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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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的店開在第七區的街角，這裏遠離市中心，是老城區裏的貧民窟，住在這裏的都是無業游民、殘疾人、老人和孤兒，整條街區都透着沉沉死氣。而這家小店和這條破敗的老街渾然一體，髒污到看不清櫥窗陳列的玻璃上，只有一個膠紙貼出的巨大字母B，像個掉了牙的老頭。
這個B是面包店的首字母，剩下的字母膠帶都被風雨沖刷掉了，若不是烤爐中散發的小麥香味，恐怕沒有人能看出這家髒兮兮的店賣的是什麽。
路易對店名被沖掉了的事實心知肚明，但他懶得費神去補店名。有這個時間他寧可試試手動打發一盆蛋白，研究一下什麽力道打出來的蛋白霜口感最恰到好處：路易的父親從小就教導他，與其用華而不實的裝飾來吸引客人，還不如讓面包的溫暖香氣飄得更遠些。
何況現在也不是出去修理櫥窗的好時候。外面風雨交加，天色昏暗，連平日裏到處亂飛的鴿子也各自回到巢穴之中。路易守在烤箱前，一邊盯着面包逐漸變黃的酥脆外殼，一邊用餘光打量着空無一人的街道。
看樣子今天傍晚，連買低價處理面包的貧窮主婦們，都不會出現了。不如現在就打烊算了？
路易正要站起身來，面包店的玻璃門便被人推開了。一個年輕男人帶着一身水汽，和一種陌生的花香氣走了進來。
路易吸了口氣，突然想起來這是盛開睡蓮的湖泊的味道。
他很年輕，有一張光滑得像法式甜凍似的臉蛋，黑得像苦巧克力一樣的頭發，體态修長——但對法國人來說未免太瘦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亞裔，還是長得很漂亮的那種。
他穿着服帖修身的銀灰色西裝，将直柄雨傘放在門口傘架的動作，優雅得如同老電影裏走出來的上世紀紳士。雖然頭發和衣服都被雨水打濕，但他的神态卻看不出一絲狼狽，橫看豎看都不像是該出現在貧民區的人。
雖然他的模樣很新奇，但路易對他的興趣僅止于此，嘟囔了一句：“要點什麽自己看”，便轉頭去照看他的烤面包。
年輕客人沒有被他的失禮吓到，一邊抽出手帕擦拭眼鏡，一邊笑容可掬道：“您好，現在暴風雨太厲害，我不敢繼續開車，可以在您店裏坐一會麽？”
路易瞟了他一眼：“買了東西才能落座。”
青年平靜道：“我知道了。您有什麽推薦麽？”
“我店裏的都是值得推薦的甜點。”路易不鹹不淡道。
“……那就這個最貴的馬卡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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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在自己的夾克上蹭了蹭手上的面粉，夾起他指的那枚綠色馬卡龍，垂着眼皮問道：“在座位上吃還是帶走？在座位上吃貴一歐元。”
青年無奈道：“我在店裏用餐。雨太大，我暫時不敢開車。”
路易彎下腰，從掉了半扇門的櫥櫃裏摸出一張盤子，啪地把馬卡龍丢上去，放上一副塑料刀叉，擺到收銀臺上：“四歐。”
他一擡頭，發現青年臉上還帶着沒能及時收回去的嫌棄，目光停留在盤子邊沿的豁口上。路易用力敲了一下鍵盤：“付款麽？不付款我放回去了。”
青年蹙起眉：“我付款，刷卡。”
路易又敲了一下鍵盤：“刷不了。”
“我不刷visa，CB銀行卡你總能刷罷？”
“刷不了。”路易指着纏滿膠帶的pos機，“它壞了，什麽都刷不了。你沒有現金麽？”
青年眉頭蹙到一處，帶着一臉掩不住的嫌惡，掏出錢夾，找出一張十歐的現金。路易大聲嘆了口氣，伸手去奪他的錢包：“我找不開。給我看看，您沒有五歐的鈔票麽？”
他捏住了對方的真皮錢夾，才意識到手上的面粉一定會弄髒這只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奢侈品，連忙快速抽出一張五歐，将硬幣和錢夾一起還給他：“自己找地方坐罷。”
青年看了一眼錢夾上的指印，面無表情道：“如果您有時間的話，請幫我倒一杯水，再拿一張紙巾。”
說完他便舉着餐盤去挑選合适的座位，直到路易接好自來水回來，他還在兩張稍微幹淨的塑料椅前徘徊不定。路易的目光從沾滿面包屑的椅子上掠過，難得稍微慚愧了一下，用圍裙下擺擦了擦比較幹淨的那張椅子：“坐，昨天才有人坐過這張椅子，比較幹淨。”
他見青年猶豫，便放下水杯，将他按坐在椅子上：“不就是面包屑，一會起來拍拍就幹淨了。你趕緊坐下，我要開烤爐了，你晃來晃去的我心煩。”
青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閉上嘴，用紙巾擦起自己的錢包來。
路易見他終于安定下來，便去安心開自己的烤爐。這爐面包松軟焦香，火候正好，路易挑了一個色澤金黃的，從中間撕開，頓時便有香甜溫軟的熱氣撲面而來。
路易倚在櫃臺上，用手撕着面包吃起來。青年正對着收銀臺而坐，看見他用手拿面包，又微微蹙了一下眉，才開口問道：“棍子面包？現在雨這麽大，可能沒有人會出門買面包了，明天它發硬了，不就浪費了麽？”
法國名産棍子面包的特性就是，剛出爐時外酥裏嫩香氣撲鼻，但随着時間流逝，很快會變成一條硬邦邦的無味的石頭。通常面包店的廚師都是早起四點出起來和面，烤制到六點鐘，正好賣給客人作早飯的，若是過了下午六點還沒賣完，這些法棍就不得不低價處理，或是直接丢掉了。
眼下風雨大作，沒有行人，唯一一個客人顯然又不可能買下整整十條法棍，這一爐法棍肯定要終結在垃圾桶裏了。
不過眼下這盤才出爐的法棍，依然是松軟有韌勁、香酥無比的。路易撕下一條法棍塞進嘴裏，懶洋洋道：“我自己都吃掉就好了。”
青年看着他空口吃完半條法棍，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您就這麽直接吃棍子面包？”
“法棍剛出爐的時候，直接吃最好。過一會它變得硬起來，就沒有這種口感了。”路易聳聳肩，“這時要是用黃油和肉醬塗抹它，就會掩蓋它這轉瞬即逝的本來風味。”
青年愣了一下，忽然笑道：“您對法棍的見解倒是很獨到呢。”
路易正色道：“從我能記事起，我就會烤面包了。他們是我的藝術，我當然要有自己的見解。”
“我無意惹您生氣！”青年忙道，“您說得對，自己熱愛的職業就是一門藝術。”
這話讓路易很舒服，他緩和了口氣：“要不要來一點？”
“不用了，我對法棍這種粗制面包不太感興趣。”為了轉移注意力似的，青年用塑料勺切割了一下盤子裏的馬卡龍。
勺子一下割開酥脆的外殼，陷入柔軟的內芯中去，青年怔了一下，用勺子切下一小塊馬卡龍，說道：“在附近的面包店裏，很少能見到這麽精致的馬卡龍，外殼松脆，內芯卻很柔軟。”
路易搬着烤盤走到櫃臺後面，開始擺放法棍，嘟囔道：“有什麽好吃驚的，外酥裏軟不是馬卡龍的基本要求麽？因為杏仁粉比例不當導致內芯也硬，是外行人才會犯的錯誤。”
青年輕聲笑道：“光從店面和外表看起來，真想不到您竟然有這麽精湛的烘焙技術。這枚馬卡龍不僅軟硬程度剛剛好，甜度也剛好。要讓馬卡龍能成型不過甜，是很多高星酒店的廚師也做不到的。”
他說完便用勺子慢慢吃完馬卡龍，重新開口道：“是栗子蓉餡和開心果杏仁蛋白霜麽？這兩者都口感細膩，沒有刺激氣味，甜度互補，搭配得也很巧妙。您的水準這麽高，為什麽不去高星酒店應聘，反而要在貧民窟開店？”
他的恭維讓路易莫名其妙的愉悅，後者多看了他兩眼，不再吝惜言詞：“這是我父親留下的店，除了這裏我哪裏都不去。”
“就算您不打算離開這家店，也可以嘗試把這家店搭理得更好。”青年站起身來，“您做的馬卡龍是我三個月來吃過的最美味的，可是因為一些其他因素——”他打量了一下店內簡陋的裝潢，“我差點失去嘗它的勇氣。我相信曾經一點也有很多顧客，因為您的外表而對您的手藝産生了偏見，沒有走進您的店中。”
路易面無表情道：“能不能有話直說？”
青年笑了笑：“您的形象一定程度上會影響您的生意，讓顧客覺得您做的點心不夠高檔。如果您想要改變這狀況，可以聯系我。”
他從随身的公文包裏拿出名片夾，從中抽出一張雪白的名片，快步走過來遞給路易。後者探頭一看，疑惑道：“形象設計師，這是什麽？”
“字面意思，我負責為您設計形象，從發型到衣着，我都會一手負責，一定會設計出最适合您的造型。讓您和您的面包店看起來煥然一新，足夠高檔。”
路易沒有接名片：“賣法棍不需要高檔的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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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法的雨天……忍住髒話。
CB在法基本可以算作特指法國本土銀行卡→_→因為很多店都刷不了vis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