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顏傷心情恨,最是受不得這琴音之催,松了捂耳的手,那琴音铮铮已消失在空中,卻又從另一個方位傳來,不見琴音,卻一聲聲像奏在耳膜之上。

心中一悸,忽見床鋪之上的展涼顏眼角也溢出了淚水。她大驚失色,連忙捂住他的耳朵,喊道:“不要聽!”他陷入昏迷,又對金雨朵情根深重極易入魔障,一旦入障,恐怕是再難醒過來了。

“落花城上高樓,倚清秋。萬裏夕陽垂地,大江流。無限愁,盡消瘦,知誰有。閑問掠水白鷺識情否。”她在他耳畔急急重複着,希望能助他潛意識中運功抵禦。

船身忽然搖擺起來,像是有誰在水底搖着,推波助瀾。梅牽衣站立不穩,只得抓住船壁努力穩着身形。忽然“啪”的一聲,燭臺落地,艙室瞬間陷入黑暗。

她沒辦法去點燈,不僅要擔心他被情障所迷,又要擔心他怕黑弄傷了自己,只能不停地在他耳邊念着“無限愁,盡消瘦,知誰有。閑問掠水白鷺識情否。”

床鋪上的人身體又開始緊繃了,梅牽衣想起之前金夫人所言“若這樣下去,傷口裂開,極其危險。”可是該怎麽讓他放松下來,她完全沒有主意。

他的身體越繃越緊,越繃越緊,鼻尖又傳來新鮮的血腥味。她心中一慌,又急又怕,便嚷聲叫道:“你別怕,放松,放松一點!”

一只手伸過來,反抓起她的胳膊,嘴裏仍舊喊着:“朵朵……”

她為他擔驚受怕,他卻仍舊念着金雨朵,梅牽衣不由得惱了,使勁兒摔開他。“喊她、喊她、喊她,你就只知道喊她!讓她來救你好了!”

但沒想到的是,她這一摔沒有摔出去,展涼顏的手抓着她的胳膊,極其用力,幾乎要鉗進她的肉裏去。

“不要怕……”

梅牽衣愣了愣,低下頭去。黑暗裏,看不到他的表情,卻看到他一雙黑眸透光,已然睜開。他伸手上來,要幫她拭淚,輕聲低喃着:“朵朵,不要怕。”

她心中一喜,也忘了剛才的氣恨,喜叫:“你醒了?”

展涼顏沒有回答她,伸手在她眼睑之下摩挲兩下,從床上直直坐起。梅牽衣見他沒事,稍微安下心來,摸出口袋中的火折晃燃。他面色蒼白,隐隐透青,胸前的白布已經被染得大片腥紅。但一雙幽眸如湛,任誰都不會懷疑他是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你……”她有些遲疑了,他真的沒事嗎?

光明重回,展涼顏的身體漸漸放松,眯眸望着面前的人影,低微的聲音确認:“梅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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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牽衣見他神智也清明了,便懶得搭理,白了他一眼。卻見他唇角一勾,面色忽如春來,隐隐黑氣也退了不少,但只須臾,臉色忽地沉下,掀被就要下來。

她慌忙按住他。“你要做什麽?”

“有人來襲,情況緊急。”展涼顏簡潔地扔下這句話,也不披衣也不穿鞋,只一身破爛的中衣,光着腳就往外走去。“梅姑娘,跟在我身後。”

梅牽衣這才注意聽到艙外的刀劍之聲,似是混戰。船身不斷搖晃,像……像……

像跳躍的音符一樣。

她猛然想起,她沒有捂耳朵,也沒有念口訣助自身抵禦,童采月的《梧桐私語》怎麽對她失去作用了?以前是因為她內力高,所以奈何不了她,現在是怎麽回事?

一擡頭,卻見展涼顏也絲毫不受影響地往艙外去了。

38展涼顏救了她

外面一片混亂,江水蕩漾着的漁火遠遠近近,上上下下。童采月和金谷川梅青玄同時失去了蹤影。展涼顏單手執劍,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已經進入了戰鬥。船板上金夫人與梅夫人各自護着金雨朵與梅疏凝,譚中柳可憐兮兮地一邊抵抗着那不知源頭的琴聲,一邊守着艙室,努力不讓敵人侵進。

“譚二哥!”梅牽衣喊了他一聲,他腳下一個踉跄,揮劍掃開來人的刀,應了她一聲:“牽衣別出來!”

梅牽衣眼見他明明抵擋不住,還在逞強,知道他是想守着不讓外面的人攻進去。心中一暖,解下腰間長鞭,道:“譚二哥,你先歇會,我來!”

譚中柳聽她出言相護,覺得那悲涼的琴聲似乎也不那麽讓人難受了,精神一振,笑道:“怎麽能讓牽牽冒險!”結果他話音剛落,就“哇”地吐出了一口鮮血。梅牽衣手一緊,揮鞭甩上,将他護在身邊,然後猛地反肘一擊。譚中柳不及再說出什麽話來,就被她打暈了。

梅牽衣暗自順了順氣,察覺到內力已恢複六七成了,雖然情況仍然很糟糕,但已經好了不少了。

“牽牽,到娘這邊來。”梅夫人見她出來,又見譚中柳倒地,她沒看清具體情況,心中頓時急了起來。

梅牽衣沒有理會,童采月絆住了金谷川與梅青玄,好讓這些人趁機劫船,這絕不是童采月的風格。到底他們是一起的,還是湊巧?聲東擊西,不管怎樣,他們的意圖不會是金銀錢財。

不由自主地望了展涼顏一眼,他重傷未愈,武功大打折扣,在群敵環伺中,其實比她還危險。

目标會是他嗎?他們離開湖莊,已經悄悄地走上游新安江,就是為了避免多事,還是被人發現了麽?

不容她多想,來襲者武功甚高,并非一般的小角色,她全心全意尚且不一定能禦敵,再分心去,更是兇險。她收鞭換劍,盡量避免不與敵人劍身相撞,只使巧法,輕靈迅捷,一時之間,傷在她劍下的人不在少數。得了一口喘息,見展涼顏那邊情況甚危,她想也沒想,輕身躍起,落到他身邊,唰唰兩下,刺傷了兩個背後攻擊他的敵人。展涼顏回過頭來,冷顏挑眉,反手一劍,送入敵人胸膛。

梅牽衣沒有搭理他,一心一意地對付着這不知來路的侵襲者,展涼顏也退後靠近她,兩人一前一後抵禦,那些人一時之間也攻不過來。

突然,一個人影從水中騰起,她左手抱琴,右手拉弦,琴聲铮铮,幽怨隐含殺伐之意。原本勉力抵抗的金夫人與梅夫人漸漸承受不住,但來襲的敵人卻似乎都不受琴音的影響,進攻更猛。梅牽衣心憂母親,想着如今之計,別無他法,只有先毀了童采月的胡琴。

童采月拉着琴,正笑着欣賞衆人因感受到她的悲傷而痛不欲生的模樣,陡然間見一人一劍橫沖直撞過來,行動自如,安然無事。她“咦”了一聲,手中拉杆加快,凄壯琴音随之流瀉。梅夫人腳步踉跄,差點被敵方所傷,金夫人更是心痛難忍地吐出了一口鮮血。梅牽衣情急之下,索性直接将劍擲出。

那劍勢去得極快,童采月不防此招,來不及反擊,只能躲開。梅牽衣早又解下了腰間長鞭,封住她去路,童采月被逼得再次後退。不防斜刺裏又一劍刺來,将她退路切斷。只聽“嗤”的一聲,她手臂衣衫被劃破,滴答血落,琴音跟着停了下來。

“你們……”她幹澀尖利的聲音夾雜着驚訝,極為刺耳,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的展涼顏與梅牽衣。梅牽衣雖然一時也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但顧不得那麽多,揮鞭再次追上,将她連連逼退。就在她的長鞭要觸及那胡琴,眼看就能将它毀了的時候,突然劍光一閃,童采月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利劍,嗖地挑開她的長鞭,反擊回來。

梅牽衣內力不足,不足以與人直面相接,更何況是童采月這樣的一流高手。她銀鞭被挑,手握不住,眼見着明晃晃的劍尖朝她面門直刺過來,想要躲閃,卻覺得全身被罩在一片劍光中,真氣流淌,壓得她完全動彈不得。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腰間一熱,眼前景象突然旋轉了起來,回過神來,發現是被轉了個圈,帶入了一個人的懷裏。血氣撲面而來,黏濕了她的臉頰。

這是……展涼顏?

展涼顏……救了她?

她撞到了他的傷處,他連哼都沒哼一聲,習慣地将她攬在左胸處,單手執劍,擋着童采月的劍勢。

這習慣……依然啊。

她若遇險,他總會來救,總是護她在心口,不教人傷她分毫。

只是,那一時的溫柔,除了讓她後來更增傷心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如今,她也不想要了,不稀罕了!

伸手推開,從他懷裏退出。不知是她力氣太大還是什麽,竟将他推得蹬蹬蹬退了好些步,最後,将劍插在地上,才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

她一時有些發愣,身後忽聞“撲通”,是有人落水的聲音。回頭望去,只見金谷川與梅青玄已經回到了船板上,童采月抵不過他二人,趁夜借水遁走。

“是金大俠和梅大俠!”岸上忽然有人聲傳來,不由分說刷刷亮劍,過來幫忙。只聽刀劍锵锵,不多時,已經是風平浪息。

梅青玄回頭來看到梅牽衣身上有血跡,臉色噌地就變了,伸手想去觸碰她染血的臉頰,一時間,手指顫抖,竟不敢往前。

“牽牽,哪兒疼?”

梅牽衣低頭看了看,伸手摸上臉頰,摸出一手的血來。回頭看了看展涼顏,展涼顏正努力地替自己止血。她伸手一指。“是他身上的。”

梅青玄頓了片刻,松一口氣,飛速撩起衣袖替女兒擦淨臉上的血跡,然後送到梅夫人身邊。梅夫人強撐着一口氣,見到梅牽衣安然無事,才松懈下來,拉她到身邊來,坐下來盤腿調息。梅疏凝一早已經被梅夫人打暈了,梅牽衣伸手在他人中掐了幾下,又拍了拍他身上幾處穴道,他才幽幽地醒了過來,确認梅牽衣沒事後,四處尋找金雨朵。

梅牽衣又以同樣之法叫醒了譚中柳。譚中柳清醒後,看到船頭與金谷川梅青玄寒暄的人,臉色微變,竟往梅牽衣身後躲了躲。

梅牽衣順着望過去,認出來人正是武林山莊的大公子譚中楊。

原來武林山莊從靈嬰樓手裏接回小公子後,譚中楊奉了父叔之命帶着幾名師兄弟折返湖莊,确定展涼顏的生死。若展涼顏真的死了,則厚葬之;若僥幸沒死,就想辦法救他一命,順便帶那個流連溫柔鄉的二弟回家。

譚中柳自然不同意,好不容易梅青玄夫婦對他有了認同,怎麽也得趁熱打鐵一番。他已經決定了,一定要得到梅牽衣答應嫁給他的承諾了,他才回家——準備籌備聘禮提親去。

不過,這個他自然不會跟譚中楊明說,只說這一路上兇險,連童采月都出現了,還有死士打劫,不看着梅牽衣安全到家,他不放心。

他的擔憂不無道理。打鬥完畢,他們清點了留下的死屍,發現他們的耳朵早就被刺聾了,且那些只是受傷沒來得及逃走的人,也都在被問話之前選擇了自殺。很顯然,他們是與童采月同夥,有備而來。但金梅兩家在江湖中一向是廣結善緣,從不樹敵,是什麽人會如此狠辣,他們想了許久都沒有想到。

“莫非是他?”金谷川突然又提出疑問。

梅青玄夫婦對望一眼,梅夫人稍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那個“他”指的是誰,眼裏明顯露出恨意。梅青玄握了握她的手,輕聲道:“若是他,出手會留有餘地的。”

梅牽衣在旁聽得一頭霧水,插嘴問道:“爹,誰呀?”

梅青玄摸了摸她的頭,笑道:“牽牽乖,去跟你金魚姐姐玩。看,她在叫你呢。”

金雨朵正在船艙裏幫着她娘替展涼顏換藥裹傷,聽到這話,配合地探出頭來喚了一聲:“牽牽,來,幫幫忙。”

梅牽衣只好不情不願地過去,瞅了一眼床鋪上的展涼顏。他情況也算穩定下來,也多虧了金夫人略懂醫術,尤其擅長金針刺穴。否則,以他這一晚上兩次金瘡裂開,就算有“七魂不死丸”護身,估計也沒半條命剩下了。

展涼顏正巧在這時候睜開了眼睛,一雙黑眸看着她,沒什麽表情。梅牽衣直覺地退後兩步。跟着她進來的梅疏凝以為她害怕,忙将她往身後護。展涼顏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沒有說什麽,視線移向床頭的金雨朵。

他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後,對金雨朵又多了一份感激,極謙和禮貌地道謝,向金夫人感恩,向金梅兩家全部感謝了一番。金夫人心裏暗暗稱贊,原本還擔心這靈嬰樓的樓主殺人不眨眼,性格該是暴戾偏執,卻沒想到竟然如此溫文有禮。

“舉手之勞,展樓主不必挂懷。”另一邊,金谷川梅青玄與譚中楊寒暄完,也過來看展涼顏的傷勢了。“展樓主能離開靈嬰樓,是江湖武林之福。只盼經過這一次,大家能從此化幹戈為玉帛。”

展涼顏道:“在下已被逐出了靈嬰樓,再也不是樓主了。若金大俠梅大俠不嫌棄,喚我涼顏即可。”

他說出這句話來,所有人心裏都松了一口氣。雖然早猜到他是自己主動想離開靈嬰樓,但畢竟只是猜測,畢竟最後推波助瀾的是梅牽衣,畢竟,他或許真正喜歡的并不是梅牽衣,而是金雨朵。這麽多“畢竟”一綜合起來,他們不得不防備這靈嬰樓樓主若是行事乖張,必會遷怒梅牽衣。

梅青玄又替梅牽衣客套地說了幾句“小女不懂事”雲雲,展涼顏也極大度地表示:“是在下太過偏執,不怪梅姑娘大義拒絕。”言下之意,竟是默認了喜歡梅牽衣。

不說梅青玄等知道他夢呓喊“朵朵”的人糊塗,就連梅牽衣自己都搞不懂了。為何他不否認。金雨朵就在他面前不是,他不是要追求她麽?他應該馬上否認她的話,然後表明喜歡金雨朵才對呀。

聽他果然言明的确起意離開靈嬰樓,譚中楊也上前客氣了幾句,然後問及他将來的打算,有意邀他去武林山莊。展涼顏沒明着拒絕,但卻接受了金雨朵的提議,先跟他們回金陵,把傷養好再做計議。

“展兄弟,在下還有一事不明。江湖傳言童采月的‘梧桐私語’能惑人心智,令人癫狂,今日就連金大俠與梅大俠都多少受那琴音所傷,為何展兄弟卻似乎毫發無損?”

經過那一場惡戰,展涼顏的情況其實更嚴重了,只是因為有“七魂不死丸”的藥效、林行甫的內力再加上金夫人的金針舒脈,且他人已醒來,便不容易再像先前那般脆弱地陷入昏迷。所以他只是躺着養傷,并沒有再昏睡過去,看起來的确是好了些。但若要說是“毫發無損”,卻是睜眼說瞎話了。好在衆人都明白,譚中楊的“毫發無損”是對童采月的“梧桐私語”而言。

經他這麽問起,衆人才又想起來,當時不止是展涼顏,不被童采月的“梧桐私語”所影響的,還有一個梅牽衣。

展涼顏原本在譚中楊過來後,便無甚興趣地閉目養神,聽他問到這個,才又睜開眼來。一雙冷眸睨了他一眼,又望向梅牽衣,神色未明。半晌,他合上雙目,淡淡地道:“‘梧桐私語’以情感毀人心智,對于真正有過傷痛的人來說,心智早已受損,她那點悲傷不過是無病呻-吟。”

梅牽衣的心驟然緊縮,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齊齊聚集到她身上的目光。

她是贊同他的說法的,她聽到那琴音時,初始的确被琴音引出傷感,但随即就沒了感覺。無病呻-吟,這個詞形容得簡直貼切至極。可是,她所經歷的痛苦,是從那個未來帶過來的,是這輩子沒有經歷過的。她這輩子的人生中,簡單單純一帆風順,父慈母愛,兄憐姐疼,誰能相信她會有什麽傷痛,還痛到連“梧桐私語”都奈何不了她?

39我沒想殺你

不等梅牽衣想出怎麽解釋她沒來由的“傷痛”,旁邊的梅夫人臉色倏變,緊緊地将她抱在了懷裏。

“我的牽牽沒事!有娘護着,牽牽沒事!”

梅夫人對展涼顏在湖莊陷害梅牽衣之事仍然耿耿于懷,即使是所謂以“愛”之名。誰讓她的女兒為難,不管出于什麽動機,她都絕不原諒。如今見他又誘人去懷疑女兒受過極重的傷痛,心中對他的惡感又增了三分。

梅青玄摸了摸梅牽衣的頭,笑道:“小果兒放心,牽牽不會有事。展兄弟只說對了一半。真有過傷痛的人的确不會把童采月那點悲傷看在眼裏,但若完全不懂悲傷為何物,自然也不會受她琴音所惑。咱家牽牽心思單純,又有小果兒你疼着,還有她爹我疼着,哪有機會去明白什麽叫悲傷?不懂悲傷,又怎麽會被悲傷所傷?”

想起有個詞叫“對牛彈琴”,衆人恍然大悟一致點頭稱是。譚中柳雖覺得奇怪,但也極是懂得抓時機地舉手保證:“還有我。我也會一直疼着牽牽,讓她永遠無憂無慮,永遠都不懂悲傷。”

譚中楊聽到他這般信誓旦旦,心中微訝。早從他堅持要送到梅牽衣回金陵他就納悶了。他這個弟弟素來就癡,書癡畫癡美人癡。一旦迷上了哪個姑娘,就會暈頭轉向,直到把人畫完了,才能稍微找回點神智,再往後去又會逐漸厭倦。年紀雖不大,惹出的風流債卻已不少了。因此,談笑二生都不敢太放任他在江湖放蕩,就怕哪一天真的惹上麻煩。

但這次對這個梅姑娘,似乎時間長了點。他在心中默數了一下,這梅家姑娘極好騙,都已經大半個月了,按常理,畫也該畫完,應該到感情衰退期了,他應該是慶幸他來幫他解圍,讓他好脫身的,怎麽反而還賴着不肯走了?不僅如此,還能當着人家姑娘爹娘的面說出這一輩子的承諾。這梅姑娘,他從剛才就一直觀察着,明明是個大姑娘了,但全家都把她當小孩哄着,她也只會乖巧聽話,很顯然心智有問題。唔,原來果然是心智受損啊。

展涼顏望着這一群睜眼說瞎話的人,有些厭煩地又閉上了眼睛。閉眼的那一剎那,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黑夜裏醒來,見到的那一雙眼睛。為什麽會和夢裏的朵朵重合?

再度睜開眼來,望着梅牽衣,梅牽衣已經被梅夫人帶出去了。他回頭又看了金雨朵一眼。金雨朵正幫金夫人收拾着藥具,似乎感應到他在看她,擡起頭來微微一笑。

第二天天明,他們從歙縣上岸,改走官道。

譚中柳不肯回家,譚中楊好奇為什麽他這次的興趣能持續這麽長時間,于是也以護送之名,陪着他們一起回金陵。

一路上浩浩蕩蕩,馬蹄揚灰,車輪辚辚。衆人經過新安江上那一戰,都元氣有損,且照顧到展涼顏身有重傷,一路行程極慢,走了近三天才到銅陵,再由銅陵換水路,取道長江回金陵。到了長江,基本就屬于金家梅家的勢力範圍,前兩天戒備緊張的氣氛頓時緩解了不少。

這幾日,展涼顏坐在馬車裏,由冬枝照看着。梅牽衣騎馬在外,有梅夫人看着,又有譚中柳跟在左右,他們幾乎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但是,她心裏有大量的疑惑未解。她自以為極了解的展涼顏變成了迷一樣。與他朝夕相對一年,不知道他為什麽怕黑,不知道他有什麽傷痛能傷到心智,更不知道為什麽他既然想離開靈嬰樓,卻又會帶着靈嬰樓做那麽多壞事。

她對他有疑惑,卻也十分清楚,那是當初那個展涼顏,現在這個展涼顏,對她來講,就是一個定時炸彈。

回頭望去,那個定時炸彈正靠在窗邊,望着外面不知哪裏的風景。梅牽衣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果然就看到了金雨朵。金雨朵站在桅杆下面,跟上面扯帆的梅疏凝說話。梅疏凝則一邊忙着手上的活,一邊偷空低頭來回她一兩句。二人說笑間,金雨朵突然飄飄躍起,也躍到了那桅杆之上。梅疏凝吓得一把抓住了她,她卻笑得甜蜜蜜。梅疏凝無奈地輕輕扯了扯她垂在胸前的小辮子。

梅牽衣再移過視線去,卻發現展涼顏的目光已經看向她了。她心中幸災樂禍的心思一起,就走到窗前,倚在窗沿,故意道:“看,我哥跟金魚姐姐感情好吧?”

展涼顏挑挑眉,擡起手肘在窗沿上,支起下巴,倒是極認真地看着她。

梅牽衣見他氣定神閑,一副她在無理取鬧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惱,補充一句:“等回到金陵,他們就成親了!”

展涼顏微微怔了怔,又轉頭朝桅杆上的兩人望去。高高的白帆擋住了二人,只能依稀看到透過白帆的兩條模糊影子。

他看了一會,收回視線,放下胳膊,淡淡地道:“兩情相悅,終成眷屬。這是好事。”

梅牽衣一愣,脫口而出:“你覺得這是好事?”

“梅姑娘不覺得嗎?”

“我……”她頓了頓,道,“我當然覺得是好事!可是……”

你不應該覺得啊。

梅牽衣想,她的想法果然跟他不是一個層次上的麽?想到那場婚禮中,展涼顏那“這樣就足夠”的表情。她想,難道喜歡一個人,真的可以不計較她喜歡別人嗎?若不計較,那還是喜歡嗎?

她不懂。她想她是做不到的。若她仍舊喜歡一個人,而那個人仍舊喜歡別人,她可以不去殺那個“別人”,但絕對做不到看着他跟別人在一起,她還得開開心心的。你若無情,我為何要有情?

“我以為,梅姑娘應該希望我喜歡的是你才對。”展涼顏涼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梅牽衣回過神來,待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以為你是誰,誰稀罕你喜歡!”

展涼顏看着她因惱羞成怒而變得紅彤彤的臉頰,忽然笑了笑,面如春綻,再次支着下颚在窗沿上,道:“梅姑娘親口跟我說對我一見鐘情……還是說,梅姑娘想否認太湖上看到的,不是我?”

梅牽衣瞪着他的笑顏,極想問他一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笑了?”好在理智管住了她,反問道:“那是你嗎,我怎麽不知道?”

展涼顏伸手撥了撥她袖子上的銀鈴,道:“那銀鈴晃得叮當響的,我不會記錯。”手指用力,想掐下一枚銀鈴,卻意外地沒有掐下來。他眉頭微皺,擡起頭來,鎖着她的視線,淡淡地陳述:“梅姑娘,你喜歡的是我,不是譚中柳。”

“你……”梅牽衣死瞪着他篤定的眼神,怒極反笑,哼了一聲,道:“我倒不知,幾時展樓主還成了本姑娘的知己。”

展涼顏看了看她,忽然意識到她好像生氣的時候就愛喚他“展樓主”。眼眸微垂,突然向她伸過一只手來。梅牽衣直覺地往後退去,展涼顏掀眉睨了她一眼,緩緩将手掌打開,露出掌心的一支梅形花釵。

梅牽衣愣了愣,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有些傻地望着他掌心的花釵,想着是什麽時候跑到他手裏去了。

展涼顏道:“若真是梅姑娘的知己,或許我就明白了。梅姑娘雖然與我敵對,但卻好幾次都想救我,最後……”他頓了頓,低低地問:“梅姑娘,你為什麽要殺我?”低沉的嗓音,當真是讓人覺得,這個問題有多沉重。

梅牽衣心頭微悸,完全愣住了。關于當日湖莊的事,她以為他會向她興師問罪,她也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卻不料他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她為什麽殺他。

收起心中古怪的念頭,她冷笑一聲,收回他掌心的花釵,道:“你也知道我們是敵對。既然是敵對,我為什麽不能殺你?更何況是你設計陷害我,是你逼我走投無路,最後也是你要對我趕盡殺絕,我為什麽就不能殺你?”

展涼顏望着她,聽她細數殺他的理由,半晌,忽道:“我沒想殺你。”見梅牽衣一臉不相信,他也不再多說什麽,望向船頭的船帆。

金雨朵和梅疏凝已經收帆下來,正往船艙裏走。金雨朵語笑嫣顏,發髻間的梅形珠花映着夕陽金黃的光線,就那麽直直地反射到了他的眼裏。

他眼眸微微眯了眯,突然覺得心煩意亂,恰聽到梅牽衣問着:“你真的一早就在打算離開靈嬰樓?那為什麽還要去搶小公子和湖莊小千金?”

他收回視線,冷眸掃了她一眼,淡淡道:“梅姑娘,有些問題,我不向你追究。同樣,有些問題,你也別問我。”

梅牽衣被他嗆得目瞪眉豎,猛地一拍窗沿,道:“你要去金陵!去我家!我憑什麽不能問?”

她的聲音引起了正走到艙口的梅疏凝和金雨朵的注意。尤其是梅疏凝,一聽到妹妹的大嗓門,立刻就閃身過來,将她護在身後,兄妹倆同仇敵忾。

“牽牽,怎麽了?”

梅牽衣躲在梅疏凝身後瞪着展涼顏,展涼顏倒是一派悠閑地摸了摸鼻子道:“和梅姑娘有點誤會。對不住,是我的錯。”

跟着過來的金雨朵笑了起來,道:“展大哥,牽牽性子很好。你若惹了她生氣,好好哄哄,該道歉的道歉,該解釋的解釋,說開就好了。”這幾天,照顧展涼顏的雖然是冬枝,但冬枝記恨他有擄走小姐且吓壞小姐的“前科”,又看出梅夫人對這個展大爺也不待見,因此,照料起來總不那麽盡心盡力。金雨朵看在眼裏,也別無他法,只自己多上了點心。是以,這兩日下來,倒是她與展涼顏關系最近。

展涼顏果真又道了歉。梅牽衣瞥了他們三人一眼,徑直走了。留下梅疏凝與金雨朵驚訝不已,展涼顏則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幾天水路,雖沒什麽意外,卻又極其意外。金家梅家走長江商道,沿路聞風來拜訪的人竟是絡繹不絕。短短的兩天不到的水路,走了五天才到烏江鎮,估計還得再拖上一天才能回金陵。梅牽衣原本以為梅青玄和金谷川在長江一帶真有這麽高的名望,後來才發現,這些人打着與金家梅家交好的名義,其實全是沖展涼顏來的,其次就是她。

如今江湖誰都知道了,靈嬰樓樓主展涼顏為她梅牽衣,棄暗投明改邪歸正,有好事的江湖人士就愛來湊這個熱鬧。有攔路寒暄的,有順路拜訪的,還有盛情難卻的,還得受邀在臨江酒樓吃頓宴席。這些來訪者總是或真或假地誇贊她一番,然後或明或暗地試探,靈嬰樓是否真懂時空穿梭之術。展涼顏性子孤傲,向來以身體為由,不大理會,偶有說法,也全憑心情。有時候諱莫如深,有時候說也不是不可能,有時候又說只是傳言。但經過他這前後不一的說法傳出去,反叫江湖人更加懷疑他是欲蓋彌彰。

最後,就連慕家莊都來了。當初梅牽衣被展涼顏擄走之時,原本不理江湖事的慕氏十三劍堅持等到把她救回來了,才回慕家莊。後來得知梅牽衣在錢塘客棧劍拟群雄,又聽說她在湖莊逼靈嬰樓樓主棄暗投明,慕夏瑜頓時後悔莫及。想她慕夏瑜此生宏願就是讓慕家莊能重拾昔日江湖地位,不料這個機會卻被武功還不如她的梅牽衣搶走了。失落之下,跟着父親走商散心,正好又遇上了他們。于是專門停船過來發發牢騷,順便瞻仰瞻仰那個傳說中靈嬰樓主的真面目。

梅牽衣見到慕夏瑜時,當真吃了一驚。這個衆星拱月的小公主的手上竟然纏着白布,顯然是新傷未好。江湖行走受傷是沒問題,但受傷的是慕夏瑜就有問題了。

“慕姑娘,你這手是怎麽了?”

慕夏瑜滿不在乎地道:“路上遇到幾個有眼無珠的小毛賊,竟然想搶我慕家莊的貨,跟他們打起來了。”

慕氏十三劍不理江湖事,任務就是保護好這個小公主,能讓她受傷的,絕不會是幾個小毛賊。梅牽衣心中奇怪,當下便細細問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走這一遭長江風平浪靜,但慕家莊這一趟長江之行卻極為兇險。慕夏瑜年紀小,不曾随貨出船,自以為她慕家莊樹大招風,有小毛賊來搶劫是自然而然的事,打跑了就行。但看在梅牽衣眼裏,卻知曉,事情遠非如此簡單。

40嫁給我很好

望着慕夏瑜站在船頭笑吟吟揮手離去的身影,梅牽衣心思如潮。如今江湖人幾乎都盯着長江一帶,哪還有攔江搶劫的毛賊敢出沒?慕氏十三劍的确不參與江湖事,但上輩子,卻有四個人死在了她手裏,包括這個小姑娘喜歡卻不自知的俞夏木。她原本要殺的是慕夏瑜,但是俞夏木以死相阻,她才放過了她。

那個未來裏,這個小姑娘……

她不敢想下去。

“牽牽啊,慕小姑娘已經走遠了。你若喜歡她,我們下次邀她來梅莊玩啊。”梅青玄送完了人要開船,見女兒還站在船頭眺望着那早已消失在天盡頭的船影,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推測女兒是喜歡跟慕家小姑娘玩。

梅牽衣斂了思緒回頭,點頭稱好,道:“爹,做了錯事,改正了,是不是仍可算是好人?”

梅青玄道:“當然。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梅牽衣笑了。心想,知錯能改,這不僅是善,更是幸運啊。有多少錯誤是來不及改正的,但她幸運地得到了這個機會。

夜幕微深,窗口傳來“咚咚”的聲音,梅牽衣側頭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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