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地流着,她不知道為什麽,她不覺得心痛,可是,就是忍不住流淚。
“朵朵……朵朵……”
眼淚陡然停住。
床鋪上的男人無意識地呓語着,不知道在說什麽,卻極清楚地喊着“朵朵”。
銀牙嗖地緊咬,袖中拳頭緊握,胸口急劇起伏,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聽着他一聲一聲的“朵朵”,缱绻纏綿,好似極深情、極留戀。她滿肚子的怨氣忽地沖了上來,霍地站起身,擡腳用力,狠狠地踢向床鋪上的人,一腳一腳,毫不留情。
“你就這麽喜歡她嗎?就這麽喜歡嗎!做夢都要喊她的名字!你救她,你喜歡她;她救你,你也喜歡她!那我呢?我受傷了你也救我啊,為什麽不喜歡我?他們都要殺你,就我救你,拼了命地救你,害死了我爹,害死了我娘,還害哥哥少了一條胳膊,就為了救你!你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你說我是壞人,你不喜歡。現在我是好人,你又來害我……”
滿滿的委屈,滿滿的怨怒,從上輩子的,到這輩子的,滿滿的,全部發洩出來。她無意識地吼着,無意識地踢着,完全搞不清楚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上輩子不喜歡她的人,還是這輩子要害她的人。
她以為她能做到,她都不想跟他糾纏了的。明明她知道了,是她的錯,全是她的錯,他不喜歡她就是不喜歡她,可是,他為什麽這麽輕易就能喜歡別人,夢裏都喊她的名字。這麽輕易,為什麽?!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床鋪上的人被她踢得不停震顫着,突然“噗”地吐出一口鮮血來,氤氲了胸前的白布,與左胸處滲出的紅色迅速連成一片,瞬間染紅了他整個胸膛。
梅牽衣心神稍寧,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展涼顏的情緒很不安寧,不停地抖着,原本只是蒼白的面色此刻像錫箔一般沒有一點人氣,映襯着胸前大片的染血白布,顏色比對相當詭異。
梅牽衣大腦一片空白,木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腳,又傻傻地望着他。
他仍然顫抖着,雙眼緊閉,眉頭緊鎖,染血的唇一翕一張,抖着,然後,順着嘴角溢出的血,斷斷續續地抖出了一句話來。
“梅姑娘你……為什麽……要殺我?”
33盡管去喜歡吧
Advertisement
她以為他醒了,被她踢醒了,疼醒了,卻不料,他仍是在呓語。她忘了,他重傷在身,怎經得住她這不知力道的猛踢?這麽多腳下去……
“我為什麽要殺你?”梅牽衣咬牙反問,橫袖狠一抹眼淚,瞳眸冷得吓人,一張臉完全陰沉了下來。“你還問我為什麽。我告訴你,我殺你是便宜你了!”她伸手拉起他的手腕,不需要細診,就知道氣脈已失。片刻,她扶他坐起來,然後撩了裙裾也上床去,在他身後坐下,催動內力,推掌在他背後。
“拜你所賜,我現在內力低得很,你最好祈求我救不活你。不然,我會讓你明白我為什麽怨你,為什麽恨你,為什麽想殺你!我要你喜歡金雨朵,要你喜歡!過幾天她就要嫁給我哥哥了,你喜歡去吧!她不喜歡你。上輩子你救她,她不喜歡你;你為她連性命不要,她也不喜歡你。這輩子,換她救你,她也一樣不會喜歡你!她永遠不會喜歡你的!你去喜歡她吧!展涼顏!”
她賭咒般地,将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護住他心脈,直到她內力耗盡,丹田虛空,才收了手。
跳下床來,一個踉跄,眼冒金花,差點站立不穩。閉了閉眼,将他重新扶倒,再次號脈,确定他的情況的确穩定下來了,才終于舒了一口氣。拉過一個凳子坐下,伸手倒了一杯茶喝,望着床上昏睡的男人。
歇了一口氣,将混亂的思緒調整了一下。她有些無奈,伸手按着額頭,覺得自己一定是腦子有病。千辛萬苦把他救回來,竟然是為了讓他去喜歡別人。
可是,想到能看到他也愛而不得的場景,她又隐約興奮起來。那個未來,想到他會孤苦一輩子,雖然很解氣,但她死了,什麽都看不到了,難免會有遺憾。這一次,展涼顏,我不阻止你了,你要去喜歡,盡管喜歡吧。
“我說過要你悔恨莫及,就一定會做到!我會活得幸福快樂,然後看着這世上就只有你最痛苦!痛苦至極!”
臨走時,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燈,雖有一刻的壞心眼想吹滅了它,但看了他一眼,終究留了點情。
來到湖邊,望着那反光的黑水,她有些無奈。這才叫現世報啊。她現在內力虛無,連走路都不太暢快,如何還能施展“白露為霜”?不施展“白露為霜”……叫她怎麽回去?
展涼顏,都是你害的!
這個仇她記住了,将來會一并讨回來的。
沿着湖岸走了一圈,都沒有看到任何船只,筋疲力盡的她坐在岸邊,吹着冷風,緊咬着下唇。遙望着黑沉的天幕下,同樣黑沉的湖水,湖水嗚咽。想到明天爹娘會因為她的失蹤而着急,她心急如焚,越想越覺得應該回去把展涼顏殺了才夠解恨。
想也無益,梅牽衣盤膝坐起,打坐調息。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練武,努力提升內力,就算不可能練到當初的水平,也不至于相差太多。
神闕輔三門,風池望玉津……她照着心裏熟知的口訣,在丹田漸漸集聚起一絲散息,在氣脈間行走。不多時,便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
不知過了多久,她壓下內力重回丹田,剛吐出一口氣,未及睜眼,就聽到有腳步窸窣,正是從那片白蘆坡傳來的。
哎呀,有人來了!
她高興地起身,正要偷摸着過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道:“我敢打賭,展涼顏絕對是死了!被梅莊那丫頭一刀捅進了心髒,多少人看着。聽說那片湖水都染紅了,哪還活得了?真不知道莊主在想什麽,這麽多天了,大半夜不讓睡覺,非要我們找找找!”
“端人的碗,服人的管。莊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找又能怎樣?”
“我就是覺得晦氣!在水裏找一具屍體,先甭說早沖得無影無蹤了,就說真找到了,還不知道得做多久惡夢。”
“聽說靈嬰樓挺邪門的,人死了都不一定會死。不知道趙達孫敬他們那邊收獲怎樣。老大,你說是他們先找到,還是我們會先找到?”
幾個人絮絮叨叨抱怨着離去,絲毫沒有注意到旁邊草叢裏的梅牽衣。梅牽衣內心做着激烈的思想鬥争,難得有船自動送上門來,她應該趁機偷了劃回湖莊。但是,他們能找到這個島來,那不遠處那個亮燈的小房子,他們又怎麽可能找不過去?他們是什麽人,這麽勞師動衆地找展涼顏做什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真觊觎靈嬰樓可能有時空穿梭之術?
她腦子裏滿是問號想不清楚,明明告訴自己要趕緊偷了船回去,以免爹娘擔心,一雙腳卻不聽使喚地,往展涼顏所在的小屋子跑去。一邊跑,一邊想着,那四個人武功雖不算太高,但以她現在的情況,也是對付不了的。為今之計,只有先把展涼顏藏起來。
她沖回小屋子,鋪蓋一卷,連人帶鋪一起收起,忘了她現在氣弱力小,用力一拽,沒有順勢地将他抄起,反而把自己弄得跌進了床鋪,實實地壓在了他身上。展涼顏悶哼一聲,仍然沒有醒來。梅牽衣心中一顫,打開被單一看,他胸口果然又滲出了血來。
情急之下,只能先點了他胸前幾處穴道先止血,讓他重新躺回床鋪。躍出門外,發現那幾個人還沒找到這個地方來,擡頭望了望那依稀的星空,聽到不遠處樹枝輕搖,她忽然有了主意。
躍上樹,随手砍下幾截樹枝,将它們搬到小屋門口。看看方位,算着時間,她口中念念有詞,将砍來的樹枝再切下小樹枝,一截一截地按着五行八卦的方位,插在小屋前的空地上。設生門為南,是離開小屋的方向。
這簡易的五行陣能不能阻住他們,她并沒有把握。靈嬰樓創始樓主驚才絕豔,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武學文史,琴棋書畫,奇門五行無一不通,不然也不會異想天開去研究時空穿梭之術了。她當了兩年樓主,對靈嬰樓裏記錄的一些東西也淺有涉獵。奇門五行當時覺得好奇,但因所述內容太過深奧,她只學懂了一點,并未深入。
手忙腳亂地布置好,就聽到剛才那四個人走過來了,他們邊走邊說着話,還不停地左右砍着蘆花。梅牽衣心裏暗叫糟糕。他們若一直砍過來,那還得了?這五行陣,只需要随意破壞三兩根樹枝樁子,輕易就破解了。
“老大,你有沒有覺得,前面有點邪門?”
梅牽衣躲在門後忐忑不安地等着他們靠近,看他們在陣前不遠處停了下來,望着小屋的方向,她一顆心都懸到了嗓子眼裏。
“大驚小怪,有什麽邪門的?”
“你不覺得……那裏有些陰森嗎?”
“哎,別說,真有點。”另外一個人回頭看了看另一邊的星空霧霭,又回過頭來看看這邊,一番比對之後,謹慎道:“好像到這兒就陡然變天了,全是霧,什麽都看不清,讓人毛骨悚然,還有一點點火光誘使我們過去……”
“別說了!老大,我覺得,我們還是換條路走吧,萬一真有不幹淨的東西……”
回去吧,回去吧。梅牽衣心裏祈禱着。
“江湖中人,就這點膽量!”被喊“老大”的人訓斥着手下,執劍在手,大步往小屋這邊走來,其他人也只好跟着來,個個小心翼翼,凝神屏息。幸好這一番疑慮讓他們提高了警惕,沒再随意左右劈砍。
梅牽衣既松了一口氣,又提了一口氣,看着他們在陣中來來去去,原地打轉,确定他們都不懂得奇門之術,才稍稍又放松了些。
“趙江,你有沒有聽說過鬼打牆?”
“什……什麽?”最開始提出要繞道的那個膽小者因為莫名地迷路已經開始害怕了,聲音哆哆嗦嗦的。
“就是有鬼擋在你面前,讓你繞在繞去,老在原地打轉。”
“啊!”膽小的人驚叫了一聲,“老大!我們遇到鬼打牆了!”他驚叫一聲,挂到旁邊一個人的身上去。
“朱駿,住嘴!”被他挂住的人訓斥了那個故意恐吓的人後,極嫌惡地推了推挂在臂彎的膽小趙江,無奈趙江挂得死死的,打死不放手,他也只好無奈地道:“冷靜一點!一起找路。”
梅牽衣見陣法暫時困住了他們,稍稍安下心來。回屋看着展涼顏面如金箔,呼吸微弱,心裏有些着急。若這樣下去,他估計是撐不過今晚的,還不說外面那随時都可能闖過五行陣的人。但若現在丢下他不管,似乎又已為時過晚。
“朵朵……朵朵……”
梅牽衣正努力地想着法子該怎麽讓他不被外面那些人發現,結果又聽到他開始“朵朵”、“朵朵”地呓語了。她雙拳緊握,銀牙緊咬,咬得嘴唇都沁出了血跡。瞪着他,胸口起伏不定,真恨不得再踢他幾腳,踢死算了。但終究,她還是慢慢平息了下來,眸光也随之冷了。
她冷笑着自言自語:“你就喊吧,盡管喊吧。你心裏喜歡她,喜歡得越多越好,最好比我曾經的喜歡還要多!”
拉過他的手腕,探着內息。他脈象極弱,奄奄一息。梅牽衣厭煩地摔開他的手,想找個人來出氣發洩,偏偏在她面前的又只有這個只剩下半條命不到的人。
靠近門縫,聽着外面的聲音,被陣法困得心焦的人已經氣急敗壞地開始喊着:“何方孤魂野鬼敢擋你爺爺的道,有膽就出來。爺爺是鐘馗轉世,專門來抓你這裝神弄鬼的小鬼!”
梅牽衣捏了捏額頭,知道撐不下去了,索性開了門,走進陣中。她散開頭發,青絲披瀉,一身藍色的衣衫,飄飄忽忽,在愁雲慘霧中看起來真有些陰森。冷風帶着銀鈴輕響,頗有幾分催魂鈴的效果。
那個叫趙江的膽小男人正想壯起膽子也跟着吼一聲,一回頭,忽然見到一個白眼吊舌披頭散發的女鬼張着枯槁的手指要抓向他。
“鬼啊——”他一聲驚叫,轉頭就跑,背後門戶大開。
梅牽衣在他身後倏地出手,封住他後背“神道穴”,然後在他倒下之前迅速閃開。
之前吓唬他的朱駿走在他前面,原想回頭說兩句擠兌話,見他竟然吓得暈倒,嘲笑兩聲,忽然覺得後頸處陰風拂過,耳邊隐有鈴聲,他全身汗毛陡然豎起,顫顫巍巍地回過頭來一看。
白眼吊舌,披頭散發,五爪枯槁……
“鬼——”不等他喊完,梅牽衣出手如電,封住他前胸“膻中穴”,然後又閃到另一邊去躲起來。
排布五行陣能改變陣中氣候,造出雲霧缭繞之象。不懂陣法的人,陷入陣中,會意識朦胧,辨不清方向,甚至會出現幻覺。一個小樹樁會看成一個天柱,一棵小樹枝,會看成一棵大樹。在方位轉換之處,就是面對面站着,也不一定能看到對方。梅牽衣其實只站在一棵樹枝後面,在他們身邊,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看到她。
四個人,倒了兩個,敵人卻只看到依稀影子,連面都未照過。剩下的兩個,背對着對,各自執劍,警惕着周圍。
“何方鬼怪,還不速速出來受死!”
梅牽衣屏着息,小心地跟他們捉着迷藏。她身上有銀鈴,不能慢慢移動被人察覺方位,只能不停地在陣中穿梭,讓銀鈴之聲不絕于耳,又添了幾分詭異的氣氛。只是,那兩個人始終背靠背,她沒有任何機會出手偷襲。又僵持了一會,她心念一動,解開了腰間長鞭,向其中一人揮去,在他面前晃過。
那人見有異物出現,果然警惕地舉劍就砍。梅牽衣卻趁着他舉劍這一刻門戶稍開之際,從地上滾過,伸手倏地封住他脅下穴位。她這一招極其走險,若那人的劍稍快一些,劈的就是她了。那人穴道被封僵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梅牽衣從面前過去。他背後的同伴聽到動靜,慌忙回頭,梅牽衣卻早借之前那人的掩護轉到了他面前,趁着他轉身,手指再次伸出。
大功告成!
34前輩高人
她拍了拍手,長舒一口氣。撿起地上掉落的長劍,轉身回屋去。在燈下細看,那長劍只是普通的青鋼劍,并沒有刻上任何門派。洩氣地扔了劍,瞥眼見到屋子的一個角落有粗粗細細的繩子,想必是漁人留着補網拉魚的。理出兩根粗繩,又将幾根細繩并上,扯了扯,夠結實了。她再掏出手帕蒙了臉,重新推門出屋。
她點穴力道并不夠,頂多只夠維持半個時辰。到時,他們的穴道都會自然解開,他們依然危險。不知道來人的身份和意圖,她不想再胡亂殺人。所以,只能先把他們綁起來。
拖着四個人綁到一塊,一番追問,結果得知他們竟然是武林山莊的人。原來譚笑書并不相信展涼顏如此輕易就會死掉,所以他們一面與靈嬰樓周旋接回小公子,一面又派人在湖莊附近打撈展涼顏的屍體。
梅牽衣其實也有見過一兩次,只當是附近的漁人打漁,并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知武林山莊找他到底是為了救他,還是其他原因呢?按現在的表象,江湖正道應該把展涼顏看做朋友才是。小公子已經送回去了,武林山莊與展涼顏也沒什麽仇了。就算要找他晦氣的,也應該是洛陽回刀門或者是東岳紫陽門先找吧。
這麽說,武林山莊應該是好心地派人找他,然後救他?那為什麽不通知湖莊,湖莊不是更方便嗎?金雨朵是不是也在懷疑,所以才會遠遠地把他送到這個平時沒什麽人的島上來養傷?她沒帶他回湖莊,是不是表示湖莊也很危險?
“姑娘,你現在知道了,我們并無惡意,快放了我們吧。”
梅牽衣停止思考,看着面前幾個背對着她、拼命想把頭扭過來的人,裝作無奈道:“對不起,幾位大哥。小女子今晚沒趕上回家的船,在此留宿,縱然知道幾位大哥并無惡意,但以防萬一,只能勞煩幾位大哥在此委屈一晚。”
小屋裏燭火依舊,展涼顏的情況卻不容樂觀,她之前那一番猛踢,沒控制力道,踢得他外傷崩裂,內傷加劇,她輸給他的內力只穩住了一時。但剛才那一番折騰,他傷口再次崩裂,就算止了血,也相當危險。
她并不擅長照顧人。在梅莊,她有冬枝和梅夫人照顧,從來不需要她做什麽。就連當初在靈嬰樓,都多是展涼顏和靈嬰樓的侍女照顧她。現在輪到她照顧人了,一時間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幹什麽。
她不懂醫術,只知道內力能療傷,可如今她內力早就都輸給他了。又聽他迷糊嚷着要“水”,倒水給他喝他又喝不下。無奈之下,索性灌了他一大碗藥,幻想着這藥灌下去,他就可以馬上好了。若好不了,就幹脆死吧,一了百了。
“小姑娘,你就是給他灌再多的藥,他也好不了的。”一個沉穩的嗓音自身後響起,梅牽衣一驚之下,從地上跳了起來,嗖地解開腰間長鞭,朝門口掃去。
“啪”的一聲,鞭尾落在了一只手裏。随着那只手進來的是一個褐色長衫的中年男子,四五十歲光景,兩鬓染有微白,長須長髯頗有點清風道骨。他随手扔開梅牽衣的長鞭,徑直走過來,對她的敵視視而不見,只淡淡地掃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道:“你這朋友呼吸都快沒了,一般郎中的藥救不活他的。”
梅牽衣本來是擔心來人也是武林山莊或者別的什麽門派派來尋找展涼顏的,但聽他的語氣并無惡意,且似乎是能夠救展涼顏,頓時喜出望外,收了銀鞭,抱拳道:“晚輩剛才得罪了,希望前輩不要介意,還請前輩指點明路。”
中年男子走上前去,伸手翻開展涼顏的手腕,三指按上,診斷一番後,又仔細檢查了展涼顏的傷勢,摸着胡子啧啧不已:“奇跡,奇跡。傷得這麽重,竟然還能撐到現在。”
梅牽衣也清楚,那一刀雖然刺得偏了,沒有直接刺進他心髒,但也相差不了多少,他能撐到現在,的确可以說是奇跡。
“前輩,還能救嗎?”
中年男子沉吟道:“他舊傷傷重未愈,反添了新傷,導致痂口裂開,比較麻煩。”
梅牽衣知道他的“新傷”指的是什麽,心口緊了緊,但聽他語氣還有的救,也就不那麽懊惱了,問:“那就是能治了?”
中年男子并沒有直接回答她,反問道:“小姑娘,你是什麽人?外面那個五行陣,是你排的?”
梅牽衣這才想到,外面的五行陣還沒撤,雖然陣法簡單且搖搖欲墜,但不懂其中玄妙的人,一時半會也是進不來的。這中年男子能進來,表示他懂了,他既然懂了,那一定也看到陣中困着的那四個人了。
遇到高人了。還是她不曾認識的高人。
于是,她老實地點頭回答:“晚輩是梅莊梅牽衣。一時情急,排了那個小陣,雕蟲小技,讓前輩見笑了。”
“你就是梅牽衣?”中年男子這才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并不太敢相信:“殺了靈嬰樓樓主的梅牽衣?”
梅牽衣不知道現在江湖是怎麽傳她的,但大致也能猜到這中年男子詫異的是什麽。于是尴尬地笑了笑,道:“晚輩只是機緣巧合,補上了最後一刀。”
“能補最後一刀也非一般人可為。”中年男子笑着,“為江湖除害,小姑娘不讓須眉。若非小姑娘心思玲珑排下這五行陣,老夫也不會好奇走進來,可見有緣。既然有緣,沖你這份豪情,老夫就救你這朋友一救。不過,能不能救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梅牽衣聽言大喜:“多謝前輩!”
中年男子吩咐她倒碗水,然後伸手入懷,摸出個藍色的小瓶來。揪開瓶蓋來,一股清香頓時溢出。他從裏面倒出一粒金色的藥丸,撚開那層金色,然後伸手去要撬開展涼顏的牙關。視線掃了一眼他身上的傷,動作忽然停在半空。他問:“小姑娘,你這朋友的傷怎麽來的?”
梅牽衣正沉浸在那清香之中,忽然聽到這問話,心中警鈴一響,穩穩地倒完水,回頭甜甜一笑,道:“他是湖莊的人,遇到靈嬰樓餘孽,被打傷了。”
“湖莊的人?他叫什麽名字?”
梅牽衣面不改色道:“他叫顏涼展。”
“顏涼展?”中年男子一字一字喃喃重複,忽然有些動容,眼神就那麽飄遠了,悠悠然地不知道是在想着什麽,眼角含笑,嘴角微翹。
梅牽衣原本還有些忐忑,以為他察覺出了什麽異常,但見他竟然走神了,不覺納悶了起來。“前輩,有什麽問題嗎?”
中年男子微怔,略略回神。“沒有,只是想起了幾個故人。”他邊說着,不再有任何疑義地将藥丸送入展涼顏的口中,伸手示意要水。
梅牽衣看着他把水灌入展涼顏嘴裏,然後右手食指中指并上,沿着他下颚往下,一直到喉底。随着他手指的移動,展涼顏喉間結滾動,已是将那藥丸和水吞了下去。
她松了一口氣,道:“多謝前輩相救。不知前輩怎麽稱呼?來日晚輩定當報答。”
中年男子擺擺手,把碗遞給她,道:“老夫不過一山野孤人。小姑娘殺了靈嬰樓樓主,老夫借花獻佛,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挂懷。”
是想殺展涼顏的人啊。看來她是剛拒狼,又迎虎了。梅牽衣心裏加了三分警惕,望了望展涼顏的臉色,見他臉色回暖,已不像之前的死氣之像。心想,那藥果然神效,不知道能不能再騙一粒過來。
那中年男子看出了她的意思,道:“小姑娘,這藥神效,一粒已足,多吃也無益。”
梅牽衣慚愧地道歉,中年男子也不計較。
“請問前輩,他大概什麽時候能醒?”
中年男子道:“‘七魂不死丸’能護他性命,保他不死。至于什麽時候醒,老夫不是大夫……”轉頭看了看展涼顏,他眼眸微眯,細細凝視半晌,突然改口道:“但看在老夫和這小兄弟也算有緣,不若就好人做到底了。”
他邊說着,小心地扶起展涼顏。梅牽衣看懂了他的意圖,欣喜萬分,搶過去幫忙扶住,好讓那中年男子盤坐在他身後,替他運功療傷。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兩人頭頂都微微冒着白氣,展涼顏的臉色也漸露暖色,多了點光彩。中年男子深呼吸收功,跳下來扶着展涼顏躺下。
梅牽衣幫他倒了一碗水,誠心誠意道:“萍水相逢,前輩能耗損自身真氣替他療傷,晚輩再次感謝,銘記于心。他日前輩若有任何差遣,只管吩咐。”
若說之前的有緣之說讓他出讓了一粒“七魂不死丸”,那接下來為素不相識的人耗損內力,就絕不止說“有緣”能解釋了。梅牽衣并非有眼無珠之人。“七魂不死丸”乃武林治傷聖品,任你多重的傷,只要服下它,就算不活,也絕不會死。只是失傳已久,早成了傳說中的藥,這前輩怎麽會有?
“你這小姑娘……”中年男子忽然笑了笑,“老夫耗損內力救他,可不是圖你的感恩戴德。”
梅牽衣有點尴尬,吶吶地道:“晚輩……只是想表達感激之情。”
中年男子接過她手裏的茶,一飲而盡,長嘆息一聲,道:“老夫剛才已經說過了,這小兄弟得我緣,故此助他一臂之力。小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中年男子喝完茶就要離去,梅牽衣想起一事,出聲喚住他:“前輩請留步。”
中年男子回過頭來,問還有何事。
梅牽衣臉頰紅了紅,慚愧地道:“晚輩……還有一事相求。”
中年男子略略挑眉,梅牽衣更加慚愧了。剛才還說“若有任何差遣,只管吩咐”,言猶在耳,倒是她有差遣別人的了。
“晚輩實在是別無他法。”
中年男子擡手捋了捋美髯,打量她一會,道:“有話直說。”
梅牽衣指了指身後床鋪上的展涼顏,道:“适才前輩道與晚輩這朋友有緣,所以願意好人做到底。晚輩想,若是真的有緣,不知前輩,能不能送佛送到西?晚輩今晚不能久留,但這夜還有兩個時辰,不知道前輩能否……能否幫忙照顧他一晚?等明日天明,我爹會來接他。屆時……”
“老夫不想見任何人。”中年男子擡手拒絕了。
“不需要見!”梅牽衣急急地道,“我爹是江陵梅青玄,不知前輩是否認識。前輩只要等有人上岸來接他了,可以避開的。他日晚輩定報答前輩大恩,決不食言!”
中年男子看着她,良久,忽然問:“小姑娘,他是你什麽人?”
“啊?”梅牽衣愣了愣,直覺回答:“朋友。”
中年男子微微笑了:“什麽朋友?”
梅牽衣心跳忽然快了一拍,覺得他這笑容明顯有着其他含義,小聲道:“就是……一般的,江湖朋友。”
中年男子有些失望,低喃一聲:“這倒跟她不像了。”
梅牽衣正想再問時,中年漢子突然說道:“小姑娘,老夫幫你這個忙。”
梅牽衣大喜,道:“謝前輩。不過……晚輩……”
中年男子看着她吞吞吐吐,忽然笑了起來,揶揄道:“小姑娘,是不是又有什麽‘不情之請’?”
梅牽衣尴尬地咬了咬唇,她……實在不是故意的,誰叫這個前輩在她最孤立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又出手大方呢。于是,她厚着臉皮問道:“請問前輩來島上……有劃船來嗎?晚輩想……”
中年男子見她真說出口,不由得笑得更爽朗了,竟像許久不曾笑過一樣,捋了捋胡子道:“行!小姑娘,今晚你有多少‘不情之請’都行。只要合理,只要老夫能辦到,都答應你!”
梅牽衣眨眨眼,愣了。
“不過,你也要答應老夫一個條件。”
“什麽?”
中年漢子拉過一條凳子坐在桌邊,抓住旁邊水壺倒出一杯茶來,往旁邊一放,道:“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回湖莊半個時辰即可。小姑娘若肯陪我這個老頭子喝杯茶,老夫幫你照顧朋友,幫你打發外面那四個不長眼的家夥,也把船借你回去。如何?”
如此豪爽,如此潇灑啊!
梅牽衣原本是想将他留在島上,再讓梅青玄他們來見上一面,看看這人到底是誰。斷沒想到他只提出了這麽簡單的條件,自然是樂意至極。只是高興的同時,又頗有些慚愧。心想,真是當壞人當久了。
35救展涼顏惹風波
這杯茶足足喝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足夠梅牽衣了解到她所有想了解的事。
中年男子只是讓她當了個聽衆,聽了些陳年舊事。這舊事圍繞着兩個人,也是梅牽衣熟知,卻又不熟知的兩個人,“飛梁鎖燕”,那對憑空出現又神秘消失的夫妻。然後,她終于想起來這中年男子是誰了。
林行甫。當初譚中柳要帶她去“一個地方”時,在西湖孤山腳下偷聽到的林行甫,洛陽回刀門掌門人的師兄。他自二十年前退隐江湖,隐居在孤山之上。
他所說的“有緣”,是因為“顏涼展”這個名字包含了他三個故人的姓,顏、梁、展。而這三個故友,其中姓梁和姓顏的,正是“飛梁鎖燕”夫妻倆,梁漢仲和顏敏。姓展的,名為展騰,則是一直跟随“飛梁鎖燕”的朋友兼護衛。林行甫所懂的奇門八卦與梅牽衣差不多水平,正是從展騰那裏學到的皮毛。他“借花獻佛”的那瓶藥,也的确是“借花獻佛”,來自于一個名叫問素的女子,也是“飛梁鎖燕”最好的朋友。
自“飛梁鎖燕”出事後,林行甫隐居孤山多年,與世隔絕,不問江湖事,不理世間人。但那日在孤山之上,他被師弟打探尋到,又從他嘴裏聽說“飛梁鎖燕”極有可能沒死,說靈嬰樓當初找上他們,極有可能就是因為他們不是世間人,所以才利用他們試探研究時空穿梭之術。
這很荒唐,他知道,但是卻寧願抱着這異想天開的祈願,希望他的朋友真的不是世間人,不是死了,只是換了一個世界,仍然好好地生活着。
梅牽衣靜靜地聽他說着,只在偶爾幫他添點茶。她很能明白這種感受,深深的思念,卻無處可訴。一旦有人能聽了,一旦說了,就打開了話匣子,怎麽都藏不住。
“那年小敏有了孩兒,他們在洛陽定了居。我們約好,孩子将來要認我作幹爹的。可是,那次我有事要去山東,本來以為來去一趟能趕上小敏分娩,卻不料一耽擱就是一年半。等我再聽到消息時,竟然是他們死了,被靈嬰樓害死了!我好不容易脫身趕回洛陽,人去樓空,人去樓空!小敏不見了,漢仲不見了,展騰和問素也不知去向。在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竟然不在他們身邊,竟然不在他們身邊!”
茶杯“砰”地碎裂了,茶水流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