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上那兒一顆星星,最亮的那一顆叫紫微星。”
“有它在,夜晚就不會迷失方向,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
追逐的刀光,野外的草垛,夜裏的星空……好多好多的場景不停地變換着,走馬燈一樣錯綜交替,一幕一幕在眼前飛速閃過。記憶與那小女孩逐漸地重合,她清楚地看得到她腦中的影像,想着她的一切思緒,感受着她的一切痛苦。
娘,朵朵好疼,為什麽丢下我,為什麽不來救我啊。
朵朵不怕,他們會來的,會來帶朵朵回家。
朵朵不怕,不怕……
像是得到了保證似的,絕望的小女孩守着最後一絲希望,她在夢裏微笑着,努力着、撐着,她想着,爹娘會來的,一定會來的,只要她挨過去了,就會有救她的人出現了。
“朵朵,這朵花,送給你。”
“送給你……”
“送給你……”
一只小手握着一朵小小的荷花,漸漸由遠而近,嬌豔的花瓣上點點露珠,閃閃發亮,綻放光華。那水晶一般的光圈逐漸擴散、擴散,越來越燦爛。突然,像是打碎了太陽一樣,光矢四射,光芒萬丈,掩蓋了一切的紛繁蕪雜,叫人睜不開眼睛。
頭疼,好疼!
昏迷中的梅牽衣被這灼烈的光矢驚擾,情不自禁地掙紮了起來,那小女孩所受的一切苦痛似乎都轉移到了她身上,那樣灼烈切膚,忍無可忍。她嘶叫踢打着,将藥池的蓋子踢得轟轟亂響。
關索見到她的反應,興奮地撲了過來,想要驗收結果,結果卻只收到了四處飛濺的青黑藥汁。
她以最原始的蠻力踢開了藥池的蓋子,四肢得到了解放,藥池的漿汁滿地飛濺。木屑亂飛,青黑亂灑,熊熊的火把在山洞裏投射出詭異的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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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不怕,哥哥會保護朵朵。”
“會保護朵朵……”
“會保護朵朵……”
突然間天幕盡開,那淩亂的聲音與畫面驟然清明,像那紛揚的白雪終于覆蓋了大地,寂靜的雪地裏,只聽得到花開的聲音,那雪覆的梅枝終于吐出了輕蕊。清明的畫面緩緩地一分為二,躺在白衫襟裏的她與躺在血池上的小姑娘,同樣破碎的嘴唇輕啓,同時吐出一句:
“哥哥,救我。”
一切安靜了下來了,那些模糊混亂的畫面,那些嘈雜喧鬧的聲音,全部都安靜了下來。不知從哪裏蜿蜒而來的小河靜靜地流淌着,滟滟水光,像珍珠一般閃亮。河面的蘆葦滾落一滴圓圓亮亮的水珠,“噗通”,掉進河裏,消失不見。
“我叫朵朵。我爹說,我就是一朵小梅花。哥哥,你叫什麽?”
“我?朵朵叫我哥哥,那我就叫‘哥哥’了。”
睜開眼睛時,梅牽衣正躺在一個涼涼的舒服懷抱。盡管身上的藥味依然撲鼻濃烈,但她仍是嗅到了那個人的味道,和他熟悉的懷抱。抱着她的人,将她抱得好緊,卻又極力控制着力道,害怕弄傷她,無法控制地不知該緊還是該松讓他的身體隐隐顫抖着。他心跳得很快,鼻息卻極緩慢,慢慢地氣息交換。他的額頭抵着她,有莫名的液體滴下。一滴、一滴,滴在她眼裏,再順着她的眼角滑落。
“哥哥來救牽衣,對不起,對不起……”
他喃喃輕語着,滴落到眼睛的液體越滴越猛烈,幾乎成串地落下,落到她眼睛裏極其難受。她閉上眼睛要避開,側頭輕微掙紮,身體的疼痛讓她禁不住輕輕溢出一句:“疼……”
箍着身子的力道應聲松開了些,那抵着的額頭卻依然不肯離去。記憶仿佛還有些混亂,她無力地擡手,想要摸上他的臉頰,卻在半路失了力氣。一只手将它抓住,貼上了溫溫的臉頰,在那細膩精致的容顏上清晰地印出一個青黑色的手印。
她沾了同樣青黑藥汁的臉虛弱地露出一點笑容,輕輕喚了一聲:“哥哥。”
抱着她的身子僵了一僵,随即喜極地将她抱緊,卻又擔心會弄疼了她,只是仍舊貼着她的額頭,喃喃語着:“牽衣,你記起我了,是不是?牽衣記起我了,記起我了……”邊說着,那溫溫的液體又滴落在她眼角。
她輕輕搖頭,微聲道:“對不起,我當時……後悔了……後悔保護哥哥。”當疼痛再也無法忍耐時,就算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她曾經後悔。若不是保護他,她不需要受這些苦的。
“不,牽衣一直都很保護哥哥,一直都在保護哥哥。這次,讓哥哥保護牽衣。”他稍微擡頭,凝視着她,溫柔地擡袖拭去她臉上沾着的藥汁。“譚中柳沒有害牽衣,這次的事情與他無關,牽衣……不要難過。”
語畢,他擡起頭,朗聲道:“關護法,你可知道牽衣為何會時空穿梭?”
“那還需說。我的實驗成功了!”
梅牽衣聞言驚了一驚,慌忙轉頭望去,這才發現,周圍仍舊是山頂凹壁,紅燈幢幢。原來,還是在關索的山洞裏。展涼顏抱着她坐在地上,關索也不知為何,極大度地放任他們在一旁私語。她身上裹着一件白色外衫,垂眸看到,她輕輕低喃了一句:“再見面時,我們都要穿一身雪白的衣服,幹幹淨淨。”
原來他穿白衣,不是因為“改邪歸正”,而是,為了見她。
展涼顏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麽,他一心只想着怎麽才能将她送出去。他當初自曝身份就是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讓他們放過牽衣,卻沒想到牽衣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劫,因此,他只能故意失手被擒,就算不能将牽衣救出去,也要能與她一起共受苦難。可是看到牽衣痛苦,他寧可她永遠也不要想起當初的事情,如果可以,有什麽苦都讓他一個人來承受吧。
主意已定,聽到關索自誇自雷的話,他搖頭哼了一聲,不屑一顧地嘲笑道:“關護法,或許還有一件事,我應該提醒你一下。我……也是時空穿梭而來的。”
“什麽?”關索驚訝地脫口而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随即兩眼冒光,又化身變成了看到肉骨頭的小狗,興奮地道:“是了,是了,這個自然了。你是靈嬰,當然也是可能的,我果然沒有看錯!”
展涼顏見他上鈎,涼涼地提醒一句:“我可沒有參與你任何所謂的實驗。”
關索緊緊地皺起眉頭開始思索,喃喃地道:“難道不是我的實驗?”
展涼顏篤定地道:“當然不是。”
“那是為什麽?”就像一個孤獨的研究者,突然碰到了同好一樣,關索似乎忘記了展涼顏與他的關系,反而虛心地求教讨論着。
展涼顏沉默了一會,在關索快要等不及時,他才慢慢問道:“你知不知道,在另外一個時空裏,我與牽衣是什麽關系?”
梅牽衣一直無力地躺在展涼顏懷裏聽他們的對話,雖然有些奇怪他篤定的“時空穿梭”,卻也無力去想他究竟想說什麽,這會聽他提到這個問題,不由得稍稍擡頭望着他。
關索也詫異地上下掃視他們兩轉,示意他有話就快說。
展涼顏卻不說話了,低下頭來對上梅牽衣的視線,冷凝的臉色轉而變柔變暖,将她柔柔地看進心底深處去,然後慢慢綻出一個微笑,緩緩啓唇道:“牽衣是我妻子。”
梅牽衣眼睛瞪大,不知道他這樣哄人是想做什麽。關索卻渾然不覺地摸着下巴再次審視了他們一圈,點頭附和道:“青梅竹馬,正常。這又如何?”
展涼顏沒有擡頭,依然凝視懷中女子瑩然的雙眸,緩緩地道:“她有了我們的孩子。”梅牽衣的眼睛陡然瑟縮,偏頭避開了視線,身子不自覺地輕顫了顫,伸手要推開他。展涼顏不松不緊地抱着她,不讓她掙開。
關索微微眯眸,過了一會兒,突然睜圓的雙眼,驚喜地道:“你是說……”
“是。”展涼顏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擡起頭來,直視着關索,眸色深沉如墨,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一字一字,輕描淡寫:“我殺了牽衣,連帶着她腹中的孩子。”
關索瞠圓眼眸瞪着他,不知該露出什麽表情。展涼顏表情未改,輕柔慢語接着道:“那天,牽衣流了很多血……”
“所以?”等了許久沒有等到下文,關索只好親自開口詢問。
展涼顏輕一眨眼,将那一抹恍惚抹去,沉澱心事,暗自定神,轉了個話題,道:“關護法可知,我又為什麽會穿梭時空?”
“為什麽?”
“牽衣死後,我一身悔恨,由血盡書。當血盡時,意識就在這邊蘇醒了。”頓了頓,他接着道:“關護法,你可曾想過,創世樓主所記的手劄裏,其實在保護一個人?”
“保護?你是說……”關索身為靈嬰樓護法,研究時空穿梭,最厲害的技能是通古曉今,上至朝代更換,下至野史雜談,無一不通,無一不曉,展涼顏只要一開口,他便知道他所指何處。
“對,那個嬰兒也許并不是瀕死,而是創世樓主為了保護她,所以記載她傳過話之後就死了。”
關索垂頭沉吟了一會,在地上慢慢地來回踱步,嘴裏念念有詞地思忖:“飛梁鎖燕被炸彈炸死,然後時空穿梭,連影子都不見了。你的血流盡,于是也穿梭了。這個小姑娘,流着她腹中胎兒的血,也回到了這裏……”他的思路越轉越快,嘴唇翕張也越來快,腳下步伐也越走越快,最後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條影子,在地上飛速地轉圈,形成一個褐色的圓柱,驚起周遭的沙塵仆仆,火把呼呼。
展涼顏抱着梅牽衣後退了些,遠離他的真氣範圍。梅牽衣也思索一會,低低地問他:“我們穿梭時空,真的是因為這個嗎?”
展涼顏低下頭來,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道:“不管是因為什麽,我只知道,當不惜以流血作犧牲,還有強烈的意志,我相信上天都會願意給一個重生改過的機會。”雙目鎖着她,臉上是那一貫只願意向她綻放的如夏花燦爛的笑容,他道:“牽衣,我很慶幸。”
語畢,他低下頭來,再次吻了她,這一次,微笑的唇角印上的是她涼軟的柔唇。
作者有話要說:步步在忏悔,當初怎麽狠得下心那麽對小時候的牽衣……
99完整的美人
簌簌的風突然停了下來,那旋轉的圓柱終于回歸成一個人影,不嫌頭暈的關索精準地定位視線鎖住了展涼顏,道:“‘飛梁鎖燕’不是這個時空的人,所以他們的兒子也不是,只是被留下了這裏,因此,他有身份可以去到另外一個時空。你的兒子因為身體裏流着兩個時空的血,所以也可以來去穿梭?”
展涼顏低頭看着梅牽衣因他那一吻而驚愕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嘴唇。聽到關索的問題後,他眉頭輕皺,有些微懊惱,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随即擡頭糾正他最後一條結論,道:“不是連接兩個時空,而是本來就不是這個時空,所以不受它的限制。與孩子無關,只是因為,我的血肉均不是這時空之物。”略微停頓一下,道:“牽衣能到這裏只是證明了,我的血以及血脈延伸才是連接兩個世界的通路。”
他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完,讓當場的兩個聽衆都驚訝不已。梅牽衣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圖,但是,關索會那麽容易上當嗎?能那麽好說話嗎?武林山莊既然敢把她抓到這裏來,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她,不然她若出去了,武林山莊的行為被昭告天下,必難在江湖上立足。
果然,關索雖然覺得有道理,但細思索一會,又不由得懷疑道:“為何這麽肯定?”時空穿梭之術的一大難點就是證真,可以随意由人假想,但是都無法去驗證,因為另一個時空的事情,永遠無法給這個時空知道。
展涼顏道:“我父母乃飛梁鎖燕,時空穿梭之說我比你更好奇,更關注研究。靈嬰樓‘武毒陣術’四大護法其職是協助樓主鎮守靈嬰樓,我曾為靈嬰樓樓主,所能接觸到了解到的記錄比你更多。更何況,我親身經歷過時空穿梭,無論如何,都比你得出的結論要有價值多了。你若還不信,我這個身體,可以提供給你做實驗,你想去怎麽驗證,就怎麽驗證。”
關索原本的疑問因他這一說頓時抛在了腦後,他兩眼放光,當即就要開始研究。卻不料展涼顏又接口道:“但你得幫我送牽衣離開!”
關索眨眨眼,笑了,道:“不,展樓主,你可能搞錯了一件事情。到了這裏,不是你、給我研究,而是我、要研究你,沒有你選擇的餘地,她也一樣。既然你說是你的孩子讓她時空穿梭,不若你們再造一個孩子出來……”
“關護法——”展涼顏沉聲拉長音調,聲音不怒而威,“我允你對我實驗,交換條件就是送牽衣離開!”
“你以為……”
“你以為從我七歲進靈嬰島,能怎麽成為靈嬰使者?你以為靈嬰樓百年來只有靈嬰使者沒有樓主,為何我能當上樓主?”
連續兩個“你以為”毫不猶豫地截斷了關索的話後,他沒有再多說什麽,但只這兩句卻比說了任何話語都要具有威脅力。關索被他冷顏迫人的氣勢所懾,稍稍一動念,只思及那靈嬰使者之路,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打了個寒噤,更別說還敢自封樓主取而代之。看着這個盡管跪坐在地上,身形矮了他一大截的年輕男子,面色冷凝,眸色深沉,他懷裏護着的少女氣息微弱,他絲毫不懷疑,盡管已經服下“化功散”,但若不按他的意願行事,他絕對還有能力撐個魚死網破。就算只是階下之徒,他仍然有辦法教人有求于他。
展涼顏見他已有遲疑,反而退讓了一步,誘道:“就算‘談笑二生’對牽衣再不仁,她到底是譚家明媒正娶的媳婦兒。即使不敢放她離開武林山莊,但至少,先治好她身上的毒傷讓她離開這個地牢。這一點,相信他們也不會反對。”
關索再一思忖,想着只要這小姑娘沒離開武林山莊,關在哪裏都一樣。等他把展涼顏這裏研究得差不多,到時若研究成功,這姑娘放了也沒關系,若不成功,那再讓他們丢下來也不遲。思索停當,他瞥了他們一眼,踱步出了那燈火幢幢、藥汁漫漫的“實驗室”。
“為什麽不試着闖出去?”待關索離開,梅牽衣伸手拉開展涼顏始終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出聲問道。展涼顏武功高強,關護法絕不可能是對手,他既然敢來,外面肯定已經有所布置,只要能出這個山洞,與靈嬰樓取得聯絡,後面的一切都好辦了。
展涼顏搖頭道:“我義父當年的武功絕不在我之下,但最後也不得不抛下我。機會只有這一次,絕對不可以冒險。”
與其有風險地兩個人一起出去,不如絕對保險地送牽衣出去。低頭望進她的深眸,水光映着火焰,燃燒着他的倒影。他想,他的心意是傳達給牽衣知道了的。
關索很快就返回了,同意讓梅牽衣先出去。展涼顏最後看了一眼梅牽衣,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抱着她起身,一步一步到了地牢出口。她在他懷裏,一直望着他,覺得應該說點什麽的,很努力地想着說點什麽,可是,一直看着,卻一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們之間,縱有千言萬語,但若真要說什麽,到此時也已經無話可說了。
就算記起了過去的一切,就算明白了兩人之間的牽絆,就算心中再有不舍,她……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她終于垂下眼簾,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努力站穩,牢口已經有兩個人在等着她了。她回頭時,那看起來并不結實的牢門“轟”地一聲關上,展涼顏毫無挽留地轉身跟着關索往回走去,渾然不覺等在他面前的,是怎樣的殘酷血腥。
是他自己以血肉去引誘的啊。
鼻子一酸,她轉身又撲了上去,抓着牢柱,喊道:“我會想辦法救你的!”一語既出,淚如雨下。
所以,請你一定要撐下去!
展涼顏回過頭來,望着她,彎起唇線,慢慢拉開了笑容。那一瞬間,昏暗的地牢裏開遍了潔白的淩霄花,朵朵瑩然,似有暗香流轉。
虛弱的身體加上身上蝕膚的毒汁早就讓梅牽衣不堪忍受,經這折騰再加上展涼顏那總叫她無法招架的風華笑容,她頓時覺得頭重腳輕,身子像要飄起來一般,腳下一軟,頓時就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醒來時,她最先檢查的是舌頭,确認舌底的東西仍然存在後,她才注意到身下綿軟的床褥,溫暖舒适,被褥間是熟悉的清淡墨香。臉龐有什麽東西慢慢地拂過,輕若鴻毛,從她額角向兩鬓撫去。
這是……
睜開雙眼,果然就對上了那一張清朗的俊臉,只是滿布血絲的眼睛讓他看起來憔悴不已,比最後分別時瘦了些,又蒼白了些。
心口微所,她輕輕蹙眉,伸手撫上去,想要撫平他眉間的褶皺。
譚中柳的手一頓,這才注意到她睜開的水眸。那滿是血絲飽含濃濃疼惜的眼裏湧起無限驚喜,他低呼一聲:“牽衣!”一把就抱起了她,扣在懷中。
梅牽衣被他突然來的這一下吓得差點把嘴裏的東西吐了出去,連忙低頭借他的肩膀堵住,悶咳了兩聲,回應道:“譚二哥。”
譚中柳的臉貼着她的頭頂,不斷地摩挲着,像是怎麽都抱不夠似的,胳膊越收越緊,喃喃地喚着她的名字,喚出無以言表的歉疚與心疼。直到懷裏的人因喘不過氣而開始抗議,他才漸漸松開了手臂,将她扶着躺下。四目相對,他迅速撇開了去,轉過身,不敢再回頭看她。
梅牽衣知他是為了她被抓走的事,但這事對她而言并非當務之急,所以,她先沒有理他,環顧了四周,發現只是個擺設極其簡單的房子,只有一桌一椅一床,門窗緊閉,密不透風。心口微疼,明白他是被軟禁的,而她如今送回來作為他的妻子和階下囚,與他一同軟禁。
悄悄咬破舌下的藥丸蠟層,吞下藥去,她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喚了他一聲,然後安慰道:“譚二哥,你不必覺得歉疚,我知道那跟你沒關系的。武林山莊是武林山莊,譚二哥是譚二哥,你說過,我們成親後,不住這裏,你會帶我離開的。”
譚中柳聞言一怔,轉身望着她,只看到了她眼裏的信任與認真。回想到昨天剛見到她時的模樣,心中的痛苦頓時洶湧而出,再次緊緊地抱住了她,哽咽一聲:“牽衣……”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梅牽衣豈會不懂他心中的歉疚與為難,武林山莊想探索時空穿梭,想以她來作為實驗對象,若非他對她有意,若非他要娶她為妻,她絕不至于落入今天這般田地,一身傷痕還要遭受軟禁,時刻提心吊膽着再被抓回去受罪。
不能去計較,卻又不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當日洞房裏,一出事他就知曉了情況,絕不可能一無所知。她只想知道……
“譚二哥,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譚中柳垂下頭,不敢再看她,低低地道:“很久很久以前……就有察覺了……當初新安江上遭遇伏擊後見到大哥,就覺得有些不對。爹和伯父提到這事時盡管極力克制着,但他們眼裏的狂熱卻洩露了秘密。明明已經看出來他們幾乎快走火入魔,卻總是自我安慰,以為他們就算再想找到那時空穿梭之術,總也還會顧念我是他們的兒子,牽衣是我想娶的妻子,我以為……牽衣,對不起……”
即使沒有參與,即使父輩将這一切都隐瞞了他,但是,他已經猜到了,已經發覺了,就無法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請求牽衣的原諒。
梅牽衣捧着他的臉,不由得想起了上輩子,他踏過那血海,把家人和武林正道全部抛在身後,只為靠近她。她不知道他當時是進行了多大的掙紮,但卻知道,這次他的父輩對她出手,也必定是同樣讓他為難痛苦的。當初,他最後選擇了她。她想,這一次,她總歸是能幫他減少一些痛苦的。
“譚二哥不必道歉。時空穿梭是無稽之談,我們去殺了那個邪門的關護法,救出展涼顏,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時空穿梭,你爹和伯父會死心。只要譚二哥對我好,我……不怪他們的。”反正以後他們也絕不可能再有害她的機會。
譚中柳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從我們新婚那晚,醒來牽衣就不見了。我內功被廢,一直關在這裏,無法與外界接觸,還有個假牽衣來混人耳目,後來她也被遣走了。我想了各種辦法都沒能逃出去,不能去救牽衣,無論我說什麽,沒有任何人聽,沒有任何人上當……”
看着譚中柳難得的真正苦惱無助,梅牽衣不由得反而笑了起來,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五指相扣,道:“譚二哥,你以為我的內功也被廢了麽?”
“咦?”感覺到手腕疼痛,有內力流入,譚中柳驚訝地瞠大了雙眼。從見到牽衣時,他就已經确認過了,爹和伯父要害她,自然不可能讓她留有武功。
梅牽衣抿嘴一笑,随即暗了暗,斂眉低聲道:“在地牢裏,展涼顏已經給了我解藥。他們帶我出來後,我身上毒傷未解,怕過程中被人察覺,所以一直沒敢吃。現在知道這裏只有譚二哥,所以已經吃了,我們不用怕他們了。”
見譚中柳還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悄悄拽低他,又道:“而且,地牢在哪裏,我也知道了。”
譚中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自從聽說過那個關護法,他就曾起疑關護法是不是被自家人給關了起來,但任他找遍了武林山每一個角落,都沒找出那關押之地在哪裏。怎麽他這個只來過武林山兩次的新婚妻子就已經知道了關押之地?
梅牽衣看着他呆愣的表情,不覺得意地笑了笑,道:“回頭再告訴譚二哥,我餓了。”
桌上有現成的食物,只是有些涼了,梅牽衣肚腹空空也不在意,撿起筷子就要吃。譚中柳攔住了她,喚人重新上菜。梅牽衣撇撇嘴,他才道:“牽衣病體初愈,不能吃太涼的食物。”
梅牽衣只好忍耐地随手要翻看他桌案上的畫,原以為又會是一堆無趣的沒有五官的“美己圖”,卻不料,端起的一幅竟然完全出乎了意料。
看着眼前這張完完整整的美人畫像,她的大腦像被突然掏空了。她看不到畫面上的新娘身上穿着華麗精致的鳳冠霞帔,看不到那細致的筆工極耐心地勾勒着每一處風褶,更看不到那衣飾上的流蘇幾乎要晃動了起來,她只盯着那蓋頭下露出的一張秀美白皙的小臉,靓妝細抹,峨眉彎彎,目光澄澄,巧鼻秀挺,櫻唇融融,沒有馬虎任何一處細節。粉面含春,眉眼略怯,正是新嫁娘含羞待嫁時。
緊緊地盯着那一雙因怯笑而眼角微揚的杏核眼兒,淡色丹青勾出眼睑下投下的長睫陰影,那雙玉珠兒似的眼睛,晶燦燦,水靈靈,映着洞房的燭火。欲擡未擡的眼皮,心急地想看到面前的揭開她蓋頭的人,卻又含羞着猶豫。
滿滿張張都是一個新嫁的小女兒,一心一意等着那個執手偕老的良人,掀開那蓋頭,開啓這一世的姻緣。
作者有話要說:竟然100章了……
望天,為什麽寫文老是超出預計的字數?還不是一點兩點……
100妻子與父親
腦海裏同時浮現的還有另外一幅畫,畫中的人依然是她。站在采風閣的欄杆前,高高的,遺世獨立,海風将她的發絲衣裙翩翩向後打,形嬌骨纖,凝目遠視,視線拉得極長,卻沒有落點。
那晚,她并沒有細看他那一幅畫,竟不知現在回想,依然記得如此清楚。他畫的她,那不顧一切的一意孤行,已臻極致,到最後終于只剩絕望。
這是當時他眼裏,看到的最後的她。
他畫畫總在精致畫筆之下獨抓神韻,極準。有時候,她都禁不住懷疑,被他那雙總是無意顯露風流的雙眼一掃,還有什麽是可以隐藏的。
閱人無數啊。可以這麽理解嗎?
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慢慢破土,像要掀開朦胧的一角,但帷幕後面到底掩藏着什麽,她直覺地,不太想去弄清楚。
“牽衣?”
耳畔傳來疑惑的聲音,肩上搭上一只手,想引起她的注意。她如夢初醒一般,擡頭望着那只手的主人,目光仍舊有些發直。
譚中柳眼有笑意地在她與畫之間幾個來回,問:“牽衣在看什麽?”看得目不轉睛,說是神魂颠倒都不為過。但若仔細看去,輕易就能發現她眼中看的根本就不是這幅畫。
梅牽衣看着他,雖然自覺比不上他的“察言觀色”,但他眼裏的情意卻絕不會錯看。閉閉眼,再睜開時,不知怎地,忽然湧起澀澀的酸楚。
“我在看……”她想回答他,張口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幹脆就不回答了,微微笑了笑,道:“譚二哥現在就不怕再有一個牽牽從畫裏走下來了嗎?”
譚中柳哈哈笑了兩聲,從她手裏把畫接過來,道:“再走下來,牽衣也只有一個,就是譚二哥的妻子。”
他目光認真,像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心弦輕震,彈出一段說不出的曲調。正好這時窗口被“咚咚”敲響,飯菜被推送了進來。想起現在非常時刻,正事還有一大堆,她實在是不該在這種時候去琢磨那些遙遙莫名的念頭。
不再去理會若那畫裏走出個人來,最後會是一個還是兩個梅牽衣,她只努力地吃着熱騰騰的飯菜,讓身子暖和起來。再打坐行氣一個周天,确定內力暢通無阻,氣力也都回來了,才睜眼從床上下來,譚中柳毫無意外地坐在桌案前寫字。
無意輕瞥了一眼,知他素來書畫入武,所以對他筆下字跡會呈現鐵畫銀鈎、刀光劍影,她并不意外。只是那筆畫裏隐含的與當初迥異的招式,仍舊讓她忍不住疑惑。
閉閉眼,将這總幹擾她的混亂思緒壓下。現在沒空理會這些,也沒必要在意這些,等眼下的當務之急解決完了,自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弄明白他身上的問題。
她武功恢複,緊閉的空間已經不再是他們的牢籠了,輕而易舉就打破了一面窗戶。有不怕死的要來查看,她手起掌落,将他打暈,然後往他們的新房裏去。
新房與他們被軟禁的房間只隔着一個院子,都是在譚中柳居住的小院,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主人失勢,如今院子裏除了在“囚房”看守的幾個守衛,連一個下人都沒有剩下。洞房的熏香爐火早已散盡,紅燭換新,喜氣依舊,桌上的喜宴也已經撤走,清掃幹淨。新婚當日,洞房染血,床褥已被換下,但仍舊是大紅的喜氣顏色,這間屋子也不像沒有人住的模樣。
心裏微微泛酸,這明明是他們的房間。
譚中柳在旁邊有些無奈地解釋:“爹和伯父到底是有忌憚過梅莊,擔心有人察覺到牽衣不在,所以讓人假冒牽衣留在這裏……”
“不,若是忌憚梅莊,他們不會這麽對我!”不想去追問他是不是也一同住在這裏,她當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只想着找點當晚的藥酒和熏香的殘留,看能否識別出藥物,讓葛意舟的徒弟配出解藥來。錢塘離金陵雖然不遠,但也不近,遠嫁的女兒在他鄉受了欺負,父母不在身邊,也沒人知道。不然,那被關的龍女也不會找柳毅幫忙了。武林山莊就是打定了這個主意,所以才停了一切風聲活動專門等着将她娶進門,所以在她出嫁前那些日子,江湖才會如此平靜,因為他們早已穩操勝券,等着她自投羅網。
不怨不快,不怨不快啊!但對象是譚中柳,怨氣過後,也只能消氣。
“不過,想到他們終究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也無所謂了!”回頭朝他笑了笑,以示安慰。
打掃幹淨的新房什麽都沒有殘留下來,她有些失望,喚他過來幫她尋東西。有些懊惱,她的嫁妝實在不少,本來就說好拜過公婆祭過祖宗,等她正式成為譚家人後,就與譚中柳回梅莊與楚鳳歌會合,從此天涯游歷。現在出了這事,武林山莊她是絕不會再踏上來半步,這些帶不走的東西,早知道還不如留在家裏了。
譚中柳自知理虧,感于她的大度與包容,這會兒除了配合她的行動,也再說不出什麽話了。看着她皺着一雙細眉,在衣箱裏翻來搗去,他只覺得左胸心口一直暖暖的,心像融了,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奇異感受,但自從娶了牽衣,這感覺卻像不止一次出現了。他甚至都沒有聽見她要他幫忙找什麽,只顧着看她,什麽都不想地看她。
他的妻子。
梅牽衣沒注意到他近乎洶湧的感情,她只顧着找着她當初遺落的銀鞭,整個人幾乎要鑽進衣箱裏去了,最終也沒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