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十七章

那夜,剛過四更天,顧淩章把一段往事淡淡地說與邱若蘅聽,沒有燈燭,只有寒風和夜雪,一被衾薄薄的暖意。馮小屏在揚花塵,十四歲出場,立下的規矩叫人目瞪口呆——揚州仕子,不分貴賤,哪一位的琴棋書畫贏了她,她就破身,不取分文。頭幾晚竟無一人得親芳澤,馮小屏的名字就這麽傳開去,揚花塵名聲大噪。

于是,十六歲的顧公子,在同窗慫恿下慕名而來,他和其他謙謙君子不同,臉竟然紅了一下。馮小屏問他要比什麽,他不好意思又很有禮貌地說,可以抽簽吧?

馮小屏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她不動聲色笑吟吟地做了簽條,結果兩人抽到了“畫”。

顧震寒想了想,提議,不如就畫對方?她說好。

畫成,顧震寒看了她的畫,臉上又是那種不好意思的笑容,說,我輸了。

輸的人要付錢,沒什麽好說,他一擲千金,與她對飲到後半夜,馮小屏覺得他是個分外有意思的人,次日起身,見案頭留下一幅補完的畫作,畫上寥寥幾筆,畫盡她酣醉模樣。靈動生趣,嬌憨神秀。

她收起那幅畫像,打發婢女去書院捎話給他,說,我身子是你的了。

她自己在那一場比試中,贏了畫卻輸了心。

窗外天光已青,屋子裏的一切都籠罩在朦胧的霧一樣的光線中。邱若蘅動了動,柔聲問:“相公,要起身嗎?”

幫他穿上長袍時,一個東西咚一聲磕到地上,不知是從誰身上掉出來的。那是個有仕女像的胭脂瓷盒,邱若蘅和顧淩章同時彎腰去撿,顧淩章快了一步,捏在手中,吹口氣,拇指抹去上面的灰塵,邱若蘅怏怏道:“相公,可以還給我麽?”

他愣了一下:“還給你?”

邱若蘅點點頭,自嘲笑道:“陪了我十二年了。”她從顧淩章手中拿過瓷盒,愛惜地端詳一陣,才又說,“我小時候,不要說是擦胭脂,連頭發都不想好好梳,總希望擋住半邊臉。自從看到這個盒子上的女子——我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很溫暖,我會在心裏偷偷幻想自己變成了她的樣子,然後我就開始學她這種笑容,慢慢的,我好像也沒那麽醜了。”

她把盒蓋放在自己臉頰邊,露出一個神似的笑容,帶幾分俏意地問:“像嗎?”

顧淩章聽着,唇邊不覺漾起一抹淺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聲音極輕地說:“那你收好吧。”

清晨又下起雪來,不大,雪聲簌簌的。邱若蘅有些笨拙地把熱氣騰騰的布巾遞給顧淩章,他看了看,沒有拒絕地接過,擦臉擦手再還給她,她做着平時丫鬟們做的事情,整個人卻開心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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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過熱水臉,顧淩章面上漸漸泛出點粉色,其實他長相有些偏嫩,平時靠冷冰冰的臉色和淩厲的目光撐場面,現在都沒了,看起來比顧錦書還要小,一雙大眼半眯,鼻梁細挺,鼻頭尖翹,邱若蘅因為自己胎記的緣故,對面相學略有涉獵,顧淩章五官都挑不出毛病,可是命宮低陷,若是相士,肯定一看就搖頭。

眉棱突出,自尊要強,眉峰秀俊,兄弟姐妹關系很好。

眼尾微翹,代表跟另一半相處時倨傲不恭,很難叫他低頭,有原則,心思敏銳。

邱若蘅臉一紅。

“相公,我們以後可以常來這裏嗎?”

顧淩章遲疑了一下,淡淡地別開眼:“以後再說吧。”

邱若蘅被他拒絕得幹脆,微微受挫,也是,這裏對他來說,一定是凜然不可侵犯的聖地,自己一個不潔的女人,竟生出這不敬的妄想。

看她那樣子顧淩章就知道自己一句話又惹得她想歪了,當下無奈道:“我只怕你來得多了會厭。”

“不會的!這裏比家裏好多了!”邱若蘅怔了怔,雀躍地脫口而出。

他的心微微一緊,在她看來這裏不過是個有趣新鮮的地方,城中那個才叫做家。顧淩章笑了笑,擡手把邱若蘅一根簪歪掉的發釵抽出,端詳片刻,重新別入。

“哇,好大雪!”邱若蘅打開門,對着一片銀色的世界驚呼了聲。

“京城難道不下雪嗎?”顧淩章随意問了句。

邱若蘅拎着他的毛氅,幫他穿上道:“下啊,但總是被很多人踩得很髒!我從來沒看過這麽白、這麽完整的雪地。”

顧淩章鎖上門,她留戀地看了一眼屋裏,雪地耀目的亮光反射在她臉上,顯得面頰分外瑩白,一雙眼睛宛如破冰湧出的活泉,靈動可愛,顧淩章開始相信她說的喜歡這裏的話了,因為在顧家,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不犯一點錯誤,哪會有這小麻雀似的神情。

“我們去看一下婆婆吧。”她說。

馮小屏的墓冢前,邱若蘅撿了根枯枝,一筆一劃在雪地上寫:

嶺春冰化雨,唁客踐祭約。

揚花新澗道,拂塵舊冢階。

恍惚終老去,憔悴度休歇。

今夜月懂人,思君微如缺。

顧淩章覺得熟悉,突然想了起來,好笑道:“我還以為是被風刮跑,原來落在你的手裏。”

“是啊,怎麽會這麽巧。”她出神地想,如果當時知道了那就是她要嫁的男人,很多事情也許就會不一樣。命運真是奇妙,去年的這個時候,她還在為未知的婚事惴惴不安,不到一年光景,她有了歸宿,而且幸運地,終于愛上攜手一生的人。

“時候不早了,走吧。”他低聲催促。

下山的路比上山時更加難走,然而因為被他護着牽着,邱若蘅只覺安穩甜蜜,她恨不得就這樣磕磕絆絆地走上幾十年,一直走去生命的盡頭。她暗暗告訴自己,這就是她要牽一輩子的手,已經認定了,不會變。即使這只手不那麽溫暖,不那麽有力,她也要全心全意去習慣,甚至喜歡。她把兩根手指輕輕鑽進他自然曲起來的手中,貼着他的掌心,顧淩章一直沉默,一直沒有掙開,也許是身體相偎着那一部分的暖意,實在彌足珍貴。一路上有很多次,他會突然深深看她一眼,卻什麽也不說。

×××

二人回到顧家,竟然沒人注意到他們失蹤了一夜,就連暖兒也以為邱若蘅是在娘家過的夜,還問她二小姐可好。

顧淩章在書房裏,開鎖取了圖紙,對邱若蘅道:“你昨晚沒有睡好,我讓人把早點送到房裏來,你吃過再躺會吧,我還有事,要去一趟工坊。”

邱若蘅毫無睡意,想到袖子裏那個胭脂瓷盒,便拿出來把玩了一陣,笑着走到梳妝臺邊,想把它收好,抽屜才拉開,她就愣住了,她的胭脂盒好端端地躺在軟緞上,不曾移動分毫。

邱若蘅看看手裏這個,又看看奁中的,這可真是奇怪,胭脂是女人的東西,顧淩章無緣無故怎會放一個胭脂盒在身上,另外,這是十幾年前流行過的樣式,邱若蘅清楚記得,是去世的母親遺物,現在市面上早已不見這種盒蓋繪着仕女像的瓷盒了。

她把兩只一模一樣的盒子托在手裏端詳,門外有人說:“大少奶奶,可在房內?我替廚房送早飯過來。”

邱若蘅迎出來,見是管家顧齊宣,禮貌笑道:“齊叔,怎麽是您,暖兒和銀秀呢?”

“呵呵,她倆都被三小姐抓去排戲了,走不開,正好我有些空。”顧齊宣端着托盤進屋,目光落在邱若蘅手上的瓷盒盒面,饒有興致地流連不去。

邱若蘅注意到了,半開玩笑問:“齊叔,認得這東西?”

顧齊宣微微笑答:“怎麽不認得,這盒蓋上畫的女子,是當年風華一時的揚州名妓馮小屏啊。”

邱若蘅吃了一驚,脫口道:“相公的生母?”

“咦,大少奶奶已經知道了?”顧齊宣笑道,“不錯,而且這幅畫像,還是出自老爺之手,當時在揚州文人圈子裏傳得,那叫一個沸沸揚揚。”

邱若蘅纏着他打聽,顧齊宣無奈,推脫說賬房還有些事要處理,遲些再說與她聽,說完便抽身而去。邱若蘅吃了早飯,吃的時候,手裏一直握着兩只胭脂盒,她對那段往事産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顧淩章一口咬定是母親是阮春臨所害,邱若蘅卻無法茍同,倘若兇手真是那個中氣十足的老太太,她怎能自然平靜地面對顧淩章這麽多年。

話說回來,如果不關她的事,她又何以拿不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說法呢?

邱若蘅反複猜測,沉浸在自己的推論中,都沒注意到阮春臨拄着拐杖,在春萼的攙扶下跨進了門。

“我聽齊宣說,你昨晚宿在娘家,早上卻是同淩章一起回來的?”阮春臨見自己到訪驚了邱若蘅,忙笑着擺擺手,讓她坐下。“你們之間和好了吧?哎,我三個曾孫,就屬淩章最難處,家裏什麽雞飛狗跳都是他整出來的,難為你了。”

邱若蘅道:“老夫人寬心,相公是個好人,對我很好,若蘅昨晚是和他一起,宿在梅花谷的舊家中。”

阮春臨臉色變了一變,長聲道:“啊……你們去了那裏。”她像是陷入回憶般沉默良久,挑眉問邱若蘅,“他依然認定是我害死他娘的,是麽?”

邱若蘅有些尴尬地點點頭。

“你信麽?”

邱若蘅思吟片刻,老實回答:“不敢瞞老夫人,就我目前所知道的看來,我不信。”

阮春臨揮退了春萼,哼一聲,又笑一聲,緩緩道:“我孫兒震寒,天資聰穎,七歲能詩,十四歲就考取功名,十六歲他去揚花塵,結識了馮小屏,有近兩年時間,這二人幾乎天天厮守一起,感情深篤。震寒幾次動過為她贖身的念頭,實在是馮小屏名氣太大,故而金額也是天價!”

邱若蘅聽得仔細,阮春臨話語中,沒有絲毫诋毀甚至貶低馮小屏的字句,這讓她更加篤信馮小屏的死與她無關。

阮春臨繼續道:“終是有一天,震寒跑回家來說,馮小屏懷了他的骨肉,他顧不了許多,一定要接她出來,老實說,我不能不懷疑,畢竟是風塵中人,你如何肯定她腹中孩子就一定是我孫兒的?但震寒态度極為堅決,我也只好說服了他父母,拿出一筆錢,将馮小屏安置到一個別院,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邱若蘅聽得點了點頭,阮春臨這做法于情于理都可算得上仁至義盡。

阮春臨道:“震寒二十一歲那年,我們揚州出了一件大事,知州孫賢禮因為犯上欺君,滿門被抄,他的獨生女兒瑤瑛也從教坊司流落到揚花塵,孫知州在揚州是很有口碑的好官,震寒不忍他後人如此凄涼,就為其贖身,接入家中給我作伴,雖說是人犯的女兒,但好歹出身名門,而且震寒也因為替她贖身這件事,被揚州許多士族百姓稱頌,兩個人就順水推舟結為了夫妻。”

邱若蘅“啊”了一聲,心中乍想,那馮小屏該多傷心啊!但到底忍住了,沒有敢當着阮春臨的面說出口。

阮春臨看她一眼,邱若蘅臉上的不滿雖然收得及時,卻仍被活了幾十歲的老太太洞悉:“你覺得這樣對馮小屏很不公平吧?”

“這……”

阮春臨倒也沒有逼她,嘆口氣道:“其實顧家不算虧待馮小屏,盡管一直沒有法子證明她生的是我顧家子孫,我們依然每月給她十兩銀錢,讓她度日,從未中斷,是她自己拒絕了不要,我們給她的宅子,她也不肯住,搬去了梅花谷的山上。”

邱若蘅喟嘆不已,對馮小屏又敬又憐。

阮春臨道:“震寒婚後,瑤瑛很快懷上錦書,他留在家裏陪伴妻兒,一邊溫書準備秋闱,故而去看望她們母子的次數自然少了些,哪知道,馮小屏就是從那時起心生恨意,她自己習了一些醫理,每次震寒去的時候,她就在飯菜裏下藥,幸而被惠濟齋的孔良大夫發覺。我們警告了她,震寒也開始逐漸疏遠她,但我們沒想到,她不肯就此罷休。瑤瑛生沁文時難産去世,全家忙做一團,馮小屏卻在這時趁亂抱走了年幼的錦書藏起,讓我們誤以為他被野狼叼去,震寒悲痛之下,堕馬身亡,他們夫婦二人,就在短短五天內相繼去世……”

阮春臨哽咽道:“白發人送黑發人,我連殺了馮小屏的心都有!”

邱若蘅瞠目結舌。

阮春臨平靜了些,拭去濁淚道:“好在,錦書被一位路過的高僧所救,還收為弟子,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料理完震寒夫婦的身後事,我讓齊宣帶我去梅花谷找到馮小屏,給她三天時間同兒子道別,我一定要将她扭送官府,為我孫兒、孫媳婦讨回公道!”

邱若蘅從驚心動魄中回過神來,後面發生的,她已經知道了。

阮春臨似乎也不願再提,兩人一同沉入了安靜。

半晌,阮春臨低聲道:“不管我多恨這個女人,淩章總歸是無辜的,我不忍看一個六歲的孩子流落街頭,就把他接回了顧家,而且随着他長大,我逐漸相信了他是震寒的骨肉,在這件事上,馮小屏沒有騙我們。我念在這一點,一直沒有告訴淩章真相,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母親的那些所作所為,怕是受不了。”

春萼扶阮春臨走後許久,邱若蘅還不能自拔地沉浸在那些過往中。

馮小屏,竟是這樣可憐可敬,又可悲可恨。

她再看那兩個胭脂盒,畫中的女子不可方物,在畫者溫柔目光的滋養下,她開出了最美麗的風情。

邱若蘅捧着它們貼在心口,目光無意識盯着繡床,突然靈光乍現。

何不将這幅畫像繡出!

不光畫像,還有那幾句詩,邱若蘅思忖着,把相公寫的,和自己寫的,都繡上去,相公的在明處,自己的在暗處。繡的過程中不能讓他知道,等完工後,把他帶到屏風前,他該露出怎樣的表情啊!先是震驚,然後溫柔……這時候邱若蘅才回想起早晨她誤将瓷盒當做自己的物品,喋喋不休時,顧淩章臉上那轉瞬即逝的溫柔。

而且幾年以後,她可以跟他們的孩子說,畫像,是你爺爺畫給你奶奶的,詩詞呢,則是你爹和你娘一起寫的,多好!

她想得欲罷不能,幾乎看到顧淩章就在她對面露出微笑。為了換取他芳華般片刻綻放的歡悅,她心甘情願醞釀整個夏秋冬。

顧淩章一更天過去一半才回到家中,邱若蘅知道他飲食不定,這會兒肯定是沒吃,忙叫暖兒銀秀把預備的飯菜熱了端上來。

顧淩章坐在桌邊,低頭看那些菜色。邱若蘅捧起碗筷,先夾了一塊莴筍進他碗裏,她很有自信,今天的莴筍最為成功,要讓顧淩章吃東西,必須第一口就打動他,否則他肯定不會吃第二口。

顧淩章不聲不響,一口吃下沒有吐,邱若蘅大受鼓勵,筷頭抵着下巴,目光在幾樣菜色中作着選擇,神情專注。顧淩章盯着她看,只見她放下筷子,拿調羹舀了勺香蕈炖鴨湯,碗虛接着,先在自己嘴邊吹啊吹啊,那淡紅的嘴唇和乳白的肉湯互相輝映,然後朝他送過來,顧淩章看得出神,調羹到了嘴邊才猛地一震,下意識含住,燙得登時打個激靈,腦袋裏分不出是空白,還是清明!

饒是如此,他依然堅韌地抿緊了嘴咽下去,一點沒漏。

邱若蘅驚得目瞪口呆:“相公,你不燙嗎?我提醒過你的!”

顧淩章死也不會承認他沒聽見是因為在看老婆,所以十分大老爺們兒地低沉道:“不覺得!”

都冒汗了!邱若蘅愕然解下手帕,一愣一愣地給他擦汗,顧淩章把嘴張開一條縫,緩慢地、不被察覺地吐納着,殊不知口中熱氣都呼在了邱若蘅的手腕內側,讓她覺得情形有點……有點滑稽。

她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

“相公,這個鴨腿是小叔特意留給你的。”

顧淩章頓時覺得鴨腿形跡猥瑣!豈有此——算了,忍住,他不想因為顧錦書破壞了現在難得的氛圍。所以他把湯喝了個精光,鴨腿一點都沒碰,還說了一句讓自己頓時舒坦不少的話:“吃不下,喂狗。”

邱若蘅又一次愕然,家裏有養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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