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翠,绛唇華濃,最難得是眉宇間那股矜貴尊崇的之氣,豔光不可逼視。
這幅尊榮的樣子,哪裏還有前幾日的狼狽。就在他離去以後,她一身青紫光溜溜倒在榻上,藍田進來的時候,吓了一大跳吧。
她扯嘴冷笑,心口那股欲悶之氣難以纾解,揮手讓青桔他們下去,道:“該去慈元殿請安了。”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向做攆,狀似不經意問:“本位聞不慣那個味,收拾好沒有。”
“娘娘放心,已經收拾妥帖了。”藍田心道,那個秋香色薄荷香囊必然大有來路。
外頭的天是好天,景是好景,蕭清霁自然而然作出了歡喜的樣子,心裏盤算着,如何抓緊機會同娘說幾句話。太後千秋,妃嫔們早起梳妝打扮,宮外的命婦們天未亮就候在了晨晖門。蕭夫人和大少夫人都有诰命在身,這回也會進宮來。
一踏進慈元殿,莺莺燕燕,花花綠綠閃花了眼。因重大場合都要按規矩着吉服,妃子們的衣裳上沒得文章做,紛紛在妝容發鬓上取勝。什麽靈蛇鬓啊,淩虛髻,盤桓髻,抛家髻,林林總總,數不勝數,佩飾珠環金玉,叫人眼花缭亂。若是青桔在,恐怕要歡喜壞了,蕭清霁突然冒出個念頭,嫣然一笑,向上首的太後拜壽。
蕭清霁上前跪下,輕聲開口:“臣妾給太後娘娘拜壽,祝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好好,平身,賜坐。”太後中氣十足,樂呵呵的應了。
立時有宮女捧着壽禮獻上,秋容姑姑親自接了去。
只見一個着金線繡紅襖,胸前挂了赤金鑲鑲瑪瑙蓮花紋的項圈的小姑娘來到蕭清霁跟前,嫩生生的小臉,眼睛圓圓的,瞳仁極大,像黑葡萄兒,花瓣兒小嘴一嘟,殿內衆人都看着她呢,以為小姑娘要哭鼻子。那曉得,她回頭望了一眼,轉身回來,曲起肉窩窩的小手,作了揖,細聲細氣道:“暖兒給貴嫔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倒是第一回聽安定郡主開口呢,蕭清霁笑了笑,低下頭逗她道:“暖兒真乖,這是給你玩的。”說罷從藍田手裏接過半新不舊的百蝶穿花錦緞荷包,裏頭裝了福鎖。
太後眼神微瞬,看着小郡主掏出精致的福鎖,心裏越發對蕭清霁滿意,讓暖侬給她請安就有認人的意思,沒想到她也上道,送的就是當年莊夷的舊物。
看太後的樣子,就知道皇上要把小郡主年後給孫婉螢帶的事沒說開,蕭清霁面上不露,心裏暗暗松了口氣,這事還有轉圜的機會,再者,就算明年送去寒香閣,還有幾個月相處不是,也許橋到船頭自然直。
安定郡主身量不足,比起同齡孩子小了一圈,臉色有些發白,瞧她說話細氣,卻不含糊,有些依賴奶娘,也不算怯弱之輩。想來汝南帝姬懷妊的時候也沒調養,讓孩子落了弱症,出生之後又是奶娘帶大的,心性敏感也是正常。到底是年歲小呢,慢慢養着,皇家氣派也就顯出來了。
蕭清霁幼時抱過侄子侄女,同小孩子打交道是最有經驗。所以同小姑娘說了會話,她便大着膽子要大人抱。
衆妃無不把羨慕的目光投向蕭清霁,她豔冠群芳,手段出衆,家世又好,是先帝賜婚,比起他們這些低位妃子來說,簡直是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若是長相稍微次點,手段略微差點,份位又低些,他們都敢争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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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是有例外的,比如宮婢出身的柳美人,長的一副弱柳扶風的嬌弱樣,前兩個月還風光無兩,如今被皇上抛于腦後。今日的打扮也是用了心的,豔而不俗,凄而不哀,總之是個男人都想摟在懷裏好好安撫一番,明年選秀在即,如她這般美人,在後宮數都數不過來,只有用些心思了。
另一位高承微,落于衆人後頭,穿着打扮皆不出彩,反倒是通身氣派,宛如明珠蒙塵。她和其他妃嫔說說笑笑,似有話要對蕭清霁說。
壽宴設在光華殿,一幹命婦早就侯在那裏給太後拜壽,大廳上首設了兩個主位,旁邊按等級設了妃嫔和命婦的位子。主位對着個大戲臺,只因太後是個戲迷。蕭清霁抱着小郡主随太後踏進大殿,只見孫婉螢親親熱熱迎了上來,一身鑲玉繡銀線的淡彩鸾衣,下擺是十二幅百花曳地裙,如花綻放。頭上挽的是雙刀鬓,飾以玉簪寶石步搖。徐徐淩波,宛若天仙下凡,飛天高舞。只是,并不是按規矩的朝服,但樣式又根據其改良而來。真真是用了心呢,就這一瞬,多少命婦夫人的眼睛在這裏轉了一圈,可以預見京城接下來的流行趨勢。
孫婉螢臉上紅撲撲的,大冷的天,鼻尖冒了細汗,她同這個寒暄,同那個打招呼,倒是極受歡迎的。她看見小郡主還嗲起嗓子說了兩句話,把蕭清霁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太後鳳鬓高懸,飾以抹額,喜笑開顏接受了衆人的賀壽,各種奇珍異寶作為壽禮呈了上來。孫婉螢不負衆望,獻上了一副特殊的壽禮,立時三年,用金線繡了千壽字圖,這份心意彌足珍貴。
蕭清霁把昏昏欲睡的小郡主送到奶娘手裏,這孩子起的早,這會子犯了困。她往下掃了一眼,衆妃面上都挂着笑,笑意不達眼裏,頻頻把目光投注在側殿那頭,按規矩,為了避嫌,女眷是分開坐的,待晚些時候,皇上會過來拜壽應應景。
“婕妤娘娘真是心靈手巧,臣妾望塵莫及。”
“孝心可嘉,娘娘乃是純孝之人。”
“都說字如其人,娘娘的壽字便是天仙下凡吶。”
這是妃嫔們絞盡腦汁讨好呢。诰命夫人們的老爺都是在朝堂做官,自然有些事情就更敏感,因立後之事并未對外宣布,而孫婉螢此番大出風頭,她們的恭維話就更好聽了。明着暗着說,這皇後之位非你莫屬啊。
那弱質纖纖的柳美人嬌笑道:“娘娘的字是極好的,那嵌明鑽海水藍剛玉镯最是精巧。”婦人在一起話題無非就是首飾打扮,因柳美人這聲贊,大夥都往孫婉螢手腕上瞧,對方也有意無意露出那稀罕物。
不看不要緊,一看個人面色各異,接着有個巧嘴的婦人說了個笑話,逗的大夥哈哈大笑。
蕭清霁看出了門道,她也不說,回頭要蕭夫人和大少夫人上前說話。兩位诰命夫人給娘娘行了禮,雖說蕭夫人和女兒都是三品,但是皇上的女人自然尊崇些。
她微微側着身子受了半禮,見大嫂扶着娘坐于下首,心裏酸澀難當,前世為了避嫌,難得召見娘和嫂子,堪堪算起來,已經有母女兩人已經有五年沒見面了。娘依舊是那樣子,腿腳不便禮數卻從不可少,想來跪了一天,只怕更加難熬,有心要娘好好休養,不要那麽勞碌操心。只是做娘只有親眼見着才會安心。
因有衆人在場,說的也是場面上寒暄話,做女兒的是報喜不報憂,做娘的更加不給女兒添堵。
臨了,大嫂不經意的說了句:“見娘娘福壽康寧,臣婦不禁想起七妹,她也沾着您的福氣。”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蕭清霁看着大少夫人,笑着點點頭:“福氣是天注定的。”蕭家小七名喚蕭清雪,是二叔最小的女兒,如今年方十四,真是要說親的年紀。她長的與蕭清霁有五分相似,只是氣度上小家子性了。大嫂這話的意思,是委婉告訴她,家裏有意為蕭清雪說一門貴親。蕭家一門清貴,已故的祖父是太子太傅,蕭大人官拜三品,不過是翰林院的閑職,二叔吏從工部,領的是五品實權職。大哥十八歲中了進士,如今授了八品京官。底下一群弟弟也是要發奮中舉的。而蕭家還有間票號,這在大周都算排的上號。蕭家嫡女進宮伴駕,那是先帝賜婚,而蕭清雪的親事,蕭家這也是做兩手準備,讓蕭清雪同臨海王做繼王妃。臨海王先頭王妃并不出衆,生了一對龍鳳胎後難産而死,在這時代,産婦難産過世是極平常的事。沒了王妃的臨海王從此成了有未嫁女人家的香馍馍。大周的皇上在子嗣上艱難已經是被祖宗應驗過的,如果當今陛下生不出兒子,那麽,臨海王世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選。說白了,嫁給皇上,當太後的機會還不如嫁給臨海王,畢竟是現成的兒子麽。別人不知道,蕭清霁是知道,皇上對臨海王忌諱頗深,卻因為各種原因,不能把他怎麽得。最重要的是,皇上以後是有皇子的。前世小七妹如願以償做了王妃,但是過的并不順心,而且兩姐妹的關系越走越遠。
她當下對嫂子道:“七妹的福氣不應在這裏,兒女親事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切不可任性妄為。本位可以為她賜婚。”
大少夫人點點頭,不再說話。
不多時,兩班青衣太監奏鼓鳴弦,一時熱鬧非凡,好戲即将開場。蕭清霁隐隐約約見一道刺目的眼光殺來,擡頭一見,哪有人影,全其德躬身在前頭引路,後頭踏出一方雲紋錦繡衣角。
來了!
☆、14戲演砸了
趙珣大約是喝了酒,面如冠玉的臉上染了粉,最是攝人的霜寒眸化為一灘春水,斜睨着衆人,嘴角高高的揚起,一時之間,大殿上落針可聞,好些個上了年紀的诰命夫人臉上都開了紅菊花。
妖孽!蕭清霁暗罵,這就是個披着皮的禽獸,一想到那日他的所作所為,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滴水未進的胃裏冒酸氣,就算她心理上拼命的告訴自己要忘記,可是一打照面,身體的記憶愈發深刻。
她臉色青白,和在座的婦人形成鮮明對比。一旁的大少夫人定了定心神,同情的看着小姑子,難怪她臉色如此不好,今日算是皇上首次在命婦面前露臉,往常都說臨海王貌若潘安,人人都争相當選他當女婿,如今看來,陛下是潘安再世也比不上啊,明年的選秀定會熱鬧了。
若是蕭清霁知道嫂子這麽想,心裏要吐血!選秀人多才好啊,反正皇後只有一位,她要看看,孫婉螢有多大本事,争的過環肥燕瘦的美人們。
孫婉螢也是乖覺的,深知此刻上前是犯了衆矢之的,雖然也很想享受一回走紅地毯的待遇。她美目微阖,用眼神示意某位不得寵的妃子,只見人群中站出個人,乃是柳美人也。
柳美人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趕緊上前去,小心翼翼将皇上攙到主位上。得,這是可憐的柳美人最得寵的一刻吧,也夠她在冷宮裏回憶後半生吧。
還沒哪個臣子夠膽把皇上灌醉的,除非,皇上自願。趙珣并未醉,一手揮開柳美人的攙扶,畢恭畢敬給太後拜壽獻上壽禮,那是一尊青玉雕成的彌勒佛,意謂笑口常開。
太後是笑的見牙不見眼,蕭清霁離的近,聽見她哽咽道:“和你父皇一個德性,盡是送東西逗哀家開心,你們好,哀家這心才踏實。”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也有惆悵懷念的傷感。說起來,大周的皇上除了子嗣艱難,還有個通病,就是鐘情。先帝也是個癡情種子,大半生是在病榻上度過的,讓張太後操碎了心。也許是命,前世的張太後也為癡情兒子傷透了心。
這會孫婉螢過來請示大戲是否能開場了,皇上笑着應了。婆婆慈愛,兒子孝順,媳婦貼心,這才是吉祥一家啊,蕭清霁突然有種無力感,如果她沒有被先帝賜婚多好,就不會淪為這場悲劇的犧牲者。可惜,老天爺總是喜歡讓人求而不得。
緊密的鑼鼓敲斷了蕭清霁的神游天外,她将注意力放到戲臺上去,做閨女的時候,并不喜歡咿咿呀呀的唱腔和慢慢吞吞的故事,總覺得唱的太傳奇,說的太離奇。後來她被他厭棄,陪着太後看戲,看多了,才知道,她的故事遠比戲更讓柔腸百結,黯然神傷。
她将自己慢慢沉浸到戲臺上去,臺上有個素服素容的清雅女子,水袖蹁跹,身姿曼妙,烏黑的長發随意挽在腦後,不知是哪裏來的風,吹起那層層疊疊的裙裾,恍若羽化登仙,飛燕再世。她邊舞邊唱,聲若黃鹂,身如素蝶,訴說着對情郎的思念。接着戲臺的另一端出現一個華服的年輕男子,他長眉入鬓,目若秋水,身姿挺拔,呈現出一種雌雄莫辯的美态,眉眼有些生澀,動作行雲流水,将少年郎初入情障的窘态表現的極好。畫面一轉,原本定了親的兩人卻因另一人的介入有了裂痕。
真是個好故事,蕭清霁以為自己會發抖,卻發現全身僵在哪裏,思緒如潮湧,那段埋在記憶深處的畫面又跳了出來。十四歲的蕭清霁被召入宮拜見皇後,她永遠記得清麗的孫婉螢淚盈于睫的可憐狀,皇後欲言又止的複雜表情。那天還碰巧遇見了十六歲的少年太子。他委實美的驚人,把長身玉立的臨海王襯的很路人。他眼神冷冷的,手指愛憐地撫過白鴿上的細羽,溫順的鴿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後是凄厲的撲騰,妖嬈欲滴的紅綻放在那半透明的指尖。她盯着那只垂死掙紮的血鴿,搖搖晃晃的朝天空飛去。仿佛聽見骨頭碎裂的咯吱聲,從自己冷汗淋淋的脖子上傳來。整個過程中,他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神也懶得給她,但是,直接粗暴的動作比任何言語都來的有說服力。她就是他手裏毫無反抗能力的鴿子,被豢養或捕殺全看主人的心情。多年以後,蕭清霁總是在想,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太過于血腥,是否也預示了最後的結局。
戲文還在絲竹聲裏繼續,戲臺上換上紅妝紅服的少女在甜蜜的唱着,坐在她旁邊的華服少年也換上了喜慶的紅袍。鑼鼓琵琶,铮铮響起,他在懷念青梅竹馬的素衣少女。
蕭清霁被迫推開另一扇門,相似的場景和對白,又一次在上演。好像是被剝光了衣衫,累累傷痕曝于人前。
戲文唱到最後,是素服少女和華衣少年終于圓滿,而橫插一腳的紅衣女子得了惡報。
蕭清霁是那樣斂眉,垂目,淺笑。心落到深不見底的深淵,又沖向最高處。極度的痛苦頹靡之後,殘留在身體內的一些不甘和嫉妒,焚燒的一幹二淨,那些日日蝕心,夜夜腐骨的不敢面對的報複和摧殘,全部成了淬煉鋼刀的最旺的火,這一次,就讓她來嘗嘗後果。
已經沒有人去看戲臺,臺下千萬個目光都暗暗凝聚在臺前三個人身上。閑話年年有,八卦天天說,對于能夠親眼見證大周的最大八卦,在場的人都豎起了耳朵,不斷恭維起這出新戲演得好。尤其是那位胖胖的孫夫人,臉上的得意掩都掩不住。
“新戲真讓人大開眼界,婕妤娘娘真是用心啊。”長帝姬手持西域進貢的琉璃盞,戲谑的笑臉在清透的酒面上蕩漾。大約是見氣氛有幾分尴尬,不鹹不淡加了一句。
自然是極用心的,新戲新班子“鳳還巢”,說的東漢劉秀和陰麗華,郭聖通的故事。劉秀和陰麗華先有婚約,後因成事娶了郭聖通,郭為皇後數載,晚年被廢。世人都當記得娶妻陰麗華,誰又憐那長眠地下的郭聖通呢。
孫婉螢真是不負所望,以古諷今,想勾起世人對苦命鴛鴦的同情,為做皇後打下輿論基礎。可她忘了,孫婉螢和趙珣根本沒有婚約,而蕭情霁才是先帝賜婚的太子妃。世人會為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感動,而男女私情在整個社會倫理面前簡直鄙薄的可笑。換句話說,要這些诰命夫人去喜歡丈夫年輕妖嬈的小妾,或者去同情與人私奔的女兒,可能嗎!這樣的想法也不是穿越女能理解的,在孫婉螢看來,自己才是原配,而蕭情霁是因為父母之命強娶的,她才是破壞他們感情的小三。
餘下衆人面色各異,太後掩嘴打了秀氣的呵欠,額前的鳳釵歪在一邊,撫額緩緩道:“年紀大了,心力不比從前,竟是打了盹,戲沒聽幾句,恍惚啊,聽見你父皇的咳嗽聲。”誰不知道太後愛看戲啊,這鑼鼓喧天的,還能睡着夢先帝,誰信呢。可是太後要打盹,誰也不敢說不是吧。
話未明說,當着衆婦的面,已經落了孫婕妤的臉,太後對戲不滿意,對孫婉螢也不滿意,先帝都拿出來說話了。就是皇上偏着她,也不敢忤逆。
“母後謬贊,臣妾擔不起,聖人曰:三月不知肉味。可見這戲唱的好,就是要唱到心坎裏去,戲如人生,感情唯真。也只有娘娘有這份經歷,也只有娘娘有這份胸襟。”孫婉螢娓娓道來,把太後的敲打解釋成對自己欣賞,又表明羨慕先帝太後的感情。
底下又是一群啧啧稱贊聲,争先恐後拍起馬屁來。
蕭清霁攏袖端杯,鼻尖嗅到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薄荷香味,胃裏像被點了火,慢慢燒起來。她十指緊扣大紅瓷杯,聽見那道金玉之聲包含關切:“愛妃,身子不舒服就該少喝茶,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早些歇息!不礙你們的眼!人生如戲是沒錯,可孫婉螢今日這兩場戲,真是破綻百出,先是柳美人點出素手無痕,讨巧的壽字還不是自己繡的,後來的戲,只差明明白白說,皇上對我情真意切,在場的夫人家裏族內,明年是要出秀女的,早把視她為攔路虎。趙珣故意對蕭情霁說關切的話,還不是為孫愛妃轉移炮火力。
她胸前越憋悶,腦子越清楚,胃裏酸水直冒,貝齒用力咬破下唇,起身朝太後作揖,在座的衆人只見和貴嫔在孫婕妤面前栽了一下,再看她嘴邊一抹紅痕,格外醒目!
孫婕妤把和貴嫔氣吐血啦!
☆、15安定郡主
太後千秋宴上二妃争寵的戲碼遠比戲臺上來的亮眼。在衆人眼裏,孫婕妤簡得帝心為太後所喜,坐穩了得勢寵妃的地位。而先帝選出來的和貴嫔。瞧瞧,我們都眼真真的看着呢,活活被氣的吐血,真真可憐。
蕭清霁其實沒氣吐血,只是氣的吐酸水了,身上有風寒,加上沒吃東西,結果吐了孫婉螢一身,那點血麽,那還真是故意的。她還記得孫婉螢當時那張五彩缤紛的臉,眼睛都要跳出框了,還的裝出關切的樣子扶起她。
“藍田,明個把本位新裁的碧霞雲紋聯珠對孔雀紋錦衣和寶藍吐翠孔雀吊釵給寒香閣送去。”蕭清霁半明半寐歪在榻上,素白的半張臉埋在厚厚的兜猊裏,說出的話噴出一陣霧蒙蒙的白氣。
十二月的夜裏,正是融雪的天氣,窗棂外頭結了透明的冰淩子,一挂挂垂在彩色的琉璃瓦上,嗚咽的北風呼呼刮着。成平殿地下有地龍,暖熏熏的人昏昏欲睡。藍田打起精神過來給娘娘背後塞了個靠枕,面上有幾分詫異,嘟嚷道:“娘娘放心,奴婢親自送去賠罪。”心裏到底有幾分不情願的,雖說娘娘賞妃嫔是常有的是,可是這般好東西,糟蹋給那位。
蕭清霁的病來的快去的也快,躺了一天就沒事了,她合着多休息了兩天。親自去寒香閣請罪,道是污了孫婕妤的衣裳。這出将相和唱的是後宮前朝看的,委實是孫婉螢在千秋節上唱的“鳳還巢”,犯了衆怒。新皇親政,是維持太皇太後支持舊黨的政策,還是提拔先帝器重的新黨成員,都在觀望狀态,而蕭清霁的太子妃是經過以上兩位共同肯定的,孫婕妤這一出,是她本人不懂事,還是皇上授意,都不是個好的信號。
孫婉螢不知有沒有被敲打過,但是比起千秋節那日的神采飛揚,滿臉的憔悴黯然脂粉都蓋不住。膚色白膩,幾縷秀發輕輕挽耳邊,眉宇間有種說不出的嬌憨魅惑,濃眉下面是一雙瑩瑩清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梢繪了黛色的勾起,低低切切垂着,真是可憐又可愛。她辛辛苦苦辦了千秋節,卻沒想到結果出乎意外。只怕是恨的入骨吧,做出惶恐不懂事的樣子,也算是條好路。
後宮管理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蕭清霁手裏,更重要的是,沒費一兵一卒,沒出一朝一式,讓孫婉螢不能再沾手。當然,蕭清霁只不過讓她有錯覺自己登上後位很簡單而已。
這一次贏靠的是審時度勢,下一回便沒有那麽容易了,長帝姬那邊不過是面子情,皇上說了不要王家庶女,長帝姬心裏未免不會有想法,只怕日後是哪邊火大,朝哪邊吹風。
蕭清霁籲出一口白氣,側過身來,緊扣在頸脖處的厚毯滑到高聳的胸前,露出玲珑的下巴曲線和細白的頸脖,将胸口那股悶熱煩躁之氣散了去。甩掉滿腦子想法,對紫芋道:“本位記得小廚房的羊肉湯做的鮮美吶。”
紫芋一愣,說起來,人無完人,成平殿娘娘豔壓群芳,比起後宮那些迎風倒地的妃子來說,失之纖細。所以小廚房日落之後熄了火。近來娘娘身子不豫,夜裏要了幾次宵夜,倒還好,可是再吃下去,衣衫恐怕也要重新裁了。
“娘娘,羊肉湯鮮美驅寒,只是奴婢先前未預備,只怕讓娘娘久等,不若吃些糕點,也是極好的。”小丫頭便說便瞅着娘娘晦暗不明的神色,心裏七上八下的。
誰說做娘娘是千好萬好的,吃穿上面都由不得自己。蕭清霁幼時就長得比同齡的姑娘圓潤些,蕭夫人偶爾也唠叨閨女長的好,就是不夠窈窕。後來先帝下旨賜婚,宮裏的教養姑姑拘她在小閣樓裏學了兩年規矩,吃穿住行全按宮裏來,再好的吃食,若是吃了三口,便是罪過了。餓着餓着,胃也小了,學那小鳥琢米。前世的蕭清霁總覺得自己不受待見,也是因為學不會那人比黃花瘦,便定下許多奇奇怪怪的規矩,不讓自己多吃。年深月久的,吃不好,睡不着,多思多慮,生生把自己熬死了。
她有心說破,以後都不特意減食了,做什麽虧待自己。但是要她說自己要吃,又抹不開面子,便板着臉道:“你這丫頭,糕點好吃容易噎着,郡主怎麽吃的下。”邊說邊撩了厚毛毯,披上雪白的狐毛大氅就是起身。
紫芋聽傻了,只一味的笑,讪讪道:“奴婢這就去。”
安定郡主是今個上午送來的,安置在側殿裏頭,這會子約莫是睡了。不過小孩子認生,外頭風大,只怕在鬧奶娘。蕭清霁前世無生養,總是盼着有個孩子。對于暖侬,她是真心想去疼愛的。
宮婢提着被風吹的東倒西歪的燈籠在前面引路,蕭清霁踩着微光攏了攏大氅,讓小成子不要出聲。側殿的宮女聽見人聲,咯吱開了門,躬身迎了上去。
紫萱聽的人聲将将看見娘娘提着裙角過福垛,臉上帶着暖煦的笑,眉目如畫,在這寒冷寂靜的夜裏,恍若一束光,溫暖而熱切,照的人暖洋洋的。這麽冷的夜,娘娘身子還未好,急巴巴的來看郡主,可見是真真放在心裏。底下的人做事也會更盡心。
“奴婢見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漆黑的屋裏立即上了火燭,牆上印照彎曲的影子。
蕭清霁上前摻扶了她的手,由着往裏頭引,輕聲道:“仔細些,本位瞧瞧郡主歇了沒有。”瞧見紫萱臉上歡喜擔憂交織的樣子,大抵就知道怎麽回事了,宮女雖能耐大,還是未生養過的,只怕對金貴的郡主,有些無從下手,所以既高興有娘娘來哄,又害怕被責罰。
紫萱一門心思想着辦好差事,被娘娘一問,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郡主只要牛奶娘,也不肯讓奴婢等近身。奴婢實在無法.....”
“小孩子不過見的誰多就記得牢罷.....”蕭清霁眼皮也不擡堵了一句。往前走了幾步,影影綽綽的紅紗幔下奶娘抱着一團被褥侯在那裏。
牆角一溜長腳嬰兒臂粗的紅蠟燭高高竄起火苗,寝殿被照的雪亮,空氣中夾着一股子蠟香味,混沌的湧上鼻尖。蕭清霁擺手讓奶娘起身,道:“把郡主抱上來給本位看看吧。”
奶娘托着小被褥上來,只見郡主小臉陷在白蝶穿花被子裏,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投下一排陰影。眼睛微微泛紅,定是哭過了。蕭清霁不由得心軟,從懷裏掏出細絹帕在她小臉上擦拭。
“郡主還在吃奶嗎,有沒有吃輔食,一日吃幾頓,夜裏什麽時候安寝,要上幾次夜,早上什麽時候醒?”
那奶娘愕然,大抵是沒想到娘娘問這些,吞了吞口水,有條不紊道:“一半吃奶,一半吃些輔食,一般吃三頓。夜裏一般要起兩三次。”越是矜貴的人家,孩子斷奶就越晚,所以三歲還在吃奶,并不算的稀奇。
蕭清霁聽了一番,暗忖道,小郡主養的太嬌慣了,體弱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後天又失之調養,個頭不大,臉上也沒血色。眼前的奶娘是帝姬的陪嫁,自然是一心為小主子好,只是瞧着做派,慈愛過頭,上頭又沒有顧着。
大人正說話呢,小郡主慢慢睜大了烏溜溜的大眼睛,見眼前的人不是熟悉的奶娘,立馬漲紅了臉。雖說是見過幾次,小孩子跟誰最久就最依賴誰。待送到奶奶手裏收了嘴。
“怎麽,嘴裏含了什麽東西。”蕭清霁覺得奇怪。
“回娘娘,郡主含的是蜜餞。”奶娘不以為然,覺得娘娘大驚小怪。
這話如同一個巴掌抽在蕭清霁身上,她一口氣堵在胸口,心中惱火,面上微笑:“奶娘照顧的好,郡主身子康健,本位瞧着也放心。 ”
這般個頭小小,身子弱弱也叫好,奶娘心裏發虛,老臉通紅。
紫芋提着籃子過來,卸下頂上一層酥盒子。又拆了下面屜子,把幾盤香糯的點心和一盅熱羊乳端出來擱到奶娘面前。
“這是娘娘為郡主準備的點心。”
“奴婢代郡主謝娘娘賞。”
蕭清霁略坐了坐,見孩子睡踏實,方起身離去,臨走之際對奶娘道:“孩子膽子小,陽氣弱,這蠟燭影怪吓人。”
夜風一吹,寒氣襲人,她捂着絹帕,聲音嗡嗡的,“讓紫萱他們将郡主每日吃了什麽,做了什麽都記下來。還有,明日讓秦姑姑來見本位。”
藍田心知劉奶娘讓主子惱火了,但她看來,這奶娘是真心對郡主好。
“唉。”蕭清霁也懶的解釋,都說棍棒底下出孝子,道也有幾分道理。嚴父慈母給孩子言傳身教,才能真正養出氣派來,奶媽只知一味驕縱,好苗子也會爛了根。
☆、16太後心思
“太醫看過了,說是牙根裏有幾個黑洞,幸好發現的早,不然這口牙可......”彼時蕭清霁正在慈元殿裏給太後學舌呢。郡主入住的翌日,太醫就給請了平安脈,從頭發絲到腳趾頭,讓醫女上上下下看了遍。蕭清霁一旁看着,冬天穿的厚,也不看出來,脫了精光才發現,這孩子除了是貓肚子,小胳膊小腿像柴杆子。越發堅定了要好好養胖小姑娘的目标。
事關外孫女,太後歷來平和的聲音便了調,尾音尖尖的,哼了一聲道:“牙口有洞,難怪見她小手總是往嘴裏塞,原是不舒服,哭了沒有。太醫瞧過了,不打緊吧,她還是個小姑娘。也怪哀家不濟事,要是早些發現,也不會.......”話未說完,摟着小郡主老淚縱橫。
蕭清霁只得安慰道:“她還小呢,就是兩個小洞,以後也要換牙的。您別擔心,是臣妾不好,惹您傷心了。”
太後也是一時傷感,擡眼見暖侬把玩着親娘留下的纓絡,小臉上囤了些肉,圓潤起來,心裏大感安慰。長嘆道:“到底是親舅娘,心疼外甥女。底下人照顧的再好,也沒這份心。瞧瞧我們的小郡主,臉上也有肉了。”劉奶娘是太後親選給帝姬陪嫁的老人,為人處事自然錯不了。就是對郡主太護短了。蕭清霁雖沒明說,太後心裏有數,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能不懂事,由着孩子性子來,終究是害了孩子。
暖侬只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小脾氣嬌的很,行事沒有章法,惹急了就學小狗咬人,因她的身份和年紀,這份縱容完全沒有底線。蕭清霁曾經故意在她面前板臉,小姑娘立馬乖貼貼的,圓圓的大眼睛泫然欲滴,把頭埋在奶娘懷裏不肯出來。由此可見,尊貴的身份和失估的境遇讓滋生乖戾的性格和敏感脆弱的承受力。
這些不讨喜的性格在三歲的孩子身上并不明顯,大多數時候,她顯得乖巧安靜,不愛說話,一個小東西能玩一天。但是等她吃東西或者休息,另一面就顯現出來了。蕭清霁家裏的小侄子小侄女,前者活波好動,後者文靜少言,他們的撒嬌耍賴發脾氣都在一定的範圍裏,懂的看大人臉色。而暖侬,她只知道不停的要求和索取,并不懂好惡。針對這樣的情況,蕭清霁覺得有必要劃定一個範圍,讓小姑娘知道,哪些該做,哪些不能做。在這之前,必須取得太後的首肯。這也是今天她帶郡主過來的目的。
“臣妾鬥膽,舅娘也算半個娘了,娘疼孩子是天經地義。臣妾年輕,沒有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