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六章
邱芷蕙捶了捶腰,滿意地看着繡床。
突然,噗的一聲,窗戶上被誰砸了一小團雪。
她沒好氣地打開門,愣了,院子裏豎着個真人大小的雪人,還是個女的,為什麽呢,因為形似牛糞的髻頂上插着一對發釵形狀的樹枝。
邱芷蕙一把拔下來,吼:“顧錦書,給我出來!”
顧錦書“哦”了一聲,笑着從樹上翻身下來,站在雪人旁邊:“芷蕙,我堆得怎麽樣?這可是我想着你的樣子堆的哦。”
邱芷蕙把樹枝擲暗器似的擲向顧錦書:“深更半夜,說你不是采花賊都沒人信!什麽?你竟敢把我堆得這麽肥?”
“啊?很肥嗎?還好啊!”
“我要長這樣王二麻子都不能看上我!莫非我在你眼裏就是……就是這個德性?”邱芷蕙驚恐地撫上自己的臉,這不怪她,換了誰,聽到“你長得就像豬那麽美”都會崩潰的。
顧錦書很沮喪,他特意等雪積了這麽深才跑來堆,本想堆好就走,但實在沒忍住想看她欣喜的樣子,就試着朝窗戶上丢了一把雪。
此刻,二少爺手足無措地辯解:“不是,是因為,我常聽人家講芷蕙生得玉肌雪膚,所以我就想到了雪人,大概是這世上最像你的東西……”
邱芷蕙本來覺得他很無聊,聞言忍俊不禁,捂住了嘴佯怒道:“哪裏像了!有女人把那麽大根樹枝插頭上的嗎?好歹,你也給我插朵花吧!”
花?這個時候哪來的花?顧錦書面露難色,忽然眼前一亮:“有了!芷蕙,你等我!”他飛身而去,快得就像夏夜黃昏時從眼前一掠而過的蝙蝠。
邱芷蕙輕笑着望向牆頭,無限感慨道:“這厮瘋得沒治了!”正要轉身回房,想起個嚴重的問題,早上大家起來,看到這麽個龐然大物會作何感想?念及此,只得含恨把那雪人推倒踢散,毀屍滅跡,累得直喘,凍得直抖,對顧錦書的怨念也就更深了幾分。
一大早,邱若蘅還沒起身,就聽到丫鬟在外面大呼小叫:“二少爺,你這是怎麽地了?”
穿戴整齊出去一看,只見一群下人齊刷刷站在院子裏,動作一致地擡着頭,那位二少爺雕像一樣坐在屋頂,懷抱幾枝梅花,從身上的積雪看出,應該是大半夜就坐在那裏一直沒挪過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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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錦書想了一夜也想不通,到底是哪裏做錯,惹邱芷蕙把他辛苦堆起來的雪人砸了,他很委屈很委屈,委屈到一片空白,胸口發脹,輾轉難眠,只有坐在冰天雪地裏,才不那麽難受,這就是人家說的“冷靜”嗎?
本來他打算冷靜冷靜就下去,結果看到邱若蘅那張酷似邱芷蕙的臉,那種委屈的感覺就又回來了。
“嗚嗚嗚——大嫂!”
顧淩章自書房出來,顧錦書的哭聲聽得極為刺耳,正好下人搬來了梯子,他怒道:“還不滾下來,是要我們爬上去嗎?”
顧錦書抹了抹臉,飛身落地。
然後他把事情一說,聽者沉默,聞者抽搐……
顧錦書一臉悲戚地喃喃:“我有哪裏做錯了嗎?”
邱若蘅無言以對,遲疑着該如何開口之際,顧淩章已經在罵:“沒出息的東西!臉都被你丢光了,既然是玉肌雪膚,為什麽送雪,不送玉?”
顧錦書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可是大哥,好像沒有人那麽大的玉!”
“你不會找啊!”
“等一等!”邱若蘅趕緊出聲,她發現顧淩章也不比顧錦書正常多少,“小叔,我覺得關鍵在于,你送的不是她喜歡的。”
“也對,大嫂,我應該先問過你!”顧錦書右手握拳,擊在左手心,“那麽請問芷蕙她喜歡什麽東西呢?你告訴我,我馬上去準備!”
“這……”邱若蘅一陣為難,下意識看向顧淩章。
顧淩章冷冷斜她一眼,不悅道:“看我作甚!”
“大嫂你快說啊,芷蕙她到底喜歡什麽?”顧錦書急得,好比油鍋上的螞蟻,焦頭爛額。
邱若蘅看看這兄弟二人,斟酌道:“芷蕙應該是比較喜歡風雅的東西,像是琴棋書畫。”
顧淩章嗤地哼笑一聲,對顧錦書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鄙夷之色。
邱若蘅怯怯又道:“但那是她十二三歲的時候,我記得後來她又迷上了神神怪怪的傳說,有陣子還想着去闖蕩江湖。”
顧淩章撫額,這是同一個人嗎?
邱若蘅最後總結:“反正,芷蕙的心上人,就是鄭冠那樣的,還要肯為了她倒插門。”
顧錦書警惕起來:“鄭冠?誰是鄭冠!是我們揚州的嗎?”
顧淩章實在看不下去,脫口訓斥:“你腦子長鞋底上了?鄭冠是唐朝人!”
危機解除,顧錦書喜笑顏開,撫胸道:“還好還好!”
“好個屁!”顧淩章不遺餘力地打擊他,“鄭冠是至今唯一一個既是文狀元又是武狀元的全才,你跟人家比,下輩子吧!”說罷拂袖而去,懶得再理這群瘋傻的人。
待他走遠,邱若蘅同情地從旁提點顧錦書:“小叔,剛才相公還漏了一條沒說,其實,鄭冠他是個美男子。”最起碼在邱芷蕙心中,絕對是美男子沒跑。
早飯,顧錦書梳洗過,沉默地坐下來,顧沁文因為起得遲,沒有看到剛才精彩的一幕,正一邊聽丫鬟們描述,一邊抱憾喝湯。
突然,顧錦書開口了:“大嫂,舞文弄墨我一竅不通,但我願意向大哥好好學習!武功我可能暫時還不是天下第一,但我會不停苦練!至于倒插門,為了芷蕙,我願意!”
噗,顧沁文給湯嗆了,死去活來。
顧錦書趕緊拿了幹淨的帕子給她,然後繼續道:“至于美男子……不好意思,長成什麽樣不是我能控制的,這點可不可以通融呢?”
這下勉強保持鎮定的顧淩章和邱若蘅也破功了,和顧沁文一起組成嗆咳小分隊,顧錦書不解道:“你們這是怎麽了?”
最後還是春萼忍無可忍告訴他:“二少爺,你放心吧,只有這點,你完全不需要通融!”
×××
早飯後,顧淩章本來要去鹽運司衙門拜訪朱冠亭,但臨時因為一件事,被耽擱在家,和阮春臨各執一詞,僵持不下。
西面會客的大廳裏坐了二十多人,邱若蘅攔下顧錦書稍加打聽,得知他們都是為了一個前兩天被顧淩章掃地出門的掌櫃,求情來的。
衆人正探頭探腦地等待,突然阮春臨跺着拐杖,威風凜凜地一邊入內一邊發怒道:“我們顧家三代,老爺子就不說了,我兒萬鈞,孫兒震寒,哪個不是宅心仁厚的善人,從來做不出此等兔死狗烹之事!錦書,你即刻備一份厚禮,親自去把你長柏叔請回來!”
衆人一怔,紛紛拍手叫好,熱鬧景象看得邱若蘅有些堵心,她的相公為這個家積勞成疾,卻落得這樣一個獨木難支的下場。
這群人樂不可支時,顧淩章已經出門了,邱若蘅草草收拾一下,也乘上轎子去孔良開的惠濟齋。孔良會不時教授她一些醫理,以防顧淩章有什麽萬一。
從惠濟齋出來,邱若蘅目光掃過地上的殘雪,突然一念劃過腦海,不知道梅花谷的那座孤墳,以及小屋的屋主,怎麽樣了。
每每吟起那幾句小詞,她眼前便仿佛站着一位癡情、孤寂的雅人,令她恍然;當初不問自取,拿了他的墨寶,邱若蘅并非心安理得,她覺得應該去拜訪一下,至少,為他心愛的女人打掃一下墓冢,聊表寸心。
邱若蘅對轎夫們說,自己要去娘家一趟,打發他們自行回去,她買了些點心、水酒,一個人往梅花谷的山裏行去。剛剛下過雪,地面崎岖泥濘,比起她上一次去時難走了不知多少倍,她拎着裙子,小心翼翼,還是踩滑了,咚的一記掉到一座兩步就可以跨過去的小木橋下面,更慘的是,這木橋下恰恰有一口枯井,上下一加,完全是邱若蘅望塵莫及的距離。
雪灌了一脖子,她打着哆嗦,試圖爬上去,發現腳崴了。
邱若蘅當即傻眼,她不知道這裏是否偏僻,但印象中上次走這條路時,全程沒有遇到一個人。連煙花三月都尚且如此了,何況現在是大雪封山?她顫顫喊了兩聲“有人嗎?”毫無回應,又等一陣,凍得牙齒咯咯直響,真是連哭的力氣都沒了。
家裏人會找她吧?邱若蘅一個勁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可是很快又沮喪地意識到,沒有一個人知道她要來這種荒山僻嶺,自然就不會往這裏尋,她唯一可以寄希望的只有前面木屋的屋主,然而人家極有可能并不住在這裏,只有清明掃墓的時候才會出現,如此想來,現在山中陪伴她的,恐怕就是那座墳茔……
邱若蘅幾近絕望,又大聲呼救,直叫到嗓子沙啞,發白的日頭不動聲色地往西移去,邱若蘅裹緊了鬥篷,想到夜裏風寒刺骨,要是再來一場大雪,她就絕對回不去了。
她靠在井壁上,欲哭無淚,忽然耳尖地聽到踩在雪上的腳步聲,咯吱咯吱,竟不是幻覺,邱若蘅大喜過望,仰頭要喊,有人已經探頭向下張望,訝異道:“怎麽是你?”
他逆光而立,邱若蘅看不清他的容貌,但聽這聲音,熟悉無比,她也吃了一驚,讷讷道:“是……你嗎?相公?”
顧淩章費了一番功夫,才把邱若蘅拽上來,他沒有問她怎麽在這兒,邱若蘅已經凍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當務之急是把她弄暖和,所以他簡短地問:“能走嗎?”
邱若蘅連點好幾下頭,其實她只點了一點,後面那幾下是凍得發抖。
山路一旦下了雪,就連走得慣常的人都要小心,何況一瘸一拐的邱若蘅。她蹦了兩下,險些又要摔跤,顧淩章手疾眼快一把扯住,連帶自己也晃了晃,好容易站穩,他怒道:“別指望我會背你!拐着!”
邱若蘅唯唯諾諾地抱緊他的胳膊,整個上半身與他緊緊相貼,兩個人速度很慢、卻勝在平穩地,離開了最崎岖的地段。
一路上,邱若蘅不住發抖,那些衣服裏的雪都融化了,濕透亵衣。顧淩章中途停下來,解開鬥篷披在她肩頭,被她拒絕後,又怒了,竟然團起來要往地上扔,吓得邱若蘅只好受下,不敢再有二話,兩人終于走到一座木屋前,邱若蘅擡眼瞥過,“咦”了一聲,這不正是她大半年前來過的屋子?
顧淩章掏出鑰匙打開銅鎖,沒好氣道:“咦什麽咦!趕緊進來!”
難道屋主竟然是……她的相公?邱若蘅幾乎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樣巧合的事,她略略一想,又覺不對,如若屋主是他,那墓碑上的愛妻馮小屏,又該如何解釋?
顧淩章哪管她腦子裏七拐八繞的那許多纏念,他把邱若蘅推入左手一側房內,簡短命令道:“衣服脫下來,裹緊被子!”
邱若蘅除下濕掉的衣物,剛剛鑽進被中,顧淩章就推門進來,手中有個炭盆,他頭也不擡地把盆放在屋子中央,才問:“好了麽?”
“嗯。”邱若蘅有些羞窘,柔聲回應。
他把換下的衣物在椅子上攤開烘烤,想到那些都是自己貼身穿過的,邱若蘅臉上陣陣發熱。
顧淩章翻了翻手上那堆,又問:“肚兜沒濕麽?”
濕當然是濕了,可邱若蘅怎麽好意思脫得幹幹淨淨,不着寸縷?
顧淩章才不管:“脫下來!”
他把所有衣服都放置好,一轉身就去了屋外。
邱若蘅以為他只是出去少頃,畢竟這間屋子是最暖和的,哪知一個時辰過去了,一點也不見他有回來的跡象,邱若蘅訝然,雖然明知他不是這種人,仍有那麽點擔心他會把自己一個人留下,她急匆匆地夠到烘幹的衣服穿回,就要推門去找顧淩章。
正巧他要進來,兩人照了個面對面,顧淩章微微皺眉,半疑惑半不悅道:“腳受傷了,亂跑什麽!”
她笑了笑。低聲說:“沒什麽。”
“我去祭拜一下娘親。”他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反手掩上門時,淡淡說了一句。
“馮小屏……是你娘?”
顧淩章眉挑起來,顯然在奇怪她怎麽會知道。
“我們剛搬回揚州時,我來過這兒。”邱若蘅一瘸一拐地蹦回床邊坐下道,她打算把自己的奇遇告訴顧淩章,包括偷了他墨寶的事,念及此,她嘿嘿一笑,顧淩章頓了頓,突然托起她的腿放在自己膝頭,此舉太過突然,讓邱若蘅笑聲戛然而止,呼吸都屏住了。
他像是沉浸在了一個世界裏,小心謹慎地脫掉那只腳的鞋襪,仔細端詳;腳這麽私隐的部位暴露人前,邱若蘅本能想要躲閃,可是他的目光像一把鎖,定住了她,她不斷在心中重複,有什麽關系呢,他是我相公啊。
顧淩章看了一會兒,便輕輕握住了腳趾部分,另一只手托在腳踝處,掂量着力道和角度,揉按起來,雖然有些難免的疼,但那份顯然經過刻意控制的輕柔,卻讓她非常受用,繼而信任。
她甚至都有些犯困了。
顧淩章長出一口氣,搖頭自言自語道:“在山上歇一晚吧。”
“嗯,好。”她不知是中了什麽邪,順從乖巧地應道。
顧淩章看她一眼,把襪子重新為她穿好,說:“我去打些水來。”
邱若蘅買的糕餅還在,只是形狀不敢恭維,酒灑了一些,但剩下的足以禦寒,顧淩章今日上山來是臨時興起,并沒有過夜打算,所以物資有些匮乏,他站在井邊把一桶水提上來時,突然不寒而栗,如果自己沒有臨時興起,邱若蘅會變成什麽樣?
燒水擦洗過,吃了點心喝了酒,邱若蘅先進被窩,半閉着眼,顧淩章進來時,她飛快地望他一望,目光略有些期盼又有些窘迫,他視而不見地過去躺下,被窩只有一個,除非願意凍死,此外沒得選擇,顧淩章表面上一直故作漠然,實則心跳如鼓。自己小時候睡了那麽些年的床,今天躺着橫豎不安生,到了煩躁的地步,他努力沉澱意識,卻避不開身側傳來的幽幽沁香,一絲一縷,擾人心智。
邱若蘅轉過臉去看着模糊的輪廓,無從判斷他是醒着還是已經入眠,夜色這麽安寧,聽着他均勻的呼吸聲,聽得心也慢慢沉靜下來,她不記得盯着看了多久,反正很久,很久。
顧淩章思忖着,她這麽久不動彈,應該是睡得很沉了吧,不禁翻個身,背對着邱若蘅忿忿地想,豈有此理,我還是第一次在床上睡覺睡到腿麻……恍惚中只覺得有一只手伸過來,把他背後漏風的地方輕輕掖實。
顧淩章一驚,身體沒動,只是喉嚨一癢,突然就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咳到收不住,連話也說不出完整的。
邱若蘅急忙掀開被子,一邊把手伸到顧淩章胸前撫着,一邊把他扶起來摟在懷中,這個孔良剛教過她,她知道躺着咳嗽很容易被嗆到咳得更兇。
顧淩章頓時窘迫,就算伸手不見五指,他也知道這麽柔軟的部位一定是女人的胸脯,這樣靠着一個人,記憶中,除了早已面目模糊的母親外,還是第一次,這感覺實在很難說明理清,既想掙開,又想殘留片刻……
邱若蘅見他呼吸逐漸平順,放下心來,随口問道:“好點了嗎?”
他不答,邱若蘅又說:“我們……能這樣靠着麽?不然,還是冷啊……”
他還是不答,但也沒掙開,邱若蘅笑了,重新蓋上被子,閉上眼睛。
一切重又平靜,顧淩章眼睛睜開一條縫,看着近在咫尺的邱若蘅。她是側睡的,一只手手心朝上放在枕頭上,頭發放開來,蓋住了側臉,從鼻尖到下巴,和邱芷蕙簡直一模一樣,顧淩章一陣不安,下意識的,把她的鬓發拂開一些,露出胎記,這才覺得是邱若蘅了,頓時安心許多。
指尖傳來肌膚柔滑的觸感,他忍不住彎起手指,輕輕地擦來擦去,真是奇怪,朱冠亭之流說起女人來,總是雙眼放光,情難自禁的模樣,難道就是沖着這慢慢自心底泛起的柔軟感覺?
他指尖劃過邱若蘅耳垂時,邱若蘅頭微微一偏,顧淩章連忙縮回手,靜觀片刻,見她沒有醒來的跡象,才将懸在半空的手放下,卻再也不敢碰她,只是安分地躺着,端詳着她。
兩人睡得過早,醒得也早,起先邱若蘅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醒着,戰戰兢兢不敢動彈也不敢發出聲響,直到顧淩章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原來他也是一樣心思,不動不出聲,唯恐驚擾到邱若蘅。
邱若蘅噗嗤笑出聲,顧淩章也不禁莞爾。
她看着他在昏暗中不甚分明的臉,腦海中卻清晰浮出了平日裏的樣子。臉一紅,明知他不可能察覺,還是把臉往下沉了沉,扯被蓋住,沒頭沒腦地說:“炭火滅了。”
顧淩章問:“你知道炭是怎麽做出來的嗎?”
“怎麽做出來的?”
他淡淡道:“秋天葉子落光之後,砍那種尺把粗的小樹,截成三五尺長的一段一段,用騾子運回來,放進灰窯裏,從窯尾燒起,大約四天三夜,直到白煙變青煙,密閉窯窖,用餘火繼續再烤三天,整個過程必須有人盯着,不能松懈,要是太困了讓火徹底熄了,那一窯的心血都會付之東流。太辛苦了,很多男人都受不了。女人是不準靠近炭窯的,這樣燒出來的炭不吉利。”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微微轉過頭去看了眼炭盆。
邱若蘅半張臉埋在終于暖和起來的被中,又聽他輕聲說:“娘為了養活我,什麽都肯做,連燒炭這樣的營生也不例外。她很節儉,大而整的賣掉,碎塊留下來取暖,可保我們一個冬天不致挨凍。那一年冬天,她……屋子裏有一整盆燒盡的炭,她睡了過去,再也沒醒來。”
他不再說話,邱若蘅以為他在流淚,探手去摸,卻發現他兩頰幹幹的,她正赧然,只聽他低笑道:“我沒哭,哭有什麽用,既不能換我母親回來,也不能為她報仇。”
“報仇?為什麽?”
“她不是自殺,她是被人害死。我知道的,阮春臨脫不開幹系。”
邱若蘅懵懵聽着,忽然吓了一跳:“老夫人?這、不會吧……”
“我忘不了,當時,阮春臨就站在門外,在籬笆後面,母親她跪在地上,我能依稀聽見她苦苦哀求的聲音,她求阮春臨不要帶走我。可是當天,她把我送去了醫館之後,就死在這間屋子裏——我們相依為命六年,一夕之間分隔陰陽!她沒有任何理由丢下我不管,我需要的是她,不是阮春臨和顧家!你說,你告訴我,她怎麽可能尋死?她當然是被阮春臨的人所殺!然後僞裝成自殺假象!”
邱若蘅駭然不能言語。
雖然被顧淩章的一番話震撼,她心裏卻仍無法相信,阮春臨是那樣一個狠毒殘忍的長輩。“那碑上刻的‘愛妻馮小屏’是……”
他長嘆一聲,道:“我立的。母親這一生最大的念想,莫過于嫁給父親,可是到死依然沒被承認,罷了,我認清了,我不稀罕什麽顧家的認可,只是有一點,害死我娘的人必須得到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