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六章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小雨,顧淩章便以此為借口,婉拒了朱冠亭同去揚花塵的邀約。
丫頭銀秀接過微濕的氅衣,道:“大少爺,老夫人讓你一回來,就去祠堂說話。”
顧淩章有些詫異:“祠堂?”
“嗯。”
顧淩章淡淡一笑,阮春臨一向不準他進祠堂,今天首度破例,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說:“知道了。”
祠堂,自從六歲被接進顧家後,顧淩章還是第一次踏足這個地方。
照壁後面一個四四方方的池塘,裏面種荷花荷葉,意喻“合家團圓”,池塘上架一道平橋,橋上雕刻蝙蝠紋樣,謂之“平安有福”,池塘那頭是一片空地,兩邊栽種四季常青的竹子,擺放松柏盆栽,視線盡頭一間大屋,阮春臨站在門口等他。
顧淩章一邊四下打量,一邊踏着平橋走過去。
“你們都下去。”
擯退其他人,阮春臨直直望向顧淩章。顧淩章笑了笑:“聽說老夫人病了,好些沒有?”
“托你的福。”阮春臨冷冷道,“一時還死不了。”
“那我就放心了,話說老夫人找我,哪兒不行,怎麽選了這麽個好地方?”
阮春臨道:“我有求于你。”
顧淩章故作訝異:“哦?洗耳以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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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也不坐下,也不進屋,甚至不打傘,就這樣站在門口任小雨淋着。阮春臨雪白的發絲上挂着許多亮晶晶的水光,顧淩章饒有興味地看着她除了威嚴之外的另一面。
這個曾經讓他懼怕和不知所措的女人,終究還是有老了的一天,現在,她居然還有求于他。
“直說了吧,顧邱兩家婚約的事,現在大半個揚州的人都知道了,為了顧家的名聲,這親,不得不結。”
顧淩章淡淡道:“所以?”
阮春臨看他一眼,硬梆梆地道:“錦書不肯,只有你了。”
顧淩章失笑,阮春臨不等他開口,又道:“我知道,你有什麽條件,提出來便是。”
顧淩章不答她,兀自跨進屋內,阮春臨沒有阻攔,他看着那十多個牌位,很輕易地就找到了顧震寒。
挨着他的,是發妻顧孫氏,揚州知州孫賢禮的女兒,孫瑤瑛。
顧淩章收回目光,轉身道:“老夫人約我在這裏談條件,又怎麽可能不知道我要什麽。”
阮春臨開口:“我在等你說。”
顧淩章便一字一句的道:“我要這祠堂中,供奉我母親的木主。”
阮春臨陷入了沉默,顧淩章耐心地等着,許久,她擡眼問道:“如果我答應,你就會替錦書去娶邱家的大女兒麽?”
顧淩章道:“有何不可。”
阮春臨深深吸了口氣:“好!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你先別急,聽我說完,你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什麽都不知道,你敢發誓,說那個戲本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麽?”
顧淩章微笑:“我也沒打算瞞,你可以開你的條件了。”
阮春臨長嘆一聲:“馮小屏可以入祠堂,入宗譜,但必須在我過身以後!人死如燈滅,我就再也管不了了,顧淩章,如果你不答應,那之前的話就當我沒說!我自有另外的辦法來解決此事!”
顧淩章想了想,不自覺眯起眼睛,這回輪到阮春臨耐心地等。
四周突然安靜,能聽見細密的雨絲輕輕落下,簌簌,簌簌。顧淩章唇角一揚,輕笑道:“那就一言為定了,只是口說無憑,老夫人,還要煩請你給我立個字據才好。”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暖兒打開門,發現門外面窄巷停着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馬隊,顧家的管事顧齊宣和媒人馬子梅一左一右,顧齊宣笑道:“請為通傳,顧府管家,求見邱老爺。”
邱家片瓦之地,邱澍在屋裏已經聽見,忙把兩人讓進來看座,暖兒沏上茶,只聽顧齊宣笑盈盈地道:“邱老爺,我此番是來送彩禮的。”
邱澍滿面惶惑不解,不知道該說什麽,顧齊宣道:“上一次邱老爺退回的彩禮,因為時間關系,确是準備得不夠周全,怪我們疏忽了,所以這回老夫人和大少爺特地囑咐,除了先前的十六箱外,再加十六箱,這是單子,請您過目。”
邱澍聽得滿腦袋漿糊,用手一擋,道:“等一下!顧管事,你在說什麽?什麽彩禮?難道二少爺又改了主意要成親?這次要娶若蘅還是芷蕙?”
顧齊宣失笑道:“不是二少爺,是大少爺,老夫人說,大小姐既是長女,長幼有序,按照婚約理應嫁給我們大少爺才對,邱老爺可是覺得有哪兒不妥?”
邱澍張大個嘴,半晌不能言語。顧齊宣便耐心地道:“邱老爺如有異議,我們可以慢慢商量。”
“不、不是……敢問大少爺他,難道至今尚未婚娶?”
“喔,邱老爺放心,大少爺并無妻室,令嫒過門乃是正房之位。”
這怎麽可能?邱澍一臉不信,遲疑小心地問:“大少爺何以會……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顧齊宣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大少爺是揚州數一數二的才子,七歲能詩,九歲能畫,精通九官,能文能商。十六歲中舉,交游廣闊,去年被兩淮鹽商推選為鹽莢祭酒,以前可從未有人能在他這麽年輕時便坐到這個位置,顧家如此風光,說是他一手促成毫不為過。”
邱澍道:“這樣的人……未曾娶妻?”
“是的,大少爺心高,庸脂俗粉,只怕他不放在眼裏。”
那也該看上芷蕙才對呀,怎麽會對若蘅感興趣?邱澍再度露出疑惑神色,顧齊宣看了出來,笑道:“邱老爺,不是每個男人,都只看重美色,揚州是個出美女的地方,大少爺若是注重外表,早就妻妾成群,又何必等到現在?”
一席話終于打散了邱澍困惑,但連番波折,讓他不敢輕易喜悅,只是說:“這個,還要問過小女的意思才行……”
顧齊宣走後,邱澍将邱若蘅叫到前廳來,猶豫不決地不知如何開口,邱若蘅道:“爹爹,女兒已經知道了。”
邱若蘅低眉道:“女兒聽爹爹的安排。”
剛聽暖兒說時她也吓了一跳,心亂如麻,但轉念一想,這也許是唯一可以盡快幫錦書擺脫污名的方法。
顧邱兩家婚約既成,那戲本裏說的便不是顧錦書,所有流言也會不攻自破,唾罵他的人更是再無立場。
新的彩禮如此豐厚,重開繡莊變得省力許多,芷蕙和爹爹都能一下過上好日子。
邱若蘅想不到自己有什麽理由不答應,只是懷疑那位大少爺,真像顧齊宣所說的優秀?為何鄰裏坊間都打聽不到和他有關的傳言?
×××
日子在恍惚中流逝,就這樣等到批完八字,擇定吉日,顧家大小禮都送過來了,邱家嫁妝也備好擡過去了,邱若蘅還沒有回過神,旁人有多替她高興,跟她說什麽,她都淡淡的哦一聲,渾不關心的樣子,但她自小這樣波瀾不興慣了,邱澍并沒當回事,要忙的太多,光是安撫邱芷蕙都夠嗆,誰還管新娘子什麽情緒!她只要不上吊就是正常狀态!
六月六的一大早,邱若蘅開面上髻後,罩着蓋頭端坐大堂,大紅花轎在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中擡到邱家老宅門口,整個過程邱芷蕙嚎啕大哭,媒人連連誇獎她使勁賣力,只有邱若蘅知道她是真的悲痛欲絕。
“芷蕙……”邱若蘅開口,卻也說不出什麽,吃罷這姐妹飯,她就不再是邱家的人,邱芷蕙哭哭啼啼地吃了頓眼淚鼻涕拌飯,看得邱若蘅十分不忍。
邱芷蕙一直同邱若蘅冷戰到她出嫁前一天,那個夜裏,她時時以淚洗面,邱若蘅上轎那刻,邱芷蕙突然撲過來抱住她,把媒人推到一邊,大聲哭道:“姐,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讓人欺負,有什麽不開心,就回家來,休了姓顧的,我養你!”
媒人目瞪口呆。
“你一定要等到你的鄭冠……”說完這句,邱若蘅也是淚流滿面了,只見她放開邱芷蕙的手,頭也不回地決絕地鑽進花轎,邱芷蕙在後面哭天搶地。
邱若蘅被擡到顧家,罩着蓋頭也是昏昏噩噩,只覺得怎麽還沒走到地方啊,到了地方怎麽還不開始啊,開始了怎麽還不結束啊——好容易給領進洞房,除了她帶來的丫頭暖兒之外,人都走了,邱若蘅掀起蓋頭,再把那重得要死的鳳冠扶住,這才開始打量四周。
第一眼看見的是坐在腳踏上的暖兒,她累壞了,頭一沖一沖的,邱若蘅把她的頭擱到床上,她一下子就睡翻了過去,邱若蘅好笑地轉眸一瞥,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塗着厚厚蜜脂和米粉的臉,把胎記遮得差不多了,可是也看不出她本來的樣子,很是滑稽。
她摸了摸心口,才發現心情很平靜,既不興奮,也不沮喪。
雖然顧錦書的面容,在她腦海中依然很清晰,畢竟他是個連傻笑和臉紅都那麽漂亮和耀眼的男子。
可他的心是芷蕙的。
同樣漂亮、耀眼的芷蕙。兩個人站在一起,那該有多好看啊。
邱若蘅把鳳冠除下,手撫着臉上胎記的位置,聽轎子外面鑼鼓喧天,那麽熱鬧,為她而生的熱鬧。
這就是屬于我的那一線姻緣吧,沒有芷蕙好,可是至少很踏實。
顧家的新房果然非同凡響,精致到了每一個細節,她摸着床上的垂幔,新的鴛鴦被褥,看着角落裏的檀木架和水盆,燭臺上成雙成對的描金紅燭,發呆,直到外面響起細微的腳步聲,她急忙回到床上,拉過蓋頭。
聽腳步聲進來的是兩三個人,她看着出現在狹窄視野裏的那雙靴子,想象過無數次的畫面,這下到了眼前,腦袋裏卻空白了。
然後便是一聲懶洋洋的輕嘆:“都出去吧。”聲音透着倦意,邱若蘅低下頭,聽門扉叩上,那手捉着蓋頭墜的流蘇輕輕一拉,頗有些垂感的緞子便滑落下去。
顧淩章低眼看了看她,面無表情地抛開蓋頭,順勢坐在床的另一頭,和邱若蘅隔了數尺。
他站得腰快斷了,真羨慕新娘只要坐在這裏就行。
邱若蘅目光停在腳踏上,一語不發,臉上也因為妝容過重的緣故,神情難測,那些珠翠在她發梢鬓角晃動,看得人眼花,心情更亂。
匆匆一瞥,她的丈夫,面容模糊,她只記得……他有和膚色一樣蒼白的嘴唇,很淡很淡的笑容,淡到看不出來,要靠感覺才能知道那是笑容。
正想打破沉默,外面忽然一陣鬧騰,拍着門要來鬧洞房,顧淩章低罵一聲,拖着身子走到外間,邱若蘅不知道為什麽,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目光不由自主跟随着他。
外面霎時安靜下來,好像一個武林高手瞬間打出一把暗器,全滅了一樣。
顧淩章回來,邱若蘅尚來不及看回腳踏,目光有些不知所措,顧淩章見狀淡淡道:“他們都走了。”
邱若蘅低低的哦一聲。
“很晚了,有什麽事都等睡起來再說吧,我讓下人送點吃的給你,吃完早點歇着。”
你要去哪裏?看他要往外走的樣子,邱若蘅情不自禁張嘴想問,他站住了,半側身說:“我有事去書房,你自己睡吧。”
邱若蘅還愣着,顧淩章已經帶上門走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怎麽可能睡得着,陌生的地方,新得有些紮人。
不知道爹和妹妹現在在做什麽,她漫無邊際地失眠,爹大概睡了,芷蕙……應該還在哭吧。
寂靜的夜裏,一點點難過都會被放大無數倍,自懂事起,她所有的眼淚,都是流在夜裏。
因為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心疼自己。
眼眶一熱,邱若蘅忙伸手在它湧出來之前揩去,這枕頭的氣息讓她戒備,不敢放肆。
她小心地起身,披了件衣服出去,屋裏太悶,她想,在外面乘乘涼就回來。
斜對角的房裏燈還亮着,半開的雕花芸窗上朦胧地映出剪影。
對了,他走的時候說去書房,那時候她還在糊塗,都沒細想,他的意思顯然是要在書房過夜了,可是書房怎麽能過夜呢?
邱若蘅靠近了探頭張望,只見顧淩章一手支頤,一手翻看着桌上類似賬本的東西,翻得很快,神情疲憊卻也很淡漠,似乎習以為常了,邱若蘅怔怔的,看他團起手來,壓在嘴唇上,一串咳嗽沖出,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刺耳。
她不由得心尖一緊,顧淩章卻是眉毛也不動一下,仍舊翻着,順手從袖籠中取出絲帕,那些咳嗽聲便被捂住隐去,身上大紅色的喜服,明明是很熱烈的顏色,卻在深夜裏透出凄冷感覺。
那一幕讓她有些觸目驚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退回房中。
在床上蜷着,聽着外頭敲過了三更,邱若蘅本來不濃的睡意盡失,手伸出被子時,忽然感受到了一絲涼意,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想到書房裏的顧淩章,邱若蘅愣了半天,慢慢坐起來。
顧淩章已經趴在桌上睡着,那蠟燭也快燃到盡頭。邱若蘅彎下腰來看着他,五味陳雜。
其實他……長得不差。
當然沒有顧錦書那麽光彩奪目,只是另外一種感覺。
淡淡的眉,走勢柔緩,那唇形也很漂亮,讓人期待笑起來的樣子,唇色接近皮膚,閉上眼睛後,整體感覺就是一張蒼白的、還沒有上色的臉,毫無攻擊性,甚至有點心疼。
邱若蘅忽然意識到自己盯着他看了許久,有些訝異,你在做什麽呀,她問自己,卻并沒有移開目光。
再多看他兩眼,那感覺越發微妙了。
顧淩章眼睫毛輕顫幾下,睡得極不安穩的樣子,臉頰蒼白卻在顴骨處有一抹淡淡的殷紅,邱若蘅愣了愣,伸出手試他的體溫。
這麽燙手!
真是難為他了,病着還要折騰成親拜堂,可是到了睡覺的時候,怎麽還不好好歇着呢。
邱若蘅煩惱該如何把顧淩章弄回房去,彎腰時,目光不經意滑過桌上攤開的賬簿,那筆跡竟有點似曾相識。
她在哪裏看過這樣的字?
邱若蘅想辨認清楚,正凝神細看,一只手啪的合上賬簿。
她驚了一跳,擡眼,發現顧淩章漠然看着她,他目光說不上冷,也說不上厲,可就是讓人陣陣發寒。
邱若蘅垂下眼簾:“你還不歇着嗎?”
他說:“以後沒我的允許,不要進書房。”
她不敢擡眼:“嗯。”
“出去。”
邱若蘅折身走到門口,站住了,又朝他走回來。
顧淩章不耐煩地皺眉:“還有什麽事!”
邱若蘅聲如蚊蠅道:“有什麽事明天再做吧,早點休息,我去打盆涼水給你擦擦。”
顧淩章一愣。
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淡淡道:“你管你自己睡。”
她還是不走,擡起頭來看着他眼睛,說:“病了,就要好好休息,才會好。”
顧淩章不禁微微愕然,他說的話有那麽難懂?“我沒事。”
邱若蘅把手伸向他額頭,顧淩章下意識側身躲開,警惕地瞪。
她縮回手,輕聲道:“你不休息我不走。”
這下,顧淩章也開始懷疑自己病糊塗了,要不就是在做夢,現實中四周圍的人有哪個敢這麽三番四次違逆他的話?
坐直,手背往額頭上一放,邱若蘅見狀忍不住道:“你自己是試不出來的。”顧淩章看她一眼,撐住桌子起身,确實有點晃晃悠悠,像踩在棉花上面,邱若蘅想要扶他,但又有點顧忌,看他似乎走路沒什麽困難,也就只是緊跟在後面。
哪知顧淩章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等手觸到床沿,往上面一倒,就人事不省了,邱若蘅不由得發慌,忙上來輕聲叫喚,連番呼喚只換來顧淩章輕輕一哼,然後十分艱難地把眼皮撐開一條縫,道:
“怎麽了……”
邱若蘅無言以對,還在愣神,顧淩章頭已經歪向裏面。
她只好彎下腰,先把他靴子脫了,腿搬上去,手臂什麽的擺整齊,最後蓋上被子。
顧淩章任她擺布,弄着弄着,邱若蘅心底淡淡生出一絲異樣感覺。
顧淩章皺着眉頭睡覺,那個嚴肅糾結的樣子,仿佛在夢裏思考什麽生死存亡的大事,讓人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但是他不時喘息咳嗽,她又忍不住有點兒心疼又心酸。
芷蕙說她總是為別人想太多,說她性子軟得跟沒有似的,別人稍微流露出一些弱态,她就會放下原則,委曲求全,說得真沒錯。
芷蕙小時候身體不好,一不舒服了,總是先告訴她這個姐姐,或是,只告訴她這個姐姐。
芷蕙會說,因為有姐姐,生病不但不苦,還很幸福呢。
她聽了很窩心。
十歲以後芷蕙就很健康了,沒病沒災的,比她還好強,邱若蘅一度甚至有些失落,現在讓她想起幼年時候照顧別人那種感覺的,竟然是她的夫君……
是啊,夫君,陌生又溫柔的稱呼。從此以後,相濡以沫,舉案齊眉。
邱若蘅微微苦笑,桌上有沒來得及喝的合卺酒,和冷掉的茶,她四下看了看,拿蓋頭一角濕了酒,拉開顧淩章領口,擦着他的頸側。
他的脖子很軟,因為瘦,鎖骨非常明顯,雖然說這樣也不是不好看,邱若蘅愣愣的看着,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照顧病人的時候産生了那麽多的雜念,頓覺有些失态,剛打算凝神,不經意看到他鎖骨下方左胸上有道疤痕,大約有一指長,是什麽樣的事故會傷在這裏?而且這個痕跡,也不太像是摔到碰到。
天色放亮,院子裏開始飄起苦澀中帶了點腥的藥味,小鷺端水來伺候他們起床,在門外輕輕的叩着。
邱若蘅換了衣服,小鷺給她梳頭時,她輕輕說:“大少爺今天不舒服,不要叫他了。”
小鷺不在乎地道:“大少爺每天都不舒服。”
邱若蘅一愣:“他身體這麽差?”
“是啊,一年四季藥不能斷。”
小鷺說着,忽然被掐了一下,回頭看去,銀秀瞪她一眼,笑道:“沒事,大少奶奶,大少爺只是自幼體弱,其實和尋常人也沒什麽不同。”
自己竟由着一個體弱多病的人在書房過夜,想到這裏,邱若蘅無法不自責,她小心端起藥碗:“這藥,喝起來有什麽講究?”
“大夫說過只要趁熱就好,但大少爺通常都會放到涼得不行再喝,說了也不聽。”小鷺捏着鼻子,所以聲音甕甕的。
“好,我知道了。”邱若蘅摸了摸碗壁,覺得太燙,便用勺子輕輕攪動催涼,那個味道加速擴散,小鷺聳着眉毛,和銀秀兩兩相望。
邱若蘅攪了攪,擡起眉:“沒事的話,你們自去忙吧。”
小鷺和銀秀退到門邊,不約而同,奪門搶出。
邱若蘅注意力不在她倆身上,她正煩惱怎麽讓顧淩章趁熱把藥喝了,他現在可是睡得死過去一樣。
“……相、相公,你醒醒!”
邱若蘅好不容易把那個稱謂喊出口,顧淩章不理,全無聲息,現在他身體已經不是那麽燙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睡得很沉。
邱若蘅恨不得手邊有根麥稈插他嘴裏,然後就這麽灌。
但想象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邱大小姐不可能飛到麥田裏去折麥稈,她坐在床沿嘆氣,再等下去藥就涼了。
先前她腦子裏倒是蹦出個招來,就是實施起來難度太大,跟沒想出來一樣,可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
邱若蘅含了一口藥在嘴裏,回身打算喂他。
反正顧淩章睡的這個死相,多半不知道她這麽幹過。
其實邱若蘅推搡的時候,顧淩章意識已經從飄飄蕩蕩的夢境中回攏,他本來就沒睡多沉,不管是邱若蘅拿莫名其妙的東西擦他的身體,還是丫頭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交談聲,他都多多少少感覺到了點,只是沒搞清楚那是夢還是現實罷了。
現在這個,是夢還是真的?
藥味裏摻進了淡淡的脂粉香,不知是嘗到還是聞到。顧淩章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一片,一時沒能做出反應,只下意識本能地吞着流入喉嚨的液體。
聽到他的吞咽聲,邱若蘅總算是放心了,起身還想繼續,卻發現顧淩章半眯着眼,一臉沒睡醒的惺忪迷惑,在看着她。
邱若蘅一驚,差點沒打翻藥碗,還好雙手捧住了。
但是嘴卻沒管住,脫口而出,而且還很驚慌失措:“你,你怎麽醒了!”
“是你一個勁叫我的吧……”真是怪了。
“醒了怎麽不說呢。”邱若蘅臉一紅,碗往前遞。
顧淩章看一眼:“不喝。”
“為什麽?”
“燙。”
“涼了就沒效用了。”
顧淩章翻個白眼頭又向裏歪過去。
邱若蘅沒轍,一個勁好言相勸,顧淩章再也不理她,眼看着又要睡死過去。
“現在涼了,你該喝了吧?”
“倒了。”
“……”
“喝多少年了也不見好,倒了。”
邱若蘅怔了怔。
然後慢慢的低下頭看着晃動的藥汁,她只是含了一口,都過去這麽久了,嘴裏還苦苦的,真的很難忍受的味道,這種東西喝很多年,那是什麽滋味?
身側再也沒動靜,顧淩章反而不習慣,撐眼一瞧,就見邱若蘅坐在那兒若有所思的樣子,眉頭微微的揪起。
他看了一會兒,嘆氣,掙紮着爬起,也不說什麽,從她手裏拿過碗來,一飲而盡。
“行了吧。”他把碗一擱,正要往後倒,忽然睜大眼:“什麽時辰了?”
“……快辰時了吧。”
顧淩章叩了叩額頭,掀開被子下床。
“你要拿什麽?我幫你拿就是了。”邱若蘅愕然地看着他拿起靴子就往腳上套。
“我要出去。”
邱若蘅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還病着!”
“沒那麽嚴重。”顧淩章只要思緒順暢,并且還有一口氣在,就永遠是兩種狀态,要麽咄咄逼人,要麽冷若冰霜。
邱若蘅在他要站起來時一把拉住他,然後把手放到他額頭上。
顧淩章一愣。
柔軟而溫暖的手。
雖然自己的頭比它熱,卻莫名地覺得暖。
記事起,除了娘親,就沒人這樣摸過他的頭,通常敢這樣做的人,都是沒腦子的人,會被他瞪得縮回去。
邱若蘅說:“你還是歇一天的好,我陪你。”
那種目光難以形容,顧淩章臉一熱,表面卻是冷淡地拒絕:“不用。”
他站起來,自己竟然還穿着喜服,這樣子跑出去像什麽話?丫頭們怎麽一個都不在,他想喊,但嗓子幹啞,連大聲說話都不能。
顧淩章陰着一張臉摸索腰帶的金屬扣,這腰帶是由兩部分組成,半條在前面,半條在後面,固定于兩邊腰側,黃金底座上鑲着紅藍碧紫白各色玉翠,平常必然是不會有誰沒事穿這種,顧淩章毫無經驗,解了半天不得其法,很是惱火,那一刻,他真想把這條破帶子連着自己也一起摔了!
看他一邊奮鬥一邊殺氣騰騰的樣子,真是說不出的有趣,邱若蘅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在這時候笑,可她真的很想笑。
顧淩章顯然知道自己的窘态已經被後面那人看個精光,這叫他如何能順得下這口氣,邱若蘅拿起換的衣服遞給他,他自己在那邊穿,比脫更殘,領子怎麽拉都不平,邱若蘅實在看不下去,嘆了口氣,過來把系得鼓鼓囊囊的繩結打開,領子理平服了,系上帶子,她手法輕快,打出來的結整齊漂亮,只見雙手拇指和食指圍成桃心狀,然後對着一穿一拉,就好了,堪稱神奇。
最後她輕輕撫平胸前那幾道淺淺的皺褶。
擡起頭,顧淩章正瞪着她,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只好又低下頭。
他匆匆離去。
邱若蘅黯然站在空蕩蕩的房中,嘆了口氣,只是很輕很短的一聲,然後就迅速收拾情緒,獨自去見阮春臨,以及兩個小叔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