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驗,還得勞太後娘娘操心。”她面上顯出幾份欲言又止,仿佛有些為難。
窩在太後懷裏的小郡主将手裏的纓絡纏在小手上,大眼睛眨巴眨巴,一會看看太後,一會看看邊上的奶娘,又往蕭清霁身上瞥。有幾分害怕,又有幾分依賴的意思。自她去了成平殿,蕭清霁讓太醫寫了些食療的方子,并制定了每日按時用膳,零嘴吃多少的規定。一開始,小姑娘虎着眼睛掀碗筷,粥撒的到處都是。蕭清霁就在邊上和她大眼對小眼,不許人給送吃的。餓了兩頓,小姑娘沒有脾氣了,對着黑臉的蕭清霁又不敢哭,只得乖乖吃熬的香噴噴的大骨粥。于是,用膳不規律的惡習被改了過來,而第二大毛病,挑食也在改進中,她不吃腥葷,只肯吃素菜。紫萱給她喂飯,肉全被小舌頭理了出來,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她不吃腥葷,奶娘也說郡主一沾肉就吐。蕭清霁卻想讓孩子葷素均衡,在她看來,許多吃齋念佛的婦人孱弱體虛,再說吃肉的西北人比愛素的南方身子骨強健的多。小孩子正是見風就長的年紀,先天不足,後天更要養。所以讓小廚房試着熬肉湯給暖侬喝,結果她吃的津津有味,比平常還多吃了一碗。可見并不是不吃葷菜,而是牙齒軟,喉管小,嚼不爛,吞不下去。蕭清霁在孩子吃食上花的功夫,效果明顯的顯了出來,叫人頗感欣慰。
太後伸手摸了摸暖侬的腦門,見她大眼睛咕嚕嚕轉着,顯出一股機靈勁,當日來的那股怯意早就不見了。将孩子放在地上,讓她去花廳後面的玩耍。暖侬看了一眼蕭清霁,見沒有反對的意思,奔奔跳跳轉到屏風後頭去了,小辮子上金鈴铛發出悅耳的聲響。
“歷來都是嚴父慈母,該說的要說,該改的要改,你做爹又做娘,教的很好。都說天家尊貴,那也得有這份能耐受的住。哀家能護她一時不能護她一世。暖兒要有你一半心胸,哀家到地下也有臉見莊夷。”太後看着她,笑的意味深長。
這是拿汝南帝姬來作比了,饒是先帝太後的手心寶,嫁了人還是不任由拿捏。可見人要一生順心,投胎好是頂要的,有本事也是關鍵。道理是明白了,可是終究是隔輩親,太後下不了狠心去教。
蕭清霁受寵若驚,忙作揖說不敢。說起張太後,人人都是道是菩薩心腸,能在後宮幾十年不倒,強勢的太皇太後看重,先帝寵愛,除卻運氣以為,自然不會是庸碌之輩。好在張太後人品貴重,不戀權不嗜威,只一心撲在兒女身上。讓蕭清霁撫養暖侬,她心中肯定是考量過也是算計過的,可見性如辛姜,老而彌辣。
“你這孩子就是禮多,起來吧。”太後朝她沖沖下巴,這個動作居然帶出點憨态,“年節在即。”她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蹙成花兒,眼睛極為清亮,照出暖和的春光來。
蕭清霁下意識的挺了挺脊背,素白的手在衣襟上細微的褶皺處撫了撫,暗道太後定是要交待她年節的事。
太後話說了半句,自然看見了蕭清霁的容态,笑容更盛。
“唉,這年節快到了,你這腰身也見長啊。”
殿內一時陷入溫暖窘迫的氣氛裏。
蕭清霁臉上漲的通紅,手也不知往哪擺,做了十二分嚴謹的樣子,結果被太後打了趣。腦子一急,話脫口而出:“有肉好啊,國富民豐,顯得在臣妾腰上了。”
結果太後笑的更厲害了,拍着她的手道:“我的兒啊,這份圓潤的福氣也就上了年紀的人能體會。”這是說讓她顧着點,光太後看好不夠,要緊的是皇上。
說起來,蕭清霁和暖侬一起吃飯,許是有人作陪,兩個的食量見漲。她往常裁的衣衫,腰身那裏還好,就是胸前有些勒,臂部也有些緊。臉上肌膚白膩,氣色如霞光初綻,紅紅粉粉,連胭脂水粉也省了。
鬧了蕭清霁一個大紅臉,太後又安慰道:“你們年輕沒經驗,圓潤些才好坐胎,那些個好楚腰的,光種地不見收成,虧啊。”
“額.....”蕭清霁一口氣沒吸上來,賭在喉嚨眼,捂着帕子在胸口揉。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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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太後的意思,皇上這個種地的,全選鹽堿地,力氣廢了沒收成,忒沒眼光。和太後相處了幾十年,第一回聽老人家說笑話,還是抽噎她,反過來說,也是一種認可吧,把她當成了自己人。
小郡主蹬蹬的跑過來,喘着粗氣兒,像枚利箭投在蕭清霁懷裏,小腦袋砸在軟肉上,一颠一颠。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愣愣的瞅着她,“娘娘。”聲音嬌嬌軟軟的,可愛的緊。
蕭清霁之前那是半真半假的咳,掩飾尴尬,被孩子沒輕沒重一撞,疼的發憷。她深吸一口氣,先在孩子腦門上摸了摸,沒有摸到可疑的腫起,方忍痛笑道:“暖兒的頭疼不疼?
“不疼不疼。”小姑娘的身子扭的跟糖條一樣,第一次主動親親熱熱挨在舅娘身上,可見小孩子心裏還是知道誰對她好的。她不懂看人眼色,敏銳的感覺到大人不舒服。
太後将方才一幕收在眼裏,最後一絲顧慮也沒了。暖侬在屏風後頭玩,眼睛時不時瞄着廳裏的兩人,一有響動,自個跑過來,懂的感恩。被孩子撞了,蕭清霁的下意識反應是去看孩子有沒有受傷,他們之間的情誼,是真真好。招手讓暖侬過來,囑咐了兩句。
“年關近了,你有得忙,用來慈元殿請安了。”太後看着她笑了笑,“明年初有立後大典,大典有禮部操辦,後服也在趕制,仁明殿已經空了許多年,珣兒仁孝,為先帝守孝三年,很多事都落下來。倒是委屈你。”
先帝駕崩,按理歷代帝皇為家國計,以日抵年或以月抵年,是最常見的。而太皇太後以先帝駕崩,新皇弱冠為由,将一幹奏折都挪到了慈明殿去批閱。太皇太後在朝中積威甚重,三年間,趙珣被變現軟禁在殿中,終日寵幸高琳琅,後宮無後,諸妃無寵。太後提出這話,無非是為皇帝不肯立後找借口罷了。事實上,皇帝欲立孫婉螢,而太皇太後誰也不知她怎麽想,總之這件事就被壓了下來。太後于此事的态度,既喜愛娘家侄女孫婉螢,也對先帝賜婚的蕭清霁很滿意。故三年孝期一過,太皇太後歸天,老人家都始終以皇上的意思為準,經過蕭清霁的不斷努力和皇上的首肯,太後接受了事實,并開口安撫她,希望她不要與皇上生了間隙。
太後的想法是好的,夫妻和順,賢後寵妃,在後宮最好不過。蕭清霁卻知道,自己和趙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而孫婉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既不會為這點恩典感激涕零,也不會因為冷落欺淩而沮喪洩氣。她要報仇就要從長計議,前世身死正是泰安十三年冬。
她面上吃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道:“陛下仁孝是天下之福,臣妾不敢妄議。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罩地,地撐天,乃是和諧之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臣妾只當尊崇。”
“你有此覺悟,哀家沒有看走眼,皇後乃大周國母,當心系黎民百姓,為天下婦人做表率。要有海納百川的雅量,巍峨萬丈的氣度......”太後微微阖眼,灼灼目光在蕭清霁的面上巡視,迫人的威嚴如泰山壓頂。繼而抿唇道:“這其中許多道理,當你去領悟。”
皇後之職責,豈是一兩句話能說盡的,皇後,字面上也可以理解是以帝王為尊,鞏固後方,實則在上古時期,皇為尊,後也為尊,當看皇後手段如何。
蕭清霁心平氣和正色道:“臣妾謝母後教誨,必當銘記于心。”
太後面上不顯,心頭贊賞,人品高貴,氣度不凡,比起自己當年還要好的多。再者,一句不敢,不正說明了她對皇上也有情麽,有情才能長久。只是不知這句不敢是蕭清霁故意露的口音罷了。
☆、17聖心難測
轉眼已到了十二月中旬,立後诏書已昭告天下,蕭家封侯,滿門榮光。朝堂上下無不對此事滿意,舊黨認為這事新皇妥協的表現,新黨則以為是陛下暗示支持的信號。自古帝心難測,大臣猜來猜去也不知上位者的意圖。索性不耐煩猜了。年關将近,皇上已封禦筆,待來年正月十五後再開朝。也就是說,大周官員已經迎來一年一度的春節長假。
後宮表面也風平浪靜,一則是皇上雖沒有上朝,卻日日在垂拱殿,不時召見大臣,夜裏也極少臨幸後宮。沒了禍根,争了白争。二則,過年圖喜慶,誰也沒那個眼色去觸黴頭。即便來年新春選秀在即,各殿各閣憂心忡忡,也莫可奈何。
兩件事打破了平靜,如悶雷響徹天空,一是蕭清霁封後,入主仁明殿,這是預料之中。二是孫婉螢由四品婕妤晉為三品貴姬,賜住移清殿,乃是清理之中。立後與晉貴姬不可同日而語,皇後于後宮有絕對的掌控權,這些低位妃子日後的生死存亡都系于她,所以成平殿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蕭清霁實在抽身不出來見人,索性閉門不見,蓋因年節多場祭祀和宴會所累。
就在她忙的腳不沾地的時候,帝王的仗義到了成平殿門口。彼時蕭清霁正勾畫花名冊,腦中一遍遍回顧着宮人上報的祭祀情況,唯恐出一點疏漏。本身的性格以經歷要求她做事盡善盡美。
“知道了,下去吧。”她手執精美的毫筆在紙上勾出金鈎玉矛的一筆,方要沾墨,卻落了個空。擡頭見白練小臉皺成包子,暗暗吐了舌頭,苦惱該如何提醒娘娘該去迎駕。
蕭清霁的遠山翠眉微微一跳,越發顯得嬌媚,用眼神示意她有話快說。
白練才十三歲,生的圓潤,說話妙語連珠,專門管書房,此時大着膽子回道:“娘娘,青桔姐姐在外頭候着您。”
電光火石之間,蕭清霁才抓住前頭的人回話,竟把皇上要來的消息聽岔了。按照規矩,每逢初一十五和年節時分,皇上都要宿在仁明殿的。只是趙珣當太子時候不是個守規矩的太子,當皇帝的時候也不把這些規矩放在眼裏,初一十五應個卯,每年年節都陪孫婉螢過的。所以,蕭清霁根本沒想過他會過來。尤其這會她還只是準皇後呢。
準皇後一揮手,自有底下人過來收紙拾墨。青桔站蕭清霁身後熟練挽了個高鬓,以金玉蓮花冠壓鬓,兩邊攢簇縷金大蓮葉高翹,鬓後團起,綴點玉色大麗絹花。菱花鏡中的美人,身着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交領長襖,外罩雲霞五彩帔肩,當真華貴異常。
“如今正流行道袍裝扮呢,娘娘這身當真是元君下凡。”青桔在娘娘臉上抹胭脂,笑道:“黃紫兩色的道袍,頭上只插玉釵,皮巾帼,個個修道呢。”
蕭清霁原本因為趙珣到來的郁積心情微微一緩,眼前浮現衆妃着道袍的畫面,嘴角微搐。自從孫婉螢好了以後,就愛在穿衣打扮上折騰,這一回又是什麽典故呢。道袍,莫不是學起先朝楊貴妃的太真妃裝扮,真乃煞費苦心。
宮婢們的動作是極快的,待蕭清霁回神過來,已經被半推半帶引到了大殿門口,她不敢直愣愣看過去,心口泛堵,汗毛豎起,麻着膽子亦步亦趨走了過去,端正行了禮,空氣中傳來衣料摩挲的沙沙聲。
她半垂眼簾,殿外立着一人,白茶色的錦袍,白玉腰封勒出背部挺拔的線條,負手而立,後頭跟着一群宮女太監。日光熹微,點點碎金的灑在那人半側的身上,看不清容色,恍若駕日東君下界。若是宮中衆妃此刻侍奉在側,道是現成的道童。
趙珣淡淡一笑,緩緩而來,距她還有兩步遠的地方頓住,淡淡的墨香混着她的體息充盈于鼻尖,這不是任何一種香料的味道,不霸道,不甜不膩,分外清雅自然。
所謂千金難得美人一笑,若能得皇上一笑,真是難于上青天。蕭清霁驚懼不已,這笑無疑是閻王的催命符。大約是人緊張害怕到一種地步反而生出一腔孤勇。伸一刀縮一刀,都死過一回了,也算是有經驗,不該怕。
趙珣接過蕭清霁送上茶盞,并不飲,斜斜歪在圍子上閉目養神,絕美的面容如此時大周的山河一般覆上冰霜,冷冽無波。蕭清霁等了半響,見上首良久無聲,不知何意,并不打算打破一室寧靜。
全其德暗暗焦急,陛下近日為國事日夜操勞,難得有合眼的時候,能得片刻安寧,已極為難得。這位娘娘也是極愚的,竟半天不動彈,蓋個薄毯也好,扶起就寝也罷,這不現成的恩典送來的嗎?
奈何大太監瘋狂的鬥雞眼,蕭清霁根本沒注意到,什麽蓋毯子這種事,前世也做過,結果一蓋上,皇上就喊螢兒,心酸的要死。後來就是打死也不幹了。
娘娘不懂事,太監不能不懂事,全其德小心翼翼撚起薄毯往皇上身上扯,突得,老虎打盹醒了,仰起臉,面上有些扭曲,一把揮開那毯子,冷冷道:“滾下去!”
瞬間殿中衆人如潮水般褪去了。全其德弓着身子侯在殿門口,為自個鞠一把辛酸淚,陛下心,海底針!
趙珣見她金冠上花枝妖嬈顫動,不由心口微縮,伸出手來欲觸碰冰肌玉膚。相似的地點,相似的場景,總是能勾起往常的記憶的,他還記得那日她在自己身下嘤咛輾轉,妖嬈綻放。
她霎了霎眼睛,身體的本能預知了危險的靠近,心知哭泣反抗不過是為他助興而已。撇頭看那泛青光的青白板磚,連連卻步,傲然伫立,似笑非笑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當以龍體為重。”
“好大的膽子!”他面色微沉,眼神狠戾,令人膽寒,一字一頓道:“蕭清霁,不要當自己是個人物,就敢教訓朕。朕要你死,你就看不到明早的太陽。”
“臣妾不敢。”她做出福禮的模樣,反而鎮定了。這個樣子才是趙珣麽,動不動就發怒,說些要她死的話。突然安靜或者溫柔的詭異表情,全是面具。
趙珣紅了眼,颀長的身子繃的緊緊的,咬牙切齒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的想法,想生下朕的嫡子。”冷冷笑着:“下輩子吧。”
她哽得說不出話來,胸口那麽痛,只能使勁壓住。她愛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也想了一輩子,就是被這句話活活折磨死的。這世上有一種婦人,只要月事未絕,男人挨身,便可以生養不斷。蕭夫人生養了十二個孩子,只活了五個,若不是後來傷了身子,只怕蕭清霁還有弟弟妹妹添。這種易孕體質是可以遺傳的,蕭清霁的姨媽表姐妹都是這種體質。而當年先帝選太子妃,這一條定也是考慮過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蕭清霁再厲害,皇上不播種也是白搭。
世上大多數婦人在未嫁之時都對戲文裏唱的至死不渝愛情有過朦胧的憧憬,蕭清霁從小和哥哥弟弟一起長大,比一般姑娘多了幾分剛強,再加上被蕭夫人悉心教導,所以對這方面并未過多觸及。她以為成親之後,夫妻間相敬如賓就是最正常最合适的關系。但是她的夫君是大周最尊貴的男人,他不喜歡她,厭棄她,連孩子也不肯給她。寧願等孫婉螢調養數年,寧願寵幸宮女,也不肯多碰她一下,除了新婚之夜的落紅。
她到底是背負了什麽罪孽,該下十八層地獄是吧!
“那麽......陛下何不賜臣妾一死,早些騰位子,給有資格給陛下生皇子的人,何必礙您的眼。”蕭清霁乃直挺挺的站在那裏,聲音又輕又軟,像一抹游魂。
很好,很好,敢以死來威脅他,這算是苦肉計,抑或以退為進!明明知道新皇登基,朝政未穩,他不得不留着她。死或活,還不是他一句話!
“不愧是父皇選出來太子妃,朕可以提前給你寫墓志銘。”趙珣諷刺道:“怎麽樣,親耳聽到自己的墓志銘很開心吧,天底下有幾個人親耳聽到皇上寫的墓志銘呢。”
她張了張嘴,臉色蒼白,笑的開心之極,喘氣道:“原來死了聽不到的東西,活着竟能聽到。臣妾謝陛下隆恩,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您放心,臣妾會親着給您讀祭文的。前世的她是怎麽死的,好像是病了一個月,突然就是死了,夜裏無聲無息的去了。沒想到重活還能聽到墓志銘,何苦來哉。
他氣的口不擇言,指着她道:“蕭清霁,別以為死就解脫了,就是死了,朕也要去地獄裏抓你陪葬!”
“您醒醒吧,陛下。”她幽幽一笑,臉色青白的經絡凸起,很是詭異,“人死了,便成灰,什麽也不知道了,愛恨情仇都忘了。”
趙珣不吭聲,沒有動彈,面上寒霜飛雪,一副冷峻巍然的姿态。突然有幾分後怕,她離他不遠,籠罩在一片陰影下,黑的發,白的臉,紅的唇,幽幽訴說着,就好像風一吹就散了,就像她說的什麽也沒有了。
離的他那麽近,卻又那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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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正宮難為
太子年少早慧,天資聰穎,就是為人處事有些不正。所以先帝選太子妃,五分看家世,五分看人品。也有制衡約束的意思。前世的蕭清霁就是太賢德,半點不敢忤逆帝王的意思,最後一敗塗地。如今的蕭清霁化水為冰,又冷又峭,并不好擺布。
大婚三年,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寥寥可數。憑心而論,趙珣不敢說對蕭清霁了如指掌,至少也有所了解。往日的她,美且美,嬌自嬌,卻不烈不剛,與普通的婦人并無二致。而近來的幾次,一次比一次鋒芒畢露,一步比一步運籌帷幄。是以往隐而不發,還是自己錯看了她。
他甩了甩袖子,長長嘆了一口氣,蕭清霁于他,感情太過于複雜,一團亂麻理不清頭緒。蕭清霁是美人,還是個豔壓群芳的美人,美人梨花帶雨,凄美絕倫,作為一個男人,還是全天下最尊貴的皇上,再逼下去有失風度。趙珣劾然伸手去拉,“不過争了兩句,你哭什麽,朕還沒死呢。”聲音裏有絲自己都沒覺察到煩躁。
她滿臉淚痕眼睜睜看着那白茶袖子襟揮過來,吓的往後一退,最後還是落在鐵鉗大掌裏,勒的骨頭生疼。
完了,她不敢這時候激怒他,他恨不得她立馬去死,不用等十年,直接把她就地正法了。怎麽能忘記,眼前這個人,從來不按章法做事,掌握着生殺大權。她死過一次,比誰都惜命,沒看見孫婉螢得報應,沒等到暖侬長大,沒平平安安掙到太後之位,她就要死了嗎。
趙珣抓起她的雲霞五彩帔肩,金絲系帶一下就掙開了,露出底下的素色長襖,像提拉小動物一樣,放在榻上,蓮花金冠從發鬓間脫落,青絲逶迤,面若芙蕖,玉色大麗花墜于耳際,活色生香。他緊緊箍着亂動的手臂,緊促的鼻息如雲似霧,眸如烈日焚燒着灼熱的怒氣,似笑非笑的語氣:“怎麽,一國之後就這點氣度。放心,朕不會殺你。”
她全身頹了下來,成了一灘水,喘息連連,咬緊牙關擠出兩句:“臣妾謝陛下不殺之恩。是臣妾越矩,清陛下恕罪。”冷眸緊緊盯着兩人相交處,暗示皇上起身。方才是她太過于驚懼了,失了方寸。他是猛虎是巨龍,她不能以卵擊石,徐徐圖之才好。皇上不殺她,這話她信,前世不是也沒殺她,可惜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死,而是被折磨。
就在他捕捉她臉上細微表情的時候,她何嘗不是在心思百轉,抽絲剝繭整個事情來。前世的趙珣在她面前是威嚴重重,只消一個眼神一句話,她便掏心掏肺。所以兩人從未有過争執。那麽,這一回,算是她觸怒他了。那麽是什麽觸了逆鱗,拒絕求歡?還是請求保重龍體?抑或兩者都有。他又說不會讓自己生下皇子?是前後矛盾吧,要求歡,不要生孩子,後宮的避孕法最常見的是按壓出那個,也有保險起見喝湯藥。基于大周皇帝子嗣不昌,太醫們都去研究怎麽容易懷妊,而不是避孕。湯藥避孕之法是明令禁止的。也就是說,只要皇上臨幸成平殿,蕭清霁就有懷妊的可能。畢竟按壓法不是百試百靈。那他幹嘛口裏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還發這麽大脾氣。
“我們好好談談。”趙珣攏了攏手指,坐直了身軀,他說:“年關将近,按規矩,帝後是要一起宿在仁明殿的。朕知道你日夜操勞,還要管教暖侬,朕就不勞累你了。”數日未踏進成平殿,自然是有事才來。
蕭清霁趁着他起身的空檔用金釵松松挽了鬓,青絲覆面這種事對她來說無疑是白日着亵衣,不合規矩。皇上坐着,她不敢躺着,就着近旁的矮凳坐着,接話道:“皇上為國事操勞,臣妾省的。”去寒香閣就去寒香閣,還兜什麽國事。反正這位爺脾氣大,要求高,難伺候,自個忙的困覺的空當都沒有,這樣最好。
因趙珣着了高位,蕭清霁縮在矮凳上,粉嫩嬌容壓了道睡痕,如扇子般的睫毛似撩非撩,嫩嘟嘟的紅唇兒,素簪素服,慵慵懶懶,嬌嬌嫩嫩,什麽氣度啊,高潔啊,全沒影了,倒像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趙珣方覺得有些舒心,結果她出口的話就不如人可愛了,幹巴巴的場面話而已。
“欽天監拟定的好日子是正月二十八,大地春回,萬物複蘇。”趙珣說起立後大典,本來正月二十八是有些倉促,不過宮裏選秀,民間春耕,各種祭祀和典禮都需要皇後親力親為。遲早都要立,還不如立在最好的時機。
這個日子倒也合乎蕭清霁的心意,她沒有異議,點點頭,表示知曉了。就是這個日子莫名覺得熟悉,可一下又想不起來。
他挑起眉看着她,有些詫異:“一直想求的得到,也沒見你多歡喜啊。”
蕭清霁一默,手指把長襖上的折枝辛夷花揉出線頭來,悻悻道:“歡喜,自然是歡喜,歡喜過後想更多的是怎麽把歡喜承擔下去。”說罷還望了上首的一眼。
好像在無言問,你登基做了皇帝,那時候是不是歡喜,歡喜過後呢。趙珣被她一激,不知怎得,想起登基前來,縱是他天縱英才,能登上皇位,也是歡喜能操縱江山,更多是想着如何去擔起河山。他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接着又冷靜下來,徐徐道:“你跟在朕後面就是,無需擔心。蕭清霁,你覺得太後千秋節那場“鳳還巢”好看嗎?”
他坐在那裏,身後的紫檀木牙雕梅花淩寒的插屏反射殿外的日光,一股腦傾洩在眉角發梢,金色的臉帶了漠然,目光如冬月寒風,在她臉上刮來刮去,裏面帶了冷冷的審視。
對于他的前半句,她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是要她這個皇後做皇帝的應聲蟲,自古前朝後宮難以分開。聽他的話,自然是無礙,若不聽,皇後也可以換人。後面那句,就格外值得考量了。
“風還巢”這出戲,唱的不高明,但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孫婉螢的目的昭然若揭,趙珣麽,只怕也是默許的。問她怎麽看,含糊答過去,表表忠心,沒有意義。
“陛下是問戲文還是問戲子呢,臣妾也是略知一二。”
“那就說說一二。”他微微颌首,沉默了一會,那風刮的輕了些。
她潸然一笑,心道,既是敢做,就不怕人說,“戲文精妙,唱的也好,可見是極用心的。”這麽三推四推故意不給他想要的答案,倒有些戲耍的味道了。
趙珣微微側過臉去,面色晦暗不明,道:“昔日光武皇帝的雄才偉業無人念叨,後宮事卻被人編成了戲文。正如螢兒說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流言家看見宮闱秘事。婦人只會争風吃醋,誰是皇後,誰又是寵妃。對于君王來說,皇後,自然是最适合的時機最适合的人做。”換句話說,劉秀讓郭聖通做皇後是因為需要她身後所代表的權勢地位支持,而換成陰麗華麽,是郭皇後身後的勢力已經讓皇帝忌憚了吧。愛不愛,寵不寵,全在君王一念之間,也遠遠比想象中來的複雜。
這些道理并不算難懂,但是世間的婦人不願去懂,或者裝不懂。蕭清霁被這腔話梳理了透徹,前世的她太傻了,十年的時間,足夠皇上收攬朝中勢力,讓自己喜歡的女人登上後位。
“你是聰明人,明年選秀的秀女,梓潼可要替朕好好選。”他把手放在她後脖梗上,捋了捋道:“朕知道你會讓人滿意的。”
選秀這檔子事,仁宗陛下在位後二十年是沒有選秀了,孝宗陛下在位期間索性沒選,委實是身子太弱,禁不起折騰。當今陛下在位三年,明年麽,是第一次選,也是最後一次選。這事還多虧了寵妃孫婉螢。所以,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都盯着後宮呢,四妃九嫔幾乎全空着。
大臣有意往宮裏送人來升官發財,而皇上麽,也有意通過選秀來拉攏官員,所謂一拍即合,這其中的關鍵就是在皇後身上了。太後諸事不理,其他妃嫔又不夠格。一個秀女身後代表一批勢力,舊黨和新黨之争由來已久,那麽寵幸某一派官員的女兒,在朝堂上也是能掀起風浪的。
蕭清霁露出個端莊大方的微笑,道:“陛下放心,臣妾謹遵聖意。”她不過走走過場,真正做決定是皇上,不過麽,選幾個自個稱心如意的,也是可以的。
說完了正事,兩人是大眼對小眼,完全沒有話題。還是蕭清霁機靈,叫人把安定郡主抱來,也來瞻仰天顏,日後也有好處。
小姑娘玩了一上午,滿腦子的汗,睡眼惺忪。奶娘宮女聽見召見,忙給她換衣衫打扮,待牽到大殿前,裹成圓球的小身子作勢福禮作揖,殿中數道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呢,只見圓球往前彎,腦門栽在厚五彩地毯上,滾了兩滾。
“哈哈哈哈.....”趙珣帶頭笑,滿殿的人都捂嘴偷樂,流光溢彩的殿頂都快掀翻了去。
直到多年以後,暖侬已經長成玉立婷婷的大姑娘,她彩衣娛親的事跡還在宮裏流傳。
☆、19秀女進宮
泰安四年三月初八,日光熹微,晨晖門大開,兩班列隊,迎秀女。諸地秀女并外邦上獻貴女皆侯宮門。雕車競争駐于天街,寶馬争馳于禦路,金翠耀目,羅绮飄香。
金烏漸升,車輪滾滾,穿花越柳,驚莺舞燕,一輛輛翠蓋珠纓八寶車在群玉殿宮門前停駐。須臾間傳來太監的的公鴨嗓聲,人群間竊竊私語。其中一輛八寶車悄悄被人掀起了珠簾,因被邊上的八寶車擋的嚴實,作雙丫鬓打扮的人不由得洩氣,暗忖到底出了何事。突聞馬車上首一道清越的聲音傳來:“珍珠,是要入宮了罷。”
馬車內低調奢華,溫暖舒适。那喚作珍珠的小丫鬟作了福禮,輕聲回道:“三姑娘,這是到了群玉殿的殿門,又大又氣派。”
于姝曼面上依舊漾着淺笑,京畿之地,龍威甚重,心裏也有些怯。她是福建于家的女兒,無論家世,人品,相貌,都是數一數二的。從小皆按着宮妃的路子培養,自有過人之處。臨行之前,老太爺就有囑咐,此去京城,是為她掙前程,也是為于家掙前程,若是不能一朝得寵,尚徐徐圖之,謹之慎之,當以求穩。為了趕上年初選秀,年尾于家同定遠侯一同遠赴京城,也是為以後鋪路。
不論個人如何心思翻轉,秀女們皆在貼身侍婢的攙扶下入了殿門。于姝曼跟在一個形容嚴肅的姑姑後頭,步履款款,下擺的十二幅湘裙開出一頓清雅的水蓮來。像所有的秀女一般,在這皇宮之內低下來嬌貴的頭顱,纾解無處不在威嚴。
“請娘子早些歇息,奴婢告退。”那姑姑依舊是一板一眼,既不高看也不低瞧。于姝曼微微颌首,讓翡翠送姑姑出去。待翡翠轉回來,悄聲道:“娘子,姑姑收了荷包。”娘子是宮中對七品以下的禦侍的稱呼。單就這一點,可以看出,翡翠這丫頭比珍珠沉穩的多。
所謂閻王好找,小鬼難纏,打點宮人的錢財已是慣例。于姝曼暗暗嘆了口氣,能收荷包,說明對方還看不上。也是,若是這點子好處就收買了,豈不是癡人說夢。
好動的珍珠早把小小的殿廳掃了一遍,倒也精致幹淨,就是不得人氣。她垮着肩,悄悄挨着窗棂,小指把那薄薄的天青紗幔揭了個嬰兒拳大的洞,驚訝道:“姑娘,好多秀女呢,真好看。”
雖說京中選秀的人家多多少少都略有耳聞,大多是養在深閨無人識,一路行來,不曾見面。于姝曼挽了挽臂上的金牡丹花帛,微有意動。旁邊的人就遞上了西洋望遠鏡。這東西算的不得金貴,乃是海外之物,他們于家海上的勢力不容小觑。
小小的圓弧之內,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