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望着旁邊那棵沒有開花的梅樹,不知想着什麽。

梅牽衣聽到心裏好像有個聲音吶喊着,她就要嫁給我哥哥啦,你真的不在乎麽?

那個“未來”,她只知道他為了金雨朵離開靈嬰樓,只知道他為了金雨朵甘願接受江湖武林的“洗罪之禮”,只知道他為了金雨朵最後毫不留情地殺了她和腹中孩兒……至于他與金雨朵真正在一起時,他是怎麽表現他的喜歡的,她卻完全不清楚。

思及他的多情與無情,她半惱半恨。好在這些都與她不再相關,她想,算了,管他喜不喜歡金雨朵,若不喜歡,是他的運氣;若喜歡,是她的運氣。

金雨朵雖然也極擔憂譚中柳的風流之名,但念及他對梅牽衣的喜愛,也誠心祝願着:“希望他對牽牽是真心的,一直這麽真心喜愛下去。”

梅牽衣回過神來,微笑着保證:“他會的。”

展涼顏的身形微動,折了牽到他衣衫的一片葉子。

午後,陽光微濃,夏初的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的。梅牽衣慵懶地躺在院子裏的吊床上,閉眼聽着鳥兒啾啾,風吹樹鳴。乍一看,就是午後小憩,但真正明白的人便會看出端倪,她的姿勢并不是一般人睡覺的姿勢。右手擡起從上覆在後腦玉枕穴之上,左手微懸在丹田之上,身形略扭。這姿勢,若在床榻之上,自是有些怪異,但在吊床之上,卻并不覺得突兀。梅牽衣靜靜地感受着丹田氣起,游走全身,緩緩地吐納,将身體調至最佳狀态,心随意動,漸漸游離于身。

氣走一周天時,她忽然感覺到了院子裏有人。他腳步很輕,但她還是極敏銳地感覺到了。她并沒有急着睜眼,反任那人靠近了來。

她明明閉着眼睛,卻極其清楚地感覺到兩道視線盯着她,極冷極冷,讓她陡然打了個寒噤,然後猛地睜開了雙眼。

一張精致細膩的面容映入她眼簾。只是,這張臉既不沉靜如玉,也非燦若夏花,而是犀利如刀,冷厲如雕。他精致的容顏崩得極緊,線條分明的輪廓極僵硬,還有,還有那對眼睛,濃濃的憤恨與怒火。

殺意!

梅牽衣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翻身要躲開他那一擊,卻忘了她現在在吊床上,這一翻身,她“噗通”就掉到了地上,然後極狼狽地爬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想逃離。但在轉身就跑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不對,不對,她現在在家,跑什麽?

甩甩頭,試圖将腦海中那可怕的回憶趕走。她鼓起勇氣回過頭來,卻見展涼顏仍是冷冷地注視着她,用他那叫人發寒的目光,然後一步一步上前。

她剛才沒跑,現在卻是跑不掉了。在那迫人的氣勢之下,她才剛建設起來的勇氣,瞬間不知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時之間,連呼吸都喘不過來了。

這樣的展涼顏,她只見過一次。那一次,她聽了蘇沐之言,要跟他生米煮成熟飯,他就不得不喜愛她了。于是,她擄走了金雨朵,引他上鈎,逼他吃了合歡散。可是,他藥性發作時,仍是不要她,寧可死也不要她。最後,她扮作了金雨朵的樣子,騙了他的清白之身。她想等他醒了告訴他,她不是金雨朵,她是梅牽衣,他們生米煮成熟飯了,他不認也得認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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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她,滿懷希望地相信蘇沐教的很有道理。他們有了肌膚之親,是最親昵的一對,他就必會對她好了。所以,那瘋狂的一夜,失去理智的他将她折騰得死去活來,全身上下從裏到外沒有一處是好的。可是,她的心卻是甜的。她還想着,他把她弄得這麽痛,流了這麽多血,他以前很擔心她痛,擔心她流血,等醒了,她要跟他撒嬌,讨他的憐惜。

可沒想到,他醒了,看到躺在身邊的人是她,就全然變了模樣。

冷冷的、要殺人的眼光。

“你……你想幹什麽?”她牙關咯咯地響,聲音竟然不争氣地發抖。

他緩緩走近來,緩緩地伸出一只手,然後緩緩地上移、上移。梅牽衣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動彈不得,渾身都在打着哆嗦。那天,他在她全身疼痛無力抵抗的情況下,毀了她整個分舵,然後他說,既然你這麽想要男人,我成全你。

她被他吓住了,想退後,卻移不動腳步,眼睜睜地看着他的手以八字分開,然後貼上她的脖子,再慢慢合攏。

他想掐死她,她知道,他想掐死他!

可是她動不了,望着他憤恨的雙眼,她完全動彈不得,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恐懼,她害怕,甚至忘了脖子上傳來的疼痛,以及那逐漸稀薄的空氣。

那天他要喂她同樣的藥吃,他說她會給她男人。她害怕,一晚上的痛苦讓她如驚弓之鳥,若那痛是因為他,她甘之如饴,但若是別人,她不敢想象。她害怕,恐懼,眼睜睜地看着他倒出那藥,要喂進她嘴裏。

她雙眸睜得大大的、紅紅的、水水的。驚懼,無辜,不解,但就是沒有求饒。

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困難,喉嚨疼極了,她張着嘴,想拼命去吸取那微薄的空氣,大腦意識逐漸飄遠。

他最後還是沒有喂她吃下那藥,只是抱着受傷昏迷的金雨朵走了,頭也不回。

當意識逐漸回籠時,他的手仍舊在她脖子上,沒有壓着她的喉管,但是,她卻仍然沒法呼吸。因為……他在吻她……

他懲罰式地吻她,咬着她的唇,咬着她的舌,卻又不停地在渡着空氣給她。她貪婪地呼吸着這寶貴救命的空氣,連同他的舌也恨不得吞下去。然後,他停了下來,忽然抱住了她。那雙臂的力道,大,卻虛軟。

“展大哥。”

金雨朵的聲音驟然出現,她的意識全部回籠。意識到抱着她的這個人,喜歡的是那邊的人,意識到抱着她的這個人,是會讓她無盡傷痛的人。意識到抱着她的這個人,是傷了她之後不會安慰她的人。

她想也沒想,身體快于大腦地,雙手推出。沒有任何目的,就是潛意識,只想推開他,只想遠離他。

不知是展涼顏沒防備,還是她力氣太大,并沒太指望能推他太遠的。但他竟然直直地被推得飛了出去。伴着金雨朵的一聲驚呼,等她靠着樹幹站穩時,定睛一看,金雨朵正自空中将他扶住,然後落到地上。他腳步虛浮站立不穩。

梅牽衣詫異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他傷勢好了大半,武功不至于如此不濟啊?

43武功盡失

“展大哥,你怎麽樣?”金雨朵扶着展涼顏,焦急地詢問。展涼顏反手将她推開,往前走了兩步,道:“金姑娘,這事與你無關。”轉過頭來盯着梅牽衣。

金雨朵怕他傷害到梅牽衣,搶上來伸手攔在他二人中間,道:“你答應過不會為難的牽牽的。”

“我何時答應過?”他言語不善,擺明就是在威脅梅牽衣。

“你……”金雨朵氣結。這才想起他的确沒答應過,是她一廂情願以為他喜歡梅牽衣,自然就不會找她麻煩了。

這邊梅牽衣壓下剛才的疑惑,漸漸聽得火起。他想找麻煩就找麻煩麽?看她好欺負?她嗖地竄過去,将金雨朵拉開,仰頭沖展涼顏嚷道:“金魚姐姐,你讓他找。我倒要看看,他能找我什麽麻煩!”

展涼顏回頭來,睨着她。梅牽衣也不甘示弱,瞪回去。大眼瞪小眼。一個俊颚微垂,一個下巴高昂;一個冷眼,一個挑釁;一個清淡隐怒,一個盛氣淩人。詭異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轉,金雨朵原本極擔心展涼顏會傷到梅牽衣,或者反被梅牽衣所傷,但此刻見到這副場景,竟不由自主地笑了。

忽然,展涼顏的眼眸微閃,他看到了梅牽衣仰起的脖子,白玉一般的細頸中央一圈紫紅的痕印,極為刺目。他心頭微動,微微垂眸,收起了視線,卻又極不甘心,又撂一個冰冷的眼神。

梅疏凝聽到後院吵鬧從前頭趕過來時,看到的只有展涼顏的背影穿過月洞門。梅牽衣在他身後不依不撓地追着:“你倒是說清楚!你以為我好欺負嗎?我梅牽衣不是你想掐就掐、想瞪就瞪的!”

展涼顏駐足,倏爾回頭,冷冷地道:“我沒殺你,是你的運氣!”

“你!”梅牽衣氣得胸膛直起伏,推開來勸架的金雨朵,牙一咬,陰沉着眸,壓下所有氣憤,低沉嗓音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殺得了我嗎?”

她抖鞭出來,擡手指着他:“今日我們就來比劃看看,到底是誰的運氣!”

梅疏凝原本在展涼顏撂話“殺”字時,就已經要擋在梅牽衣面前了。此刻見梅牽衣竟然真的亮兵器了,他連忙收了劍把她朝後面拉回。“牽牽,別鬧!”

金雨朵也撲地搶上去,握住她執鞭的手,急道:“牽牽,展大哥他武功盡失,你怎麽跟他比劃?”

梅牽衣一愣,睨向展涼顏。武功盡失……她沒聽錯吧?只見展涼顏陰沉着一張俊臉,那雙眼眸依然冷寒凍人,聽到金雨朵這句話,霍地轉身,擡腳就走。

“你站住!”梅牽衣掙脫金雨朵,一鞭掃過去。展涼顏側身避開。她再想回一鞭時,金雨朵又搶上來阻止了她:“牽牽,你要做什麽?”

“你想比劃,那就比劃吧!”展涼顏冷凝的姿态突然盡數破裂,失去了理智地朝她沖過來,抓住她的鞭子就往回扯。梅牽衣的手被金雨朵握着,沒法使力,金雨朵忌諱展涼顏也不敢用力,是以,那銀鞭輕輕松松便被展涼顏搶了去。他搶過銀鞭,嗖嗖地甩過,毫無章法。金雨朵大駭,将梅牽衣推給梅疏凝護好,她則跳過去,避開展涼顏手中的銀鞭,想将它搶回來。

展涼顏果真是失去了理智,紅了眼地抽着鞭子。落在地上,灰塵撲撲;落在牆上,掉下兩片斑駁;落在樹上,嘩嘩的葉子,簌簌地掉下。

突然,他腳下一個踉跄,氣力不支,身子一軟,跪倒在地。金雨朵連忙上前扶住,道:“展大哥,別動氣。”

他擡手捂着心口,眉頭緊皺,狠狠地推開金雨朵,扔下長鞭,跌跌撞撞地轉身跑了。

梅牽衣驚呆了。

這樣狼狽的展涼顏,這樣惶恐的展涼顏,這樣方寸大亂的展涼顏……

她,從沒見過。

金雨朵望着展涼顏消失的拐角,輕輕嘆了一口氣,并沒有追上去。回頭來看到梅牽衣脖子上那一圈的紅印,略心疼地道:“牽牽,展大哥他武功盡失,打擊不小……你別怪他。”

梅牽衣心弦猛地一扯,不相信地望着金雨朵。

展涼顏武功……盡失?

真的盡失?

梅疏凝也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一圈指印,幾乎能猜到是怎麽回事,極氣憤地補了一句。“就算他有再大的打擊也不能拿牽牽出氣!我妹妹是給人疼愛的,不是給他出氣的!”

“他……怎麽會武功盡失了?”梅牽衣喃喃地問着。

金雨朵幫梅牽衣上着藥,雖想隐瞞,但終究還是說了實話:“當初你那一刀傷在他心窩旁邊,雖然僥幸撿回了一條性命。但心脈已傷,就算修補好了,也不可能恢複得完好無缺。遇到大的壓力,就承受不住了。”

不是武功盡失,而是……武功無法使用,任有再厲害的武功,他的身體都無法使用。也就是說,這輩子都不可能習武了?

她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心陣陣抽痛。一個視武功為慣常的人,叫他突然失去了武功。難怪他恨她,恨不得殺了她。

當時那一刀下去,她沒有猶豫,就算真的殺了他,她也絕不後悔。可如今,沒殺死他,卻廢了他的武功。這結果……她寧願當初幹脆殺了他。

她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展涼顏這麽危險的人物,金谷川與梅青玄卻一點都不防備地帶他回金陵,還堅持要帶他回來。

因為不需要防備啊。

因為他即使傷好,也成了廢人一個了。

靈嬰樓的樓主不會武功,他若離開金陵,離開金家,恐怕下一刻就被仇家找上門來,毫無還手之力。

他此生最驕傲、最自豪、也最信賴的,就是他的武功。沒人比她更清楚武功之于他的重要性,結果卻被她親手給毀了。

這算是報應麽?展涼顏,當初我喜歡你,因你那絕世紅雲之姿。卓絕的輕功,睥睨群雄的氣度,是武功啊。現在,我親自毀了它。

梅牽衣笑着,笑着,卻不知不覺流下了淚來。哭什麽?應該高興才對!

接連幾天,她都不敢再往金家去,金雨朵也極少到梅家來。有時候,她踯躅在院子裏,想過去偷偷看他怎樣了,但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正猶豫着,月洞門那邊突然出現一個藍色的身影,她陡然一驚,差點把手裏的東西甩掉。

“梅姑娘。”展涼顏淡淡地開口,與那日的暴戾瘋狂好像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梅牽衣一聽到他的聲音,頭也不回,飛快地就溜了。

“梅姑娘是欺在下如今廢人一個,追不上你麽?”身後的人,語氣涼涼的,沒有任何起伏。

心肝兒一抖,她便停下了腳步,重新退回到院子裏來,有些忐忑不安地向他走去。他外形雖與以往無甚差異,但眉目間已失神采。心口微酸,仍謹慎地保持着安全距離。小心地把手裏的東西往月洞門的門檻上一放,又飛速地離開,急急地留下一句:“你沒事時下着玩兒吧。”

展涼顏平生有兩大愛,第一,武功;第二,圍棋。偶爾喜歡發呆。她傷了他,毀了他第一大愛,總是還有點愧疚,于是找人訂做了一副紅白的棋子送他。

梅牽衣想,既然他不喜歡金雨朵,就不喜歡了吧,那也挺好的。他不是靈嬰樓的展涼顏,也不是喜歡金雨朵的展涼顏,甚至連武功都沒有了,看他受折磨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個他,就當是個全新的人,只是不小心與當初她曾喜歡的人重了名字同了樣子。這一世,他沒有對不起她,反倒是她把他害得比較慘,也夠慘了。她不想再在這裏浪費心神了。能和平相處就和平相處,不能和平相處……她反正快嫁人了。

想到這裏,她才陡然想起,這幾天因展涼顏武功盡失之事,浪費了她太多時間了。她武功不敢練,怕刺激到他,就連“那個人”也忘了去琢磨了。還有譚中柳的信,都壓在抽屜裏等着回呢。

梅牽衣一心一意以為展涼顏這輩子的人生整個颠倒了過來,以後,他不能再找她麻煩,她也不會再記怨他,這人生,總算是平順了。她有她的父母家人之幸福,他将來也總會有他的歸宿。這樣很好,對所有人都好。

但是,她不小心忘了,一個她曾親身驗證過的金科玉律。這世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有最慘,只有更慘。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拐角,你還會倒什麽黴。

這話現在放在展涼顏身上,真是太适合不過了。

幾天後,梅家的聘禮籌備妥當,三媒六聘到隔壁金家去提親。梅牽衣高興地自後院鑽過,要去叫金雨朵,讓她準備挂上簾子去花廳偷看。

院子裏花木清幽,木杆支着小軒窗半開。隔着窗格,閨房裏有兩個身影,湊在一塊研究着什麽。女的自然是金雨朵,而男的,竟然是展涼顏。

唔,為什麽她要驚訝,為什麽要用“竟然”?

梅牽衣壓下心裏別扭的念頭,重新挂起笑,跑過去,要拉她去隔簾偷看提親的梅疏凝。如果展涼顏也有興趣,她并不介意他也一起去。

但是,剛靠近窗口,她聽到展涼顏極驚訝的聲音:“這是……”說是驚訝,又不像是驚訝。說驚喜,又好像有些失落。說失落,卻又還是有失而複得的驚喜。

隔窗望去,他手上懸着一枚金鎖片,晃蕩轉悠着,有些晃眼。梅牽衣心弦輕震,說不清的心思閃爍,她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去,想将它看個仔細。

那鎖片被金雨朵很快搶了回去,她言語微惱:“別動它!”

展涼顏盯着她的手,問:“那是什麽?”他的聲音乍聞清淡,但細細去聽,有着些微顫抖。甚至連手都有些顫抖,他掩飾地将之背在身後。

梅牽衣跟着移眸看着金雨朵的手,她也極想知道,那是什麽。

金雨朵拿回鎖片便恢複了常态,将它放回一個小匣子裏,略帶憂傷地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給我的……”頓了頓,喟然嘆息一聲,又道:“我代她保管,希望将來有機會還回去。”

展涼顏突然激動了起來,抓住了她的手,追問着:“什麽人?”

金雨朵低頭看了看,臉頰微紅,把手縮了回來。“展大哥,對不起。不是我不想說,是不能說。”避嫌似的,她稍稍退後一步,離他遠了些,扶着梳妝臺。忽然看到了銅鏡中有個熟悉的影子,她臉色驟然變了,猛地回頭。

“牽牽?”

梅牽衣按着窗沿跳進屋裏,沒有理會旁邊的展涼顏,徑直從她手中搶過那小匣子。

“金魚姐姐,那是什麽東西,能給我看看嗎?”不等金雨朵回答,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匣子,從裏面将那金鎖取了出來,掉在指間,細細端詳。

那是一個造型奇怪的鎖片。鎖片略呈方形,圖紋斜着一根橫杆,杆上歇着一只鳥。鳥雖歇,卻是展翅呈飛翔狀。整個鎖片微呈暗黃色,顯然已有些年月。

梅牽衣受到蠱惑一般地盯着那鎖片瞧着,覺得頭皮有些麻,眼皮有些重,好像蒙着一層什麽紗布。她剛想伸手敲敲,那鎖片就被人收走了。

擡頭一看,展涼顏正極為不悅地望着她,把鎖片重新放回金雨朵的小匣子裏,溫聲道:“既然是幫人保管,就收好些。”

金雨朵只顧盯着梅牽衣,木然地接過展涼顏塞進她手裏的匣子,目光仍舊一瞬不移地盯着她,戒備,小心。

“牽牽,你……沒事吧?”

這聲音将她有些渙散的神智喚了回來,她伸手拍拍後腦勺,笑道:“沒事啊。啊,對了,金魚姐姐,我爹和哥哥在前頭提親呢,聘禮都送過來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梅牽衣擠眉弄眼地說着,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展涼顏。卻見他的臉色倏然變了,幾乎是同時,他抓住了金雨朵的手:“朵朵……”

梅牽衣的笑臉驟然僵住了。

金雨朵像是想澄清什麽似的,飛快地縮回了手,往門外跑去。剛到門口,就撞到了從前廳過來的梅疏凝。他一見到金雨朵,就神采飛揚地握着她雙手,“小金魚……”

金雨朵有些尴尬,将他往外拉了拉,問:“表哥,你怎麽來了?”

梅疏凝一心沉浸在喜悅中,完全沒注意到房中還有兩個人。展涼顏望着他們,面色暗沉,被抛棄的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握起,骨節發白,青筋爆出。

梅牽衣望着他,那完全不同往昔的神色,那滿是嫉妒與懊惱的眼神……

兩情相悅,終成眷屬,這是好事。

那時候,他眼神清然,縱使能尋出遺憾的跡象,卻無如此嫉妒的神色。

他……愛上她了。他終于意識到他自己的感情了。

他武功盡失,是金雨朵在他身邊鼓勵他、激勵他,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她的善良,她的體貼,她的善解人意……所以,他愛上她了。

原來,他是這樣愛上她的呀。梅牽衣極想笑,想笑得不得了!

展涼顏,你活該啊!你早不喜歡,晚不喜歡,偏偏要這個時候意識到你其實喜歡她。在這個,她定親的時候。訂親啊,以兩家的關系,以他二人的感情,下聘提親不過都只是走走形式。金家梅家要辦喜事,只要選定日子了,自然是雷厲風行。

你喜歡的她,要嫁給別人了呵。你親眼看着,看着她被別人訂下,看着她被別人娶走。

兩情相悅,終成眷屬。展涼顏,這還是好事嗎?

44一枚鎖片引發的夢

梅牽衣回到家就覺得頭腦昏沉,恹恹欲睡。只當是昨晚沒睡好,跟冬枝說了一聲,衣服也不脫,就直接滾進被窩裏睡了。

大腦迷迷糊糊的,那片金鎖好像還在眼前晃呀晃,晃呀晃。那昏黃的微光晃着她的眼,暗沉,晦澀,眼珠漸漸上浮,意識卻漸漸沉了下去。

她陷進了夢裏。

一個極累極累的夢。身後有人一直在追她,她不停地在跑,身邊好像有人,又好像沒有人。那些人拿着刀追她,明晃晃的刀光,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灼燙的苦水,冰涼的刀鋒,劃過皮膚,還聽得到血液汩汩的聲音。在那強光、燙水、冷鋒還有血流中,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個金鎖片,垂在指間,晃呀晃,晃呀晃,她的眼珠跟着它從左移到右,又從右移到左。

沿着那金鎖往上是金鏈子,金鏈子的一端繞在手指之間。再往上,是一張精致細膩的面容,很漂亮、很漂亮的那種,在小軒窗裏。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美人。

另一個意識倏然浮了上來,是在做夢啊。

可是,她還是覺得有人在追她,她趴在地上,躲在草堆裏,縮成一團,高高興興地看着那些追她的人追了個空。好累好累,睜不開眼,擡不動腳,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只想趴着睡覺。

她知道她在做夢,但就是醒不過來。她的一個意識被夢追着跑,另一個意識又想到梅夫人曾說,都怪她老幻想闖蕩江湖,所以老夢見被人追殺。但現在,她闖蕩江湖已經一圈半了,怎麽還會做這樣的夢?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了有人在哭,那聲音沙啞哽咽着:“牽牽,不要害怕,娘在這兒。那是在做夢,是夢啊,快醒過來啊。”

娘在叫她?她努力地集中意識,努力不被惡夢纏繞,拼命地想睜開眼睛。意識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清楚。她聽到梅夫人在哭,聽到梅青玄在身邊勸慰,甚至還聽到院子裏有人在争吵。

“表哥,我求你。你去跟姑姑說,讓我去看看牽牽。”

“你還想怎麽看她,她已經被你害得昏睡不醒了!”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還要怎麽故意!你明知道她經不得靈嬰樓刺激,明知道她見不得那東西。結果,你不但把靈嬰樓樓主救回家,還故意給她看到那該死的玩意!小金魚,我告訴你,牽牽一天不醒,別說是娘,就是我也不會原諒你!”

“表哥——”

“不要叫我!”

“朵朵!”

一個焦急又關切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梅牽衣漂游的思緒追着那聲音開始凝聚。她拼命讓意識向那裏飄去,聽到那聲音又說着:“朵朵,別哭。我們走,不要理他!”

“哥……哥……”她微弱地吐出聲音。床頭低泣的女人陡然停了下來,湊過來輕喚着:“牽牽,哥哥就在這裏,快醒過來。”與此同時,房裏有人朝外面喊着:“疏凝,牽牽叫你!”

“牽牽——”梅疏凝顧不上被展涼顏帶走的金雨朵,先進房來探看卧床的妹妹。梅牽衣閉着眼,搖着頭,不知道在掙紮着什麽。

“哥哥。”她仍舊喃喃自語,神色極為痛苦。

“牽牽,是娘對不起你,你別怪哥哥,別怪他啊。”梅夫人見她還是醒不過來,眼淚又忍不住嘩嘩地掉了下來,一邊又央求旁邊給梅牽衣施針的金夫人。“嫂子,你快看看,還能怎麽把牽牽叫醒?”

“牽牽,是我,是哥哥在這,是哥哥不好。”梅疏凝抓着她雙手,要喚她醒來。

“牽牽!”聽到梅牽衣醒來,金雨朵再不管有人阻止了,沖進了房裏,要撲到她床邊。梅疏凝一心撲在妹妹身上,看到她沖了過來,想也沒想反手将她推開。

金雨朵踉跄地後退幾步,站立不穩,眼看就要跌倒。跟在她身後進來的展涼顏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然後再沒放開。他護着她上前,完全不理會周圍訝異的眼光,朝梅疏凝怒道:“梅疏凝,你太過分了!”

“展大哥,這不關你的事。”金雨朵推開他,望了望床上的梅牽衣,又看了一眼背對着他的梅疏凝,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而下,彎腰朝梅青玄夫婦不停地道歉:“姑姑,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用道歉!”展涼顏這幾天眼見着金雨朵受氣,整日以淚洗面,全家人都不給她好臉色看,也動了怒。“朵朵做錯了什麽,你們要這麽對她?梅姑娘身子不好,昏睡不醒,你們不問她,不去找庸醫的責任,遷怒于朵朵就是你們的做法嗎?金夫人,是朵朵是你女兒,還是梅姑娘是你女兒,女兒在這裏傷心落淚,你反倒照顧起別人來了。還有,梅疏凝,你以為朵朵跟你訂了親,就非嫁你不可,任由你欺負嗎?”

他站在中央,懷裏攬着金雨朵,昂首睥睨,義正詞嚴地替她讨着公道,将屋裏所有的人一個不漏地數落了一頓。他怒一起,玉面罩霜,冷若冬雪,一股氣勢不容任何人反抗,那是靈嬰樓樓主由來已久的威嚴。

金雨朵的眼淚忘了擦,愣愣地望着他,房中所有人都盯着他,一時之間,都忘了回話。

金谷川正好在這時候進來,見他摟着他已經許給了外甥的女兒,站在房裏大放厥詞,頓時算盤一抖,噼裏啪啦清脆的響聲一震,怒道:“金梅兩家是你撒野的地方嗎?還不快放開我女兒!”

金雨朵陡然醒神,猛地推開展涼顏,回頭道:“展大哥,這是我們家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展涼顏滿腔的怒火全被堵了回去,哼了兩聲之後,拂袖而走。

梅牽衣正好在這時候醒了過來,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床頭湊在一起的幾張臉,有些納悶。“爹,娘,你們怎麽都在這兒?”

梅夫人一把抱起了她,什麽話都說,良久、良久才松開她,柔聲道:“牽牽生病了,做惡夢,醒了就好。”

然後,又是“安神藥”啊。梅牽衣隐隐有些意識到,他們想讓她忘記的,是這個噩夢啊。以前醒來,她幾乎什麽都記不住,再喝幾碗藥,就真忘得一幹二淨了。可如今,那個夢和這個藥對她的影響力,似乎沒那麽大了,她還能零星記住一點。于是詢問梅夫人,梅夫人卻只告訴她,她是在做夢,然後繼續給她喝藥。

梅夫人越是這樣,她就越是好奇,想去找金雨朵問個明白,結果,她裝聾作啞,睜眼說瞎話,說什麽事都沒有,被逼得急了,也只有一個道歉,什麽都不說。無奈,她又去問梅疏凝。梅疏凝坐在屋頂,一臉憂郁地望着金雨朵的房間出神。

梅牽衣昏睡幾天,兩家人急得團團轉,他們的婚事都做了耽擱。梅疏凝與金雨朵的關系也僵到了冰點。還好二人感情深厚,縱然再不快,都沒說出悔婚的話來。如今梅牽衣醒了,明裏雖騙她說沒事,但暗裏卻依然冷戰中。

梅牽衣眼明,心裏頗過意不去,一個輕旋上了屋頂,坐到他身邊,跟着他一起望着金雨朵的房間,道:“哥哥,你想念金魚姐姐,為什麽不去找她?”

“我們是未婚夫妻,不能天天膩在一塊兒。”梅疏凝極順溜兒地回答。

這早串好的詞兒,自然是用來哄梅牽衣的。

梅牽衣忽然又失去了追根究底的欲望,弄清楚了又怎樣?爹娘費這麽大的苦心就是為了讓她忘記,她何必勞心費神要去想起來,安安心心地過現在就好了。

這時候,金雨朵正好走到窗邊。梅牽衣剛想打個招呼,念頭還沒想完,就被梅疏凝拉着卧倒在房頂,躲開了金雨朵的視線。

夕陽晚照,一片金紅湛藍相嵌,暖暖的一片溫适。

梅牽衣仰望着這一片天空,寧靜安閑,終于決定不再探問,轉而道:“哥,告訴你一件事哦。明天金魚姐姐要帶我去北郊踏青。真遺憾,金魚姐姐還問你去不去的。”

第二天一早,梅牽衣就去找金雨朵,打算用同樣的謊言騙她去北郊。剛走過連接兩家院子的月洞門,就聽到金雨朵的房裏傳來展涼顏的聲音。

“朵朵,他那麽對你,你還要嫁給他嗎?”

她眉眼一挑,多了個心眼,稍稍地往旁邊站了站,掩在花樹後,透過樹枝朝窗子裏看去。金雨朵在窗口做着繡工,大紅大紅的錦帕,像是新嫁娘的蓋頭。展涼顏一身白衫站在她身邊,看起來幹淨清爽玉樹臨風,就是那張臉有些陰沉不快。

金雨朵頭也沒擡,依然細致地穿針引線,慢慢地答道:“表哥不是有意的。牽牽出了事,他只是擔心。”

“他擔心妹妹就可以那樣對你?那下次梅牽衣再出了事……”金雨朵扔了繃子,嗖地站起身,捂住了他的嘴,極嚴厲地警告道:“不許詛咒牽牽!”

展涼顏伸手将她的手留在唇邊,視線鎖着她,溫聲道:“朵朵……”他的聲音柔情似水,那舌尖缱绻的兩個字,聽起來極為深情。連金雨朵都愣住了,望着他,呆呆地忘了把手抽回來,任他抓着。

他握着她的手,繼續道:“我不是要詛咒梅姑娘,是心疼你。她無緣無故昏睡不醒,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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