀色的月亮,但是,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像被血霧彌漫着,一片殷紅。耳畔都是吆喝聲,刀風、劍風,凜冽逼人。今日他會命喪與此麽?可笑啊,前一刻他還成竹在胸,要賺那個想保護他的女人進靈嬰樓,下一刻竟然被她趕出了靈應樓。他應該要恨她的,如果他今日能僥幸不死,他第一個要找的就是她。
可是……想到那晚榆樹下的她,想到一身雪白衣衫的她,想到幹淨純潔的她,想到她青絲間的梅形花釵,想到她溫暖柔潤的唇……想到她說對他一見鐘情,想到她看到他時,擔心他的安全,想到她被他算計時還在為他擔憂……他……什麽恨也提不起來,只是想着,這算是報應吧,他不該起這樣的心思,不該逼她加入靈嬰樓。
他終于有些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揮劍已越來越困難,但是展涼顏就是有這種本能,将身體超出本身控制,他現在好像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邊在應付着刀光劍影,那邊,卻清楚看着江湖群雄圍觀着,大家笑談着他的生死,談他是該死,還是不該死。
他的生死幾時需要別人來談論!
胸口一痛,一陣腥甜從喉嚨湧出。眼睛好像有金星冒出來了,他清楚地感覺到麻木的肩膀上有冰冷的刀刃劃過。
果然還是有點勉強啊。他想。還能撐多久呢?
“哥哥,你別死,我會保護你!我們都不會死的!”
腦海裏響起一個童稚的嬌脆聲音,那是他心中雪白雪白的一片,是他心中最亮最亮的一輪。他凜然睜眼,左手揮袖繞上欺來的“游絲軟系“,再徒手扯過,右手揮劍擋住蕭韶鐵簫,同時踢開彭松的大刀,他盯着一處方向,運起全身內力,灌注其中,揮掌蕩開,打開一條生路。他身形若鹄,紅翅飛展,朝湖面竹橋掠去。
驚訝于這突然的變故,江湖群雄慢一拍地紛紛亮兵器,梅青玄與金谷川也一劍一算盤擋着他的來路,要護住身後的妻小。他們心裏都很清楚,展涼顏若脫困,梅牽衣會是他第一個要殺的人。
就算愛再深,沒有人能容忍所愛之人的欺騙與背叛,更何況還是靈嬰樓的樓主,殺人不眨眼的樓主。
在那陣驚呼聲中,梅牽衣直直地望着由遠而近的紅色身影。看他面染血跡,渾身煞氣,自刀劍叢林中飛掠而來。
她在想,當初,她到底是為什麽喜歡他?武林山的一見鐘情,她到底是鐘了什麽情?
不,不對,她喜歡的不是他。她喜歡的,是那個月夜下救她的人,是那個湖船上教她下棋的人,是那個打架時會幫她攔刀的人,是那個會耗費內力替她療傷的人,是那個明明不愛笑卻會不經意對她露笑的人,是那個不愛就不愛、愛上了就死心塌地的人,是那個……雖然不愛她,但也絕不會胡亂刻意害她的人。
不是眼前這個人,穿他的白長衫騙人,戴他的笑容欺人。不是他啊。
她牽着笑,在青天白日之下,在碧波蕩漾之上,一身湖藍色的紗衫,衣袂翩翩,銀鈴叮叮。她靜靜地,立于橋欄之側,只等他靠近。
當四周歸為一片寂靜時,她的左手腕鉗在他左手裏,他的右手掐在她肩脖處,而她的右手則貼在他胸口,素白的手中露出一截刀柄。
好像是下了雨,密密蒙蒙的雨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只能依稀看到血紅的長袍。她緊握着匕首,甚至能感受到從刀刃傳來的心跳。她聽到耳邊似乎是她的聲音在說:“這一招,叫‘釜底抽薪’。”
他說,人在成功時,至少會用一瞬間來松一口氣。在袖裏藏刀,被人抓住時,不要猶豫,不要心軟,趁那一瞬間,釜底抽薪,送進他心髒。
這是他教她的最後一招近身自保的招式。從此,她也學他,袖底總是藏着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防着那個最後的萬一。
“梅姑娘你……為什麽要殺我?”
他的聲音,破碎虛軟,好似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憑什麽不敢相信,憑什麽呀!她有那麽多理由殺他。可是,不相信是嗎?是啊,她也不相信啊。
“展涼顏,你殺了我,這很好……很好的,我終于,不用再喜歡你了。”那是她說過的,她是到死都喜歡他的,再累再苦,都喜歡的,那個雖然最後不愛她,可是,曾經也很美好、很美好的他。
可是,他不是他。
“展涼顏,過去我不曾恨過你。但如今,我恨死你!我與他的記憶,你憑什麽來攪和!”她霍地抽手,溫熱的液體随之噴出,噴到她臉上、身上,滿是血腥。
雨霧和血霧裏,朦朦胧胧。紅影搖晃,展涼顏緩緩擡手,抽出她發髻裏一支花釵。鮮明的唇線拉長,唇角微勾,竟然又笑了。
“梅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們之間……好像談不上有‘過去’之說。”
紅影歪倒,消失在雨霧裏,噗通地濺起好大的水聲。
然後,歸于寂靜。
這世界,好像突然空了。
溫熱的液體順着刀流到她的手上,又順着手流進手臂,溫溫熱熱,麻麻癢癢,一點一滴地往臂裏流去。
“牽牽,牽牽!”好久好久,耳畔才重新擠進聲音來。似乎有人在歡呼,似乎有人在惋惜,喚她名字的人,聲音微顫,很是擔憂。她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她只是很鎮定地把匕首收了起來,朝雨霧裏晃着的人影微微一笑,道:“爹,都下這麽大的雨了,怎麽不打傘啊?”
“牽牽,你……你別吓娘啊!”梅夫人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抹着她的眼睛。
她心想,娘,你是不是抹錯地方了,下雨了,這麽大的雨,你抹我的眼睛有什麽用?
29在湖莊醒來
“展涼顏,你若就這麽死了,我真的很遺憾啊。你都不知道你對我做過什麽,你都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怨你,我不甘心啊。看你無辜的模樣,看着你明明是他又偏偏不是他,我怨啊。”
“不,牽衣,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江湖情話靈嬰樓秘情篇》
梅牽衣醒來時,覺得眼睛處蓋着什麽東西,冰涼舒适。剛想伸手拿下來,身邊馬上就有一個聲音響起,溫柔又急切。
“牽牽,你聽得到娘說話嗎?先別睜眼!”
眼睛被捂着,她點點頭。“聽得到,娘,怎麽了?”
梅夫人松了一口氣,喚冬枝去端了藥來給她喝,然後又輕拍着她的背,重複着那十幾年如一日必說的話:“牽牽乖,好好睡一覺,睡醒就把不好的事都忘了。”
一聽這話,梅牽衣就知道定是出問題了。伸手抓下蓋在眼睛上涼涼的布巾,剛要睜眼,梅夫人馬上又伸手幫她遮住了。
“你這眼睛哭傷了,要好好休養才是,慢慢睜。”
哭傷了?她有哭嗎?
微微動了動眼皮,果然生澀疼痛,她有些記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想問梅夫人,奈何梅夫人什麽也不說,只告訴她一切都好。仔細回想了一下,明白梅夫人是擔心她因為殺了人受到驚吓,所以不敢提當日之事,也就不再多問了。
無論她怎樣,爹娘永遠都當她是他們長不大的孩子。這一點,她已經很明白了。沒有底限的寵溺啊。她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就算親手殺了展涼顏,她也還有爹娘在。就算要喝這種明知損她神經的藥,她也甘之如饴。
只不過,她、越來越疑惑,爹娘想讓她忘記的,到底是什麽?或者,他們是害怕她想起什麽?
除了那個人,爹娘還有別的事情隐瞞她嗎?
那個人啊。
腦海中驀地出現一幕畫面,畫面空白的背景下,只有梅青玄絕望的眼神,那麽凄苦地望着她。梅牽衣心裏陣陣揪疼,疼得連呼吸都滞住了。
還是不能去想啊。那個人,只要稍稍一想,就是無法抑制的疼。
展涼顏死了,靈嬰樓群龍無首必然無暇作亂,武林秩序提早恢複正常,那個人還會不會出現?若出現了,她該怎麽保護爹娘,怎麽保護?她必須得好好想想,仔細想想。
“牽牽。”刻意拉長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循聲望去,窗戶被人從外面掰開,然後拱出一張人臉來,風流俊俏,清華如月,映着外面的彩霞滿天。不是譚中柳還有誰?
譚中柳從窗戶跳進來,一竄就竄到她床邊,笑着道:“你娘說你要休息,不讓我吵你。我就知道牽牽沒睡。”
梅牽衣微微眯了眸,譚中柳忙側過身子,幫她擋住窗棂映上的霞光,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紅腫的眼睛,最後流連着不想離開。梅牽衣眼睛澀疼,也懶得睜眼,任他那麽輕撫着。就好像當初很多時候,她為展涼顏傷心,為展涼顏發怒,他總是一語不發地在她旁邊,等她傷心完,等她生氣完,然後上前來,哄她、抱她,問一句:“牽衣,好點了嗎?”只這一句,從不多話,卻讓她心裏,總還有那麽一絲溫暖流過。
輕撫着、輕撫着,她的思緒好像全被那淡淡的有着微癢觸感的摩挲給撫平了,意識逐漸飄遠。她聽得見窗外有湖水微恙,有風過柳枝,甚至還有繡鞋走過青泥軟荇。
良久、良久,那眉眼處的舒适輕撫消失,她在半夢半醒之間,察覺到有人的氣息貼近,驀地地睜開眼來。
對上一對黑晶般烏亮的雙瞳,她驚了一吓,又無處可逃開,只能愣愣地看着他。譚中柳抵着她的鼻尖嗤嗤地笑了笑,兩人氣息交融,他又伸手掩住她的眼睛,慢慢在她唇上印了一吻,停留了好久,才不舍地離開,然後,在她耳邊輕輕說着:“牽衣,喜歡你,不是一句空話。”
梅牽衣心跳加速,睜着紅紅的眼睛,有些傻愣地望着他。譚中柳伸手去,慢慢摩挲着剛才親過的唇,彎着眉眼,笑得極是溫柔。
“我說要保護牽衣,不讓牽衣再受委屈的……卻讓牽衣受了這麽多委屈。”紅唇柔嫩,手感極好,剛才嘗過的香甜還留在唇畔。受不住誘惑地,他再次俯下身去,想索要一個深吻。
一雙小手推在他胸膛,阻住了他往下的動作。梅牽衣臉頰飛了抹嫣紅,眼眶紅紅,一雙如水的清眸鎮定地望着他,微笑道:“譚二哥,沒有的。爹娘一直都相信我,譚二哥也相信我,我沒有受委屈。”在所有人都懷疑她時,他明明是最應該懷疑她的,但是他卻仍然相信了她。
譚中柳支着手臂在她身側,俯首凝視着她,半晌,輕輕嘆着氣,有些無可奈何。“牽牽啊,你說怎麽辦呢,譚二哥好像越來越喜歡牽牽了。”
梅牽衣道:“喜歡牽牽……不好嗎?”
譚中柳道:“是好啊。但要牽牽也喜歡譚二哥才更好啊。”
梅牽衣一愣,有些訝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但也只一瞬,她又輕輕笑了。“我喜歡譚二哥呀。”
譚中柳聞言,唇角微揚,抓起她一雙小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又去摸着她的眼睛,問:“疼嗎?”
梅牽衣搖搖頭。譚中柳又俯下身去要親她,梅牽衣的手緊了緊,最後乖順地閉上眼睛。只是,等着那溫柔貼下來時,落點卻不是她的唇。
譚中柳吻着她的眼睛,極輕、極輕地吻着,從左眼到右眼,再從右眼到左眼,吻完了,又戀戀不舍地在她鼻尖啄了一下,自始至終也沒再吻她的唇,只用手指描着她優美的唇線。
“當日青天白日,牽牽喊着下雨了,吓壞了大夥兒。牽牽的眼淚不停地流,流的我心都碎了。我的牽牽最是善良惹人疼愛,大夥兒都争着要護,可牽牽什麽都不說,藏在心裏既委屈了自己,又讓大家擔了心。”
經他這麽說起,梅牽衣才知道自那天她一刀插入展涼顏胸口後,已經過去兩天了。當時她昏了過去,吓壞了一堆人,但也算一個側面表現出她是一個多麽柔弱的小姑娘。因為殺了人,竟然吓暈了。有了這個認知,江湖群雄對她之前的話,是深信不疑。靈嬰樓也因為她知曉了他們的武功,原本想要找她麻煩的,最後也覺得不值得而放過了她。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但是梅家卻吓壞了。她昏睡了一天兩夜,不停地流淚,讓他們束手無策。請了大夫來看,也只說是心病,被吓到了,等平靜下來自然就好了。湖莊聽說她是殺死展涼顏解救江湖群雄的大功臣,于是熱情款待,還專門撥了院子給他們休息,讓冬枝從鎮上的客棧過來照顧她。
聽了這些,梅牽衣很內疚。她幾乎能想象得到,她睡夢中流淚時,娘也一定是坐在她床頭流淚的,然後爹只能在一旁言語無用地陪着娘。
內疚之下的梅牽衣很快振作了起來,又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讓梅夫人同意停了“安神湯”的藥。為什麽非要喝這種藥,她試探過幾次沒有任何收獲之後,也就放棄了。反正來日方長,反正爹娘肯定是為她好,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這種小事沒必要太糾結。
湖莊的偏院坐落在與湖莊主屋相隔不遠的一座小島之上,中間以竹橋相連。隔湖相望,藍天碧湖之間,對面綠影叢叢中掩着亭臺樓榭,極是風雅。
梅牽衣邊走邊欣賞着湖莊百看不厭的風景,忽聞聲音自天上而來。
“牽衣。”
擡頭望去,只見那藍天綠樹的背景中,一只堇色大鳥憑虛禦風飄飄掠近。那堇色鳥張着翅膀,羽翼飄搖,腰間一條宮縧輕揚,姿态極為優美,右邊翅尖上還多出一只白色的副翅。待靠近時,那副翅旋轉,繞着極為繁複的花式,然後那堇色大鳥雙翅收攏,身形翻飛兩轉,穩穩落在她面前。
堇色大鳥變成了一個身材颀颀的翩翩男子,綠绮輕拂,緩帶輕衫,手搖一柄折扇徐徐前行。眉目含笑,唇角依稀微勾,極有技巧地借着身後的綠影亭臺,湖光竹橋,勾勒出了一幅非常非常完美的圖畫。
絕對比譚中柳的畫還要美上三分。
“餘莊主。”梅牽衣很禮貌地回禮。
來人正是湖莊莊主餘冉晴。當日他領着小路江湖人快馬趕回湖莊,想搶先一步在千島湖設下埋伏,誰知等他們趕到時,反中了展涼顏的埋伏,湖莊上下連同前來的江湖人全被囚禁在湖莊後院。餘冉晴的小妾當場驚吓動了胎氣導致胎兒早産,好在母女平安,展涼顏也未下殺手,只是囚禁着他們,引江湖群雄上鈎。
如今展涼顏已死,靈嬰樓群龍無首,人心潰散,當日允諾将武林山莊的小公子送回,就撤離了湖莊。在她醒來之前,江湖群雄也都陸續離開了,唯有梅家與金家再加上一個譚中柳,因為她昏睡不醒而留下來了。
本來等她醒了,他們也該拜別主人,奈何一方面餘冉晴百般挽留,另一方面梅青玄夫婦也擔憂她的狀況,因此又多住了幾日。在多住的這幾日,餘冉晴為表謝意,竟提出要教梅牽衣一套輕功為報答。
梅牽衣根本就不稀罕他的輕功,但考慮到當初她的武功一大半是取巧得來的,現在就算再努力練習,也不可能達到當初的水平。湖莊輕功獨步武林,多學一技總是好的,于是就卻之不恭地答應了下來。梅青玄夫婦也是極為贊同,女兒武功不高,若有一身過人的輕功,将來萬一遇到危險了,逃跑總是快些。當然,這些話是不能當着湖莊的面說的。
餘冉晴測了她的內力之後,決定教給她一套名為“白露為霜”的輕功。這輕功看起來與江湖常見的“蜻蜓點水”的輕功差不多,憑着一口真氣,在水上踏過。但“蜻蜓點水”比拼的是人的內力,內力越高,一口真氣能用的時間越長,能過的距離越遠。只是無論一口真氣能支撐多久,總有用盡的時候,而“白露為霜”則不受此限。它是在“蜻蜓點水”的基礎之上,巧妙地借助水波的張力與推力,就像凝結流态的露水為固态的霜一般,實現水陸無差。只要學會換氣,學會步法,只要內力還有,只要力氣仍在,想走多遠就走多遠。其實質更像游泳,只不過游泳是在水裏借水的浮力,而“白露為霜”則是在水面,借水的張力。
幾日練習下來,梅牽衣也基本掌握了這套輕功的步法要訣,讓餘冉晴贊嘆不已,直說是他見過的人中,學得最快的。
“牽衣,我都說過這麽多遍了,別老是餘莊主餘莊主地叫。”餘冉晴手腕又玩出一個花式,折扇“啪”地一聲合攏。那姿勢,相當帥氣風流。
梅牽衣其實有些無語,這餘莊主,每次出現都會挑一個極唯美的場景,不把身邊所有一切拿來當背景他就不甘心。
“莊主今日過來是有事嗎?”江湖規矩,一個門派在傳授武藝時別派人必須回避,是以餘冉晴雖然要以一套輕功謝她,但也僅限于她。前幾日的練功都是在湖莊專門用來練武的小島上進行的,今日時辰未到,他先出現在偏院,想必是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餘冉晴見她依然執着于“莊主”的稱呼,只當讨了個沒趣,但也并不放在心上,道:“‘白露為霜’的基本步法和要訣你已全部掌握,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在練武池裏進行,直接在湖面練習。牽衣,你先試試。”
梅牽衣點點頭,望了一眼碧藍如鏡的湖面,微一提氣,踏過竹橋,繡鞋踏着足下水花,感應着水波,往對面小島跑去。餘冉晴追在她身後,時刻準備出手相助。
梅牽衣沒有給他“英雄救美”的機會,跑過一段湖面後,便翻身躍上竹橋。餘冉晴掩飾着眸中失望,指點她幾處之後,又示範幾遍,讓她跟着。
其實這幾日下來,在金雨朵的提醒之下,尤其是當她知道,餘冉晴的一妻三妾都至少會一套輕功時,她就已經明白餘冉晴打的什麽主意了。雖然覺得可笑,但卻是相當好奇。這餘冉晴啊,在她去過的那個未來,是絕對能排前五的特別人物。
30賢德的餘夫人
風流多情的餘冉晴年不過三十,家中一妻三妾,個個嬌美如花,和樂融融,羨煞世人,他也常以此自傲。卻不知,在他的小千金滿月當天,這一切都毀于一旦。那一場混亂大戰中,他的愛妻,趁亂殺了他三個愛妾。後來被查出來後,衆人都以為餘冉晴饒不了她,誰知餘冉晴驚訝過後,傷心過後,不但沒有一怒之下殺妻解恨,反而更多了三分恩愛。衆人不解,卻是有知情人傳出,餘莊主重溫熱戀情懷是被妻子深情感動,認為妻子不惜犧牲自己賢德的名聲,做出傷天害理之事,正表明了她是真心深愛着他,所以容不下其他女人。
那時候,她跟着展涼顏學習殺人,聽到這個消息,完全沒有驚訝,理所當然地對展涼顏說:“若是你喜歡別人,我也要殺了她的。”
當時展涼顏還未喜歡上金雨朵,聽了這話只是微不可覺地淡淡一笑,道:“那也要牽衣有本事殺才行。”
後來他喜歡上了金雨朵,她兌現她的承諾,千方百計要殺她。他也兌現他的話,百計千方考驗她有沒有本事殺。金雨朵的武功在她看來早已不值一提,她卻偏偏無論如何都殺不了她。他說得對,殺他喜歡的人,她根本就沒有能力,因為他會一直站在前面保護。再後來,他厭她、恨她、要殺她,她不服氣,不知道到底哪裏錯了。
然後,她想起了餘冉晴。想着為什麽同樣都是人,為什麽餘冉晴就能看出他妻子殺人背後的真心,為什麽展涼顏就看不出來?為什麽餘冉晴能對他妻子越來越好,展涼顏卻越來越壞?她以為,這世上只有餘冉晴會懂得她的。
但沒想到的是,當她再到湖莊,時隔一年,那重拾恩愛的夫妻卻早已生死相隔,湖莊的女主人也換了新貌。原來當年恩愛持續不到半年,餘冉晴又遇到了另外一個女人。餘夫人有了經驗,連賢德也不裝了,直接提劍要殺那女人。只可惜,失手未殺死,卻被趕到的餘冉晴斥了一句“賤人”後,一劍刺進了心髒。
當時的梅牽衣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為什麽餘夫人同樣的行為,卻得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她恨這個自诩風流多情,枉自以為多懂女人心的男人。當日她怒極氣極也失望之極,血洗了湖莊。最後在餘冉晴臨死前,她向他追讨她想不通的答案。
餘冉晴的眼神裏有些痛苦,道:“感情要變,我也沒辦法。”
當時她以為他是說他的做法前後不一致,是因為他也沒辦法讓自己的想法統一。現在通過這些天與他的接觸交往,她才依稀明白,哪有什麽理由,惟感情而已。愛妻子時,一切都是好了;不愛了,便一切都錯了。
餘冉晴多情啊,她甚至可以假設,若她現在去殺了他四個妻妾,說不定他還高興地馬上去向她爹提親去了。然後等他的感情時過境遷時,說不定他又會因為下一個愛的女人殺了她而高興。但展涼顏不同,展涼顏不喜歡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