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第十一章

『十指春風』開張在即,邱芷蕙簡直忙得沒有空沾椅子,除了家就是繡莊,人手不夠,她也顧不得矜持了,搬花瓶、挂匾、支架子樣樣都躬身親為,本就累得夠嗆,偏偏還有人不識相地煩她。

“芷蕙,我來幫忙啦!”

“不用你來,你是我什麽人啊?王祥!怎麽挂的匾,左上角歪了!上去重挂過!”

“知道啦二小姐,不是我偷懶,梯子在外頭,馬助他們用着呢!”

“豈有此理,你們不會多準備幾把梯子?”

“有二少爺在,還用得着梯子嘛。”

王祥話音未落,顧錦書在柱子上蹬一腳,拔身飛上梁,壁虎似的吸住,一只手輕輕松松拎了匾問:“芷蕙,往上往下?”

邱芷蕙沒看見一樣往外走:“馬助,你們梯子用完沒有?磨磨蹭蹭的,照你們這進度我明年都別想開張了!”

顧錦書嘆口氣,在王祥指點下挂好匾,跳下來。

自從邱若蘅找她說了陳淵的事,邱芷蕙就跟吃錯藥似的連軸轉。

陳家派人去邱府提親,連吃兩次閉門羹,明明有人在家,就是不應門。

陳淵大怒,在他看來自己的身份擺在那,更有顧淩章、邱澍和朱冠亭三人擔保,這都能碰了釘子,邱芷蕙也太不識擡舉,可他不知道,邱芷蕙心情比他更惡劣,只有繡莊能讓她暫時忘掉這實在有太多無聊和不堪的俗世,她覺得這群男人都有毛病,他們壓根不了解一個女人就滿腦子想着娶她,娶到手不如意再随随便便休掉?

顧錦書三兩下把繡莊布置得妥妥當當,邱芷蕙實在沒有可幹的,一咬牙,提起裝了香燭和繡幡的籃子,打算去天寧寺求支平安簽。

想當然爾那東西又嗡嗡嗡地跟了上來。

“芷蕙,你去拜佛嗎?我正好也要去拜拜,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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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拜的不是一尊佛!”

“不是也沒關系,我陪你,東西我幫你拎。”

瘟神!邱芷蕙面部扭曲了一會兒,随後使出各種賤招,比如埋頭走路,走得飛快,但普天之下,比顧錦書還快的目前尚未出現,就算有那也屈指可數,絕不會包括邱二小姐。又比如不理不睬,然則顧錦書是個完全不會看眼色的,自言自語說得極其投入,內容無非是救下了沁文爬上樹的貓,撈回了洗衣婦漂走的衣服。

邱芷蕙疲憊不堪,她自問為人如鋼刀般犀利,但顧錦書的臉皮簡直就是銅牆鐵壁!她必須練就削鐵如泥的本事才能克敵制勝,但——

世上有怎麽懲治不要臉的秘笈嗎?邱芷蕙搜腸刮肚,她想不出來啊她!

人至賤則無敵,如果再加上江洋大盜都自嘆弗如的身手,那可以說真的是很難甩脫的。邱芷蕙被臉長得像桃花一樣美好的蒼蠅煩了一路,拆廟的心都有了,她宛如地獄羅剎女般走入殿中,把籃子這麽一放,連正在布道的住持都忍不住看過來。

此時正是香火鼎盛之際,善男信女們無不側目,但随之看見了緊跟其後的顧錦書,便紛紛放心,各自沉浸回去。

邱芷蕙将繡好的缯幡獻給廟祝,敬了香油錢,說明來意,跪在蒲團上,照着經書默念祈福的句子,誦經需要心境澄明,可她總覺得兩道火辣辣的目光無時無刻不在自己背上掃來掃去,每次回頭都看見顧錦書若無其事地別開眼,要麽就是不要臉地繼續盯着她,還微微□,這登徒子!竟敢在佛堂淨地面露如此輕浮之相,若非極力克制,邱芷蕙怕不早抓起香燭直直□這厮天靈蓋。

最終只得咬緊牙根草草念完,此時邱芷蕙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已到了極限,再被顧錦書多看一刻都要瘋魔。

“施主可要求簽?”住持和顧錦書似乎熟稔,親自過來接待,顧錦書忙說:“要!”然後看向邱芷蕙,邱芷蕙哼了一聲。

接過簽筒,顧錦書殷勤地遞給邱芷蕙,邱芷蕙看也不看,傲慢道:“你先!”

“哦……好!”顧錦書雙手合十拜了拜,便開始搖簽,不多會兒竹簽掉出來,他撿起一看,嘴裏念叨着:“六六簽,六六……芷蕙呀,該你了!”說着把竹簽插回去。

邱芷蕙握住,敷衍地搖,老半天才掉了一支簽出來,不等她彎腰,等得焦急的顧錦書馬上撿起來,看一眼,喜出望外道:“六六簽!和我一樣!”

什麽?邱芷蕙大驚,一把搶過道:“這個不算!”

“怎麽不算?”

“一定是你沒插牢!”

“可是你搖了好久呢!”

“你!”

顧錦書笑嘻嘻地看着她,那笑容很像調戲良家婦女的纨绔子弟,可邱芷蕙知道他其實只是在傻樂而已。

“就這個嘛!走,我們一起去看簽文!”

“你!別動手動腳的!我自己會走!”

邱芷蕙氣鼓鼓被拽到解簽處,老和尚問了簽數後,不緊不慢地翻找簽文,剛翻到那一頁,邱芷蕙眼疾手快去撕,她本意是先拿來看,如果有什麽混蛋句子就當場銷毀,但忙亂之中,只撕掉了一半,還有半張剩在那兒。

“芷蕙……”顧錦書愣了愣,邱芷蕙惱羞成怒道:“幹嘛!”

顧錦書低頭去看,還留在原處的那半張簽寫着:

六六,下簽。

曾經揀秋葉,賦字兩三行。今年未得許,來年若可償?

顧錦書一下子就木讷了,六六大順,怎麽會是下簽呢?

看到他露出失望的神色,邱芷蕙心下大慰,得意洋洋,忙去看自己手上抓皺的半簽。

如今揀秋葉,白發烏衣廊。經年未得許,來生若可償?

邱芷蕙念了兩遍,怎麽感覺好像不是什麽好簽?

兩人面面相觑,都一副愣樣,邱芷蕙突然笑了,顧錦書也就跟着笑起來,這兩人一個獰笑,一個傻笑,看得旁人不寒而栗。顧錦書是個凡事都不往心裏去的,不好的就當沒發生,邱芷蕙則是松口氣,跟這草包沒緣分那是最好不過,誰要跟他一起白頭……想吓死人呀。

“顧錦書,你看到了,佛都說我們沒緣分。”邱芷蕙樂呵呵把手中半張簽拍在桌上,挽起籃子悠然往外走。

“可能佛今天睡着了。”顧錦書認認真真地道,然後露出一個舒心自信的笑容來。

邱芷蕙為之氣結,扭頭狠狠瞪他一眼。

顧錦書眉開眼笑:“芷蕙瞪人的樣子也這麽好看。”

邱芷蕙生平頭一次恨自己長得不兇悍,頭一次渴望有一副潑婦的皮囊。

“芷蕙,大哥說如果你不答應我的求親,你就只有嫁給陳總兵了,你不要嫁給他好不好?”

“我當然不會嫁給他!我也不會嫁給你!”

“可是大哥說你恐怕只有這兩個選擇啊。”

“你大哥吃藥吃傻了吧!我誰都不嫁,你們能奈我何?!”

“芷蕙!”顧錦書一個箭步沖到她面前伸臂一攔,邱芷蕙趕緊剎住以免撞他身上,顧錦書蹙眉道,“其實不瞞你說,我最近才知道原來未出閣的姑娘被男人看去了身子是很嚴重的事情,而且這件事情還傳開了,讓你名節受損,大哥說唯一能彌補的法子就是娶你過門,芷蕙,求你讓我彌補我犯的錯吧!”

他話沒說完,邱芷蕙以籃子為武器,一肘子掄過去,惱羞成怒叫道:“閉嘴!被你看了是我倒黴,我就當被狗咬一口得了,做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我告訴你顧錦書,不要得寸進尺!說不定當日你偷看我就是故意的,否則天知地知,又怎麽可能傳開?對,名節對女人是很重要,可還有更重要的,就是我的幸福!何況,我光明磊落,我沒做錯事,憑什麽妥協犧牲的人是我?我偏不!”

顧錦書被她咄咄逼人的氣勢唬得一愣一愣,半晌喃喃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想可能是我道歉的時候聲音太大,被旁人聽了去吧……”

邱芷蕙氣得要死,此事在她心中積憤已久,雖大吼了一通但仍餘怒未消,反正四下無人,她便用籃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顧錦書:“你何止是笨!你簡直是異于常人!看了就看了,居然還大聲喊——你這豬腦子,我恨你!我恨你!”

顧錦書一邊被毆打一邊陪着笑臉,時不時還發出一兩聲“呵呵”,這種态度簡直是火上澆油,以至邱芷蕙三兩下把籃子打爛後幹脆直接上手,對他又掐又捶。

也不知過去多久,邱芷蕙終于喘着氣停下,軟軟靠住一旁樹幹。

顧錦書護着要害的手慢慢松開,小心翼翼瞄她兩眼,确定她不會再撲上來繼續發洩獸性後笑道:“芷蕙現在氣消了嗎?”

邱芷蕙瞪他一眼,她十指連同手腕都酸痛不已,但心裏還真沒那麽堵了。

“混賬東西!我的手肯定好幾天拿不住針了!”

“弄傷了嗎?我看看!”顧錦書一聽大駭,倏地沖到面前托起她的手檢視。

邱芷蕙吓了一跳,他這速度簡直匪夷所思,一閃就到了面前,一閃又抓住了她手,完全看不清怎麽動的,剛才他要擺脫她其實很容易吧,真是個豬腦子來的。

“是拉了還是蹩了?怎麽那麽不小心,下次不要用那麽大勁知道麽?”

聽聽,這叫什麽話,邱芷蕙從驚吓中定定神,無所适從地回味着這詭異的關心,被打的反過來怪打人的不小心整傷自己,她倏地抽回手,一邊揉着一邊噔噔退了兩步,因為近在咫尺的顧錦書的臉,有一種讓她本能為之抗拒、且說不上來究竟為何物的東西。

“小心啊!”顧錦書見她朝一個凹坑踩下去,不假思索傾身來拉。

而邱芷蕙在他有所行動的時候便警惕得渾身僵直,那一腳也沒有踩下去,于是兩人紮實撞在一起,顧錦書順勢把她抱緊,她頭上那枚發簪,三朵梅花一朵劃過了他下巴,另一朵險險戳到他眼睛。

顧錦書下意識往後避開,這時另一種異樣的感覺擾亂了他的判斷,這種異樣感覺,讓他沒來由心跳加速,身體發熱,導致他一腳踩空,踉跄撞樹,後腦勺磕在枝桠上,眼冒金星,顧錦書在暫時失去思考能力之際,還努力地想要找出那異樣的感覺究竟來自何物何事。

“芷蕙,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麽不對勁?”

顧錦書牢牢抱着邱芷蕙,一臉防範。

邱芷蕙被他一問,反應過來,當機立斷推開他,并甩他一個耳光,面紅耳赤大喊:“顧錦書,你要不是草包,那就是個萬中無一的淫賊!”

顧錦書捂着臉,看邱芷蕙倉皇逃竄,十分困惑地站在原地思索:“剛才為何有一瞬間突然覺得心跳得好快……”

懵懵回到家中,顧錦書發現每個迎面過來的人都在看到他時大驚失色。

顧勉秀正在廳中喝茶,一擡眼,一口水一半噴射一半外湧,嗆個半死,“咳咳咳”指着他。

“咦,學廣你在啊!做什麽這樣看着我?”

直到丫頭打來水給他洗臉,他彎腰看一眼水盆,被那張臉猛地一驚吓,直拍胸口:“啊!我怎麽變這樣!”

顧勉秀終于順過氣,無比驚愕道:“錦書你是被打劫?被尋仇?誰人這麽好身手、不是,這麽大狗膽……”

“沒有,我去芷蕙的繡莊幫把手。”顧錦書洗淨臉,挽好頭發,總算恢複了往昔俊秀,只是下巴上一道淺淺的劃傷,看起來十分詭異。

顧勉秀想起那天他送胭脂給邱芷蕙,也是額頭上破相,這次更慘,被打得臉也腫了,頭發也散了,不由開玩笑:“錦書,你這每次接近邱二小姐都弄得跟一場血光之災似的,肯定八字不合,就不知道你們成了親,是她克你,還是你克她……”

顧錦書尚未來得及接話,一聲呵斥響起:“呸呸呸!胡說八道!”

顧勉秀回頭一看是阮春臨,便稍微收起玩樂心,笑道:“太奶奶。”

“嗯。”阮春臨落座,道,“這種玩笑不要亂開。”

顧勉秀吃吃笑道:“我哪有開玩笑,錦書和芷蕙妹妹的事,怕也快了。”

阮春臨一陣奇怪,翻着眼皮問:“他倆的事?我家錦書和那女人有什麽關系!”

顧勉秀道:“外邊都傳開了!太奶奶沒聽說嗎?”

阮春臨一驚,還真沒聽到風吹草動,她疑惑問:“聽說什麽?”

“錦書連人家清白身子都看了,還不娶人家?豈不是想把姑娘往絕路上逼!”

“什麽?!”阮春臨大驚,繼而大怒,拐杖狠狠一剁地,咬牙切齒道,“又是他!”

他?顧勉秀和顧錦書都是一怔,阮春臨猛然起身道:“扶我過去東廂院子!”

顧淩章正在核對鹽會這一季各家所得鹽引份額,門被砰地推開,他筆懸在半空,看阮春臨怒氣沖沖走了進來。

“顧淩章,你欺人太甚!”

阮春臨一語驚四座,拄着拐杖一顫一顫走到顧淩章眼前,隔桌怒瞪,顧淩章與之對視片刻,撇撇嘴角,當她空氣一般,低頭繼續。

乓的一聲,阮春臨竟将拐杖另一端砸至桌面,墨汁濺起,紙上頓時星星點點,顧淩章也不由得大怒,将筆一擲站起:“又發什麽瘋!”

“先前你讓永春班唱的那出好戲,我顧全大局忍了你,想不到今時今日你又故技重施,造那些謠言逼我的錦書娶邱芷蕙,你當真以為我老了好欺負嗎?”

顧淩章一怔,冷笑:“我造謠?你憑什麽說是我?”

“就憑永春班的戲本!學廣已經什麽都告訴我了,那個小勝仙有次醉酒,她親口承認本子是你給的,讓他們照着演,我可有說錯?”

顧淩章看向顧勉秀,顧勉秀聳聳肩膀,顧錦書不解道:“什麽戲本?”

“就是那臺讓你被千夫所指的好戲咯!”顧勉秀翻翻眼皮。

“你知道我不能看着顧家聲譽受損,必會有求于你,所以一次又一次,無所不用其極,你為了成就一己之私,可以拿親弟弟、拿整個顧家的名聲下注,你心裏根本從未将我們當成一家人吧?當然,我并沒有奢望你把我們當成家人,只求你看在顧家收容你,把你養大成人的份上,不要把我們當成仇人已經謝天謝地!就算你有恨也都沖着我老婆子來,不要為難錦書和沁文!他們總沒有對不起你了吧?”

顧淩章一開始臉色鐵青,聽阮春臨越說卻越平靜,如同結了冰的湖面。待她停下許久,才問:“說完了嗎?”

他語氣平淡,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道:“有件事你說得很對,我從沒把你們當成家人,我留在這裏,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弄明白我娘真正的死因,而且我很确定,她的死跟你有關。”

阮春臨一顫,一雙眼複雜地望住顧淩章,有驚愕,有懷疑,也有猶豫。

顧淩章笑了笑:“至于,顧家收留我,把我養大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如果當時不是你,我确實只有死路一條,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所以幫你掙下這份家業作為回報,時至今日,我早已不欠你的養育之恩,可是你最好記得,你還欠我娘一條命。”

阮春臨面色突變,身體搖搖欲墜。

“太奶奶!”顧錦書吃了一驚,忙從後面扶住她,見她雙唇發白,冷汗布滿額頭,立即一把抱起,大叫道,“我送太奶奶回房,你們去請大夫!”

所有人忙做一團,迅速退出離去,顧淩章揚起唇角,淡淡笑了笑,緩緩坐回椅中,突如其來的喧鬧和空洞讓他有些發怔,怔着怔着又下意識朝門口望去。

邱若蘅站在那裏,頭微垂着,看不清臉上神情,她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在那裏站了很久。顧淩章看着她,而她看着地面,有那麽一刻他希望她擡起頭來與自己對視,或是說些什麽,打破沉默,但她沒有。

最終她悄無聲息地跨出門檻,她的影子也匆匆掠過地面,迅速消失暗處。

顧淩章愣愣看着那個方向,半晌,輕笑一聲。

他撿起筆洗過,往硯臺又加了清水,細細研着,一圈一圈黏稠的漣漪,他發現手有些顫,不得不放下墨條,十指交叉抵住嘴唇。

他已不剩下多少時間,不能再被一些無謂的事影響。

晚上的藥不是由邱若蘅送來,而是換回了一開始的銀秀,藥盅旁邊有一只小碟,裏面裝了幾顆饴糖。

顧淩章将糖塊壓在舌下,慢慢地飲下那些苦藥,一如往昔甜膩。

又過一會,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顧淩章以為是來收拾的銀秀,他把有些渙散的思緒擰起,一口飲盡餘下藥汁,放回托盤。

來人卻是顧齊宣,他低聲道:“孔大夫來瞧過老夫人了,沒什麽大礙。”

顧淩章翻了一頁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麽。啊,是了,阮春臨答應過我,她死後我就可以把母親的牌位放進祠堂供奉,她沒事?這麽看來還真可惜。”

顧齊宣嘆了口氣:“孔大夫臨走我送他出去,他特別問起你。”

顧淩章的手一頓。

顧齊宣道:“大少爺最近精神似乎好了些,更應該多休息才是。”

許久,顧淩章道:“齊叔,我沒有一晚睡得實。因為我總是夢見娘親,每當她想要告訴我什麽的時候,我就會醒。”

“大少爺……”

“她到底想告訴我什麽?”

“為人父母,最大的心願莫過于兒女無病無災,只要你平平安安,我相信你娘就會很滿足的了。”

顧淩章沉默不語,顧齊宣語調放緩道:“何況,你現在成了家,大少奶奶又是這樣難得的賢惠女子,夫妻間恩恩愛愛的,過些時日,再添個小少爺,多好,這才是你娘親希望你過的生活。”

顧淩章依然不答,燭火給他的面容鍍上一層柔和,平時靠冷冰冰的臉色和淩厲的目光撐場面,現在都沒了,顧齊宣知道不宜多言,輕手輕腳收拾完碗碟,說一句:“早點休息。”退了出去。

屋裏又安靜下來,顧淩章發起了呆,突然奇怪曾幾何時,他變得不再習慣一個人獨處。

燈影忽然搖晃一下,把沉思中的邱若蘅驚醒,她探手入被摸了摸阮春臨的手,覺得溫度正常,終于放下心,想再給她擦一遍身,外間守夜的丫鬟睡着了,頭往前直沖,邱若蘅推她的手懸在半空,還是縮了回來。

她兌好熱水,用細絹一點一點擦去阮春臨身上的汗,見她嘴唇幹裂,又用小勺舀了水,用勺子背面碰她的嘴唇,以便水慢慢滲進口中。

阮春臨眼皮動了動,睜開一半,邱若蘅忙低□道:“老夫人醒了?”

阮春臨迷迷糊糊望着她,邱若蘅又問:“老夫人要什麽?”

阮春臨依然是那副模樣,過一會兒,長出一口氣,又閉眼睡過去。

邱若蘅莞爾,把她的手輕輕放進被子裏,忽然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她回頭看去,顧錦書蹑手蹑腳地繞過屏風。

她朝他做了個小聲的手勢,顧錦書點點頭,來到床前站定。

“這裏我來就行了,大嫂快去歇下。”

邱若蘅笑了笑:“你以為放哨嗎?照顧病人還是我拿手,你留下也幫不上忙,不如回房睡吧。”

顧錦書道:“睡也睡不了多久啦,我天不亮就要動身呢。”

邱若蘅一愣:“動身?去哪?”

“嘉興。”

“去嘉興……做什麽?”

顧錦書笑道:“學廣他家船隊的嚴大叔病了,雖說古爺可以頂上,但古爺的孫子今天滿月酒呢,錯過總是一大憾事。”

邱若蘅心裏失落,手指輕輕的搓着布,只說了一句:“這麽倉促……”就低下頭去,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這麽害怕他離開。

“大嫂,文妹沒你細心,大哥又忙,太奶奶只好請你多多費心,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快趕回來,絕不錯過十指春風開張大吉的日子。”

邱若蘅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點點頭。

“我再一會就得走了,十幾二十天長是不算長啦,可見不到芷蕙,還是怪想念的,我想走之前再去看她一眼。”

邱若蘅聞言擡起眼,顧錦書笑眯眯地望着她,忽然想到什麽,忙道:“我會敲門!我不會再偷偷看了!”

邱若蘅稍微莞爾,垂眸想了想,淡淡笑道:“你離開一下也好,如果芷蕙心裏有你,她會在這段日子裏想你的。”

顧錦書喜出望外道:“真的嗎?那大嫂要幫我留意啊!”

天色轉為深藍色時,邱若蘅提了盞燈籠,送顧錦書出門,一切安靜得不可思議,她看向晨曦中的玉做的瓊花,那一樹瑩白就像在等待着誰的靠近。置身此刻此景,她恍惚覺得自己是一位送丈夫出遠門的妻子,于是看了顧錦書一眼,他心不在焉走路,唇邊帶着抹笑意,顯然是即将見到的人讓他心情愉悅,她不覺一陣暗嘲,收起了所有的遐思。

×××

誰知顧錦書這一去,就沒能如期回來,船在嘉興載好貨後,突然遇到官兵搜查,查出船上有不少挾帶走私的貨物,消息傳回揚州,顧勉秀一陣納悶,走私雖是禁止的,但只要遞足好處,通常當官的也是睜只眼閉只眼,而在各關節的打點上,顧勉秀一向很舍得花錢,不知道為什麽這次官兵搞突然襲擊,和他過不去,不過無所謂,大不了就是銀子呗!然而就在他滿不在乎的時候,從中斡旋的牽線人帶回話來,說這次完了,那些走私的貨物竟是貢品,本該送往淮安的,不知為何到了嘉興,現在整只船隊的人都被海運衙門扣下了,要一一盤查問罪。

顧勉秀這才慌了,急急忙忙跑來找阮春臨商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發誓自己只是想弄些新奇玩意來解悶,貢品那是絕對不敢沾的。

阮春臨大驚,冷靜下來後和顧齊宣一起分析,這事絕不簡單,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一說到陷害,阮春臨怒道:“一定與他脫不開幹系!”

顧齊宣知道她懷疑顧淩章,忙寬慰道:“也未必然,還是先打聽清楚再說。”

日暮西垂,街巷中凡有些規模的酒家早早亮起了燈籠招攬生意,比之白天的喧鬧繁華,又是一番別樣風流。

馬車在豐登酒樓垂下的兩串雕花紅燈籠前停穩,顧淩章一落地,随手将一小錠碎銀放在迎上前的跑堂掌心,聽他低語兩句後,信步上了二樓。

二樓走道的雅間都已有客人,顧淩章環視一圈,目光定在盡頭站了兩個下仆的門前,他慢慢走過去,兩名仆人發現了他,不等他走近,伸手攔住,道:“什麽人!”

顧淩章客客氣氣道:“我是陳大人的朋友,他剛從我那裏出來時落了東西,我特意給他送來。”

其中一人臉色稍緩,另一個瞪他一眼,攤手說:“交給我便可。”

顧淩章睨他片刻,從懷中抽出一只信封道:“那就有勞了。”

那仆人持信入內,不一會兒又出,恭敬道:“這位公子,大人有請。”

顧淩章心中冷冷發笑,信封裏的銀票果然還是最好不過的敲門磚。他進了廂房,陳淵和朱冠亭已摒退左右,坐在桌旁,朱冠亭沖顧淩章使了個眼色,陳淵則傲慢地自斟自飲,掀眼皮看一看他,不陰不陽說:“喲,什麽風把顧孝廉吹來了。”

顧淩章說了兩句客套話後切入主題,道:“在下有一事懇請大人代為斡旋,舍弟在嘉興……”

“哼!”陳淵擡手打斷他,“你還好意思提,這事我也無能為力,你弟弟走私些個香料金器也就罷了,貢品那是能碰的嗎?”

顧淩章無奈道:“回大人,舍弟性情憨直仗義,好打不平在揚州是出了名的,說他走私都沒人信,何況是走私貢品這等殺頭大罪,求大人明察。”

陳淵的臉冷下來:“難不成還是我栽贓給他,冤枉他了!”

“陳大人,我賢弟他斷無那個意思。”朱冠亭笑眯眯和完稀泥,又轉頭責怪顧淩章,“賢弟啊,你也是的,你弟弟和邱芷蕙兩人有染,你早說嘛,連累大人高高興興去提親,結果鬧出笑話!這事往小了說,是兩家失和,往大了說,就是朝廷命官的顏面受損,你說嚴重不嚴重?”

顧淩章似有所悟,朱冠亭的暗示很清楚了,此事就是陳淵所為,他既惱恨顧錦書和自己争搶女人,又恨邱芷蕙目中無人,膽敢羞辱他,更恨顧淩章知情不報,看他丢人出醜,顧淩章瞄了朱冠亭彌勒佛似的笑臉一眼,心中忖道,提親還不是你的主意?提出來的時候,你已知道他們兩人那點破事,現在卻又來裝什麽不知者不罪。他沉吟片刻,亦笑着回答:“是,都怪在下考慮不周,請大人海涵!在下也知道官威有損,非同小可,但大人德高望重,念在舍弟年少無知的份上,高擡貴手萬莫與他計較!在下感激不盡!”

朱冠亭為難地沖陳淵一攤手,“陳大人,這……你看呢?”

陳淵捋須,想了片刻,哼道:“事兒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邱芷蕙親自來向本官賠罪!否則,愛莫能助!”

×××

自阮春臨病倒,邱若蘅一直貼身伺候,那日她走開一會兒去為老夫人熬鯉魚粥,回來時不小心聽到顧錦書走私貢品被海關衙門扣下的事,聽得她面色慘白,回到房中喝過暖兒遞來的一杯熱茶後,就一直靜靜坐着,不言不語,暖兒有些擔心,借故留下擦拭四周的家具擺件,不時偷瞥她。

驀地,邱若蘅擡眼對她吩咐:“你去看看,姑爺回來沒有。”

暖兒說:“回了啊,飯都用過了,剛才銀秀端去書房的,打門口經過,小姐沒看見嗎?我還問你餓不餓呢,你也不理我。”

邱若蘅在她的絮叨中站起身,暖兒好奇地停下動作:“小姐要去找姑爺嗎?”

邱若蘅沒讓暖兒跟随在側,獨自一人來到顧淩章書房外,門半掩着,她遲疑片刻,終于橫下一條心推開跨入。

顧淩章望着桌面,似在沉思,輕微的響動讓他擡起眼來。

邱若蘅定了定,一步一步走到桌前隔了五六尺的位置,她沒開口,顧淩章也沒問話,兩人就這麽對視着,好像對方要說什麽已經了然于心。

邱若蘅嗫嚅道:“錦書的事,你知道了麽?”

顧淩章淡淡道:“知道又如何。”

邱若蘅有些急了:“你可有辦法救他?”

顧淩章拿起筆,在硯臺裏撇了撇,神情冷冷道:“沒有。”

“怎麽會沒有?你認識那麽多大官,那個陳總兵——”邱若蘅脫口而出,顧淩章突然擡起眼,定定凝視她,看得她有些忐忑,但仍說個不休:“那個陳總兵,不就是管漕運的大官麽?他一定知道那些貢品怎麽會從淮安跑到嘉興去的,他——”

顧淩章一掌拍在桌上,紙筆硯臺都跳了一跳:“住口!我做什麽輪得到你教?”他胸□出一股極大的怒氣,邱若蘅那一提到顧錦書就緊張兮兮的模樣,好像柴禾一樣,不停加重他心裏的火,“你是有夫之婦,給我牢牢記住,別以為忍了你一次還有第二次,滾出去!”

邱若蘅哀求道:“錦書曾經救過我父女三人的性命,如今他有難,我又怎能袖手旁觀?”

顧淩章瞪着她,目光刀子一般,突然冷笑道:“有趣,我倒想知道,除了袖手旁觀,你還能如何?”

邱若蘅愣住了,她望住顧淩章,半晌顫聲問:“你……你當真不肯救錦書?”

顧淩章冷哼一聲。

“他那麽尊敬你,處處維護,你真能狠下心腸看他送死?你,”邱若蘅絕望地道,“你竟是這麽無情無義的人嗎?”

顧淩章猛地起身,邱若蘅瑟縮一下,擡眼與之對視,許久,他笑了,陰冷冷說:“對啊,我就是無情無義,顧家越是不得善終,我越是高興!”

邱若蘅打個寒戰,看來顧淩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伸出援手了,她心中冰涼,低下頭慢慢退了出去。

被她這一攪,顧淩章心煩意亂,寫到一半的信再也寫不下去。他抓起來往燭豆上一湊,火焰三兩下就舔光了那張紙,顧淩章撐着額頭,看着蠟燭發怔,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救顧錦書好,還是借陳淵的手把他除了算了,反正自己的計劃若是成功,顧錦書的下場比起走私貢品只會更慘,何不将計就計……

可是邱若蘅的臉一晃過腦海,他又躊躇了,如此反複,他煩躁不已,恨不能罵醒自己,顧淩章啊,你有什麽可猶豫的!難道你說的不是真心話?顧家越慘,你越開心麽!

結果那一夜,他就這麽一直坐在闌珊的燈火前,發呆,皺眉,寫寫,停停。

雨後,陳盧氏和家仆自禪智寺出來,走到山腳一家飯館前,飯香撲鼻,不覺有些餓了,遂讓丫頭轎夫停住,走進飯館裏點了些素齋。

眼下沒到飯點,館子裏幾乎沒客人,坐下不久,另一頂轎子也在門口停穩當,有人進門,直直走到陳盧氏這一桌跟前,輕喊了一聲:“陳夫人。”

陳盧氏擡頭,只一眼就記了起來,微微一笑招呼道:“若蘅妹妹。”

邱若蘅看了看她身側,問:“我可以坐嗎?”

陳盧氏道:“請便。”

邱若蘅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方才我去府上,管家說夫人到禪智寺求簽,我就趕來碰碰運氣了。”

陳盧氏挑眉,那是疑惑和詢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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