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是夜,呂琏卷了鋪蓋鑽出車廂,準備往外頭湊合着過夜。

還未走出去,卻被人拽住袖子,他回頭對上螢燭暗金的眸子,後者只是靜靜地望住他,也不開口,呂琏卻明白這人是什麽意思。

他們坐着馬車已經行了十幾天的路,這期間呂琏從來不肯與螢燭同睡,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不敢。螢燭什麽睡相呂琏早見識過,一個晚上就像只大兔子似的不停踢踹,偏偏睡夢中下的力也不知收斂,呂琏只怕被他踹成殘廢。

開始幾天還好,道路不算偏僻,仔細找找也能尋到一家客棧落腳,只需多要一間房便罷,螢燭也無甚反對,只是愈往前走,路途便愈偏僻,無奈之下呂琏只好出來,靠着一棵樹木湊合一晚上。

總不能自己鑽進車廂,反将螢燭那個病弱妖怪趕出來吧。呂琏舍不得螢燭受凍受罪,便決定自己受罪。

螢燭現下,可是連個普通凡人都不如的。

思及此,呂琏對那人笑了笑,寬慰道:“我皮糙肉厚,受點兒小凍不妨事的。”

螢燭并不将這句話聽進耳裏,只是不悅地眯起眸子,手上施力,硬要将呂琏連人帶褥子拽回來。

呂琏自然不會輕易叫他拽回去。

沒法子,螢燭只好柔和了神情,溫言道:“夜裏涼,你怎麽要出去?”

“我……”

呂琏被他問住,探出車廂的半個身子掀起車簾,帶入一陣凜冽冷風灌進衣襟,呂琏脖頸生出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掀簾子的手也垂下來,像是不知如何回話。

實際上,他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若是随便編出個理由,螢燭不笨,自然明白是騙人,若明說,是因為螢燭睡相太糟糕以至于自己不敢同睡,那也……

“坐回來。”螢燭不知從哪兒抓來一把瓜子,昏暗中呂琏只聽見清脆的聲響,過了半晌便是“嘩啦”一聲,瓜子殼盡數被拂到地上。

還是不改老毛病,吃瓜子非要吃得滿地狼藉。

呂琏覺得這狀态不大對勁,便聽話坐于螢燭身側。

吃了會兒瓜子,螢燭總算取出一顆夜明珠,柔和的光亮使得呂琏看清身旁之人不大好看的臉色,他知道螢燭是生氣了。不明不白地,大冬天的荒山野嶺裏,有人寧可在外頭受凍也不肯于馬車裏一起呆着,換做自己也會生氣。

呂琏将被褥放下,目光不經意瞥見螢燭手裏那把未剝的瓜子,便忍不住翹起嘴角:“起先我看你這麽沒形象地吃瓜子,覺着很違和,後來發覺你總喜歡咳嗽,便認為咳嗽是與你愛吃瓜子有關。”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偏偏又覺得此情此景,說起這句話來倒顯得分外溫暖。

螢燭終究是橫他一眼:“咳嗽是因為維持幻境太疲累的緣故。”

“我明白,只是那時候不明白啊,現在想想倒也有趣。”呂琏放松地靠住身後的軟墊,“第一回見到你的寝室,比見着你吃瓜子還要震驚。”

他見螢燭不做言語,只好尴尬地摸摸下巴,繼續道:“外頭那麽精致,裏頭卻那麽,呃,簡單,屋頂破了個大洞也不知道補。”像是想到了什麽,他問道,“對了,我一直忘記問你,怎麽不曉得建個別致些的宅邸,怎麽着也要與幻境表裏如一啊。”

放下了手中的瓜子,螢燭又将腳下雜亂的瓜子殼用腳尖兒撮成一小團,他擡起頭看呂琏:“若是表裏如一,還要幻境做什麽?”他複低下頭,把那一小團瓜子殼兒又踢成一片狼藉,開口道,“從前是懶得弄,現在是沒力氣弄,反正那裏只我一人居住,破成什麽樣都不妨事。”

“不是有小寶嗎,你說過要陪他一世的。”呂琏覺着這樣的螢燭有些陌生。

螢燭平淡道:“我反悔不成嗎。小寶總要長大,總要遇上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我強留他有什麽意義,其實經過這麽多次轉世,他早不是從前的書生了。”

夜明珠柔和的光亮照明了車廂,呂琏看清螢燭說這句話時,面上是無甚表情變化的。

從前的希冀仿佛都不再只是希冀,呂琏心跳驟然加快,他聽見自己就那麽略略顫抖着開口:“那麽這八百年的找尋,都不作數了?”

“不作數了。”

螢燭應他,而這八百餘年的執着苦痛,就只因着那簡短的四個字,真正地不作數了。

他想要過新的生活,不再為了八百年前書生待他的好而一世一世苦苦找尋,不再因着過往舊事耗費氣力編織一個虛幻的美夢。

從前漫長的找尋裏,螢燭不曾想過有哪一天要放棄,即使于越來越久的時光裏他已漸漸忘卻書生的模樣,即使尋找到的人與從前的人相差甚遠。

他貪戀書生待他的好,是以找尋,而如今遇上了呂琏,真正地明白了什麽叫喜歡,便也明了從前不過是想要尋一份溫暖,現今累了,乏了,那便且随他去,不作數了。

呂琏已然沒了睡意,他咬了咬唇,道:“其實并不是只有小寶能陪着你的,沒了書生,也有人待你好的。”

螢燭靜靜地等他說話。

“我一直看你屋頂上那個大洞很不順眼,總想幫你補一補,順便幫你将那小屋修一修……”呂琏知道自己現下正是個語無倫次的狀态,他想表明自己的心思,卻不知道螢燭能不能明白。

“你想陪着我?”螢燭一語道破。

呂琏有些微的尴尬,到底也點了點頭,默認了。

只要螢燭想,他便會一直一直陪着他。

螢燭笑意漫上了眼角,他彎起嘴角,雙眸亦是彎彎的月牙形狀:“有你這麽一個朋友,我很開心。”

這一句話堵得呂琏無言以對,螢燭算得上聰明,必然能明白他的心思,現下卻說出朋友二字,分明是拒絕他的感情。

他垂下眼,笑道 :“朋友也好。”

螢燭沒再說什麽,他明白呂琏是在難過,一番心意被人這樣堵回來換誰都會難過,然而螢燭沒有辦法。他何嘗不想呂琏一世相陪,何嘗不想回應那人感情,然而他不能那麽說,從前他待見書生,便不顧一切要留在書生身邊,現下真正地對呂琏動了心,倒沒了那麽多占有的念頭,他只想呂琏能平安順遂地過活,而不是同自己這只妖厮混在一塊兒,最後落得個被驅逐出師門的結局。

一名除妖師一只妖孽,呂琏同他在一起,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完滿的結果。

倘若一開始便知道結局不會完滿,那還不如一早斬斷了勢頭。

螢燭疲倦地枕上呂琏的肩膀,胳膊環住那人的腰肢,閉上眼,明知不能還忍不住想要接近。

他覺着自己簡直就是個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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