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的景致纖毫畢現。于姝曼眼前出現了一位美人,面上的五官無一絲缺陷,微微上挑的丹鳳眼,帶了幾分嬌媚。不谙世事的純真和尤不自知的魅惑一同在她身上展現。一襲桃紅的挖心掐腰長袍,顯得花香蕊嫩,極為伏貼。只見她走的有些急,似有人追着跑一樣。緊接着那馬車上下來的秀女,沒有前頭那位耀眼,五官身量皆淡,恍若幾筆揮就而成的菊,有股隽永安寧的風姿。
珍珠早就整個身子都貼在了窗棂上,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瞧美人。她用衣袖擦了擦口水,繼續往下看,身着牙白暖色的花鳥圖案宮裝麗人不算的極美,恍若春日的花,生機勃勃,帶着一股子朝氣,透着和氣親切的态度。咦,不像是個秀女,卻像是親切和善的大姐姐。珍珠在心裏嘀咕的兩下,不由得想到了遠在福建的姐姐,只怕這輩子他們都不能再相見了。罷了,不想了,繼續看熱鬧,眨了眨眼睛,那位秀女怎麽一下馬車,周圍的人很嫌隙啊,又高又瘦,美是美,但是一般人都看她個子去了。前頭走了個高個子,後來來了個矮個子,瞧着只有十歲的身量,粉雕玉琢的,好像個瓷娃娃,真是可愛的緊。
當真是環肥燕瘦,秋菊春蘭,各有擅場。于姝曼暗暗看去,不由得大劾,本以為自己的形容在宮中不算拔尖也是一等一了,就方才過去的許多美人,好幾個姿色氣度在她之上,甚至有兩位,她簡直是相形見绌。幸而,她還未見天顏,便及時打消了以美色來邀寵的想法。後宮的從不缺美人,更不缺有聰明的美人,要想博得一席之地,只得審時度勢,從長計議。
好在,大驚大震之後,能及時平息心潮,暗暗分析局勢,不得不說于姝曼還是有可取之處。她放下手中的西洋望遠鏡,決心尋機會知曉局勢。于家的親族雖還有在京城做官的,沒有真正觸及核心的政要,所以打聽起消息來,不是獨家也未能第一手,所以做起事來束手束腳,她便要真正擔起這個責任來。
選秀女也是要過三關斬六将的,大部分人都是陪太子讀書,沒過幾天,走了一半,真正的勳貴世女都留在了群玉殿,而在集芳園、延祥園的秀女們少有選中。就在于姝曼準備找機會和其他秀女說話的時候,有人自動送上了門。大約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每個秀女外頭都有兩個姑姑守着,尤其像他們這些在皇後的花名冊點了又點的人物,身邊的人愈發小心。所以對于來人,于姝曼隐約猜到了幾分。
“娘子,何娘子來了。”翡翠那邊接過姑姑遞來的物事,正巧見一美人娉娉婷婷行來,平時冷面寡心的姑姑們見她居然露了個笑臉,盤問都沒有直接請了過來。
于姝曼并不知道何娘子是哪位,忙要珍珠給她插簪戴花,方才翩翩然去見人。
兩人一對面,于姝曼便想起是選秀日窺過的極為親和的秀女,只見她今日的妝容也并未出挑,烏鴉鴉的發鬓上簪了一縷米白的細碎花穗,俏生生的立紫檀門窗邊,滿院春意不及她嘴角一抹笑,真是燦燦生輝。
何娘子同她見禮,笑道:“昔日曾聽聞蓬萊仙山有仙女,今日一見姐姐,才知所言非虛。”被人誇貌美,于姝曼從小到大耳朵聽出油來,再美的辭藻也不往心上去。但是這位何娘子,誇的坦坦蕩蕩,舒舒服服,十分之真誠。就連聽慣了這些話的珍珠也附和着點頭。
于姝曼作為主人攜客上座,閑話兩句,何娘子便自報來路。何娘子單名一個灼,祖籍山西,家中世代為商,父親捐了個八品小官。按說起來,這樣的容貌配家世在宮裏算不得什麽。自古從商為賤,雖說大周對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并不限從商者後輩考科舉,這還是寧宗陛下頒布的法令。
可想而知,何灼家裏恐怕為她進宮鋪了不少路子。于姝曼的态度,親昵中透露着疏離,說來說去,都是關乎胭脂水粉的閑話,女子對于打扮總是格外盡心些。
“姐姐這裏好生雅致,安寧舒适,妹妹做夢都想來着。”何灼掩袖笑道,露出貝殼般的牙齒,并不如一般女子拘束。讓一直拘謹的于姝曼放松下來,她只是笑:“可惜不懂移山倒海的法術,不然送給妹妹極好。”說罷,兩人齊齊笑了。
何灼天生有種本事,能把氣氛搞活絡,她嗔道:“姐姐這長袖善舞的功夫,可是比妹妹隔壁的顏氏姐妹花還厲害。能歌善舞,還會吹簫,兩人長的跟照鏡子一般,姑姑們都分不出來。”
哦,明着說笑話,暗着是遞消息來了,顏氏雙胞胎姐妹乃出自揚州,據說是按揚州瘦馬的來培養的,能長的這麽美,且會點子功夫的雙胞姐妹,難得的很。這得寵的機會麽,恐怕也是比別人來的多。
“往日只聽過雙胞,倒還沒見過。”婦人生産本就艱難,尤其是雙胎,最容易出事,當今聖上便是雙胎,前頭的哥哥沒過滿月便夭折了。
“到時候見到就知道啦,”何灼眨眨眼,帶着點狡黠。續道:“說起姐妹花,這次還有一對是表姐妹,雲娘子同薛娘子,長的有五分像,感情也是極好的,同吃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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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位沒怎麽聽過,想來家中的勢力并不大,于姝曼将手中的絹帕挽成花兒輕轉,想着怎麽要把那幾位重要人物引出來,卻聽眼前那人的臉在她面前放大,笑眯眯道:“姐姐在想什麽呢,妹妹叫你都不應,可是惱了妹妹,如此這般,我就不說這些不着趣的了。”
于姝曼慢慢漲紅了臉,別過臉去,抿茶淺酌。眼裏的浮光便如茶水上淡淡的泡沫,一下就沒了。
“瞧我這記性,一進來就叽叽喳喳不停,卻沒好好問問姐姐,年當幾何,喜好什麽,不能犯了忌諱。”何灼大大咧咧坐回椅子,也學着于姝曼品茶,手法姿勢,可見也是行家。
“我哪裏有甚好說,比妹妹虛長一歲。世代祖居在福州,都是靠海為生。在家每日不是繡花寫字,也沒得別的消遣。無趣無趣。”于姝曼大大方方說了,露出豔羨的表情,道:“不比京城地傑人華,說句掏心窩的話,我心裏怯着呢。”
何灼深以為然,苦笑道:“姐姐不可妄自菲薄,京城的名門淑女,這次入宮的劉娘子,姜娘子,林娘子,韋娘子,賀娘子的風姿同姐姐能一較上下,都是萬裏挑一的美人。”
“劉娘子,姜娘子?”于姝曼聽到了戲肉,不由得拔高了語調,眼睛瞪的大大的。
“對,就是那兩位,貴姬娘娘昨個派姑姑送了賞賜給兩位。”何灼深吸一口氣,沉吟起來。如今這宮裏,皇後娘娘掌握他們生殺大權,而這位貴姬娘娘,份位是升了,今春得寵不多。曾有人道,去年千秋節上她氣病了皇後娘娘,所以啊,失了聖心。說起來今上于女色上并不沉溺,大半日子是宿在福寧殿的,其餘在各殿輪流臨幸。四妃九嫔的位置空的很,秀女們哪個不是沖着去的。
劉娘子是前狀元劉行之妹,先帝最器重的新派中流砥柱。而姜娘子的外祖是蔡太師,朝中舊派的頭臨。新皇親政,兩派皆有人入宮,這個時候,只怕寵或不寵後面所代表的意義非同尋常。可以肯定的是,這兩位必然是形同水火,且一開始,絕對是新寵。日後嘛,就不好說了。在宮中,花無百日好,人無百日紅,想要混水摸魚,還是盡早站隊,是每個秀女都要面臨的選擇。若是之前,于姝曼還有猶豫的話,孫貴姬這一手,徹底打消了她的疑慮。
“多謝妹妹提醒,姐姐銘感五內。”于姝曼說罷福禮,這一拜是真心實意。她要翡翠将從老家帶來的西洋稀罕物事包好,遞給何灼,道:“這裏頭是一些玩意,送給妹妹玩,不成敬意。”
何灼推辭了一番,接了過去,臨走之際回頭道:“姐姐這兩個丫鬟伶俐的很,據說貴姬娘娘最愛東海東珠,仁明殿裏有位冷翠。”
于姝曼強撐一口氣,待門外腳步越走越遠,手腳一陣無力,竟癱倒下來,幾乎暈厥過去。唬的兩個丫鬟煞白了臉,就要喊人。
“別出聲,我沒事。珍珠,翡翠,你們以後就叫潮起潮落罷。”她拂開丫鬟攙扶的手,兀自站了起來,喃喃道。
翡翠還好,歷來穩重,珍珠一聽,犯了倔性,臉色也不會看了,嘟嚷道:“姑娘,不過是個商家之女......話說一半被于姝曼那刀鋒一樣的目光剮了過來。
還是目光短淺,哪裏是商家之女,出自山西晉商能入宮的,十有□和皇後有關系。何灼對秀女的知之甚詳,能在姑姑眼皮子底下作客,對自個說一半,套話一半,樁樁件件,不是皇後授意,也是有皇後在後頭撐腰。孫貴姬露一手敲山震虎,皇後則是潤雨無聲,這宮裏的關系,遠比想象中錯綜複雜,只怕行差踏錯,屍骨無存。
至于何灼其人,兩個宮女名諱的犯了貴人的忌諱,自己是欠了人情了。
☆、20情深義重
小小圓筒之內,竟別有洞天,蕭清霁饒有興致的放下手中的西洋望遠鏡,對下首那人道:“辛苦你了,表妹。”若是于姝曼在場,必會大驚失色。因為猜的正中。此時仁明殿中的客人,正是何灼,如今已封為正六品的才人。
年關一過,接着是元宵佳節,番邦來賀,熱熱鬧鬧的立後大典之後,皇上和皇後親自去親蠶殿種谷養蠶,以祈禱一年風調雨順。紛沓而來的清明祭祖和選秀,擔子全壓在了蕭清霁身上。這一攬子事,別說享受皇後的威風了,先有精力處理來再說罷。
還在蕭清霁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好多事情都是胸有成竹,把一麻溜事梳理清楚,讓底下八局十司個自領職,環環相扣,互相監督,誰也不能偷奸耍滑。再讓身邊的大宮女适合監督監督,俨然一個小朝廷,就是最大頭的不幹,也不會亂套。
讓蕭清霁暫且舒心的還是喜怒無常的皇上這會不往仁明殿來啦,天天宿在福寧殿裏,要不是偶爾還招妃嫔侍寝,讓人簡直以為他要做和尚了。皇上不記得自己說過立後之後讓郡主去孫婉螢那裏,蕭清霁自然不會傻到去問皇上,您還記得那什麽不......
皇上不攪局,孫婉螢不挑事。她的功夫用在了新一班秀女身上,因有前世的記憶,對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印象。以前是皇上寵誰,誰和誰鬥自己都不在乎,她呢,只求一個家和萬事興。幫了誰,落了誰,反而落了一身腥。若皇上是餌,妃嫔是魚,她就做個悠閑的垂釣者,而不是自己也去争。
這不就有魚兒來咬餌了,蕭清霁展了展廣袖,圈起青煙色花帛,眼角繪的花钿妖嬈綻放,起身道:“春光正好,表妹可願陪本位走走。正是踏青的好時節,不能出宮,聊勝于無呢。”
新封的何才人展顏一笑,春光明媚,熱切道:“娘娘好興致,這郊外宮裏的青色春天都是一樣,讓人心曠神怡呢。”
蕭清霁微微颌首,蓮步輕駐,攜了何灼的手。
日頭暖洋洋的灑在頭頂,地上草葉鵝黃嫩綠,含着圓乎乎的露珠,微風輕輕拂動地上淡淡的影子。
在深宮多年,難得見血緣之親,記憶中,幼時他們也曾攜手玩樂過。蕭家子嗣旺盛,兒孫衆多,卻極少生女,蕭清霁下頭只有個嬌蠻的堂妹。再論,就是何灼了,比蕭清霁小了三歲,今年堪堪十六。她是蕭老夫人的娘家孫侄女,何灼的親娘是蕭家族女,生下一雙兒女病逝了。蕭老夫人便時常接了姐弟二人來住,多有照拂。
說起來,蕭清霁本是不願表妹入宮的,前世何灼便沒有入宮。只是這一世局勢有了變化,蕭清霁幹預了蕭清雪的親事,蕭家認為,既然不走王爺的路子,那麽皇宮裏頭就要抓緊了,送秀女入宮不求高位,純粹是給皇後幫忙的。所以選來選去,選了貌不出其,身份低微,聰明能幹的何灼。作為蕭家女,即便貴為皇後,也不是能事事做主的,所以便有了今日之舉。
“本位記得,第一次見表妹,正是春日,你捧了個蝴蝶紙鳶,小臉被吹的紅撲撲的,那風筝放的好高,一群人都羨慕極了。”蕭清霁擡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帶着青草泥土的味道。
何灼咂了咂嘴,“多年前的事啦,臣妾還記得娘娘穿了雪白的狐皮襖子,把一群人都看傻了。”她伸手比劃了一個高度,歪頭道:“大約這麽高,臣妾一直心心念念記得呢,可好看了,回家就鬧娘親給臣妾做狐皮襖子,娘親坳不過,最後做了個灰鼠襖子。可我一穿出門,大夥都笑是大冬瓜,又矮又肥的。”
蕭清霁嗤地一笑,偏頭對身後聳肩悶笑的宮女道:“瞧瞧,哪有這麽說自己的。”
這笑話說的好,挑了從前的趣事,誇了蕭清霁,自己還懂的自嘲。何灼渾然不知,又說了幾件趣事,把一幹人逗的前俯後仰。
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鳳池,蕭清霁眯眼晃神,冬日嚴寒,把人逼在小小的角落裏取暖,心都蜷縮起來。春天風輕雲淡,生機盎然,引的人往外走。心之所向,目之所及,散發着喜人的氣息。僵硬的四肢,凍僵的血脈都緩緩恢複了生機,她好久沒有這麽無憂無慮的笑了,腮幫子都發出酸軟的抗議。
“幾年不見,妹妹已亭亭如玉,袅袅似柳。”她笑靥淺生,習慣性的撫了撫臂上的畫帛,“姑姑九泉之下也安心了。”何夫人是蕭家族女,蕭清霁一直喚姑姑。這位姑姑待蕭清霁也是極好的,何家是有名的晉商,最不缺好東西,每回姑姑回娘家,必定大包小包送過來。何夫人生了兒子後不久就去了,何姑父也續娶了繼室,那位繼室進門三年生兩,手段頗高。從這以後,蕭老太太就對兩姐弟越發上心。
何灼面上一黯,眸光閃過哀傷,半響才道:“姐姐憐我,便是臣妾的福氣,娘是最放心的。”弟弟那裏也沒人敢欺負的。生母早逝,父親續娶繼室,他們姐弟在何家的地位退了一射之地,底下兩個弟弟聰明伶俐,又會讀書,弟弟是個老實人,偌大的家業只怕岌岌可危。雖說有老夫人照拂,能幫的有限。只有她入了宮,得到皇後娘娘的賞識,親爹繼母才不敢輕舉妄動。
既然讓何灼進宮,自然對她的身家情況一清二楚,就是嫂子也握着蕭清霁的手打包票說,蕭家比她長的好看的沒她聰明,有她聰明的沒她好看。
蕭清霁多少有些憐惜,又想着深宮之中,日後兩人當相依為命,語氣越發親昵,誠摯道:“一入侯門深似海,古人誠不欺我。滔天尊貴都是白骨累就,外頭雖艱難些,但終究有出路。相夫教子,一生安順,乃是婦人最好的歸宿,姐姐有心助一臂之力。”話是真心話,皇宮是紅顏枯骨地,以蕭清霁的能力,把她弄出去,重新換個身份生活,并不算難事。
何灼低頭,噤聲不語,風鼓起那白蝶穿花圖案的襦裙,搖搖晃晃恍若紙鳶,長長的線頭拉在別人手裏。蕭清霁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小何灼把最心愛的蝴蝶紙鳶送給她,只因為她多誇了兩句。
煙柳皇都,亂紅翩飛,誰家紙鳶高飛,誰家秋千輕蕩。或嬌媚或清脆的美人嬉笑聲在鳳池上蒸騰彌漫。千般手段萬般計,只願感君一回顧,這就是後宮,鐵打的皇上,流水的美人。
“娘娘。”何灼正了正身子行禮納福,蕭清霁循聲看去,那是一張清秀至極的臉,大約是因為經常笑,眼角微微有點笑紋。“昔日文君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臣妾深以為然。”
她胸口突突跳了起來,不知是因為自己對這句話依舊會心動,還是為眼前的人真性情驚訝。終究是個女人,渴望被人愛,被人寵,被人一世守候罷。
這番話算不得驚世駭俗,也不登大雅之堂。被蕭清霁凝視,這位年方十六的少女露出不符年齡的憂悒和痛苦,她抱着灌了風的袖子,喃喃道:“這就是我想要的,不求大富大貴。娘親在世的時候給我定了一門娃娃親,他是個秀才......”聲音含着巨大的幸福和甜蜜,令人悸動。然後她幹巴巴的續了一句,“後來他過世了,便再沒有......”
蕭清霁緊緊挨着她,從她嘴型裏猜出這句話。雖心裏有準備,還是不免一震。年少失恃,親爹後娘,下面還有弟弟。那個人的出現,只怕是她唯一的溫暖罷。她是幸福的,嘗到了被愛的滋味,也是不幸的,眼睜睜看着失去。蕭清霁看着渾身顫抖依舊挺直脊背的少女,半響無語,轉身過去,湛藍的天幕下,重重庑頂格外深刻,鳳池上的笑聲破碎而妖嬈。
寥寥數語道出一段凄婉哀傷的愛戀,蕭清霁心有戚戚然,求而不得,最是傷感。她想說話來安慰,想的話都是無關痛癢,陪着她一起,就是支持吧。
前方,突有人聲傳來,蕭清霁攏袖而立,藍田哽咽着嗓子道:“娘娘,打頭的是移清殿。”
她訝然望去,一隊青衣太監擺着仗儀往仁明殿來,道也稀奇。
“你回去罷,心放寬些,得閑就來陪本位說話。那小老虎繡的活靈活現,郡主很喜歡。”蕭清霁擡手給何灼撫了撫衣襟,示意她擦幹眼淚。動作親昵自然,像是大姐姐安慰哭鼻子的妹妹。
“臣妾告退!”
“嗯。”
待鵝黃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蕭清霁丢下一句:“藍田,把眼淚擦擦吧,別犯了忌諱。”
☆、21殺一儆百
皇後新立,衆妃歸位,每日來仁明殿請安,便成了慣例。蕭清霁和孫婉螢的宮殿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都繞着福寧殿,雙方無事不會刻意去打擾,落的眼前清靜。自從日日請安的規矩立起來,蕭清霁瞧着孫婉螢的面色就不太好,眼下泛着澹澹青,上眼皮同下眼皮打架,就連頭上的鬓發,梳的也是簡約大方。若不是知道皇上夜裏都宿在福寧殿,少不得被人猜測夜裏妖精打架打狠了。
每每見了,她心中居然湧起一股快意,孫婉螢啊,是缺了覺。別看後宮之內個個身份尊貴,什麽時辰該做什麽,一刻也遲不得。皇上要上朝,皇後要管理後宮,就是妃嫔們也要為請安做準備。看看,尊貴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孫婉螢也例外不得。
蕭清霁也乖覺,請安麽,也有休沐日,若是有病,請了太醫把脈也是可以休息的。對于新規矩衆妃無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恰巧今日就是休沐日,妃嫔們都在殿閣裏涼快着呢,孫婉螢刺拉拉帶了一批新入宮的妃子來說話了。
底下人行禮納福,坐在下首聆聽皇後娘娘的教誨。
“貴姬今日的打扮別致,團團鬓鬓,珍珠金花,狀如牡丹。”蕭清霁看着下首的嬌花美人們,毫不含糊就誇起了孫婉螢。往日孫婉螢都是淡妝素服,顯得年輕嬌豔。但到底是二十上了,比起新進的嬌花還是老了。今日這身,華服濃妝,恰如其份,氣勢上隐隐壓人一頭。
果不其然,底下那群青澀的嬌花雖面上無波,細微的表情露了怯。紛紛接着皇後的話頭,把貴姬誇了一通。
孫婉螢半側在椅上,身形自然彎成曼妙的曲線,擺擺手笑道:“本位這是抛磚引玉,美人們都在後頭呢。”眼神挑着下首兩個容貌形态皆相似的美人道:“兩位顏才人,當真是如臨水照花,這美啊,也是翻倍的。”
單拎一個,卻是不夠瞧,兩個美人疊加,真若孫婉螢所說,美麗翻倍。尤其啊,大周的達官貴人喜歡的兩個活動裏,一是婦人摔跤,二麽,當衆表演磨鏡,在勾欄瓦市裏不算稀奇。也不知道皇上喜不喜歡雙飛。
聽懂了這話的人,有人嫉妒,有人茫然,有人不屑。
只聞一道溫柔的嗓音在衆人耳畔響起:“禀皇後娘娘,佛誕在即,我等姐妹特來請示娘娘.......”
吳韶華,父為江南二品大員,乃先帝心腹,嫡次女,端莊大氣,氣質高雅。最特別的是,她同蕭清霁有三分像,若蕭清霁是花王牡丹,她絕對稱的上是花相芍藥。這樣尊貴的身份,在一幹秀女裏頭是拔尖的,宮裏也就蕭清霁壓她一頭。目前的份位是從四品娙娥,雖是一班進宮裏最高的,也沒被臨幸。
後宮皆知太後愛佛,皇後也信。這麽個大好日子在眼前,都湧過來讨主意了。蕭清霁讓宮婢端上水晶盤供果,目光如水,微微在底下人面上拂過。心中了然,什麽愛佛敬佛都是鬼話,借花獻佛才是真。三十幾個秀女選中,一半多封了份位,賜了殿閣,剩下的都做了禦侍。除了姜美人被臨幸了三夜之位,其他人都還未破瓜。這不,等來等去,這些人着急了,被孫婉螢挑着來找皇後。
這也委實好笑,初一十五是皇上臨幸仁明殿的日子。其餘都是皇上自由安排,說來也巧,連孫婉螢也失寵了,所以這夥人都眼巴巴看着皇後呢。牛不喝水強按頭,皇上不臨幸妃子,皇後還能按頭不成。
太後也不好管皇上房裏事,雖委婉跟兒子提了兩句,也沒起作用,太後索性不說了,學佛念經修身養性,也不要那些莺莺燕燕去請安,說是攪了清靜。
“娘娘,臣妾想為娘娘分憂解難,還望皇後娘娘成全。”貌不驚人的小清秀,前狀元之妹劉良人是也。也是,死對頭姜辛甘得寵,份位又比她高,能不急嗎。
“哦,”蕭清霁擡手捋捋發,倚在椅靠上,緩緩笑道:“良人想盡孝心,本位自當成全,佛誕在即,母後的意思是抄寫法華經以示誠心。若那位抄寫最多,娘娘自當另眼相待。”打太極裝糊塗,對于上位者來說,已經是必要的生存技能。
底下心思淺的便把失望露到了臉色,轉眼又換上了笑容。心思深的,笑的更歡了。
孫婉螢撚起那水晶盤裏的青李子,笑嘻嘻道:“這青李子是南邊上來的吧,托娘娘的福,臣妾能過過嘴瘾。”輕輕咬了一道,酸津津的澀口。她狀似無意道:“不怕衆位笑話,本位就這點愛好。今個運氣好,能撞上一回,不然怕是丢了,也輪不到撿。”
什麽叫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就是,蕭清霁被幾句話挑出了脾氣,她這個人啊,就是越急越氣越穩當。
底下人悄悄觑她,只見兩彎含山遠翠眉下是漂亮的眼睛,看人時帶着暖和笑。垂眸而下,又帶出矜貴。大多數時候,顯得溫柔可親,并不以勢壓人。只見她笑意更濃,滿室光華,在座的衆人不及萬一。
“藍田,去把貢果都端上來給各位娘娘嘗嘗。”她笑眯眯道,好似沒聽明白孫貴姬的言外之意。
藍田恭敬行禮納福道:“回娘娘,今春的貢果娘娘的份例都在這裏了,并無剩餘。本來還有些份例的,聽說貴姬娘娘甚愛此果,便分了一半去....”
這藍田平時看着木讷的很,一棍子打不出半個屁。今個倒是滔滔不絕了,邊說瞥一眼孫貴姬看去,顯得很不安。
後宮的份例都是按品級來的,歷來都是皇上太後皇後妃子往下分,所以皇後有,妃子沒有,這是慣例。皇後好心給孫貴姬多的份例,肯定是皇上的意思。孫貴姬還在這裏抱怨,到真是狼心狗肺了。
說的是份例,其實是說聖寵。孫婉螢暗示皇後飽漢不知餓漢饑,每月有初一十五,也不推着皇上寵幸妃嫔。皇後的意思嘛,這初一十五是皇後應該得的,你孫貴姬才是寵妃,我都要讓你一讓,當真的指責起皇後行事來了,倒打一耙。
兩人不動聲色打了次機鋒,底下的妃嫔們聽的心驚膽顫。往常看皇後溫柔可親,賢淑明理,從不冷臉。以為是個軟柿子,便由着孫貴姬一起拿捏。皇後不動聲色露了一手,這才叫真真厲害呢,臉打的陪坐的都不好意思。本來妃嫔邀寵就各看本事,皇後大面上給臉,小處也妥帖,不曾給難堪。他們這一窩蜂急哄哄的吃相,真是相當難看。
皇後當真無手段,孫貴姬又當真無寵。原本以為情報有誤,可見是自己看走了眼。這麽看着,後宮的漩渦大的很。妃嫔們都老老實實縮了縮脖子,收了神色。
孫婉螢銀牙暗咬,心道,蕭清霁你無恥,什麽狗屁李子,她是半個也沒見到。是的,她沒見到,可是回去以後必定好好擺在桌子上,皇後說什麽時候送就能什麽時候送。她餘光掃了下左右,見那群妖精個個跟喜羊羊一樣看着灰太狼,都是些不中用的。想她做小三時,什麽話沒聽過,全當放屁。這年頭,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娘娘擡愛,倒是臣妾的不是,藍田姑娘,是本位的春分誤事,回頭本位就去罰她,給你消消氣。”孫婉螢把咬了兩口的青李子丢下,作出一副委屈求全的樣子。
人都有憐憫弱者的心,孫婉螢從一出場,走的就不是咄咄逼人的高傲路線,全是讓別的妃嫔出招,自己化解。皇後還沒說話呢,自己先認錯,間接襯托的皇後斤斤計較。
“藍田下去吧,貴姬娘娘要賞你呢。”蕭清霁不以為然,兀自學着那孫婉螢撚起青李子入口,剛蹭了點皮,蹙眉道:“瞧瞧,酸成這樣子,可比山西老陳醋還酸呢。就你好這一口。說好吧,吃了兩口又丢了。本位今日在妹妹身上學了個道理。這貢果是萬中挑一的好東西,上貢的人啊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就為了讓陛下嘗到一口。可是這好東西,沒有熟透,陛下也沒有時間來嘗。這家國大業,哪件哪樁不比吃李子重要。有人心急啊,就只蹭了點皮。”
話裏話外無非是點撥各位了,你們可都是家裏費勁心思培養出來的,是大周秀女裏頭的拔尖兒。如今堪堪送到皇上面前,皇上要忙朝政,冷落了各位。這會子吃,也就吃兩口就丢了,反正都進宮來了,難道皇上放着爛了不成。活活被孫貴姬當了靶子。
在座的各位,哪個不是存了心思,以為皇後孫貴姬都是宮中老人了,自己年輕鮮嫩,得寵不在話下。瞧,就是這青李子呢,差着天和地,要學的還多的很。
“後宮是非多,大夥應當謹守本份。侍候皇上,誕育龍嗣是我們的本份。後宮多年不聞嬰孩啼聲......”蕭清霁沉吟,端詳這鮮花一般嫩臉的妃嫔們。生下龍嗣的好處,不消多說。先打一棍子,再給甜棗吃,總之是服服帖帖。
待衆人帶着紅霞魚貫而出,底下不打眼的一位妃子被仁明殿的宮婢請了進去。
“臣妾見過皇後娘娘,願娘娘萬福金安。”規規矩矩的行禮,面上紅潮未散。
蕭清霁要人拿來西洋望遠鏡,道:“妹妹不必多禮,起來吧。西洋望遠鏡是個稀罕物,本位是第一次見,妹妹可得好好教教。”
于姝曼是才人的份位,她大約還沒從方才那番話裏回過神來,對方溫柔親切讓她有些适應不過來,略定了定心,接過那西洋望遠鏡将使用方法一一說明了。蕭清霁很是好奇,稍一琢磨,便會用了。
“這東西,工部做不出來吧,若是用在行軍打仗上,真可謂是千裏眼了。”兩天一同站在窗棂邊,外頭暖煦的日光曬進來,于才人看見皇後臉上的好奇和肯定,心下一驚,這東西的用處确實是海上作戰。她回道:“西洋望遠鏡最重要的一塊是鑲嵌的玻璃。”也就是鏡片,大周根本做不出來。
“嗯。”蕭清霁沒有在追問下去,“絞殺海盜,擊退海寇,于家好樣的!”她贊賞一句,緘默下來,許久才道,“你同郡主的感情很好啊,她說記得你。”
兩家本就是世交,徐家和于家在去年一同進的京,于姝曼和暖侬一起相處了三個月。郡主能記得她,卻是驚喜。
“有空去慈元殿拜見太後吧,說說帝姬的故事。”輕飄飄的一句話炸在于才人耳邊,她赫然愣住了,張嘴道:“我......”我不下去了,這是皇後給她的機會,她求之不得,可是汝南帝姬嫁去福建一年,甚少交際,她不過打個兩個照面,哪裏有什麽好說的。
皇後莞爾一笑,眸光中含了萬千言語,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22魚和熊掌
仁明殿肅穆莊重,是歷代皇後的居所,其規模格局氣派是任何寵妃殿比不上的。自從今春蕭清霁從成平殿移了過來,東邊的側殿也讓人按着成平殿的側殿的樣子照搬了過來,擺設也更金貴。今日蕭清霁心情好,便在側殿裏逗小郡主玩。
過了年又大了一歲,四歲的小姑娘跟春天的筍節似的,一拔拔長高。蕭清霁抱在手裏掂量,又稱手了,心裏大為滿意。紫萱拿了往常記錄郡主飲食起居的冊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