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靜谧

開春之後,陸芸婉行及笄之禮,一切從簡只是邀請族中的親眷而已。

陸芸婉裹在一團淺粉絨襖中,因病身形窈窕不堪一握,推門豁然開朗。

早春氣候還冷着,院角落的鏡湖畔一株黃色臘梅于清雪之中靜靜立着,清灰天穹下枝幹已然落盡葉子,臺閣在湖畔星羅棋布。

在衆人的注視下陸芸婉行到庭院正中的一塊白石板上,陸利安執一個紅木托盤走上前來,面帶微笑看着陸芸婉,陸芸婉亦回報以微笑。

陸利安的托盤裏放着花勝、花钿若幹,陸芸婉早已經沐浴更衣,現在鬓發用發笄挽作婦人的樣式,氣質和從前已經大不相同。

顧寒宜誇贊道:“阿婉已經長大了,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只會跟在子卿身後喊阿兄的女孩了,阿娘可真是欣慰啊,好不容易看見你們都找到屬于自己的歸宿,也是時候放下心來了。”

陸芸婉聽見阿娘這樣說心中很是動容,她長大了,再也不能和昔日一樣始終處于阿娘的庇護中,她要離開這個家,要撐起一方天地,去庇護她膝下的孩子,去做別人的阿娘。

每個女子都要經歷這一天的,這一切終将到來,已經是時候鼓起勇氣去面對這一切了。

陸利安從托盤中取出花钿,裝飾在陸芸婉的鬓發之中。

在簪花的這一瞬間,陸芸婉看見在遠處的廊間,有一灰白身影,十分熟悉,竟然是崔承嘉,他也到這席上觀禮了嗎?可是之前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件事情。

陸芸婉一時情難自禁,記憶回溯到了在江陵崔府門前眺望的時候,未嘗不是和今天一般的眺望,可今天二人終于見面了,有太多的話要和他說,心裏有太多的疑問要解答。

崔承嘉身着一件白色常服,披着灰色絨襖,氣色衰敗,大郎殒命,崔承嘉無法從悲哀的情緒脫離出來,陸旻之請他來觀禮,目之所及唯一的亮色唯有眼前,郡公答應族伯的提親,崔承嘉心中的喜悅難以言說,只是以他現在的病體若是求親便是拖累她。

既懷有期待又不敢靠近罷了,只盼她能夠和魏昔默雙宿雙飛,再不要靠近他這微薄之身,一如那一日在江陵城水渠邊看到的那般,看見魏昔默與她竟然是如此般配。

魏昔默此人雖然體格魁梧,偏生有一副敦厚的心腸,心細如發,結親之後對芸婉應當會無微不至,二人應當能成全一番佳話,心中既悲哀又無力,只能他尚公主,她嫁将軍,二人天各一方再不相幹。

好不容易使得她和魏昔默的親事作罷,可是自問他現在的樣子又怎麽能照顧的好她呢?心裏很糾結無法面對,但是想到至少是守住了這一時一刻又很滿足,自問不是一個大度的人,既然要争那就一定要贏,再不要和阿婉分開。

他終究是贏了啊,不管昔日魏昔默是何等猖狂得意,現在的贏家終究是他,能和阿婉在一起的人終究會是他,就算為之要付出沉重代價也心甘情願。

陸芸婉在清雪中遠遠注視這一幕,于心內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想到那些日子在江陵崔氏府門之後,崔承嘉也是這樣凝望四方天空,努力想要看見高牆之外的景象,想要看見高牆之外駐足而視的那個人。

陸利安為陸芸婉加一套釵冠,已經換上一身華美廣袖襦裙,陸芸婉迤逦轉身一一拜謝席上來客。

待拜到東面席上,遠遠瞥見廊間有一人注目遠眺,清雪落滿了滿身,心中一時凄然,恍惚凝住淚珠在眼眶直至禮成。

一時鼓樂喧天,衆人言笑宴宴,及笄之禮就此成了,陸芸婉也算是徹底告別了昔日的身份,迎接未來的自己。

雖然相對無言,但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都沒有失去彼此的諾言,這樣就足夠了。

幾日之後,陸芸婉在別院中鼓瑟,瑟聲凝滞,寒雪凝重。

剛剛來時四下景象凄然草木枯萎,如今命人整饬一番已經恢複了昔日精神,但偌大一個園子,就唯她一人而已不無凄然。

崔承嘉由蕊兒推着來到了亭前,陸芸婉不再鼓瑟,從位置上站起身來凝視崔承嘉,二人一時忘言。

陸芸婉從臺階上步下,迎着清雪來到崔承嘉的面前,再次相望好像有千言萬語要傾訴,最後只化得一句--“府君安好”。

蕊兒見他們有話要說,刻意避開讓他們獨處一會兒,此處就只剩下他們二人,靜谧的連雪落于地的聲音都能夠聽到。

“二娘子可還安好呢,聽聞族伯到陸府提親的事情,心中雖然喜不自勝,但病體殘軀如何與娘子相配呢,始終憂心忡忡擔憂使得二娘子傷神。”崔承嘉歉疚着率先打破了沉默。

“聽聞臨川公主因為府君的病悔婚,她可真是個精明之人啊,見府君身體不好就舍棄府君去求更好的郎君,何曾将府君放在眼裏呢,眼裏也就只有她自己而已吧。”陸芸婉責怪道。

“她真心不真心我自然是一早就知道的,如今二娘子不因為我這病體就拒絕,二娘子可知道我真的很開心,想着二娘子的心裏自然是有我的。”崔承嘉蒼白病态的臉上浮現喜悅的神色。

陸芸婉見昔日如此耀目的一個人變得這樣消沉心裏很痛苦,當時在江陵想的便是能夠堂堂正正的在他的身邊陪伴着和他一起度過難關,時隔這樣久的時間,終于能夠得償所願,自然是開心的。

陸芸婉問道:“府君究竟為何會墜馬,是否是被政敵所害的,兇手又可曾找到?”

“在廣陵王府的時候敢為了芸婉挑戰王權毫不畏懼,到如今不過區區一身,又有什麽可以畏懼的呢?”崔承嘉答複道。

“當日諾言一字一句,刻在心頭,不敢忘懷。”崔承嘉鴉色鬓發披散在肩側,唇色淺淡,病中是說不出的蕭瑟慘淡,眼神卻很堅毅。

陸芸婉在心裏隐隐猜測到那個答案,卻不敢去想,他真是為了這場親事故意毀壞身體,迫使梁玉嫚退婚的嗎,這些年他都在馬上奔波勞碌都無事,怎麽到了局面一片向好的時候反而墜馬,很難不讓人懷疑。

顧念到那一日魏昔默求親,她未曾反抗也是因為崔承嘉已經尚公主的緣故,那個時候也許誤會他了,他不會比她好過多少,甚至想到這樣的法子來使得他們能夠在一起,他的付出又怎麽會看不到。

“當日府君告訴芸婉,諸事未定,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成,芸婉實在不該懷疑府君說這話的真實性的,如今芸婉便答應府君,若是此生不負芸婉也生死相随。”陸芸婉心裏愧疚顫抖着聲音緩緩道。

于錦珊的園林之中,二人都想說點什麽來緩和氣氛。

“只是我的身體不好,恐怕拖累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的。”崔承嘉眼神頹敗。

“既然如此府君為何推卻這門親事呢,莫非不肯給這一個證明心志的機會給芸婉,想說的是,從今往後芸婉想陪着府君,直到把病養好。”

陸芸婉想守着他,直到看見他恢複昔日暖如日光的樣子,再不要如今日一般皎白若雪的樣子,刺痛她的眼睛,冰冷她的肌膚,縱然他們可能沒有一個很好的日後,但總還是要慘淡經營下去。

她要親眼看見崔承嘉好起來,想看見他振作起來,哪怕真的一生都無法再好起來……也要陪着他,直到生命的盡頭。

崔承嘉就曾經這樣告訴過她,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成,崔承嘉曾經給予她希望,如今她也将這份希望回饋給崔承嘉,陸芸婉眼神堅毅:“不管天涯海角都想陪着府君,可願意給芸婉這個機會呢?”

崔承嘉的身體虛弱精神不好,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顫抖着手遞給陸芸婉:“當日在兖州阿婉推辭不肯接受,若是如今承嘉再贈一次不知道阿婉可願意接受呢?”

距離那一日竟然已經兩年了麽,當日兖州尚未城破之時,那些景象好像還在眼前,兖州還未遭逢那樣的大難,時間匆匆而逝有恍若隔世之感。

崔承嘉的态度也是看的越發明了了,若說還看不清內心是不可能的,望着崔承嘉朝她遞過來的一如往昔的銀白松竹錦囊,仍然還是一派清白如雪的模樣。

陸芸婉怔怔将錦囊接過,拆開之後瑩白玉佩一如那一日,“原來那一日應該接受的,既然心意都未曾改變,自然是願意的。”

崔承嘉見陸芸婉肯收下玉佩,唇角噙了笑意,剎那如暖煦日光傾瀉而出,如金子般灑在園中,衰敗的天色一掃而空,“阿婉最後還是接納了我,也不枉費努力了那麽久,花費了那麽多心血。”

也許未來并不算明朗,但仍舊還有當下可以守住,有太多個不可測的明日了,太疲累去想,也只能暫且顧着今時今刻,不要使得自己失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