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驚,沉臉怒問:“敢問這位大俠,從何聽說?”
那人也不掩飾,擡手一指,衆人的目光跟着旁移。只見他手指向山腰懸崖峭壁之上,斜長出去的一棵樹。眼看着那枯樹搖搖欲斷,似乎馬上就要連根斷裂了,但那樹幹上竟然還坐着一個人,正百無聊賴地啃着一個香梨。
這人什麽時候來的,江湖群雄在此,竟然無人察覺。衆人後脊均一陣發涼,慶幸此人如今已非死敵。
梅牽衣一見到樹上的人,眼兒都瞪圓了,心思瞬間涼了半截!他若在此,今日這話難圓了。早知道,就該一刀殺了他!她心念又起狠勁,死死地盯着樹上那意态悠閑的男人。
“展大哥,你怎麽會在這裏!”人群中金雨朵已經叫出了來人的身份。
書上的人正是展涼顏,讓梅牽衣萬萬沒想到的展涼顏。戚尋樂一見他,馬上朝梅牽衣舉手以示無辜,表示他是真不知情。
展涼顏見衆人的眼光看到他這裏來了,又啃了兩口梨,才随手朝懸崖下甩去,拳頭抵唇清咳了兩聲,道:“靈嬰樓以飛梁鎖燕之子研究時空穿梭,此事早非江湖秘聞。梅姑娘就算再想否認這時空穿梭之術,倒像是欲蓋彌彰了。衆位江湖朋友因為不知道,所以相信它可能。那敢問梅姑娘,又是為何一口咬定它不可能呢?”他嗓音略帶沙啞,還時不時地輕咳兩聲。眉目微蹙,俯身望着梅牽衣,一臉真誠的模樣,卻由始自終都沒有看金雨朵一眼。
但梅牽衣幾乎是一眼就瞧明白了,他在心虛!
他的這個問題,她一時之間無法回答。金家與梅家在看到他時,原本是驚訝他何時武功恢複了,同時又驚喜若他在此幫忙,今日勝算至少添三成。怎奈,他開口竟然是直接欲置梅牽衣于死地。衆人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梅疏凝最按捺不住,刷刷拔劍也躍上那塊巨石,護在梅牽衣身邊,斥道:“展涼顏,你這個無恥小人,幾次三番陷害我妹妹,恩将仇報!”
金雨朵更是又驚訝又後悔自責,咬牙道:“展大哥,我救你真的是救錯了嗎?”她一心記着當日湖莊,那個能笑如夏花的男人,那個無論如何都會護住懷中嬰兒的男人,怎麽可能壞到哪裏去?但他偏偏是壞到了如此地步!
展涼顏又咳嗽了幾下,完全不理會他們,只盯着梅牽衣,道:“其實時空穿梭的成功案例就在眼前,梅姑娘心知肚明,又何必非要否認呢?”
梅牽衣轉念之間,經梅疏凝與金雨朵這一拖延,已是想好了反擊之詞。心中既有把握,也就不那麽着急了,她冷笑一聲反問:“若是這樣,我倒想問問展樓主,衆人不知,所以認為可能;我不知,所以認為不可能。那為何你卻能一口咬定時空穿梭之術成功了呢?你說成功案例近在眼前,是哪裏的近在眼前,你看到了?”
展涼顏低頭望着她,道:“我是靈嬰樓樓主,靈嬰樓時空穿梭之術我豈會不知?”頓了頓,他細思一會,喃喃啓唇,像自語一般:“我未報姓名,梅姑娘先知道;我出手不留黑衣活口,梅姑娘也先知道;我下棋只走‘困而不死’,梅姑娘還是先知道;我摘下面具,梅姑娘一眼就能認出;人人都要殺我,梅姑娘反欲救我;我未有惡意之時,梅姑娘反來殺我;梅姑娘學我字跡模仿得一模一樣,連我寫字不用墨只用朱砂都知道……”他一邊輕喃着,望進她眼睛裏,像是透過她那雙眼珠真的能看到另一個靈魂一樣,然後他頓了頓,輕聲道:“梅姑娘,那未來裏,你可曾是我的妻子?所以,才對我如此了解;但我不愛你,所以你又恨我,是嗎?”
47渣渣重生啦
舌尖卷出的一個“是嗎”,像是琴的撥音一樣,缱绻纏綿,缭繞不去,像是有多少歉意,又有多少無奈,讓人心弦為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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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梅牽衣只感到恐懼,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來。他一直沒說,一直沒說,因為他知道無論怎麽說,她都會否認。留到今天,他把所有疑問全留到今天,選擇在江湖群雄之前和盤托出,就是想逼得她毫無還手之力。
展涼顏,你到底想做什麽?這麽逼我,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聲音雖不大,但山風送下,山間四面積聲,在場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目光頓時刷刷移到了梅牽衣身上。初始的猜測是猜測,如今聽到這麽細碎的證據,衆人眼裏又是驚訝又是驚喜。訝的是,竟然真的有能穿梭時空的人在眼前,喜的是時空穿梭之術竟然真的成功了!
一時之間,山上山下鴉雀無聲,等着她的答複。只有山風呼嘯,還有那不絕于耳的銀鈴輕響。譚中柳再次停下了手中的畫筆,情不自禁地腳步上前。梅疏凝也放下了手中的劍,回頭來望着妹妹。就連梅青玄夫婦眼裏也起了疑色。
梅牽衣眼裏已有濕意,眼眶紅紅的。但她仍舊笑着,面不改色地回答:“展樓主,當初在湖莊憑空污蔑我是靈嬰樓的人,如今又捏出這一堆來說我是穿梭了時空的人,不知展樓主下一次又準備造出個什麽結果來呢?但容我提醒展樓主,下次要捏造,就捏造得像一點!”她飛身躍下,左手拉着梅青玄,右手挽着梅夫人,字字铿锵:“我乃江陵梅莊之女,武林正道人士,你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靈嬰樓魔教頭子,你憑什麽以為我梅牽衣會嫁給你?”
展涼顏微愣,也一時也無話了。他也疑惑了,為何會猜測她是他妻子?今生有朵朵,縱使朵朵另嫁,他還會娶別人嗎?望了望她,又回過頭去,終于看了一眼金雨朵。金雨朵站在梅牽衣身邊無言地支持着,憤怒的眼神全是對他的不諒解和斥責。
衆人有的松了一大口氣,有的失望地嘆息一口。一時之間,山上淨聞吸氣與呼氣之聲,只是心情各不一樣。譚中柳更是唇角高高翹起,愈發覺得他的牽衣真是天底下最可愛的人了!刷刷刷,他又低下頭來,趕緊畫畫,記錄一下這個時候,他的心情,和他的牽衣。
場上一片靜默,沒有人主導,大家都低頭各自讨論了起來。譚笑書這時候終于又能說上話了,只聽他沉穩低嗓徐徐道:“今日諸位齊聚鐘山,本意在于時空穿梭之術該如何處理,現在既然邪術是否為真都不确定……”
“确實為真!”展涼顏突然又發話了,先前的遲疑歉意全數不見,擡眸直視,以一種破釜沉舟地氣勢道:“江湖只道‘飛梁鎖燕’消失之後,靈嬰樓追捕他們留下的孩子。但事實上,靈嬰樓是在十三年前抓了‘飛梁鎖燕’之子,以進行時空穿梭的研究。此術如今已成,我言盡于此,信與不信,你們各随各便!”
人群中突然有人長嘆一聲,道:“梅老弟,老夫原本不欲明說。但現在大家各說其詞,誰也沒辦法說服誰,老夫也不得已而為之。邪術惑亂江湖,令嫒又拒不承認,梅老弟為了女兒要隐瞞真相老夫明白,但是,如今江湖之勢,存不得隐患!”一雙精明的老眼掃向梅牽衣,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靈嬰樓的研究,在場諸位并非沒有人見過,十三年前的研究,令嫒就是那試驗之人。就算否認了所有證據,但是,事實不容辯解。當年……”
聽到有人有事實能證明,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了。展涼顏也微微訝異,投向中間那個灰衣老者。梅牽衣更是驚訝無比,不由自主地想聽他往下說。滿山靜默的人群突然傳出一聲斥罵。
“住口!”
梅夫人伸手将女兒擋在身後,冷眼怒道:“邱掌門,當年之事與此事無關,莫要混為一談!”
梅青玄也護在身邊幫腔笑談:“就是,就是!邱掌門,我夫妻二人帶着兒女回娘家,這事情,我們自家人嚼起來甜蜜,外人幹涉過來可就乏味了。”
“經邱兄這麽一說,老夫也想起來了。”一名白眉老者徐步而出,捋着髭須道:“梅兄伉俪回娘家是其次……”
“沐大俠!”梅夫人厲聲打斷了他的話。梅青玄伸手摟着梅夫人,将妻女都護在身邊,慢悠悠地道:“怎麽連沐兄也對我們梅家的家務事感興趣了?果然是我們夫妻感情太好,讓人眼紅了?”
梅牽衣越聽越玄,拉了拉梅夫人緊抱着她的雙臂,輕聲問着:“娘?”
“牽牽,別說話。”梅夫人按住她的手,轉頭道:“當初之事只牽扯梅家的私人恩怨,若今日為了逼我女兒,非要扯到靈嬰樓身上去,我金小果寧死不服!”
“梅夫人這麽說就不對了。令嫒當初被陷靈嬰樓,衆江湖朋友不問原因仗義搭救。如今情勢所逼,若不說個分明,留下後患,這個江湖将永不寧日。”
“不是!是我這個當娘的不好,與我女兒無關!”梅夫人拼命想阻止他們,抱着梅牽衣,努力想要将她護在懷裏,“衆位江湖朋友的大恩,梅家感激不盡。但我女兒受不得刺激,求諸位高擡貴手,放過她!”
梅牽衣聽得一頭霧水,又被母親牢牢得抱住,發顫的聲音讓她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心中對那幾個逼問之人頓時生出了惱意。但還是僅着最後一點耐性,嗅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小心翼翼地探問着:“娘,什麽刺激?”
“牽牽別問!”梅夫人把她的頭往懷裏按。梅青玄嘆了一口氣,道:“小果兒,這事如今若不說清楚,牽牽恐怕這輩子都不得安寧了。”
金家梅家兩家人的臉色都瞬間凝重了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麽憂傷往事。譚中柳站得離他們最近,看着這一家人情深,他也是一頭霧水。又看了一眼梅牽衣,她那無辜發愣的眼神表明了她也完全不知情。他摸着下巴,興味再起,望着梅青玄夫婦,等着聽他們說出個什麽故事來。
樹上的展涼顏看到了這邊的動靜,也驚訝地望着梅夫人,又看了看她懷裏的梅牽衣。他說靈嬰樓的試驗自有他的目的,但這目的,完全與這梅姑娘不相幹,怎麽……又扯到她身上去了?他視線移向金雨朵,金雨朵愁眉淡蹙,他心中一陣揪痛。如今之勢不在他控制,他也不曾想到,飛梁鎖燕之子靈嬰試驗會牽扯到梅牽衣身上來的。今日他也只是……順水推舟而已。
梅夫人抱着女兒,沉默一會,眼淚突然就下來了。梅青玄心疼妻子,想攬了這個活,剛要開口,就被梅夫人打斷了。“青玄哥,我來說吧。”
梅夫人回過頭來,把女兒從懷中放開,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替她撩了撩臉頰旁的亂發,含着淚道:“牽牽,娘不得已要說一件事情,牽牽若吓到,就把耳朵捂上,若能聽,娘先跟你說對不起,你要原諒娘,娘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梅夫人激動得淚眼漣漣,吐詞不清,梅牽衣吓得連忙幫她拭淚。“娘,什麽事?你先別哭,慢慢說。”
又好半晌,只把性子急的江湖人都等得不耐煩想要催促開罵了,卻又在梅青玄金谷川等人凝重的神色裏乖乖地閉了嘴。
“那一年,牽牽五歲,娘有個……仇家找上門來。仇家很厲害,爹娘打不過他,所以帶着牽牽和哥哥一起回金陵,想找舅舅幫忙……”
樹上的展涼顏臉色微沉,手無意識地抓住了樹枝。梅牽衣則眯眸細思,伸手敲了敲後腦,眉頭輕蹙。五歲?
梅夫人制止她敲頭的手,沉重的聲音繼續道:“一路從江陵到金陵,仇家追得很緊。你爹在後面擋着,要我帶你和哥哥先走……”說着說着,眼淚又啪嗒啪嗒掉了下來,聲音開始哽咽,“仇家在後面追着,娘當時沒抓住哥哥,于是又趕馬回來,可是……娘在拉哥哥上馬時,不……不小心把牽牽推下去了……娘當時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那馬被娘刺了一劍,娘想回頭的,可是它停不下來,停不下來……牽牽,娘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梅夫人說到最後幾乎泣不成聲,在這傷心欲絕的哭泣聲中,突然傳來“噗通”一聲,重物墜地。但衆人注意力都在梅夫人這裏,誰也沒去管那聲音。他們受到梅夫人的感染,不由自主地去回想着她所描述的場景。
追殺的仇敵,奔騰的馬匹。一個母親為了救兒子,把女兒推下了馬背。馬蹄聲中,女兒的呼喊她沒有聽見,回手一劍刺中馬屁,逼馬加速。但回頭才發現馬背已空,女兒已經落馬。待要回頭,已是不及。母親喊着女兒,女兒喊着母親,但是,受驚的馬匹卻讓她們越離越遠……
“牽牽被娘弄丢了,後來再找回來時,已經找不到牽牽了。爹和舅舅邀了邱掌門沐掌門等前輩朋友幫忙,好不容易才把仇家趕走,又找了三個月才把牽牽找到。”她說到這裏,忽然擡袖抹了眼淚,回頭群雄,咬牙恨道:“仇家就是狂人谷的楚鳳歌!若與靈嬰樓有關系,你們盡管找他去,不要盯着我女兒!”
梅牽衣一直疑惑納悶地聽着梅夫人講述着她完全不知情的事情,梅夫人哭得傷心欲絕,她卻除了心疼娘親之外,半點感覺都沒有。但在聽到“狂人谷楚鳳歌”時,驟然瞠了雙眸,渾身一僵,耳朵瞬間嗡嗡亂叫了起來。
她恍惚又聽到梅夫人喊着:“我女兒當初救回來時,你們……也都看到了……之後十三年她寸步不離我左右,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女兒。若說去了未來,未來有多遠,要去多久才能回來?她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我再不會讓她離開我半步,絕對不會!”
梅夫人激動到極致,失聲嚎哭。梅牽衣回過神來,心痛如絞,想幫她擦眼淚。但她的手還沒碰到梅夫人,梅夫人的身子突然被人抓開,然後一個激動又陰沉的聲音在旁邊低吼着:“你是不是搞錯了!你丢的女兒不是叫朵朵嗎?叫朵朵!”
眼見着有人一臉兇神惡煞地抓着她娘親亂吼亂叫,梅牽衣想也沒想将他一腳踹開。“你放開我娘!”她今時武功已非昔日,一腳下去,連着恨意,毫不留情,展涼顏被她踹得幾乎飛了出去。她看也沒看一眼,轉過頭來,狠瞪着逼哭梅夫人的“邱掌門”和“沐大俠”,怒眉冷掃,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邱若庭,沐長風!我不管你們當初對我梅家有什麽恩德,今日你們逼我,可以,但敢惹哭我娘,我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她話音剛落,扯着鞭子都朝離她最近的邱若庭卷去,迅雷不及掩耳。邱若庭來不及拔劍,往旁邊讓開。梅牽衣豈容他躲,再次揮鞭逼近,一口氣十七八招,神出鬼沒銀光閃閃,令人眼花缭亂。邱若庭初始只當自己大意,但不多時,已被她逼得連拔劍的空隙都沒有。好在弟子眼尖,在旁送了一把劍過來。
梅牽衣沒有給他接劍的機會,再次銀鞭再閃,只聽“刷”地一下,将他袖口拉破。
觀戰的群雄見這邊打了起來,頓時也沸騰了,紛紛嚷着:“現在事實擺在眼前,就是再否認也沒用了。不管時空穿梭有沒有成功,就算是只有一絲可能也要斬草除根……”
“邪術妖女,要斬草除根。”
“不管是不是,寧枉勿縱!”
“她再否認,不如跟飛梁鎖燕一樣,用炸藥試試。”
“……”
“慢着!”譚笑書洪鐘一般的聲音吼起,震住了全場,卻獨獨沒有震住梅牽衣。上輩子娘親的絕望與這輩子的傷心重合,她心痛如絞,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她娘親。她手中銀鞭若虹,将邱若庭整個籠罩其中。
“時空穿梭之事尚無定論,若貿然殺了梅牽衣……”
“譚莊主,誰都知道二公子與梅牽衣的私情,此事武林山莊當回避才是!”
一句話,群豪頓亂。
邱若庭被逼得連連後退,他的弟子們迅速圍上梅牽衣,要在旁助師尊一臂之力。梅牽衣面對衆人絲毫不怯,一一招架。梅青玄早仗劍而上,幫助女兒。刀劍一接,日頭蒸得熾烈的氣氛頓時火熱了起來,争吵已久,積怨已久的江湖各大門派終于爆發了出來。頃刻間,原本山風習習,林蔭送涼的山間頓時成了熱火朝天的打鬥場所。挂着汗,淌着血,刀劍叢中厮殺不已。
展涼顏被梅牽衣一腳踢開後,連聲咳嗽,直至見血,見梅夫人靠近來,他連忙踉跄過去拖住她,滿眼祈求地問着:“你女兒不是叫朵朵的嗎?不是叫朵朵嗎?”
“我女兒小名就是朵朵!”梅夫人吼着,一把甩開他,橫劍擋開,沖上去幫梅牽衣。
展涼顏再次被推倒一邊,再也無力站起來。
“我叫朵朵。我爹說,我就是一朵小梅花。”
晴空霹靂,晴空霹靂!
梅牽衣是朵朵,梅牽衣是朵朵!
漫山的刀光劍影,漫山殺喊之聲。
他做了什麽?他做了什麽?!
“展涼顏,我所做的一切,我從不曾後悔。但是,我卻想看到有一天,你因對我所做的一切,悔恨莫及。”
悔恨莫及!
悔恨莫及!!
他的腦海中只剩下這四個字不停地回蕩,蕩得他心碎神裂。倏然,胸口一震,“噗”地吐出一口血霧。
雪霧中,眼前景象忽閃。蒼涼的山頭,蕭肅的冷風,黃沙漫天。牽衣全身染血,含冤帶恨地望着他。
“展涼顏,你看我這麽喜歡你,總想着也許有一天你終于也能喜歡我,”哀怨凄婉,“你殺了我,這很好的……很好的,我終于,不用再喜歡你了。”
牽衣——
悔恨莫及,悔恨莫及啊!
腦袋突然被充滿了什麽似的,擰着脹着,心被揪着,他全身的氣不知該何去何從,嗆着胸口連連咳嗽。随着咳嗽,點點鮮血盡散。
眼前景象不斷變換交替,小時候的朵朵,長大了的牽衣。天真傻氣的牽衣,陰狠毒辣的牽衣,精明冷淡的牽衣……白衣的牽衣,紅衣的牽衣,黑衣的牽衣……她們笑着、惱着、怒着、恨着……她們開心、哀怨、生氣、流淚……
滿滿滿滿全是牽衣,牽衣,牽衣!在他耳邊笑,在他耳邊哭,在他眼前跳着,笑着,鬧着,吵得他大腦劇痛,吵得他兩耳轟鳴。
“哥哥,等下次我們見面,都穿雪白雪白的衣服,幹幹淨淨……”
“你跟別人成親,還說沒想殺我!”
“不——!”
震徹山谷的一聲嘶吼,林風陣陣嗚咽。不遠處的刀劍聲,聲聲入耳。厮殺正酣的衆人沒有因他這一聲喊叫而終止。他陡然睜眼,雙目充血,眼角裂開,染滿鮮血的雙唇旁邊還溢着紅色液體。他雙眸緊緊地盯着那厮殺的衆人,中間一人,身形嬌弱,白衣翩翩,她手執長劍,矯若游龍。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嘴裏喃喃念着:“牽衣,牽衣……”身邊不斷有人試圖對他舉刀,他視而不見。但卻沒有一個人敢真的砍下來。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視線逐漸模糊,又逐漸清晰,周圍一切全退開了去,空白的世界裏,沒有聲音,沒有畫面,一切都是空白寂靜的。然後,那空白寂靜中,出現一抹白色身影,由遠而近,由小而大,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
“我喜歡你呀,我在武林山上見到你,對你一見鐘情。”
“我喜歡你,所以要保護你!”
“你有病自己生去,離她遠點!”
“生孩子,你不配!”
“啊——”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獅子吼,随着這一聲吼,他胸中之血又往上湧來,多少血霧咳出他已經不在意了,身體能否承受得住,早就不在他思考範圍之內。
打鬥正酣的衆人被這一聲獅子吼吼得愣了愣,手中招式稍稍慢了半拍。但只這半拍,一切都做了改變。
他奔跑的身子突然飛了起來,像是渾身煞氣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他鷹爪直抓向正襲擊梅牽衣的那人的咽喉,然後指鉗用力,“喀嚓”一聲,生生扭斷了那人的脖子;同時,他伸腳一勾,将那要掉落的劍勾起,不等到手,再用力一踢,長劍直刺入胸;接着他上前去,拔回長劍,血霧噴灑中,他毫不躲閃,反手再劈。每下一劍,必奪一命!
原本激烈的戰場瞬間爆發到了極致,血霧彌漫不歇,哀號之聲起伏不止。漫漫血霧中,梅牽衣不知不覺地停住了手,因為她周圍已經不需要她再動手了。那個人,如修羅一般,一人一劍,将這夏意盎然的鐘山變成了人間地獄,将這烈日炎炎的夏日,變成了陰森寒冷的冷冬。
他沒有穿紅衣,卻勝似穿紅衣。滿身的血,早就看不出衣服本來的顏色了。他瘋了,狂了,他眼裏只知道殺人。傷害牽衣的人,他一個也不會留下!
這滿手的血腥啊,再次染髒了他的雙手。
48番外:血書一身悔恨
梅花山上,風依然,秋色依然,山下的歡呼随着風聲傳上,她最後一句“不用再喜歡你了”,在那歡呼聲中,幾不可聞。
靈嬰樓……梅牽衣……女魔頭……
展涼顏閉了閉眼,那天清風明月下,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眸說話的模樣突然闖進了腦海。她說:“我叫梅牽衣,對你一見鐘情。”
睜開眼來,這黑衣的女子再也不是那天天真純潔的小姑娘了,她閉上了眼睛,眼角一滴未掉落的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他忽然有些心亂,轉過頭去,不想再看。不想看到朵朵傷心地流淚,不想看到梅疏凝抱着妹妹,愛恨交加。
愛恨交加啊,牽衣。
“牽牽不能在這裏,我要帶她回家。”梅疏凝沉穩的語調不容任何人拒絕。
帶她回家?她是梅牽衣,一旦下了這個山頭,山底下有多少人等着分她的屍骨?
手不受控制地握緊了拳頭。牽衣,兩年前我就讓你回家了,為何到現在才回?
“展大哥……”金雨朵在身後喚着。展涼顏轉過身來,看到梅疏凝的單臂抱不起地上的女子。金雨朵抱着他的單臂,擡眸望着,眼裏哀傷滿溢。“我想,牽牽最希望的,是你。”
她殺父弑母,天理難容;她為禍江湖,濫殺無辜;她不念親情,幾次三番置朵朵于死地……他沒有義務要按她的希望去做什麽。可是……朵朵希望,他無法拒絕。
她身上血跡未幹,才觸到她的衣衫,雙手就已經沾滿了血跡。黑色的衣衫,看不出任何血色,但實際上,流了這麽多血麽?疼……
嗎?
心忽地一顫,有一絲名為懊悔的情緒飄過。他抱起她,胳膊竟不由控制了。顫抖啊,牽衣,從沒想過有一天,還會這樣抱起你,會抱起這樣的你。輕若無重的身軀,牽衣,你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
眼眶竟有些熱,他想抱得緊一點。手黏黏糊糊的,是她的血……還是……他的孩子。他和……牽衣的孩子。
“沒有爹娘會不要自己的孩子。若是不要,一定是有原因不得不先放棄,回頭總會來找的。找到了,就會帶孩子回家。”
這是曾經他對朵朵說過的話。但是現在,他卻親手遺棄了自己的孩子,不是不得不先放棄,而是遺棄得徹底。孩子可會怪他?黃泉路上,他會不會在她懷裏問:“娘,爹為什麽不要我?”
牽衣,你會怎麽回答?
這個此生愛他最深的女子,是此生他虧負最多的女子,也是此生,他最恨的女子。在他的臂彎。
牽衣,你挑今日,一身黑衣來見我,是不是,就是想要我殺了你?
從來不知道,牽衣死了,心竟會覺得疼。以前沒想過她會死,後來她死了也無所謂,為什麽會覺得心有疼的感覺?
葬禮極其簡單,入殓時,金雨朵忽然取出了一枚金鎖挂在她的脖子上。金鎖下亮晶晶的鎖片,直耀人眼。
“朵朵,你幹什麽?”這鎖片是他的,是朵朵極珍惜的,為什麽要送給她下葬?
金雨朵面色憂傷,幫她把金鎖片翻正,規規矩矩地貼在她心口處。
“我聽說,人的記憶若不完整,魂魄也會不完整。不完整的魂魄,再投胎轉世,會變癡兒。我不要牽牽下輩子還跟這輩子一樣,她該有完整的記憶,完整的靈魂。下輩子,她該好好幸福。”
他被她的話弄糊塗了。“這鎖片,和她的記憶有什麽關系?”
“有什麽關系?”金雨朵忽然失聲喊道,話語裏有着憤恨。“因為牽牽五歲以前的記憶,被這該死的鎖片全毀了!”她喃喃說着,“牽牽剛到我家時,娘沒有讓我見她,過了好幾天我才偷偷地從窗戶裏看到了她。她……她……”捂着臉說不下去,眼淚從指縫裏嘩嘩流出。
“朵朵,你先別哭,先別哭。”展涼顏心慌意亂地要安慰她,心底隐隐有着不好的念頭,好像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心有些顫抖,害怕下一刻會聽到什麽不想聽到的東西,可是卻又急切地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麽。
“我來說吧。”金谷川緩緩地走了過來,伸手把金雨朵攬過來,送進旁邊的梅疏凝懷裏,“當年青玄和小果為了躲避楚鳳歌的追殺,帶着疏凝和牽牽舉家搬遷,從江陵到金陵。在路上,小果為了救掉馬的疏凝,不慎把牽牽從馬上推了下去……”
展涼顏的身子陡然晃了晃,臉色頓時煞白。
記憶中一聲稚嫩的呼喊:“娘——”
那是他與朵朵最初的記憶。他躲在柴草垛後,聽到疾馳的馬過,聽到小女孩害怕的呼喊。他從柴草垛後探出了身子,看到了那個粉嫩粉嫩的小娃娃。
“到金陵後,我們找江湖各路朋友幫忙,趕走了楚鳳歌。又一路尋找,兩三個月後總算找到了她。這時候,牽牽卻不知怎麽回事,落到了靈嬰樓手裏。我們救出她的時候,她全身浮腫,潰爛不堪,滿身都是血。我們幾乎都以為她死了,卻沒想,她竟然睜開了眼,看到小果後,竟然笑着說了一句:‘娘,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找我’。小果兒當場就暈了過去。牽牽沒有哭鬧,反而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個人身上,扒出了這個鎖片,然後就此昏了過去。”
“這一昏,足足昏了一個月才醒。但醒來的牽牽已經不是正常人了。她害怕,怕刀,怕血,怕光,看到就發瘋,就連睡覺都夢見有人追殺她,哭着喊着卻又醒不過來。這樣持續了整整一年,大夫束手無策,我們也毫無辦法。最後好不容易找到有偏方,說是能洗掉人的記憶,但是藥效是通過損壞頭部經脈達到的。小果兒堅持對牽牽用藥,就算變傻,也比這樣下去活活被自己吓死好。但記憶雖然去掉了,潛意識卻去不掉。這些年,她還是時常做夢,一夢就是好些天,被困在裏面醒不過來。”
他們補充着梅牽衣丢掉的那段記憶,細細地在棺木前說給她聽。展涼顏的臉色從煞白變慘白,從慘白變慘痛,從慘痛到心痛,從心痛到心碎,最後,反而變成了古井一般,無波無瀾,只有那圓瞠發紅的眼眶以及僵硬的牙關洩露了些許不尋常。
“這個鎖片,是她記憶裏最重的一部分。她死死地捏在手裏,就是昏迷中也不讓人搶了去。”金雨朵也走近棺木,望着平躺在裏面的白衣女子,柔柔地說着,伸手輕輕觸了觸她胸前的鎖片,“但是醒來後,卻避之如蛇蠍,見到就發狂。但若有人拿走了,她又哭鬧。姑姑不敢留,卻又不敢扔,藏在匣子裏給她抱着。正好那一年我生日,牽牽說應該送我生日禮物,她找了半天沒找到覺得好的東西。但最後,她竟然把它送給了我……牽牽,金魚姐姐一直沒有好好跟你說聲謝謝……對不起,對不起……”
展涼顏的頭漸漸垂了下來,圓眸緩緩輕合,輕幽淡涼的聲音,極緩、極沉地道:“她跟我說,是爹帶娘回家,在金陵,是個很漂亮的地方。金陵,回家,不是指她的家,是指梅夫人的家。可是,她為什麽告訴我,她叫朵朵,她說爹娘喚她朵朵,她說她叫朵朵……”
“她是叫朵朵。牽牽小時候的小名,就是朵朵。”梅疏凝也沉痛地說着,走到她棺木旁,悲傷地望着裏面躺着的妹妹。
梅疏凝的話,将他最後一絲理智擊潰了。
“爹老說,她是沾在他衣袍上的一朵小梅花,所以,給她起名牽衣的同時,也起了個小名,喚朵朵。那時候,我們都喚她朵朵,牽牽年紀小,只知道她叫朵朵。”
“我叫朵朵。我爹說,我就是一朵小梅花。”
天旋地轉,眼花耳鳴。
他不知道這世界是怎麽了?為什麽跟他開了這麽大的一個玩笑。讓他在親手殺了牽衣之後,告訴他這樣的事實。
牽衣是朵朵,牽衣是朵朵!是他願意用性命去保護的朵朵,是他傾盡一切也想牢牢守護的朵朵!是他的朵朵,是愛他的朵朵。牽衣這麽愛他啊,他對她做了什麽?
血氣忽地上湧,喉嚨腥甜,“哇”地一陣血霧,毫無預兆。
衆人被他吓了一跳,回目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