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十九章

月下一個黑影,在倉庫外面摸索着什麽。

顧淩章看了一會兒,慢慢辨認出那道影子,竟是他的妻子邱若蘅。

他雖然詫異,卻也覺得以邱若蘅的能力,做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故而沒有叫醒工匠,或是發出聲響,安安靜靜看她用鑰匙打開了鎖,潛入放置烏金楠壽屏的倉庫。

邱若蘅點上燈,費力揭去罩布,仔仔細細地看着那些疑點,她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密集,時不時滑下,弄得奇癢難當,她正想擦拭,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喝問:“你在做什麽?!”

邱若蘅驚吓之餘,燭臺險些湊到屏風上去,堪堪穩住,顧淩章便沖過來一把奪下,怒道:“小心些!碰壞了你擔待得起嗎!”

邱若蘅抓住他的衣袖,顫聲問:“相公,你這屏風上畫的,雙日淩空,回光反照,可是謀反之意?”

顧淩章猛然一震,抽出手腕冷冷道:“別胡說!”他狐疑地掃了邱若蘅一眼,反問,“你怎麽會在這?剛才那些畫是誰告訴你的?”一股殺意突然湧上心頭,不住翻騰。

邱若蘅打了個寒戰:“是我,我看到了圖紙……”

顧淩章充耳不聞,咄咄緊逼,他的手甚至來到了邱若蘅脖頸處:“是誰教你說的?還有誰發現?”

“是我自己發現的!”邱若蘅大叫,“我沒有告訴別人,一個人也沒說!”

顧淩章一愣,氣勢有所緩滞,窗戶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路過……他緊忙擡手捂住邱若蘅的嘴,喝令道:“別出聲。”

“相公,這幅屏風是以寧王名義進獻,一定會有很多人看到,只要被一個發現,顧家将有滅頂之災啊!”

顧淩章神情漠然,若有所思,看得邱若蘅惶惑不解,他忽地朝她淡淡一笑,輕聲細語說:“你想多了,這屏風的圖樣朱大人和寧王都看過,還有三百造屏工匠,前後歷時将近一年,他們都不覺得,難道因為你一句生拉硬拽的懷疑,就廢掉大家心血?”

“寧王和朱大人他們怎麽想我不知道,工匠們不明所以,因為他們只能管中窺豹,就像我們繡坊,遇到大型組屏,各人分得的活計不同,于是負責統籌全局的人至關重要——這個人,不就是相公你嗎?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我多心,可你能保證金殿之上,衆臣之中不會出現一個我這樣多心的人嗎?”

顧淩章不以為意道:“那你想怎樣?銷毀它?來不及了!明天壽屏就會裝船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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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來不來得及的問題——”邱若蘅說着,一個念頭閃過,她慢慢地,驚疑地望向顧淩章:“你是想毀了顧家?”

事已至此,顧淩章不欲遮掩,揚了揚嘴角,反問:“是又如何。”

“你就這麽恨顧家?他們并沒有對不起你!你所認定的事,其實別有隐情!難道你從沒想過,害死你娘的如果真是老夫人,她用得着把你養在身邊,日日提醒自己犯下的罪行嗎?”

顧淩章陰恻道:“因為我是顧家的長子,若放任不管在街上流浪,于顧家名聲有損,就這麽簡單!”

“明明是你被你自己蒙蔽住了猶不自知!”

邱若蘅不欲多說,抓起燭臺湊到屏風上面,顧淩章一怔,迅速來奪,邱若蘅被他推開一邊,又拔下發簪,撲在屏風上瘋狂用力地猛戳。

顧淩章怒極,揚手揮去一掌,也不知擊中了邱若蘅哪裏,只聽她噗通一聲跌在黑暗的角落裏,一動不動。

他呆了一呆,再也顧不上屏風,俯身抱起邱若蘅,一邊輕晃一邊喚她:“若蘅……若蘅?”

邱若蘅軟軟塌塌毫無動靜,顧淩章急了,把手探到她鼻前,仍有呼吸,他背起她跌跌撞撞往外沖去,腦中一片空白。

惠濟齋的門在半夜被拍得山響。

孔良衣服都來不及穿好,門才拉開一條縫,顧淩章就和背上的邱若蘅一起跌向地面,孔良要去扶他,他揮手大叫:“先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語氣和大半年前如出一轍,孔良甚至有種是不是回到了當時的錯覺。

他将邱若蘅扶到床上,這時邱若蘅已悠悠轉醒,她方才腦後鈍痛,眼前一黑,突然地人事不省,這會兒除了有些暈,神智恢複不少,孔良見沒有大礙,在她額頭抹了些涼油就去把顧淩章也扶了進來,他此時汗出如漿,整個人甚至發木。

“相公,屏風不能裝船,否則顧家……在劫難逃,若蘅求你,你娘的死不關老夫人的事,她确實是燒炭自盡的。”

邱若蘅撐着床沿坐起,抓緊顧淩章的手臂,一五一十對他說了當年的情形,聽得他面色慘白,時而兇狠瞪她,時而又惶惑發怔,他狠狠甩開邱若蘅,厲聲道:“這不過是你編出來騙我毀屏的借口罷了!”

邱若蘅正要分辯,一個聲音在門邊響起:“這不是借口!”

說話的人卻是孔良,他重複了一遍:“這是事實,不是借口,當年教你娘醫理的人就是我,我沒想到她會用來毒害顧老爺。”

顧淩章愣了許久,突然起身沖向門口,孔良想要攔他,不料他力氣在那一瞬間大得出奇,孔良硬生生被推到牆角,等到掙紮起來,他早已消失在門口,而外面街道上也不見半個人影。

邱若蘅一刻也不敢耽誤,忍着天旋地轉趕回顧家,叫醒顧錦書和兩個家仆,讓他們和自己一起去到工坊倉庫裏,把屏風徹底破壞。

顧錦書莫名其妙,直到邱若蘅直白地告訴他,說,此屏不毀,顧家将有抄家滅門之禍,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信了,三拳兩腳把屏風打得散架,可憐這舉世難求的千年烏金,在顧錦書面前轉眼成了一堆柴禾。

所有宿在房內的工匠被接連驚起,看到這場面,惱憤非常,争先上前理論,顧錦書的聲音完全被他們蓋了過去,而且他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安撫這些辛苦了近一年的工匠們,只能一邊賠罪,一邊求援地看着邱若蘅,邱若蘅有口難言,最終兩人無計可施,只能仗着顧錦書的一身武藝,離開工坊。他們前腳剛回到顧家,工匠們後腳就跟了過來,幾百人舉着火把,把最大的一間院子擠得水洩不通,和家裏護院混在一起,吵吵嚷嚷。

阮春臨怒道:“顧淩章死哪去了!惹出這麽大的亂子,我不管,你們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把他找出來!”

顧錦書道:“大哥不在工坊,我們才從那裏回來的。”

顧沁文插嘴:“會不會又去了什麽揚花塵?”

邱若蘅低聲道:“他應該是在梅花谷。”她站起身,說:“我去找他。”

顧錦書下意識接道:“那我也去。”

阮春臨遲疑片刻,揮了揮杖,簡短叮咛:“路上小心!”

×××

顧淩章背靠墓碑,席地而坐。四周靜得出奇,沒有蟋蟀叫,也沒有風聲。他後腦抵在冰涼的石板上,感受着那凹下去的部分,那是母親的名字。

十四年,不短不長。每當他看到顧家老少一團融融,難免想起躺在荒山野嶺裏的母親;逢年過節,錦書兄妹在祠堂裏為父母上香祭拜,他又會想起化作了孤墳的母親。他總覺得,十四年前他就已經死了,他的魂留在了梅花谷裏。現在這個身體,不過是受報複執念驅使的軀殼。

他不喜歡這個世界。只要大仇得報,他可以走得沒有一點留戀。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朦胧的燈光漏過竹林,從小路上傳來,在安靜的夜晚顯得極為突兀。“大嫂小心,這裏有道坎。”

眼下邱若蘅根本無暇在意這個,他們辛苦爬上山,卻發現顧淩章不在屋內,而且也沒有回來過的跡象。她情急之下抓住顧錦書,問他顧淩章平常還喜歡去哪裏,顧錦書回憶半天,疑惑不定地報出個地方:“保障湖?”

邱若蘅別無他法可想,只好說:“那我們去保障湖找找看。”

二人又馬不停蹄趕着下山,匆促之間,竟然忘記查看不遠處的墓冢。

他們走後不久,又過了個把時辰,天色漸漸放亮,顧淩章搖搖晃晃起身,猶如行屍走肉般來到木屋,推開屋門,目光不經意滑過書房門口。

書房裏放着一扇等人高的座屏,屏上,曾經的第一名妓活色生香,醉于花蔭之中。看得顧淩章愣住了。

他以為這是夢境,試着擡手,去觸碰那薄如蟬翼的素絹上的、她的肌膚,指尖傳來仿佛融化一般的感覺;她那雙含了淚、又帶着笑意的眼睛,穿透了時光,注視着眼前長大成人的兒子。

顧淩章不忍直視,閉上眼,一行淚奪眶而出,無聲落在襟前。

工匠們仍然滞留在顧宅裏,一夜過去,許多人的銳氣被磨掉大半,想到交不出屏風的後果,個個唉聲嘆氣。

顧錦書和邱若蘅從保障湖畔回到顧家,一無所獲地對阮春臨搖頭,阮春臨大失所望,廳裏愁雲慘霧的氛圍又重幾分。

突然寶春兒狂奔進來,大喊:“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

他奔過之處,人頭攢動,當顧淩章出現在前廳時,有一瞬間竟致鴉雀無聲。

然後,又開始吵鬧不休。

顧淩章穿過人群,把門一關,直直走到阮春臨面前,阮春臨目不轉睛盯住他,臉上滿是提防。

顧淩章冷冷問:“我娘真是燒炭自盡?”

阮春臨哼一聲答道:“我早就同你說過,是你不信!”她猶豫一下,又道,“我知道你恨顧家,從未給過你娘任何名分,可你父親已經死了,你的弟弟妹妹都是無辜的,你有恨大可沖我來。這樣吧,你不是一直都想把你娘的牌位遷入祠堂供奉嗎?”

顧淩章眯起眼,冷冷淡淡道:“這一點你之前已經答應過我了,你說等你死後,我就可以這麽做。”

“難道你不想這個心願馬上實現?”

顧淩章一直面無表情,聽了這話微微一怔,面色有點變了:“你的意思是……”

“不錯,只要你有辦法解決這件事,保全顧家,我阮春臨反正也活夠了,屏成之日,就是我命終之時!絕無二話!”

阮春臨話音剛落,顧沁文就撲了過來抱住她的腿,哭道:“不要!太奶奶!沁文不準你去死!”

顧錦書也慌了手腳,一邊安慰顧沁文,一邊試圖打消阮春臨的念頭,不過他心裏堅信大家一家人,誰也不可能要了誰的命,所以勸歸勸,倒不是太擔心。

顧淩章似乎是在不經意間,看向了邱若蘅。四目交接,邱若蘅愣了愣,還想好好把他眼中的粼光看清,他已經別過臉去,叫過顧錦書,低語幾句,顧錦書點着頭,末了走出前廳,揚聲對院子裏的工匠喊道:“諸位,我大哥說,為今之計,只有重造屏風!願意留下的薪資另算!不願意留下的,只要将此事保密,亦有重謝!我們要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趕出新的屏風,任務緊迫,我顧錦書懇請諸位鼎力相助,先謝過諸位了!”

朱冠亭那裏,顧淩章說要親自前去告罪,邱若蘅在家忐忑地等到掌燈時分,也不見他回來,她按耐不住要去尋夫,被阮春臨攔住。又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終于,工坊那邊差了個人過來,捎話說顧淩章人已經在工坊,帶着工匠們開始趕制新屏了。

來人還特意交代,為求方便,他要住在那邊,讓家裏的人不許過去煩他。

晚飯吃得冷冷清清,席間沒有人說話。邱若蘅惦記着工坊裏的顧淩章,味同嚼蠟。連最喜歡叽叽喳喳的顧沁文也埋頭戳飯粒,一聲不吭。

“我覺得……”顧錦書突然開口,打破沉默,也把衆人的目光引來自己身上,他有些吓到,嗫嚅說,“我覺得,我也是顧家人,是不是……不應該袖手旁觀?”

“呆子哥哥,你能做什麽!你懂畫圖嗎?”顧沁文嗤了一聲。

“我可以幫忙扛扛木頭,遞個刨刀什麽的吧?”

“得了吧,別幫倒忙!我聽說那三百人做了快一年的屏風,才一眨眼功夫,就被你摧枯拉朽地拆了,你真可怕!”

“小妹放心,我自會注意!”

“哎……”阮春臨長嘆一聲,“你們去吧,能幫忙就幫忙,幫不上就回來。切勿勉強,免得添亂。”她看了邱若蘅一眼,淡淡道,“一起去吧。”

邱若蘅嘴裏包着半口飯,反應過來,迫不及待地連連點頭。阮春臨因此又多看了她幾下,無奈笑了。

他們趁夜趕去工坊,馬車磕噠磕噠停在胡同口,院內燈火通明,大有奮戰整夜的架勢。

顧錦書一下子就跟工匠們混熟了,顧沁文和兩個丫鬟把家裏廚房做的點心分發下去,一邊發一邊對邱若蘅道:“大嫂你去忙你的,這兒有我。”

邱若蘅拎着為顧淩章準備的食盒,到了門前,正要擡手去叩,門開了。

她怕顧淩章發脾氣,有些尴尬地,把食盒往上舉了舉,解釋道:“我不是來煩你的,我是——”

“進來吧。”他已經轉身朝深裏走去。

案前淩亂得不像樣,邱若蘅慢慢地在桌上擺菜,一邊看他調色。原先的壽屏是在一整塊金絲楠木上浮雕、透雕,再嵌以少量的雲母、螺钿、琉璃、象牙、珊瑚和翡翠等珍寶,其華美典雅,讓人只是大致掃了幾眼,就被深深地震懾住了。

她和衆人一樣好奇,顧淩章要怎麽改才能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內交出一扇不輸給原樣的屏風?

菜擺完了,邱若蘅又去弄熱茶,刻意放慢了速度,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想那麽快離開。其間顧淩章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麽。

“相公是要……畫嗎?”她忍不住問,畫屏十分常見,也很受歡迎,但皇帝大壽,未免有些寒酸。

顧淩章“嗯”了一聲,小指在繃得幾乎透明的絲帛上彈了彈,絲帛發出凝如蜂鳴一樣的沉吟。他抹去那些喧嚣,落筆。

邱若蘅在不知不覺中眼睛越睜越大,脖子越伸越長,人越靠越近,等反應過來,她已經站在距離案頭不足三尺的地方,影子鋪在畫帛上,好在顧淩章對此渾然不覺。

邱若蘅松口氣,萬一影響到他,刷的一筆滑出去那罪過可就大了。她悄悄退後兩步,像不存在一樣站在昏暗裏,靜靜看他,慢慢覺得,這幸福雖然清淡,卻是真的。

最短的那支蠟燭燃到盡頭,忽然暗了,而後滅了。

兩人不約而同驚怔,靜了片刻,邱若蘅道:“我去拿蠟燭。”

“不用。”顧淩章下巴朝桌上一揚,“那盞夠了。”

邱若蘅去移過來,驚嘆一聲:“啊!”頓了頓,又道:“這是怎麽做到的?”

布上只得一朵牡丹,神奇的是,它仿佛不是畫在布上,而是懸在一寸左右的半空。邱若蘅下意識伸出手想去摸,又怕弄髒,猶豫不決。

顧淩章抓着她的手往前一送,觸在屏上。邱若蘅小心劃了劃指尖,絲帛的觸感讓她一顆心落下來。

“太妙了。”她喃喃道,“你怎麽會、你怎麽畫出來的?”

他出神地想了想,說:“大概是小時候去摳石壁上的青苔,明明很近卻沒夠着,仔細看才發現,眼睛被騙了。”

邱若蘅俯身去看,顧淩章忽然放開了她的手,邱若蘅一愣,看着自己的手背,反應過來,讪讪站直,說:“快些吃吧,不然……真要涼了。”

顧淩章端起碗,手在脖子後面按了一下,邱若蘅想他一直低頭作畫,現在脖子一定酸痛,連忙起身到他背後,兩手捏着他的脖子肩膀。

“昨天摔痛了嗎。”

邱若蘅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顧淩章是在同她說話,她笑道:“早就沒事了。”

“後面有床,你去睡一覺。”

她柔聲說:“我不困,你不也很久沒睡了?”

顧淩章沒有吭聲。

她揉着揉着,小心說:“相公,讓我幫你吧。”

他依然沉默着一語不發,邱若蘅耐心等了許久,忽然面露俏皮笑容,手心按在他後腦上往前一壓,然後道:“你點頭了,你答應了?”

顧淩章微微一愣,神情捉摸不定,卻也沒有糾正,算是默許了。

趕制屏風成了顧家的頭等大事,每個人都在為此忙碌,工匠們自不必說,緊鑼密鼓地按照圖紙進行每一道細致到頭發絲裏去的工序,這烏金壽屏原本就出自他們之手,所以非常熟悉,進展順利,幾天下來,新的勾花拉線已經完成。

邱若蘅手邊材料不夠,于是請顧錦書轉告邱芷蕙,請她送些繡線過來,她說得輕描淡寫,但邱芷蕙知道姐姐要的不是普通的繡線,是真金白銀打薄切成的細絲,是孔雀翠鳥的羽毛一點一點撚出來的絲絨,縱然十指春風這樣久負盛名的繡坊,也只有很少很少的那麽幾卷,可以說是鎮店之寶。

邱芷蕙把所有繡娘叫到暖閣,頤指氣使地宣布:“我有事!這幾天都不會來繡坊,我不在的時候,大事小事由雲貞盯着,大家加緊幹活!”說完抱起盒子,跟顧錦書一起消失在門口,幾個繡娘面面相觑,其中一個跑到門口去張望說:“二小姐這該不會是要跟二少爺私奔去吧?”

不遠處邱芷蕙的聲音中氣十足:“拿開你的髒手!這箱東西也是你碰得的?”

把幾卷線成功交到邱若蘅手中,邱芷蕙正要撒嬌邀功,邱若蘅欣喜笑道:“連這個也帶來了?多謝芷蕙!”說完一轉身跑進房裏。

邱芷蕙維持着伸臂欲撲的姿勢定在原地,轉頭一看,院子裏人人腳下生風,就連喜歡粘她的顧錦書也忙得沒空理她,邱芷蕙一陣失落,随處亂逛一番,好不無聊,最後索性一頭紮進顧淩章的房間,纏着邱若蘅給她活幹。

邱若蘅問了繡坊的情況,得知她是特意來幫忙,便向顧淩章舉薦,顧淩章照例不留情面地哼:“幫倒忙的不要!”

邱芷蕙罵罵咧咧道:“狗眼!姑奶奶若是男人,你們這幫才子全都要靠邊站!”她看似扶不上牆的爛泥,表現卻十分不俗,針法精于虛實,山水遠近分明,連灑落的光絲都栩栩如生,顧淩章偷空看了兩眼,心忖十指春風果然名不虛傳,嘴上卻嚴厲訓斥:“不要随意發揮!”

“好心沒好報!我拿針戳死你!”

“好了好了,芷蕙,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姐,你叫他閉嘴!吵得我心煩!”

“你才閉嘴,你不亂來我自然不會罵。”

“我拿凳子砸死你!”

“芷蕙,你還是歇一下吧……”

“罷了,我邱芷蕙看在姐姐面子上,此時不與你這個宵小計較,不過你記好了,屏成之日,便是我倆算賬之時!咱們新仇舊恨加利息!”

這麽吵吵鬧鬧的,趕制倒也沒那麽乏味了。

轉眼二十八天過去,日頭西移,然後月上孤枝,再然後天邊初露薄曦,疲憊不堪的衆人齊齊迎來了第二十九天。

所有人聚在倉庫前面,笑看這滿室明媚春光,只覺得花開在眼前,鳥飛過頭頂,那水潺潺地流着,波光粼粼,一線陽光斜照進來,落在屏上一點,前面最靠近的那人便下意識地擡起手去揮趕蝴蝶。

一個胡子長得快把鼻子都蓋住了的工匠道:“顧大少爺,此屏獻出,你必名滿天下!”

屏風即成,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就看天意如何了。衆人無事可做,紛紛散去,顧錦書也把握機會送邱芷蕙回家。顧淩章獨自一人站在突然空下來的工坊院子裏,雙眼布滿血絲,他擡起頭怔怔看着天上某一處,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忽然喃喃地吟了一句和眼下情境十分不搭調的詞:“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

念完,笑了笑,又搖搖頭。

邱若蘅滿心歡喜地端着熬成又放涼了的荷葉粥回來,還有他愛吃的鹽漬果脯。可是屋裏屋外,到處找不見人。兩個小厮打掃着堆滿了木屑的走廊臺階,她問他們,可曾看見顧淩章,兩人一個搖頭,一個點頭,點頭那個說道:“大少爺不是一直在房裏麽?”

邱若蘅進屋,疑惑之餘發現桌上多出一只雕花漆匣,鎖上插着鑰匙,她想了想,擱下托盤掀開來看。匣中有一只白釉胭脂盒和一封信,胭脂盒蓋上繪的竟是她的側像,那塊嫣紅的眼角胎記絕不會錯當做別人,她心裏忽然不安起來,緊緊握着胭脂盒拆開信封,乍然看清那刻,邱若蘅眼前一黑,耳中轟鳴,裏面竟是一封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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