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靜好
陸旻之巡視備戰物資,已經外出有數十日,統籌瑕丘府庫軍糧裝備的調度,責任不可謂不大,崔承嘉期間一直陪同。
陸芸婉回來之後,連着三日都未見到阿爹,今天還是頭一遭請安。
陸子卿帶着陸芸婉行在陸府的長廊上,陸旻之正在書房召見幕僚。
春光明媚,陸芸婉梳雙寰着一襲淺藍色窄袖上衫下着白色襕裙,遠方衣着端嚴迎面而來一郎君。
其實知曉距離這樣近她們遲早會有再次見面的一天,沒想到再次見到會這樣難堪。
畢竟那個時候陸芸婉看上去不過是一個村姑罷了,會認為她只配做一個奴婢麽,萌生這種想法之後又覺得可笑,為何要在意她在崔承嘉心中的地位呢。
崔承嘉的目光直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陸芸婉柔順樣貌,衣着鮮豔,一如初見那日,細看又有些不一樣,他的眼睛無法從她身上挪開分毫,始終想不明白,有一種遲滞的感覺萦繞在心頭。
陸芸婉的目光閃躲不敢望向崔承嘉,只能将頭低垂,崔承嘉也是無法明了為何一直挂念着的人會出現在這裏,和陸刺史又是什麽關系,這段時間瘋了一般四處尋找,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只是像這般突然闖入還是有些措手不及,很有些失态。
一心想着重逢,腦子遍一片空白,那些爛熟于心的字句竟然都一一忘記。
陸子卿心道崔承嘉一貫以來都是神采奕奕的,怎麽今日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恐怕是太疲勞的緣故,率先打破了沉默:“承嘉兄好巧,今日來與使君議事?”
崔承嘉朝陸子卿抱拳:“子卿兄好久不見,心中甚是挂念,得空了至寒舍我們好好聚上一聚,還請賞光。”
崔承嘉的目光流轉到陸芸婉的身上:“不知這位女郎是?”
“這便是從前一直與你說的,我的妹妹芸婉啊。”陸子卿大方的将陸芸婉介紹給崔承嘉。
崔承嘉心裏有些駭然,眸色不免一暗,原來眼前之人便是從前陸子卿口中曾經說過的甚是疼愛的妹妹,崔承嘉複誇贊道:“從前就聽子卿說過妹妹十分可愛,如今有幸得見覺得子卿所言非虛。”
“府君謬贊了。”陸芸婉深深低下頭顱,始終不敢去看崔承嘉。
崔承嘉一時心中恻恻,若是知曉她是陸旻之的女兒,前日為廣陵王求為夫人的話應當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的吧……
他們很快就失之交臂,回首去看,陸芸婉秀雅身形緊緊跟随陸子卿行去,他們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一如命運在沉浮之際要湧向不同的方向一般,畢竟當世門第隔閡由來已久,就算他想娶,恐怕也不可得了。
雖然多次故地重游但是沒再遇到她,人好像憑空消失了,大雪紛飛之時沿着那條河尋找,可是那裏竟然再也沒有一個浣洗的女孩,好像失去蹤跡了一般。
曾四處走訪打聽她的下落,經常去那片梅林希望能夠偶遇,不知道她叫什麽,不知道她究竟是哪裏人,懷着一點可能性漫無目的的尋找,求而不得已成癡狂。
也再也沒見到她的身影,不知為就是想着能夠再見到她一面而已,原來她在心上竟然留下了如此之深的烙印麽?
現在人出現在陸刺史府,有種失而複得欣喜若狂的感覺。
如今看來這麽多年自視清高不近女色,也是可笑的很,怎知道心中早已将她放置在那個獨一無二位置,終究是他太過高傲自負了。
如今要讓她看見自己一腔赤誠怕是還要再費一番功夫,只是隐隐覺得就算剖明心志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畢竟他背後是整個崔氏的注目,舉動從來不得自由。
心裏便生出患得患失的感覺來,擔心靠的近了會招致她的反感,恐怕再也無法和她像那一日那般相處了。
陸府書房,陸旻之正細細打量眼前這個闊別三月有餘的女兒,想要看出些什麽來。
子卿和他差點就此事大吵一架,回過神來也覺得做的有些過了,只是一味的顧着蘇毓珠的感受,對女兒确實有些苛待了。
而且子卿一直是左膀右臂随他出生入死,不能不給兒子留一分薄面的。
陸芸婉恭敬朝阿爹行禮:“見過阿爹。”
陸旻之将陸芸婉扶起來,這樣看來倒是容貌品行都上乘的一個女子,看見她如今的病弱的樣子,生出一些愧疚之意來:“回來了,聽聞你病了一場,現下可大好了?”
“回阿爹的話,已經大好了,只是落下了病根,濕冷天氣不太爽利。”
那一日發生的事情還歷歷在目,陸旻之問道:“是我一時沒有考慮周全,你可怨恨我呢?”
其實若說不恨是不可能的,畢竟寵妾滅妻這樣的事情任誰都無法接受,只是陸芸婉不敢表露罷了:“阿爹這樣做自然有阿爹的道理,芸婉不怨。”
陸旻之松了口氣:“不怨就好,我一直是希望你們能夠和平相處的,毓珠他其實也不是故意的,若是有見罪的地方你們要多包容她。”
這話等同于賠罪了,陸芸婉不會不知道順着臺階下,答複道:“自然與阿爹一樣是希望與蘇姨娘好好相處的,不使得阿爹擔憂。”
陸旻之眯着眼睛看了會女兒,像是在确認什麽。
陸子卿見父女之間把話都說清楚了心裏也很高興:“今日來見阿爹,還為了一樁事情,近日線人搜集到了一些消息,說青州刺史布仲舒那邊仿佛有異動,如今爹在海內樹敵頗多,青州毗鄰兖州,元歲佳夕瑕丘因勝仗有歌舞宴飲,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要在城中加強安排駐防人手,而且莫要飲酒過度整備武器防止人禍。”
秋日的初步試探以南祁大勝告一段落,陸旻之有驕傲之心是難免,但如今天寒地凍,軍隊在前線駐守疲弱,若是大舉反攻,南祁還不知能否守住滑臺?
若是反攻兖州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呢,雖然打了勝仗适宜鼓舞人心,但北涼軍中善于用兵者甚多難保沒有詭計。
陸旻之不為所動:“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為父心領了,下去吧。”
尋覓得芸婉之後,崔承嘉每每在議事之後都會多停留一會兒希望能和她再一次遇到,也曾入夢,許是因為有些事情沒有說清楚,想親口聽她告知。
陸芸婉慢慢朝前方踱步而去,是極其乖馴有禮的,看上去很瘦,弱不經風的樣子,每一次見到都是這般乖巧,有什麽苦楚也都獨自吞咽。
為了避免失禮,陸芸婉朝崔承嘉行禮:“見過崔府君。”
心中有了計議莫不是他瞧上了陸家的女兒,如果是的話該如何是好呢,崔承嘉隐忍不安的情緒誇道:“‘芸婉’,《詩經》有雲,‘有美一人,清揚婉兮’,聽子卿說起妹妹,眼中光彩熠熠,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陸芸婉眼瞳漆黑如墨,擡頭直直凝視崔承嘉:“還請府君不要将偶遇之事告知他人,恐怕引來不必要的風波,這段時間阿爹對外稱我病了,崔府君就當那段時間我是病了,我們從來也沒有在那裏見到過。”
當日隐瞞是因為害怕阿爹寵妾滅妻的消息走漏,如今他已經知曉她的身份,對這件事情恐怕會有猜測,若是被別人知道這件事情,阿爹的名聲恐怕有損,對阿娘沒有任何好處,陸芸婉不得不顧全大局。
“從來沒有見到過,這話如此輕易就能做到嗎?”崔承嘉悵惘,若是從來都沒有見到過,也就不會有如今這麽多複雜難以言喻的情感,其實他沒有後悔過。
崔承嘉惶恐示歉:“那一日是我輕佻了,多有冒犯之處,還請二娘子不要怪罪。”
崔承嘉的視線落在陸芸婉的手臂上,繃帶下有一條流了很多血的傷疤,那一日在梅林的傷口那麽深流了那麽多血,不知為何每每想到那場景他的手也疼起來,就好像是他受傷了一般,心裏生出關懷的意思來:“不知二娘子手上的傷可好了?傷口那樣深。”
陸芸婉聽見他關懷,眼神裏面沒什麽光彩,與崔承嘉相見也不過寥寥數次,好像總是隔着些什麽,也只以為是身份差距使然,“勞煩府君挂懷了,那一日多謝您照顧,傷口已經大好了,話說的有些久了,免得人起疑心芸婉就先走了。”
聽見芸婉說要走,崔承嘉的神情顯現出一絲急切:“我曾經四處尋你,但尋而不得。”
陸芸婉低眉斂首:“府君您說笑了,為何要尋芸婉呢。”
只是覺得這府上人多眼雜,衆口铄金,積毀銷骨,陸芸婉行禮想要告辭,想起那一日贈書的事情,駐足朝崔承嘉說道:“多謝府君贈送的書籍,芸婉很喜歡。”
崔承嘉聞言也是一愣,聽見她說喜歡,欣慰道:“喜歡就好,子卿想要保護的人,也是我想要保護的。”
也許是感覺到陸芸婉可能會擔憂他的立場,也許是出自于心虛,崔承嘉眼神晦暗:“吳地之亂後士族勢力大為衰弱,來兖州是為了建功立業報效家國,如今和二娘子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于本心,絕無欺瞞,還請放心。”
崔承嘉解釋了一番,後回過頭來想了一想,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在,若是他們之間相互信任,根本用不着他解釋這一番,解釋完之後,更可能引起她的疑心,柔聲道:“若是覺得承嘉別有居心,那承嘉遠離便是了,只要能讓二娘子放心。”
陸芸婉心神不寧,崔承嘉是那位廣陵王的幕僚鞍前馬後,為廣陵王籠絡軍中的将領,陸芸婉不會不知道,但他靠近,總還覺得是昔日偶遇時候純粹的善意,不含其他目的。
午後的陽光暖暖的灑在庭院裏,神思昏昏沉沉,可崔承嘉畢竟是廣陵王的人,家中肯定已經為他安排有良配。
只想嫁作正妻,和夫君平淡相守一生,忽然發現對崔承嘉好像有些別樣的情愫,陸芸婉有些恐懼:“府君不必解釋的,芸婉明白。”
自分別後,崔承嘉仍然如那一日般回首,希望芸婉也能夠轉身回眸,但陸芸婉終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