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十八章
冬去春來,積雪消融,正月十五晚上吃過元宵,就該去鬧花燈了。顧錦書從天而降,不由分說,将顧淩章從工坊裏拖出來,塞進馬車,自己充當馬夫,三兩下到了最熱鬧的街市外圍。顧淩章掀簾子一看,除了阮春臨,家中女眷都齊全了,還有邱芷蕙也在,只不過那嘴嘟的可以挂個醬油瓶。
他搖搖頭,壽屏進展已到了關鍵時刻,離了誰都行,獨獨離不開他,顧淩章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同時瞞過三百多人,要知道現在工坊裏聚集了全揚州和蘇州的能工巧匠,眼睛毒的不在少數。
但眼前一道道充滿殷殷期待的目光,竟也讓他不忍說出掃興的話。只能暗存僥幸地想,好在屏風構造十分複雜,他盡量将它拆成小塊,每人監造不同的部分,一時半會應該不會露出馬腳。
看到顧淩章慢吞吞下了馬車,邱若蘅高興地一把推開邱芷蕙,過去挽起他……
猝不及防被姐姐丢下的邱芷蕙臉上浮現出不可思議的驚詫表情。
顧淩章和邱若蘅已經相攜走遠,顧錦書屁颠屁颠湊上前,邱芷蕙看都不看他,暴喝一聲:“死開!”便揀了另一個方向奪路而行!
以顧錦書的腳力,其實不需要十步就可以追上邱芷蕙,但看她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他還是選擇了跟在後面。
邱芷蕙走啊走啊,突然停住,轉身直直走到顧錦書面前,瞪眼朝他吼:“我問你!你喜歡的東西被人家搶走了,你會怎麽做?”
顧錦書一想,笑着聳聳肩:“沒什麽啊,我不會計較的。”
邱芷蕙愕然,她就是随口一問,也沒指望顧錦書給出多麽滿意的答案,但眼下這個未免也太叫人火冒三丈:“你說什麽!”
“我……我真的不會計較啊。”
“你不是喜歡我嗎?要是我被人搶走了呢?你都不計較?”
顧錦書溫柔地、爽朗地、輕言細語地糾正她:“芷蕙,你不是東西。”
邱芷蕙疲力地垂下腦袋,她怎麽就老忘記顧錦書是個沒長腦子的奇葩呢!
“芷蕙快看,天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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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芷蕙随之望去,只見一只燈籠緩緩升上夜空,顧錦書道:“嘻嘻,我去抓來看看上面寫的什麽!”
“抓來看……唉!慢着!”邱芷蕙拉住他,“你傻啊,怎麽能抓的!”
“不能嗎?”
“放天燈的人把願望寫在燈上,是希望能讓上蒼看見,你把它弄下來,老天怎麽實現他們的心願!”
“什麽?”顧錦書一臉惶恐,“那我以前撲下來看的那些,豈不是都沒有實現?”
聽得邱芷蕙驚愕不已:“你這缺德鬼!”
“我真的不知道,大哥說那是因為某些人吃飽了撐的沒事幹……”
邱芷蕙無語。
“怎麽辦!我、我居然幹了對不起人家的事!”顧錦書緊張不已,模樣很是滑稽,邱芷蕙無意中扳回一成,心下大慰,板着臉道:“還能怎麽辦,當然是補救了!把你以前看到過的照寫一遍,再放上天去!”
“哦哦,那我馬上去買燈!”
顧錦書鑽入人群,邱芷蕙一方手帕捂在臉上,咯咯咯笑得好不痛快,她忽然覺得要是能三不五時弄這家夥一下,可能會給人生增趣不少。
顧錦書很快頂着一個巨大的牛皮燈籠飛返,他把人家鋪子裏用來做招牌攬生意的非賣品給抄走了,邱芷蕙還沒見過這麽大的天燈,一下子來勁,蹲在地上,挽着袖子給他磨墨,顧錦書抓着筆杆,一邊專注地回憶,一邊往紙上塗,黑漆嘛烏也分辨不出寫了什麽。
邱芷蕙窮極無聊,目光從紙上移到顧錦書臉上,這一看差點笑瘋了,那張臉比紙幹淨不了多少,“別動別動!”邱芷蕙用手指頭蘸上墨,在顧錦書眼眶上畫了兩個大黑圈,一邊畫一邊狂笑,哪有半點儀态可言。
顧錦書看她高興,當然乖乖的任君折騰,他在紙上畫,邱芷蕙在他臉上畫,各畫各的,很好很般配。
“你這樣順眼多啦!”邱芷蕙按着腰,笑得人都軟了。“像個大英熊!”
“真的嗎?”顧錦書眼睛一亮。
“哎唷,不行了,我得歇會兒。”
“我也寫好了,芷蕙你退後點歇着,看我把它放上去。”
火一點起來,那牛皮紙上的字跡便看得一清二楚,邱芷蕙笑着笑着,不經意看見這麽一行:我要做個大英雄,同芷蕙永遠在一起。揚州顧錦書。
她愣了一下,恍惚間,那天燈緩緩的升了上去,“不好!”邱芷蕙猛地一驚,伸手去撲,“你亂寫的什麽!誰願意同你永遠在一起了!”
顧錦書高高興興地看着那行字:“還有塊空地,我就把自己的願望也寫上去了!”
邱芷蕙夠不着,氣得上去踩他腳,不曾想踩到墨盒蓋上的毛筆,彈起來正中她面門。“啊呀!”邱芷蕙大叫一聲,一張臉上從腦門到人中,一道筆直的墨跡。
“芷蕙,沒事吧!”顧錦書緊張地拽起袖子一通擦,擦完後看了一會兒,緊張的表情突然裂開了一般,“哈哈哈哈”狂笑起來,邱芷蕙估計剛才自己就是這麽笑他的,這就叫一報還一報,她牙根癢癢,卻因理虧只得受着。
顧錦書笑得一抽一抽地道:“芷蕙,你這模樣還挺好看的!當然沒有原來的好看,不過也不醜。”
邱芷蕙怒極,她覺得自己經歷了這麽慘烈的禍事,應當放聲大哭,讓顧錦書緊張!讓顧錦書後悔!然後手腳并用,趁他靠過來在他臉上撓個十七八道印子,叫他破相!她這麽醞釀着,偏就是哭不出來,反倒“噗”一聲,自己也笑了,還笑得東倒西歪,邊笑邊去捶打他:“你給我弄下來,我不要同你一起!”
“不行不行,上面還有其他人的願望。哎呀,飛太高了,我也夠不着了。”
“顧錦書你個——我要鄭冠!”
顧錦書和邱芷蕙在另一條街尾胡鬧的當兒,顧沁文也和丫頭們自顧自玩耍去了,剩下顧淩章與邱若蘅兩人信步閑逛,看看四處風情,兩人話都不多,反正說了也會被這夜色和喧嚣沖散,索性沉默,行至運司衙門附近,迎面過來一頂轎子,裏邊的人突然掀起簾子:“哎喲,賢弟。”
顧淩章駐足一看,回禮道:“朱大人。”
朱冠亭胖胖的身體揉下轎子,站定道:“弟妹也在。”邱若蘅忙施了一福,退到顧淩章身後去。
“愚兄正想找你呢,聽說壽屏圖紙已成,何時讓愚兄開開眼?”
“怕大人公務繁忙,故不敢叨擾,大人既有興,明日如何?”
“那就明天。對了,我聽餘大人提起,十指春風在京城久負盛名,早就跟你說過,讓弟妹也小露一手嘛。”
顧淩章淡淡一笑:“獻與天子之物,半點馬虎不得,她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大能耐,若是污了巧匠們的心血,我可擔不起這罪。”語氣中滿是輕佻鄙夷,朱冠亭領教過顧淩章的固執,看看邱若蘅低頭不語的順從模樣,心中奇怪,就算不是什麽憐香惜玉之人,也不至于這麽輕賤自己老婆吧?
但再一想到這個壽屏的重要性,朱冠亭也就很理解顧淩章的小心翼翼了。
朱冠亭走後,顧淩章回頭看一眼邱若蘅,她一動不動地縮肩站在自己投下的陰影中,似有些委屈,又有些悵然。他撈起她的手來握住,往前一帶,兩個人繼續穿行在如織的人潮中,那些昏黃迷離的燈,看得顧淩章面泛苦笑,此刻的邱若蘅,又怎會明白自己真正的用意。
×××
邱若蘅用針尖挑起一根絲線,把一點點線頭藏了進去,抹平,然後,滿意地審視了一下那雙女人的眼睛。
豔若桃李。
瓷盒上仕女的線條在歲月中已有些模糊,可她光鮮時候的模樣已經深深印在邱若蘅心中。
馮小屏的眼睛,邱若蘅臨摹百次,不覺厭煩,她望着它們的時候,一顆心溫暖暗湧,情愫如潮汐起伏,仿佛在與她對話;瓷盒是白底青線的,邱若蘅繡屏時,則為它重新設色,想象着她穿一身窄袖素羅裙,裙角翻出茶青色的內裏,像嫩芽一樣柔潤,朱紅雙喜蓮紋香囊垂在膝上,絲縧飛逸;她的臉頰,邱若蘅用了十指春風獨有的銀藕紅絲線,粗細只及發絲八分之一,是真正的桃花顏色。一個穿着白色的女人,卻能給人鮮豔欲滴的感覺,連邱若蘅自己,都常常為她驚豔不已。
剛開始繡這幅像時,是寒冬将盡,等到像成之日,春天也快到了尾聲。
邱若蘅想找一個恰當的時機,把這份驚喜送到顧淩章面前,要最大限度地讓他高興,然後視其深淺,着手化解他與老夫人的宿怨。她的計劃是将屏風運到梅花谷的小屋去,等哪天顧淩章漫不經心推開那裏的門——怎一番驚豔了得!
邱若蘅怎麽想都覺得這是最好的方式,難點唯二:一,如何秘密運送這麽大一扇屏風上山;二,如何從顧淩章那裏得到小屋的鑰匙?
運送屏風的任務也許可以交給顧錦書,邱若蘅非常随意地提了一下,這小子激動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胸脯保證包在他身上。
至于鑰匙,邱若蘅依稀記得模樣,也記得它始終和其他幾支串在一起,被顧淩章帶在身上,除了沐浴睡覺,從不離身。
她在孔良那裏讨了藥材,弄出一桶藥浴,把顧淩章騙去泡足半個時辰,拿到了鑰匙。但幾把長得都差不多,她只好照着各打一副。
顧錦書揀了個風清氣朗上山的日子,扛着包得嚴嚴實實的屏風,一蹦一跳往山腰裏竄去,把邱若蘅和邱芷蕙兩頂轎子遠遠甩在後面。邱若蘅一大早見到邱芷蕙,心說果然別指望顧錦書能守住秘密,不過好在她的防範對象只有顧淩章一個人,所以,知道就知道吧。
邱芷蕙的心思比姐姐想的複雜一百倍。先前聽說她那破姐夫撈着一個為皇帝制作壽屏的差事,她還摩拳擦掌,覺得十指春風大有用武之地,鹹魚翻身在即,做好了萬全準備等他來請,哪知破姐夫狗眼看人低,嫌她們不夠資格,邱芷蕙一口怨氣懷恨在心,再加上顧錦書在這個節骨眼上前來找死,興沖沖告訴她,“可不得了啦,大嫂為大哥的生母繡了一幅像,繡得那叫一個活靈活現……”
當時邱芷蕙在顧錦書身上發洩着淫威,突然茅塞頓開。顧淩章之所以不肯起用她們邱家姐妹,一定是不清楚十指春風的實力,有姐姐這幅仕女繡屏,管叫他悔之莫及!
這麽一想,顧淩章在看到繡像時可能會産生的反應,就極大地引起了邱二小姐的關注。
在木屋前,邱若蘅試了三次,終于發現正确的鑰匙,開鎖進入,木屋有三間,其中一間顯然是書房用途,三人一番合計,決定就将屏風支在書房一隅。這活用不着兩位小姐出場,顧錦書一人幹得熱火朝天,邱芷蕙從旁指手畫腳,邱若蘅閑着無聊,拿起書架上幾本落滿了灰塵的舊書拍打,想趁天氣好,曬一曬這些久不見天日的書籍。
啪啪幾下,一個油紙包掉了出來,巴掌見方,用搓得極為細致的麻繩拴住,邱若蘅随手打開,這是一張相當巨大的宣紙,展開後,一張書桌根本不夠放下,邱若蘅掃了幾眼,發現是屏風設計圖紙,她自小繡屏也十分擅長,興致便上來了,看得津津有味。
屏風從洪武皇帝得天下開始,述訴大明開國一百多年以來的風雨,邱若蘅想,這應該就是今年要獻給皇帝大壽的壽屏了,果然妙不可言。敢問當世能有幾人,能将漫長的歷史妙趣橫生地盡數融于這十二扇圍屏之中?邱若蘅細品細看,簡直對顧淩章佩服得五體投地。
邱芷蕙和顧錦書也圍了過來,啧啧稱奇。那誇贊聲聽在邱若蘅耳中,就猶如誇獎自己一般,她意猶未盡,将紙豎起,按照顧淩章的設計思路,圈成一個圈,迎着光擺在案桌上,像琉璃燈罩那樣,然後便手托下巴,面帶微笑,看得出神。
邱芷蕙見姐姐如此癡迷,不禁心生妒意,故意搖頭大聲嘆氣。顧錦書看着看着,忽然指住一處,笑道:“嘿,我看到了兩個太陽!”
邱芷蕙不假思索打擊他道:“兩個就兩個,有什麽了不起!只要姑奶奶高興,想畫幾個畫幾個!”
邱若蘅道:“是呢,我也看到了兩個……”在她面前首屏和尾屏有所交疊,偏偏兩扇上面都有太陽,而且位置還一上一下,完全錯開,顧淩章如此精妙的設計,怎會出現這種錯誤?邱若蘅開玩笑道:“稍後一定得提醒他注意改正,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可不是鬧着玩的。”
她說着說着,突然頓住,面露疑色,靠近地面的那個太陽,顯然是快要落山了,可是畫上景色,卻是欣欣向榮,宛如初升,她不自覺就想到一個詞兒,回光返照,回光反照……反照……當今聖上,可不就是叫做朱厚照麽?
邱若蘅心裏咯噔一下,一時之間不敢細想。
可她又不禁存了這份質疑的心思,再把圖紙仔細查了一遍。天無二日,可是當今聖上名字中,厚照二字,本就暗含了兩個日,圖紙特意挑出這一點,似乎暗示他在位期間,注定有雙日淩空,加上此屏又系寧王所獻,回光反照,寧王要反?!
邱若蘅冷汗涔涔,濕透後背。
相公就算不是寧王一脈的人,至少也有攀交關系,他在畫中處處暗示寧王要反,江山易主是怎麽回事?連她一個普通的婦人都能發覺,皇帝身邊能人甚衆,會看不出?屆時龍顏大怒,怪罪下來,寧王豈會放過監造壽屏的顧家。
邱若蘅定了定神,沒敢說出自己的想法,顧錦書和邱芷蕙看出她變了臉色,追問不停,她只好用身體不适一語帶過。
眼下已過端午,烏金楠壽屏不日便會運往京城。
顧淩章點起燈,書房一角籠罩在黃玉一樣柔和的光線中,他輕輕打開一只雕花漆匣,把裏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只白釉胭脂盒,盒蓋上細細勾描着一個女人的側臉,在眼角有塊胭脂一樣妃紅色的印記,于一片恬淡水墨黑白中跳脫出來,鮮豔奪目。
裏面的胭脂,則是他親自調配的方子,着人蒸制出來,擡起盒蓋,一股淡淡的、卻久散不去的花香盈滿鼻腔;色澤更是純淨醉人的朱紅,與邱若蘅的白膚極為相稱。
他托在掌心,看了許久,終于放在一邊,取過空白的紙來,提筆寫下“休書”二字。
揚州人氏顧淩章,得妻邱若蘅,婦德甚篤。日夜持家,鄰裏謙睦。
至于理由,他想了一會兒,以自己纏綿病榻久無所出一語帶過。
最後在左下角端端正正寫明:
情願立此休書,任憑改嫁,永無争執。
恐後無憑,文約為照。
立書人,顧淩章。
字跡幹透,他折起來,插入信封,和胭脂盒一起,放進雕花漆匣裏。
落鎖那一刻,顧淩章如釋重負,松了口氣。
只有這樣,邱若蘅才不會被他牽連進來。
這時窗外一陣簌簌,有別于風吹竹葉的動靜,他凝神細聽,然後不自覺地推門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