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行甫沉穩的聲音裏隐着懊悔與激憤;風霜然鬓的臉上,橫着的幾條皺紋;豎着的,竟然流下了兩行清淚。梅牽衣被他這沉重悲涼的語調感染,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林行甫別過頭去,拭了拭眼角的淚,回頭道:“讓你見笑了。”

梅牽衣也抹了抹眼淚,搖頭道:“前輩說的哪裏話。如此感人的深情,晚輩羨慕還來不及。”如此生死相交的朋友,如此肝膽相照的摯友,二十年了,不曾淡忘半分。見到五行陣,想起舊友,于是慷慨贈神藥;聽到名字音同,想起舊友,于是大方輸內力。一旦聽到了他們的一點點消息,就算明知是異想天開,也希望能夠确認他們安好。

不止是自責,不止是想念,不止是深情,是那種生死相連的朋友,是那種他們死了而我還活着的憾事與孤寂。

“讓你一個小姑娘聽我這老頭子的陳年往事,肯定乏味了吧。”

“沒有,沒有。”梅牽衣淚眼笑笑,道,“我頂愛聽故事了。前輩,您再多講講吧。”

林行甫慈愛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道:“你這小姑娘,心軟,嘴甜,就跟小敏……一個樣兒。”

梅牽衣道:“那小敏……一定長得很美吧。”

林行甫聽罷哈哈笑了起來,笑聲爽朗,真像聽到了什麽大笑話一般,笑得梅牽衣一頭霧水。但漸漸的,那笑聲又歇了下去。半晌,他止了笑,悵悵地道:“你道漢仲最喜歡怎麽稱呼小敏嗎?他總喜歡叫她醜醜的小敏。小敏長得不美,卻教人一看就喜歡。小敏不懂武功,教人總想護在身後,但她堅強起來,卻能站在最面前保護我們所有人。小敏愛耍賴皮,跟她的少爺耍賴皮,也跟我們耍賴皮,但真正有事時,卻從不任性……”

眼見他低喃着,又陷入了回憶。梅牽衣心念忽動,這林前輩,是不是喜歡小敏啊。

梅牽衣離開小島時,天已微明。等她回湖莊上岸後,推着船飄走,再溜回房裏換掉霧氣染濕的衣物鑽進被子,望着床頂的帳子,卻怎麽也睡不着。她想到林行甫說“是別人可能會懷疑,但若是漢仲和小敏,我相信有另一個世界存在。”

他說:“真奇怪,這些事我二十年不曾對誰說過,今天見到了你們,竟像看到了漢仲與小敏,忍不住唠唠叨叨了起來。真是人老了,話也多了。”

心潮翻滾,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她想象着二十年前,情比金堅的“飛梁鎖燕”,想象着忠心護主的展騰問素,想象着生死相交的林行甫。五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怎麽就結成了超越血緣的生死至交?

梅牽衣從沒有過真正的朋友。在梅莊,是溺愛她的親人;在靈嬰樓,是她喜歡的展涼顏和對她又敬又怕的手下。除此之外,她的感情世界是一片空乏。就算是譚中柳……也說不上是什麽情分。

朋友,真正的朋友,超越生死……

她也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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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向往着,一腳跌進夢鄉時,她突然清醒了過來,一個被她遺忘的問題倏地撞進大腦。

林行甫為什麽會在小島出現?

他隐居在西湖孤山,想确認“飛梁鎖燕”是不是真的沒死,到湖莊來能确認什麽?确認靈嬰樓是不是真有穿越時空之術?

聯想到尋找展涼顏的武林山莊,她忽然意識到,江湖中關于靈嬰樓能穿越時空的傳言,到底信的人有多少?

太陽将摻了金粉的陽光灑落湖面時,梅牽衣還抱着被子呼呼大睡。冬枝過來伺候她起床,她也賴着沒起來,直到梅夫人再來喚她,她才懶懶地道:“娘,我不想學輕功了。”

梅夫人聽她說不想練了,也不強求,只道:“那正好。餘莊主在門外等着,牽牽不想學了,我們去跟他辭行。”

沒等來梅夫人來叫她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倒先被金雨朵拉醒了。金雨朵神神秘秘地趴在她被子上,壓低聲音道:“牽牽,金魚姐姐跟你說個事兒。”

梅牽衣眉頭一挑,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麽,但還是裝作不經意地揉着眼睛問:“什麽事,金魚姐姐?”

金雨朵道:“前幾天,我到附近島上看到了一個人,他全身都是傷……”

然後金雨朵很詳細地把撿到展涼顏時的凄慘狀況描述了一遍,說他胸前一個窟窿,全身血都快流光了;說他衣衫破破爛爛,全被血染紅了;說他氣息奄奄,估計下一刻就會沒命了……總之,形容得要有多凄慘就有多凄慘。

梅牽衣順着她的描述想象,心頭微皺,适時地點頭表示同情。

果然,金雨朵描述完展涼顏的狼狽後,問:“牽牽,你說,他這麽慘,金魚姐姐看到了,應該怎麽做?”

“救他。”梅牽衣點頭,毫不遲疑地回答。

“但是,好為難啊。牽牽,他是個壞人。”金雨朵在她被子上一滾,壓在她身上仰躺着,當真是很為難地皺着眉。

梅牽衣突然想起以前,每次要做什麽事的時候,家裏人貌似都會問她的意見,但問意見的過程,都是有導向性的。她無奈地捏了捏額角,試探地問了一句:“那,就別救了?”

金雨朵翻過身來,依然趴在她身上,對着她的眼睛,道:“不救他,他就死了。”

梅牽衣想了想,咧嘴笑道:“那就救吧,快死了就做不了壞事了。”

“嗯。”金雨朵得到滿意的答案,笑着點頭道:“牽牽心腸最好。他說會改邪歸正的,牽牽不要害怕。”

然後,金雨朵又引誘她主動提議,現在他們要離開湖莊了,應該救人救到底,帶着重傷未愈的那個人一起回金陵去養傷。在最後的最後,金雨朵終于說:“對了,牽牽,金魚姐姐是不是還沒說,那個受傷的人……是靈嬰樓樓主。”

梅牽衣知道,若是以前的梅牽衣,到這個時候一定會緊握拳頭不贊同:“金魚姐姐,靈嬰樓樓主怎麽了,就算他是壞人,既然受了重傷被我們碰到,就不能見死不救。不能說壞人害了別人,我們就救,害了我們自己,就不救了!”

那時候的梅牽衣……傻氣,心智低,被梅青玄寵着,不出門,教的全是滿口江湖大義,全是世間美好,光有一身行俠仗義的心氣,卻沒有識辨善惡的眼光。

爹娘到底是想把她教成怎樣的一個人啊。梅牽衣暗自嘆了一口氣,道:“金魚姐姐,既然是他,那更應該救了。他的傷是我造成的,救了他,正好恩怨兩清。”

金雨朵走了之後,梅牽衣也跟着起床了。到前廳上去,梅青玄與金谷川也跟餘冉晴客氣得差不多了,她也最後禮貌性地多謝了授業之恩,表示以後會多加練習,然後在餘冉晴失望又幽怨的眼光中,上主島找那個又去給餘夫人畫像的譚中柳。

譚中柳聽說突然要走了,頗為驚訝。好在他的畫也畫得差不多了,也就收拾了畫具向餘夫人告辭。

倒是餘夫人聽說他們要走,頗為不舍。“昨天才和牽衣妹子說了會話,今日就要走了,真舍不得。”

梅牽衣作勢道了歉,道:“來日方長。他日夫人若還想找牽衣說話,到金陵來,牽衣歡迎至極。”

餘夫人微微笑了笑,伸出手來,道:“一言為定。”

梅牽衣訝然地看了看她伸出的手,也跟着笑了,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一言為定。”

臨走轉彎過月洞門時,梅牽衣隐約聽到餘夫人似乎低喃了一句什麽。好奇地回過頭去,卻見她已經回到了石桌邊,手指玉筷,輕輕敲着玉杯叮咚,好似一曲《虞美人》。

細細喃了喃,發現她說的似乎是一句話:“關于她的這一切,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什麽意思?正遲疑間,譚中柳已經攬過了她,往榆柳蔭裏走去。梅牽衣鼓鼓腮幫,當作是錯覺,也就丢在了腦後,倒是路上聽譚中柳說了一點關于餘夫人的內容。

他道:“餘夫人落絮之心,浮萍之命,倒從未見過如此随意淡然之人。嫁給餘莊主,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話到此,突然意識到站在身邊的是自己傾心的女子,收起悵然,話鋒一轉,笑嘻嘻地道:“但她倒是對牽衣頗上心,很喜歡。”

梅牽衣皺皺鼻子,哼道:“我才不信呢,她明明是喜歡你。”

譚中柳正想明志與餘夫人之間一清二白,前面路上突然飛快跑出來了梅疏凝。梅疏凝一見到他們,直接輕功躍過來,拉起梅牽衣就跑,把譚中柳落在了後頭。

“牽牽,快去幫小金魚說說情。她救了靈嬰樓樓主,舅舅舅母生氣了。”

咦,怎麽還生氣了?已經說好了是她一起要救的啊。

梅牽衣跟着他朝偏院跑去,剛到門口,裏面就傳來金夫人的訓斥聲。然後,她邁出的腳步停在了半空。

金夫人道:“朵兒,你到底有沒有用腦筋想想?那靈嬰樓的人是能往家裏救的麽?萬一刺激到牽牽出了什麽事,你叫你姑姑怎麽活?”

36展涼顏是情敵

刺激到她?什麽刺激她?

“好了,嫂子,你也別怪小金魚了。當時她年紀也小,哪記得那麽多事。”梅夫人雖在旁勸慰,但很顯然,對金雨朵也是生氣的。

金雨朵淚眼泱泱地不停道歉,梅青玄站在她身邊說着好話,金谷川也臉色極差地站在一邊歇着氣,像是罵累了一樣。

梅牽衣心裏咯噔一響。金雨朵一向能幹懂事又貼心,從小到大從來不讓金谷川夫婦操心,梅夫人對她也一向喜愛,早将她當女兒當媳婦兒看待了,就算有點什麽事,從來都是極大度地包容,哪裏會有這陣仗來訓斥她。

金雨朵救了展涼顏這件事,會“刺激”到她這件事,很嚴重嗎?

“牽牽,你還不進去?”梅疏凝也聽到了裏面的話,連忙出聲催促,不過說是催促,倒不如說是提醒裏面的人比較好。屋子裏的氣氛在他那句話出口時,嗖地僵住了。梅牽衣看了他一眼,重新邁步進去。

“爹,娘,舅舅,舅母,金魚姐姐。”甜甜軟軟的聲音把屋子裏的人整個叫了一遍,氣氛才算是緩和了些。

金夫人最先過來抱住了她,道:“牽牽,你金魚姐姐不懂事,別理她。”

梅牽衣搞清了事情始末之後,笑了:“舅母,這不關金魚姐姐的事啊,是我說救的。要帶那個展樓主回金陵,也是我的主意。他重傷在身,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啊。”

“真是你的主意?”這下,所有的人都瞪向了她,像看怪物一般警惕着。

梅牽衣點點頭:“是啊,有問題嗎?我剛才聽到舅母說,會刺激我,什麽刺激我?”

梅青玄嗖地就竄到了她身邊,道:“舅母是擔心萬一救了那姓展的小子,他還是跟牽牽過不去,刺激我的寶貝牽牽生氣。”

梅牽衣見他們不想說,也不追問了,伸手反抱住了金夫人,道:“舅母放心。那展樓主答應了,不會再找我麻煩。再說,他落到現在的地步也是我害的,既然做不到見死不救,不如就此送個順水人情,讓他承咱們的情,将之前恩怨一筆勾銷。爹,你說是不是?”

有了她出言保證,當天下午離開湖莊後,他們就乘船去了展涼顏養傷的小島。林行甫已經離開了,承諾的善後之事也做得極好,屋前的五行陣以及那四個武林山莊的人都無影無蹤,一切就跟梅牽衣晚上上島前一樣。

有了七魂不死丸和林行甫的內力療傷,展涼顏一晚上已是恢複了不少,但仍舊昏迷不醒。冬枝在後艙室裏照看着他,其他人則在前艙裏。金雨朵因為挨了罵,心裏別扭,悶悶地坐在船頭。明明擔心她擔心得不得了的梅疏凝也不見去哄,反而拉着譚中柳在另一邊讨論武功。

梅牽衣被幾個大人包圍着,接受遲來的審判。但或許果真是怕刺激到她什麽,過程極為溫和,有譚中柳作證,那晚展涼顏的确來找過她,大家也都相信了那天在湖莊她所說的話。

末了,梅青玄道:“牽牽啊,有些事爹從前沒教過你,你接觸的人不多也不會懂。”頓了頓,清清嗓子,正兒八經地道:“爹曾跟你說過,男人的話多半是不能信的,尤其是他們跟女人說話的時候。”

梅牽衣不由自主地望了外面的譚中柳一眼,虧譚中柳還能笑嘻嘻地一邊跟梅疏凝讨論武功,一邊還豎着耳朵聽梅青玄想怎麽在背後說他壞話。

“那爹跟我說的話,算嗎?”梅牽衣很好學地舉手發問。

梅青玄難得的嚴肅被女兒的天真給攪了,在梅夫人等人的嗤笑聲中,不由得黑了黑臉,道:“當然不算!在爹眼裏,牽牽是寶貝女兒,不算女人。爹說的男人女人,指的是你們這些愛來愛去的年輕人。”

梅牽衣“哦”了一聲,并攏雙腳,雙手交疊在腿上,等着聽梅青玄的下文。

“爹舉個例子,牽牽就好明白了。就像姓展的小子,他說因為喜歡上我的牽牽,所以要離開他的……靈嬰樓。這話,牽牽信多少?”

梅牽衣眼神飄向後艙室的方向,心想,完全不信。

梅青玄又道:“牽牽要記得,這種話,不可全信。就算他或許是喜歡牽牽,但不一定是為牽牽做到那些。他離開靈嬰樓是他自己的決定,最後落到這個下場,也是他自己的選擇,牽牽不需要為此感到難過或內疚。”

梅牽衣想,梅青玄是接受了她長大了,識了情愛。自古情愛最是傷人,他怕他的女兒被糾結的情愛所傷,所以想教她如何辨清真心,以他過來人的身份。眼眶有些發熱,本來還想故意鬧他,是不是他對梅夫人說的話也是哄人的,此時也說不出來了。

“牽牽想想,姓展的小子才認識牽牽多久,就算是一見鐘情,就算是立刻就願意為牽牽離開靈嬰樓。但他哪有那麽快去部署那些事情?靈嬰樓三大副使之所以對他趕盡殺絕,不是因為他因為牽牽離開靈嬰樓。而是,他能列出靈嬰樓副使的武功破綻,已經表明了,他想離開靈嬰樓。不管是不是喜歡牽牽,他本身,就想離開靈嬰樓。”

梅牽衣呆住了,為這番話。

她從來沒想到這一層!展涼顏離開靈嬰樓,她一直以為是因為喜歡上金雨朵,所以,他想洗心革面,他想棄暗投明。爹說的對,他若沒有去意,沒事研究手下的武功弱點做什麽?除非,他一開始就想過離開,但因為離開的代價是死,他想活着離開,就必須有活着離開的資本。而這唯一的資本就是,他擁有單挑整個靈嬰樓的武功。

所以,他一直在研究他們的武功,找出他們的破綻,實際是,他一直都想離開?遠在他認識金雨朵之前。

梅青玄還在做着總結陳詞:“我家牽牽可愛又心軟,會有別家的小子喜歡,他們想哄牽牽喜歡,說他有多喜歡牽牽,願意為她付出什麽。不要全信,哪些是因為真的喜歡,哪些是他自己想做,卻來哄人說是為牽牽,牽牽要努力看,努力想明白。不懂的,就來問爹,問娘。”

“嗯,爹,我明白了。他是他,我是我。他要離開靈嬰樓是他的事,與我無關。他今天受傷躺在床上,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不是我害他的。”

梅青玄滿意地點點頭,轉頭向梅夫人道:“我要說的說完了,小果兒還有沒有想說的?”梅夫人嗔怪地戳了他一下,道:“你也不臊,哪有當這麽多人,跟女兒說這個的?”

梅牽衣一聽這話,才反應過來,該害臊的她也沒害臊。頓時,後知後覺地臉龐起了熱度,尴尬地轉了個方向,靠在船壁上,道:“娘,困了。”

船頭上,金雨朵走向另一邊,梅疏凝正跟譚中柳說着什麽,看到她過去,臉色明顯僵了一下,然後又低頭對譚中柳說了句話。

譚中柳眼睛一亮,笑得跳了過來,三步并兩步地扒進艙室裏,坐到了梅牽衣身邊。梅牽衣看着金雨朵過去,小聲地跟梅疏凝說了幾句什麽話,梅疏凝剛開始還冷着臉,不一會兒就柔了表情,拉着她坐在身邊。

梅牽衣驚訝地問譚中柳,梅疏凝跟他說了什麽。譚中柳道:“他說‘小金魚要過來了’。”

梅疏凝與金雨朵因為救展涼顏這件事,也鬧得不開心,但因為兩家大人一起訓斥,他還沒來得及表明立場,就因為心疼,站在了她這邊。現在事過境遷,他惱她這麽大的事竟然都不跟他先講,還讓梅牽衣去“頂罪”,因此也好不起臉色來。

金雨朵心中那股委屈過去,也軟下來道了歉,兩人才算冰釋前嫌,躲在艙外,趁沒人注意時,互相牽牽小手,并肩一起看沿江兩岸的春末夏未的風景。芳菲凋零,綠肥紅瘦,雖嫌凄涼,但也暖意溫馨。

另一個為這事不開心的自然當屬譚中柳了。展涼顏是情敵啊!是搶走牽牽初吻的情敵,是在江湖武林公然跟他搶牽牽的情敵!

只不過,對于梅家和金家而言,他的意見都是被忽視的。因此,他只好極其怨怼地巴着梅牽衣。眼見梅牽衣似乎極困倦,他樂呵呵地順勢将她攬進懷裏,讓她靠在胸前瞌睡,完全不管這行為是否合理,直接忽略掉周圍齊齊瞪視着他的四雙老眼。

梅青玄見女兒在他懷裏睡得安穩,雖然心裏頗不是滋味,倒也并沒有像以前一樣,反對地把梅牽衣抱回來。梅夫人原本也不高興,想出言提醒,但見女兒喜歡,不禁也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梅青玄如頑童般不理世俗的性格反合了她的意。女兒天真爛漫,不懂世俗禮教,譚中柳也是個視禮教無無物之人,這讓她心裏竟有了一種“正是這樣的人,才能更明白女兒的好”的想法。這個想法一生,她也就不想再去給女兒多加約束了。而金谷川夫婦見梅青玄夫婦沒有意見,就算有再大的意見,也只能保留了。

譚中柳原本因為剛才梅青玄對梅牽衣的那一番教育,态度明顯偏向于他,心裏極快活,又見現在梅青玄夫婦竟默允了他這極不合俗的行為,想必是同意把梅牽衣許給他了,更是樂得想揮毫大寫三千字才好。

不過,要忍耐,他告訴自己。雖然手很想動,胳膊也很想動,可是牽牽在他懷裏睡着,他不能動。擡頭看向明顯在嘲笑等着看他好戲的梅青玄,他苦笑地無語望了望艙頂,更加一動也不敢動了。

展涼顏醒的時候,已是萬家燈火華燈初上。

當時衆人正泊了船在岸邊,找了一處酒家吃晚飯。千島湖上游的新安江不比錢塘江,要找一處酒家不容易,他們錯過了一個鎮子之後,游船到下一個鎮子時,已經是夜晚了。

白日裏因為展涼顏惹出的風波已經平息,大家圍着個大桌子邊吃邊聊着,梅牽衣正問着譚中柳為何拿筷子的姿勢如此詭異,留在船上照顧展涼顏的冬枝忽然心急火燎地跑了來,喊着:“老爺,夫人!”

因被交代在外不要提展涼顏,冬枝跑到了近前才小聲地道:“展大爺的情況很不好!”

梅牽衣一到江邊上就明白出了什麽問題。冬枝的火折用完了,船上沒來得及點燈。她慌忙摸着口袋找火折,那邊金雨朵已經晃燃了火折先上了船。

展涼顏躺在床鋪上,眉頭舒朗,唇角含笑,嘴裏輕喃:“朵朵,你看天上那兒一顆星星……”

金雨朵被他這句話吓得手一抖,火折掉落在地。艙室裏又一片黑暗。

“最亮的那一顆叫紫微星……”他的聲音安閑寧靜,極易讓人想到夏日裏,曠野裏,有清風,有蟲鳴,兩個小娃娃望着天空,一顆一顆數着那天上的星星。

但随着艙室重新亮起來,他的聲音漸漸模糊了起來,最後只聽得到喃喃輕語:“朵朵……朵朵……”缱绻深情,完全沒有冬枝所形容的“情況很不好”。

冬枝傻眼了,有些結舌:“老爺我……他……之前的确是……是很……很吓人。”

衆人面面相觑。現在在意的,已經不是他的情況是好是壞了。

好久,梅青玄最先出聲,道:“大哥,這小子,是把我家牽牽和你家小金魚……弄混了吧?”不然,誰能解釋,明明喜歡梅牽衣的男人,夢中卻叫着金雨朵的乳名?

37寂寞梧桐

“他的情況的确不太好。”金夫人忽然開口,示意衆人看他胸前。被他的“朵朵”所震驚的衆人終于回過了神來,望向他胸口,這才發現,他胸前又沁出了血來,染紅了新換好的裹傷布。

金夫人迅速上前,在他傷口周邊點了幾處穴道,一邊幫他止血,一邊道:“他身體繃得太緊,以至于傷口裂開。再不放松,恐怕會有危險。”

金夫人按着他身體幾個大穴,從袖中掏出一個布包,取出幾根銀針,迅速施針。直到他的身體逐漸放松了下來,金夫人才松了一口氣,轉頭來問冬枝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等冬枝回答,金雨朵解釋道:“娘,他怕黑。”

衆人驚訝地望着床榻上的人,又回頭看向金雨朵,要向她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冬枝也驚訝了一會後,恍然大悟:“哦,難怪蠟燭熄了他就開始不安靜了。”

梅牽衣心想,怕到這個程度嗎?連昏迷着都能感應到黑暗,因為害怕緊張而全身繃緊。卻又因為想到金雨朵,所以能保持着鎮定恬适。

她默默地退出來,站在船板上,望着黑黑的江水,蕩漾着依稀的漁火。

真的釋然了。金雨朵這麽好啊,他這麽喜歡,這樣很好。當初她做的那些,只當她是想做而已,他沒必要為她的付出而承擔什麽。沒人說過,她付出,他就必須感動,就必須喜歡她。爹剛教過的。她若不甘心,就等着好了,他負欠她的,總會有人來幫忙收拾。瞧,這不就來了。

展涼顏啊展涼顏,我真同情你。

背後一陣溫暖貼上來,随即是環上來的雙臂,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溫潤的聲音,仍像當初那般,淡淡的心疼,淡淡的關心。不同的是,當初帶來溫暖的多是他幫她披上的外衣,如今,他倒是敢直接抱上來了。

胸口微悸,閉了閉眼,她放松身體,靠在他肩上。不規矩的人得寸進尺地湊過來親着她的臉頰,她也沒拒絕,任他親着。

譚中柳見她沒拒絕,心中一喜,更加放肆地尋着她的唇,極有技巧地讓她轉過身來,将她壓向自己,方便他能更深入地吻。

梅牽衣閉着眼睛,心裏想的卻是那晚榆樹下展涼顏的吻。他的唇涼且軟,不如譚中柳的柔且熱;他的吻有些生澀,不如譚中柳這麽熟練,清楚地知道怎麽引導笨拙的她。可是,他的吻能讓了她悸動得忘了周圍的一切,譚中柳的卻能讓她清晰地比較着兩個男人的區別……

想到這些,她有些惱恨自己竟然這個時候還在想展涼顏,于是伸出雙臂,勾着譚中柳的脖子,很努力地想回應過去。

譚中柳卻突然輕咬了她的唇,放開了她。梅牽衣不依,追着吻他。譚中柳嗤嗤笑了笑,任她吻着。她極笨拙地啃着咬着,卻始終不得章法,最終只能挫敗地離開他的唇。

譚中柳又笑了笑,撩開她頰邊的一縷落發,伸手擡起她耷拉的小臉,極認真地望着她的雙眼,道:“牽衣,你在想什麽?”

梅牽衣也望着他幽深的瞳眸,許久,道:“譚二哥,你親過多少人?”

譚中柳瞠眼,啞口無言,跟她四目相對半晌,忽然抱住了她。“以前的不記得了,以後只有牽衣一個。我保證。”

那聲音大概是胡琴,清亮婉轉,明訴衷腸。梅牽衣側耳傾聽,覺得甚是熟悉。譚中柳微微凜目,雙臂力道加重,護她在懷,望着江面。

一艘小型篷船徐行而來,那樂聲漸漸清明,清中帶揚的曲調像在傾訴着什麽,滑音一現,便如情人喁喁私語,說着什麽天長地久的盟誓。

寂寞梧桐鎖清江。

梅牽衣心裏剛閃過這個名字,就覺得腳下微沉,艙室中的人都集中了船頭。梅青玄将她從譚中柳臂彎裏拉回來,低聲道:“牽牽,到娘身邊去。”

梅牽衣依言退後,心底已經琢磨了起來。

“寂寞梧桐鎖清江”實際上指的是一對雌雄大盜,男的名喚吳長寧,女的名喚童采月,專在江湖之上打劫過路船只。二人不拉幫,不結派,獨來獨往,向來只劫財不殺人,據說只是為了讨生活。若撇開他們這讨生活的方式不談,其實是一對極令人羨慕的江湖伉俪。曾有人猜測,夫妻二人做這種沒本錢的勾當,是因為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柴米油鹽這等凡俗事務之上,這樣少了夫妻倆談情說愛的風花雪月。因他們每次出現都以胡琴彈奏一曲《梧桐私語》,出來便是橫江擋道,于是,江湖人送他們一個極為風雅的稱號,“寂寞梧桐鎖清江”。只是,十年前吳長寧意外身亡,雌雄大盜從此只剩下童采月一人,成了名符其實的“寂寞梧桐”。但她單身一人,依然縱橫江湖,胡琴橫江,她武功不是江湖最高,但手段奇詭驚谲,極是難纏,江湖無人能制得了她。除了展涼顏,以及後來的梅牽衣。

她現在出現在這裏,很顯然,是打上了他們的主意了。

梅青玄很無奈,原以為最平安無事的一趟旅程,所以才帶着梅牽衣出門,卻沒想到,這一路風波不息,反成了最兇險的一趟行程。

金谷川已經出面去協調了,童采月向來劫財。雖然說出去不大好聽,但一家妻兒老小都在,真的較量起來有了閃失,倒是自己劃不來。因此,金谷川和梅青玄是打定主意,她開口要財,給她便是,也不用争那一時意氣了。

哪知童采月不理不睬,換了一個曲調,繼續拉着胡琴。待篷船靠近,只見幽夜下,一抹纖細的暗色身影,俏生生地坐在船頭,懷裏豎着一杆胡琴,左手按弦,右手執杆,既優雅地緩緩拉切着,流出低婉的曲調。

一曲終了,她收了胡琴,自船頭站起,道:“金陵金家梅家財大氣粗,我‘寂寞梧桐’若是要得少了,怕是要被人責怪看低了兩家。”

她說話聲音略嫌尖利,有些幹澀,像是多年未開過口一樣,說了這兩句後,停頓了一下,才又接着道:“不知金老板準備花多少錢買回一家七口的性命?”言下之意,已當金梅兩家為手下敗将,要拿錢財來贖回。

也虧得金谷川久經商場練出一副老練圓滑的性子,不若一般江湖人血氣好勝,聽了這般挑釁的話依然沉得住氣道:“不知童女俠開價多少?”

童采月忽然笑了起來,尖聲刺耳,末了方道:“沖金老板這一句‘女俠’,我也不要太多,金家梅家兩家人的性命,換兩家身家全産,不過分吧?”

金谷川與梅青玄對視一下,已是明白今日來者不善了。雖然不知道童采月為何突然找金梅兩家的晦氣了,但首要是先打退了敵人再說。金谷川算盤一揚,撥動珠子噼裏啪啦地響,算了一會兒,道:“過不過分,需問過在下這算盤的結果了再說。”

“看來金老板是要錢不要命了,我‘寂寞梧桐’出手絕不空手而歸,金老板要給命,我也是收的。”她邊說着右手執杆重新切在琴弦之上,要開始拉琴。

金谷川眼疾手快,迅速撥動算盤,落下一顆珠子,他伸手撚起,朝對面船上的女人疾射而去。童采月手未動,腳下輕點,旋身朝空中升起,躲開金谷川意欲毀她胡琴的算珠,铮铮的琴音随之溢出。

“快捂住耳朵!”梅青玄眼見着這邊鬥了起來,慌忙叮囑其他人。梅牽衣自是早在她杆抵琴弦時就捂了起來。

《梧桐私語》單奏起來是一首極纏綿悱恻的曲調,但若注入內力與情感相合,則是會奪人心魄的催魂音。童采月失去丈夫,相思入骨,拉出的《梧桐私語》讓人忍不住跟着潸然淚下,會不知不覺間心智被迷,陷入她的情感世界,最後落入癫狂。

金谷川梅青玄等內力高強的人尚能抵擋一陣,但他們這些正兒女情長的年輕人如何能擋?梅牽衣捂着耳朵回頭,盡量不去想那琴音,心裏默念:“落花城上高樓,倚清秋。萬裏夕陽垂地,大江流。無限愁,盡消瘦,知誰有。閑問掠水白鷺識情否。” 這是一曲《相見歡》,也是一套內功口訣,有助抵禦《梧桐私語》,是當初展涼顏為破解這《梧桐私語》,與蕭韶一起參出的破解之法。

回頭一看,梅疏凝與金雨朵竟不在船頭,她心中一驚,朝艙內跑去。冬枝已經淚流滿面地癱坐在地上,見到她來到,心智稍明,喃喃一聲:“小姐,心好痛啊。”

梅牽衣心中一凜,冬枝的武功與她差不多,毫無防備之下根本無法抵擋童采月的《梧桐私語》。她沒辦法,只得狠下心來,使勁在她後頸處一砍,将她打暈了過去。但她內力低弱,又兼之對展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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