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八章
邱若蘅愣了愣,懵懵然發現顧錦書還扶着她,大驚之餘趕緊松開。
顧錦書連看了人家女孩身體都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的一個人,想當然不覺得跟大嫂單獨出去有哪裏不妥,還熱情洋溢地同顧淩章打招呼:“大哥,你今天倒是回來得很早呀!”
顧淩章沒理他,目光落在邱若蘅身上:“去哪了。”
成親第二天就私自回娘家,實在于理不合,邱若蘅卻不敢隐瞞:“……家裏有事,回了一趟。”
顧淩章不語,邱若蘅擡起頭道:“我知道這樣不對,願受責罰。”
顧錦書奇怪道:“大嫂陪我去找芷蕙道歉啊,怎麽不對了?受什麽罰?”
顧淩章對邱若蘅道:“你進來。”
邱若蘅依言跨進門,顧錦書疑惑望着,顧淩章問:“你也要進來嗎?”
暖兒戰戰兢兢道:“二少爺,你快回去吧,多留一刻都是害了小姐!”
顧錦書越發不明白,只是覺得不能害了邱若蘅,于是稀裏糊塗的走了。
顧淩章關上門,扶桌坐下,邱若蘅站在他不遠處,心中忐忑猜測自己會被用什麽方法懲罰,顧淩章倒了杯茶,拿在手上慢慢的喝一口,道:“坐下。”
邱若蘅訝異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小心在對面坐下。
顧淩章道:“揚州城裏所有熱愛看戲的人,都知道你雖然嫁的是我,喜歡的卻是顧錦書。”
邱若蘅一震,慢慢擡起頭看他,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依然是淡淡的,他說話聲音也很輕,可是這句話的分量卻不輕。
邱若蘅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蒼白,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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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淩章道:“你這樣的人,還是注重名聲的,不是嗎。”
之前她還在跟芷蕙說人言可畏,轉個身這句話就應驗在自己身上。
“相公教訓得是,我太欠考慮,不知輕重,我以後會自檢。”
顧淩章放下茶杯,終于正眼看她,而邱若蘅也朝他望來,目光交接,彼此都有些不自然地回避,沉默片刻,顧淩章道:“去換衣服。”
邱若蘅不解道:“你不罰我?”
他問:“你要我怎麽罰你?”
邱若蘅一愣,顧淩章又道:“你喜歡誰,和誰在一起,與我毫不相幹,縱然讓人看見了,難聽的話滿天飛,痛苦的那個人也不會是我。”
這次,邱若蘅似是沒有及時反應過來,一直愣愣地看着顧淩章。
外頭的暖兒擔驚受怕了半天,什麽事也沒發生。邱若蘅換過衣服,和顧淩章一起去用飯,經過長廊時顧淩章不曾留意腳下的臺階,一踩下去身子便晃了晃,他一手撐牆,回頭一看,邱若蘅在旁邊抱住他另一只胳膊,吓了一跳的樣子。
半晌,她突然說:“我怎麽忘了……你還病着呢!”
說着,探手去摸他額頭,顧淩章不知怎地想起她剛才摸顧錦書額頭的動作,心裏反感,頭一歪避開,蠻橫道:“我沒病!”
邱若蘅改為摸他的手,攥了一會兒放開,奇怪道:“嗯,燙是不燙,可是這天這麽熱,你的手卻這麽涼,你很冷嗎?”
他覺得腦袋裏混亂起來,一會兒聽見娘親在他耳邊說,“淩兒,你冷嗎?”一會兒聽見顧齊宣平靜又擔心的聲音,輕輕問他,“大少爺?要請孔大夫來嗎?”努力集中精神,那些混亂紛雜的影子和聲音卻都回攏一處,變成邱若蘅的臉在眼前,他慢慢站穩,扶牆往前走了幾步,邱若蘅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護着,忍不住道:“還是回去躺着吧?”
話音未落,就見顧淩章蹭着牆往後倒,邱若蘅吃了一驚,下意識把他拉往自己這邊,結果雙雙坐倒在地,才算緩住沖勢,她顧不上其他,先檢查顧淩章有沒有摔到頭,定睛一看發現他整張臉都埋在她懷裏,抵着她胸脯,雙眼緊閉,唇上都失去了血色,變成蒼白的一片,邱若蘅又羞又窘又怕,回頭沖呆在一旁的暖兒急聲催道:“快去叫人啊!”
顧淩章昏昏噩噩想睜開眼,覺得身上壓了一座山似的沉,他動了動,沒力氣,只得嘶啞着聲音道:“……水……”
不一會兒有人把手插入他腦後和枕頭之間,稍微托起一點,接着勺子邊沿抵在唇上,便有溫熱的水流進口中。
“你可醒了,這一睡就是三天,我都不敢叫你。”
邱若蘅的聲音,聽起來雖不至于欣喜若狂,可也相去不遠。
顧淩章閉着眼睛低語了幾句,邱若蘅沒聽清楚,耳朵湊上去,暖兒忙問:“姑爺要什麽嗎?”邱若蘅臉一紅,道:“他說你沒那麽快守寡。”
她絕沒想到顧淩章這個人平時板着臉,大病醒來第一句居然是玩笑話。
顧淩章問:“三天?”邱若蘅嗯了一聲。
他淡淡道:“錯過回門了。”
“沒關系,你在生病,情有可原嘛。”邱若蘅笑道,“我給你擦一擦身可好?等會兒讓孔大夫再看一下,要是能改一改藥方最好,那個藥太苦了,你昏迷着喝就算了,反正也不知道味道,要是醒着灌可遭罪呢。”
顧淩章聽她突然變得喋喋不休,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禁有些無所适從,加上剛醒過來腦子也不好使,一時之間,只能沉默以對。
邱若蘅看他半虛着眼,恹恹無語,反應過來,歉然道:“我太高興了,所以就有些吵。”
暖兒調好熱水,絞了布巾遞上,邱若蘅把顧淩章袖子挽起些,從手指仔細的擦起,顧淩章這才感覺到自己身上十分幹爽,一點也不像幾天沒沐浴,其實這麽熱的天,動轍一身汗,幹幹淨淨的反倒奇怪,只能解釋為邱若蘅不厭其煩地為他擦了很多次,顧淩章心中突然五味陳雜,許久也沒有說話。
邱若蘅一邊擦一邊埋頭道:“餓了吧?有想吃點什麽嗎?以前娘還在世的時候,一到夏天也是胃口不好,我就琢磨了一些糕餅,素粥,都是很清淡的,也不麻煩,回頭我揀幾樣快的去做給你嘗嘗。”
她自顧自的說話,許久也沒有聽見回響,擡頭看去,顧淩章靜靜凝視着她,那雙總是覆着寒光的眼睛有一點點微閃,邱若蘅突然想起顧淩章昏倒時臉埋在自己胸前,手落在自己腿間,頓時大為羞窘,頭深深低下去。
銀秀站在門外道:“大少爺,大少奶奶,孔大夫來了。”
邱若蘅急忙起身相迎,孔良在暖兒搬來的凳子上坐下,為顧淩章把脈,片刻露出若有所思神情,邱若蘅小心問:“大夫,怎樣?”
孔良沉吟一下,剛剛開口:“這次……”
顧淩章突然打斷他:“這次還是和往常一樣,舊疾發作罷了,是不是,孔大夫?”
孔良愣了愣,目光在他和邱若蘅之間來回。
顧淩章淡淡一笑,對邱若蘅道:“若蘅,我真有些餓了,你方才不是說會做素粥?藕葉粥你會不會?”
邱若蘅點頭道:“會是會的,孔大夫,相公應該可以吃吧?”
孔良微笑道:“當然。”
邱若蘅由銀秀領去廚房後,顧淩章叫暖兒在外間守着,只剩他和孔良兩人,孔良坐在床畔,臉上已沒有笑意。
顧淩章道:“孔大夫,九月我就滿二十了。”
孔良一怔,緩緩接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我還記得我十歲那年,你說過,我很難活到二十。”
孔良皺眉,感慨道:“孔某當年是說過這樣的話,淩章,你娘懷你的時候母體受損,致使你先天不足,自小身體就比平常人羸弱,所以我才時時勸你,遇事要平靜虛和,不争高低,切勿操勞累心,任它多好的靈藥,用在一個不愛惜自己的病人身上,也是惘然。”
顧淩章諷刺地一笑:“你是說,我應該對阮春臨感恩戴德,在顧家茍度殘生才對嗎?那我即使能活得像她一樣老,又有什麽意思?”
孔良沉默了下,慢慢道:“我想,你娘若還在世,應該也只會希望看到你平安長壽。”
提到馮小屏時,顧淩章眼裏閃了閃,孔良不由嘆氣,起身道:“我改幾味藥吧……”
顧淩章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孔良錯愕之餘只聽他問:“我娘到底是怎麽死的?孔大夫,直到現在你還不肯告訴我真相嗎?你非要我到了地下見到她,才能弄清楚嗎?”
孔良道:“淩章,我同你說過很多次,真相就是令堂燒炭過量,引致窒息,她的死與顧老夫人沒有關系。”
顧淩章道:“阮春臨從來不去山上看我們,她只去過一次,當晚我娘就身故了,這還叫無關?再說我們一向過得清貧,冬天除非下雪積了尺把厚,否則娘都不舍得燒炭,何來過量一說?”
孔良無奈道:“也許是她從顧老夫人那裏得知了顧老爺不在人世的消息,萬念俱灰,所以……”
“我不相信,我那時才六歲,經常生病,娘親就算吃野菜,都沒有放棄帶我求醫,這些事你知道的!她會不管我,獨自尋死?你叫我怎麽相信?我——”顧淩章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打斷,孔良忙抱住他,從藥箱中取出藥油抹在他額上,不忍道:“千萬別激動,你這樣病怎麽好得了。”
顧淩章緩緩吐出口氣,虛弱道:“我明白,但是如果不弄清楚我娘是怎麽死的,我就枉為人子,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會安心,死也死得不甘……孔大夫,你是好人,我感覺得出來,你是真心為我着想的,求你告訴我,到底那天發生了什麽事?”
孔良久久看着他,嘆了好幾次氣。
“那天是顧老爺的斷七,顧老夫人到醫館來,向我打聽你們住在哪,我正好要去山上替你看病,于是邀她同行。”
顧淩章木然聽着,問:“後來呢?”
“路上,顧老夫人說,她覺得你們母子兩流落在外着實可憐,而且顧老爺都不在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想接你們回去,我聽後也為你們高興。你娘看到老夫人時自然是有些戒備,她們在外面說話,說的什麽我沒有聽清楚,只看見你娘給老夫人跪下了。”
顧淩章抿緊了唇,眉頭微皺。孔良繼續道:“其實這些事情,我跟你說過很多遍,我們把你帶下山,讓你住在醫館裏,悉心照料,等你情況好轉,你娘就回去了。”
顧淩章心裏湧起一陣刺痛:“那次她最後買了包糖給我,還叫我不要一下子吃完。”
“是,現在想來,她說的話,很像是在安排交待後事,她應該已經決意追随顧老爺而去了。”
“不對!她給我那包糖的時候,說的是‘一天只許吃兩顆,吃完了娘就回來接你!’你沒聽到嗎?她說她會回來的!她還說,‘孔大夫,你幫我看着淩兒,如果他不乖,就把他的藥弄得再苦點。’這是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會說的話嗎?她當時好不容易攢夠了很多碎布,說要給我縫一床新的被子,還差一點就縫完了,她就算要死,都會把這床被子縫完,親手蓋在我的身上,她才會安心走的!”
孔良怔怔地聽着,顧淩章攀住他手臂,顫聲道:“孔大夫,我知道,你和齊叔衆口一詞,你們始終不願意告訴我事實,是怕我報複,可是我現在沒剩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只想要一個清楚的真相,求求你!”
孔良慢慢張開嘴,卻一再猶豫,顧淩章緊緊盯着他,突然有個聲音響起道:“大少爺,不是我們要瞞你,因為,這就是事實。”
這聲音無疑給孔良解了圍,他長籲一口氣,退到一旁開方子。
顧齊宣端着個托盤跨入屋內,微微笑道:“大少爺,少奶奶先弄了兩樣小食,怕你餓太久,就讓我先送過來,藕葉粥要煨久點,一會就好。”
顧淩章看着他道:“你剛剛說什麽?”
顧齊宣置若罔聞,把筷子遞過來道:“大少爺,嘗嘗看。”
顧淩章揚手将托盤掀翻在地,盤中一只醋碟潑在顧齊宣衣襟上,而碎瓷片則散落得到處都是。
顧齊宣惋惜地看一眼地面:“大少爺,何必呢?真相是什麽也好,都過去十幾年了。”
顧淩章手撐床柱,阖眼喘息,簡單幾個動作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淡淡道:“全都出去。”
邱若蘅把一碗瑩碧色的藕葉粥放在托盤裏,親自端來顧淩章病榻前,她跨進門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滿地的碎瓷殘渣,一時無所适從。
顧淩章背對她側身躺着。
邱若蘅聲音盡量放輕柔,小心翼翼地開口:“是不是不合胃口?怪我忘了問你口味是偏淡還是鹹,要不,我……我重新做?叫丫頭們來收拾一下吧。”
顧淩章沒有反應,邱若蘅遲疑一下,轉身。
他突然道:“不要。”
邱若蘅愣愣地回頭,她不确定剛才那一聲是顧淩章發出。
可是他又沒有反應了,她只好放下粥,輕輕走到床畔:“相公,你說什麽?”
許久,他悶悶的道:“不要收拾。”
邱若蘅滿心疑惑,為什麽?她試探着把手放在被子上,才發覺他在發抖。
邱若蘅大驚,以為他的病有什麽反複,忙把被子一扯,急急道:“孔大夫不是才看過嗎,怎麽——”
顧淩章蜷縮着身子,眼睛緊緊閉住,卻仍有淚水不斷溢出,洇濕了睫毛,他的發抖乃是因為要極力克制着不發出半點聲音。
邱若蘅愣在那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當她意識到顧淩章居然病到哭了時,突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由柔聲哄他:“怎麽了,很難受嗎?”
她相公對這個問題自然是不會回應的,邱若蘅把手放在他肩頭,感覺他抖得厲害,于是從後方抱住他道:“如果哭出來會舒服點,那就哭吧,反正下人們都在外面,遠遠的,聽不到的。”
這種事情真是好久沒有經歷了,記憶中,似乎……芷蕙從十二歲起就不會因為生病哭了。邱若蘅嘴角揚起,手指輕撫着顧淩章耳後,此刻她的相公像個小孩子,還挺可愛的。
“好點了嗎?”她輕聲問。
“大少爺,少奶奶,藥好了——”銀秀在外間,隔着屏風提高了嗓門喊。
“知道了。”邱若蘅要起來,卻感覺顧淩章一顫,便拍拍他說,“放心,不讓她們進來。”
顧淩章聽見她壓低聲音說話,模糊不清的只字片語傳來:“你們都去忙吧,這裏交給我。”然後是關門聲。
邱若蘅用勺子攪着藥汁邊回返來,咋舌道:“怎麽聞起來更苦了,這個喝完還怎麽會有胃口。相公,快起來喝藥。”
顧淩章不動,邱若蘅輕笑道:“乖啦。”把他扶起來靠在床柱上,然後往他嘴裏塞了一粒東西。
他舌尖一頂,甜味……是饴糖?
邱若蘅笑道:“我知道你們習慣喝完藥再含蜜餞幹果什麽的,不過,我覺得把糖壓在舌頭下面,這樣喝藥感覺就沒那麽苦了。”
她舀了一勺藥,送到顧淩章唇邊,他卻不肯張嘴。
她等了又等,他只是看着她,像在發呆,又像在沉思。她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哄道:“乖,真的不苦,你試下嘛。”
看到顧淩章垂下眼,微微張開嘴含住湯勺,邱若蘅大為訝異,她怎麽也沒想到對付小孩子的這招居然可以用在他身上,還百試百爽!簡直不可思議!
喂完藥,她端起粥,繼續用那種口吻道:“你嘗一口,然後告訴我是鹹了還是淡了,稀了還是稠了,然後我去重做。”
顧淩章喝了一口。
“怎麽樣?”
他淡淡道:“很好。”
“是嗎?可惜放涼了。”
“這個天喝正好。”
邱若蘅想了想,覺得應該關系不大,便點點頭,笑着邊喂邊說:“這才對嘛,乖乖喝藥,多吃東西,就會好得快,哦,對了,還有多多休息!”
顧淩章道:“你很會照顧別人。”
邱若蘅笑了笑,默認了,突然想到什麽,笑意加深道:“照顧人可能是我除了刺繡之外最擅長的事了,所以我們能做夫妻,應該是上天要我來照顧你,是命中賜給的緣分吧!”
顧淩章愣住。
半晌,喃喃自語:“緣分?”
邱若蘅笑道:“世間萬物,皆因緣而生嘛。”
顧淩章下意識接話道:“……緣聚則物在,緣散則物滅。”
邱若蘅眨了眨眼,意外地笑道:“沒想到,原來你也喜歡聽佛參禪?”
他不喜歡。但怎麽會脫口而出?略加回憶,才想起這是顧錦書所說。
邱若蘅道:“相公,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顧淩章問:“什麽?”
“你先答應嘛,絕對不難的。”
“你先說是什麽事。”
哎,變回大人了……邱若蘅不禁懷念他聽話的狀态。“以後不舒服要馬上告訴我,更不許在書房過夜,第二天還出去辦事。我聽孔大夫說,你這次真是兇險呢,吓壞我了。”
顧淩章淡淡一笑,邱若蘅拽着他袖子扯了扯,臉上泛起期待神色:“你答應了?”
他清楚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卻身不由己應了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