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章
她呆站了很久,慢慢軟坐在椅子上。
相公終究還是不要她了。
邱若蘅一手攥着胭脂盒,一手攥着休書,失魂落魄走在街上。
她晃過十指春風,被繡娘們發現,拉進店裏;邱芷蕙在家睡得迷迷糊糊,聽說姐姐四處游蕩,登時醒了,急忙趕來,邱若蘅這樣子吓了她一跳。
邱芷蕙把休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勃然大怒,氣勢洶洶就殺去了顧家。自從姐姐嫁人,她絕大部分時間,都是這種猙獰模樣。
邱芷蕙擡腳蹬開大門,顧家一片安寧霎時被她攪渾,“顧淩章在——哪兒?!”邱芷蕙煞氣騰騰地邊喊邊砸了院中一只瓷缸,終于引來全家注意。
顧錦書驚愕道:“大哥不是和大嫂在一起麽?他們沒有回來啊!”
邱芷蕙高舉休書,啪一聲貼他臉孔上:“你自己看!”
顧錦書看完果然愣住,百思不得其解;阮春臨一把奪來,看過也皺起眉頭,心中暗忖,是了,顧淩章惱恨邱若蘅毀他一番籌謀,所以要休妻,接下來定然是回到顧家,要她實現當日許諾。
此時此刻,被一衆人等怨憤、猜疑、擔憂着的顧淩章,正拎一小壇酒,在山路上蹒跚而行,邊走邊灌。
他很高興,一身輕松,從現在開始,他終于是一個人了。
什麽顧家,什麽邱若蘅,統統抛在腦後,再與他無關。
他不必為此恨得輾轉,也不必絕望牽挂。邱若蘅鐘情顧錦書,就讓她鐘情個夠,顧錦書是素月分輝還是明河共影,都随他們去形容去,他就算真是那輪挂在天上的月亮,也照不到他顧淩章。
顧淩章大笑不已,到了屋前,他用力推開門,扶着晃了晃,跌跌爬爬進書房,抱着幾乎空了的酒壇子坐在椅子上,繼續暢飲。
月光穿過窗戶,落在馮小屏的繡像上,格外寧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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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淩章一直看着,看着,頭歪歪枕在手臂上,酒真是好東西,喝了酒,母親像活過來一樣,在屏風上陪他,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得到。
他做了個夢,滿山谷的梅花在夏天開了,花香撲鼻。母親摘下開得正盛的那些,用無數個清晨攢下的露水煎茶。他被那味道香得迷迷糊糊,眼皮發沉,掙紮着擡眼看去,又似乎看到案頭點着蠟燭,光暈中有個不甚分明的纖細背影晃來晃去,好生熟悉。
是邱若蘅?他想,我果然在夢中。
再醒過來已是天光大亮了,顧淩章發現自己躺在竹床上,身上蓋着薄被,門上挂的水青色垂簾不時被風吹起一角,有嚓嚓嚓、當當當的聲響自外面飄入。
他看看牆,又看看桌椅,剎那間仿佛回到了孩童時代,在廚房裏的除了母親,還能有誰呢?慢慢過去一看,只見竈臺上一只瓦罐噗噗噗冒着白煙,邱若蘅背對他手起刀落地切東西,她瞥一眼瓦罐,停了刀,在圍裙上擦擦手,疊起一塊抹布丢到罐蓋上揭開,把切好的姜沿着罐口一圈碼下去。
他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冷冷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邱若蘅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地拿着罐蓋,半晌讷讷說:“你、你睡了好久,昨天夜裏才不燒了。”
顧淩章一臉不耐煩:“我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輕手放下蓋子,糯聲道:“我想炖魚湯給你喝。”
他指着門,道:“你不是我妻子,又不是丫鬟,你不該在這兒,走。”
“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妻子,你把我當丫鬟吧,讓我伺候你,孔大夫說……”
顧淩章打斷她:“我自會去買一個傭人,用不着你來,我看見你,甚至和你有關的一切,心裏都會不舒服。”
邱若蘅怔了半晌,慢慢解開圍裙放在一旁,低着頭往外走,快到門口,顧淩章忽然道:“等等。”
她馬上站住,轉過身來,眼裏微亮,顧淩章淡淡說:“你有我這間屋子的鑰匙?要麽交給我,要麽我換鎖,你選吧。”
邱若蘅眼裏那點光終于暗下去,她從琵琶袖籠中取出鑰匙放在桌上,轉身走了。
确定她走遠,顧淩章才松了口氣。他頭痛得厲害。
過了個把時辰,毫無預兆地,忽然開始下雨,天黑得像鍋底。顧淩章擡眼一瞥,眉頭緊蹙,鬼使神差想起邱若蘅曾經掉到橋下的井裏,不由暗罵一聲,但轉念一想,同一個地方怎麽會有人蠢到摔兩次?這樣又略略安心。
雨勢越來越大,每一滴都像打在顧淩章心間,他手撐額頭,正在發呆,門突然被人撲開,看到顧錦書穿着不住滴水的蓑衣站在那兒,顧淩章吓一大跳,第一反應是邱若蘅果真蠢得又掉到井裏了?
“大哥,不好了,你快勸勸大嫂啊!”顧錦書哭喪着臉,“大嫂要去歲華庵出家,我和芷蕙怎麽說都沒用!”
顧淩章一愣。
“出家?”
“對啊,就是出家,做尼姑,吃野菜,剃光頭!”顧錦書以為顧淩章聽不明白,兩只手比劃個不停。
顧淩章頭昏腦脹地後退一步,撐住桌沿,喃喃自語:“她為什麽要這樣?我不是給她自由身了嗎?”
“大哥你還在那兒感概個什麽,有話直接去對大嫂說吧!”
顧錦書三兩下脫了蓑衣給顧淩章一套,拽着他就沖進雨裏。
滂沱大雨中,邱芷蕙舉着傘,跟在邱若蘅身後,兩人身上都濕透了,她好話壞話全部說盡也無法改變姐姐心意,索性丢開傘,緊緊拖住邱若蘅道:“好吧!既然姐姐要做個尼姑,芷蕙陪你,佛門也未必不是一處歸宿!”
姐姐說過,妻妾婢妓尼,囊括了自古以來,女人的所有下場。妻是最好的,中間三種,雖然命薄,至少也是命,唯獨遁入空門,若非傷透了那顆心,怎會做這樣的選擇?
姓顧的竟然傷透姐姐的心,邱芷蕙悲憤欲絕,不成,做了尼姑就不能殺生,我得在剃度之前先把那厮手刃了!
“芷蕙——大嫂——”顧錦書腳程果然驚人,這麽會時間已經去而複返,邱芷蕙擦了擦眼睛上的雨水,赫然發現他還攙着一人,不是顧淩章又是誰!
她嗖地跳将起來,拖泥帶水一陣沖刺,口中大喝:“好哇!我說過要同你算賬,姓顧的,你即刻去死——”
顧錦書一把制住邱芷蕙的花拳繡腿,難得嚴肅地呵斥她:“芷蕙別鬧!讓大哥去勸大嫂,現在只有他勸得回!”
顧淩章追上邱若蘅,扳過她肩膀怒吼:“你是在耍我嗎,玩什麽出家的把戲!你以為你去歲華庵她們就會收你?”
邱若蘅見追來的是他,不禁有些欣悅,但想到什麽,神情又恢複了平靜。雨水順着她的臉不停往下流,衣衫裹在身上,泥水漫過腳背,顧淩章上下一打量,恨恨地脫下蓑衣披在她身上。
邱若蘅驚訝地看了看,急忙推脫:“不——”
顧淩章不客氣地罵:“你是要大家一起陪你淋你才舒服是不是!”他向顧錦書和邱芷蕙一指,那兩人剛撿回油傘,想要撐起,發現他們這邊淋着,又不太敢撐了,猶猶豫豫地觀望。
邱若蘅一陣歉疚,低聲解釋:“我想了又想,除了歲華庵,我已無處可去……我對不起相公、不,公子……”她想起自己已不再是顧淩章妻子,只得改口,頓了頓又道,“唯有去佛前誦經,日夜禱告,以餘生年華,乞求上蒼,保佑公子福壽延綿。待妾身洗淨這身罪孽,來世輪回,希望有幸能繼續陪伴公子。”
她跪在泥水裏,一字一句道:“求公子成全。”
“邱若蘅,起來!”
顧淩章憤怒了,拽起她道:“我還你自由身,不是讓你去吃齋念佛的!你不欠我,不需要為我誦經,你就不能為你自己而活?你不是喜歡顧錦書?為他做了那麽多,為什麽不求一個名分?你應得的!”
邱若蘅聽得驚呆了,她從沒想過顧淩章寫休書的理由竟是為這個。
為了成全她和顧錦書。
驚詫和遲疑在邱若蘅臉上占據了很久,很久的時間。
“公子……”邱若蘅的嘴唇翕動着,雨聲太大,顧淩章聽得不分明,他也不關心她說什麽,當務之急是把人帶回小屋是真。
他抓住她手腕,拖行兩步,隐約聽見她說:“可我心中摯愛不是別人,是你啊。”
……這雨下得真大,顧淩章想,忽然一怔,問:“你說什麽?”
她鼓起勇氣大聲道:“我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除了你!”
半晌,顧淩章冷冷道:“你少騙我!”
邱若蘅道:“你不信,我這就去出家,證明我此言非虛!”
顧淩章氣得七竅生煙,吼了一句:“随你便!”
他松手欲走,邱若蘅從側旁将他抱住,切切道:“你并沒有嫌棄我,是麽?下這麽大的雨,還來找我,你心裏是在意若蘅的,是麽?無妨,你寫休書,我就做丫鬟奴婢,你不要我出現,我就去吃齋念佛,為你祈福。我說過,自此以後,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男人走得進我心裏。”
顧淩章被她抱着,神情愕然,渾身僵硬,似乎是被這種舉動和這番話語徹底驚呆了。
震住的不止他一人,不遠處,邱芷蕙和顧錦書也張着嘴,呆若木雞。光天化日,一裏之外就是莊嚴的佛門聖地,饒是藐視禮教的邱芷蕙也幹不出這等摟摟抱抱的大膽舉動,那個謹言慎行的姐姐卻做得如此自然。
顧淩章呆了又呆,長久做不出任何反應,最終眼睛一翻,軟倒下去。
他之前沒日沒夜趕制屏風,體力已嚴重透支,一回到梅花谷就開始生病,再淋一場大雨,境況堪憂。
顧錦書把他背回家,找孔良來診治,孔良看了一番,搖着頭嘆氣。
邱若蘅心中一緊,顧錦書不明就裏,問:“孔大夫,你嘆什麽氣?”
孔良道:“這次孔某實在無能為力了,大少爺已油盡燈枯。”
他說着便着手收拾東西,邱若蘅面色蒼白,一把抓住他袖子,攥得死死的,切切道:“孔大夫,我求你……”
她說着就跪在了地上。
顧錦書急忙去攙扶邱若蘅,孔良嘆道:“大少奶奶,你求我也沒有用,我早就對大少爺說過,他若持續過這種操勞的生活,能活到二十就不錯了,可他從不聽勸,哎……”
顧錦書突然也陪着邱若蘅一起跪下,懇求不止:“孔大夫,你一定有法子,你再好好想想!我大哥不能死,他是為了我們大家才累成這樣的!”
顧沁文也猶猶豫豫地開口:“孔大夫,我哥都跪了,你就再試試嘛,大不了,再加我一個……”她也噗通跪了。
“你們!”孔良苦笑,目光投向站得略遠的阮春臨,阮春臨一直默不作聲看着,此刻微微嘆氣,沖顧齊宣一點頭,顧齊宣立刻快步離去,阮春臨道:“孔大夫,你盡力而為吧,家中收有一些珍稀藥材,我讓齊宣去取來給你,你看看能否用得上。”
孔良無奈道:“這、好吧好吧,你們快些起來。”
丫鬟煎好了藥,顧錦書扶起顧淩章,捏開他牙關,托着他下巴,邱若蘅一勺一勺喂入,喂多少都漫了出來,看得孔良又一次搖頭,衆人不免絕望,邱若蘅突然含了口藥汁,伏身捧住顧淩章兩腮,嘴對嘴地喂送,同時不住撫壓他喉嚨至胸口這一片。
頭幾次依然不見起色,一碗藥即将見底,邱若蘅锲而不舍地試着,最後一口,只見顧淩章喉頭微微動了下。
她大喜過望,連聲問顧錦書:“你看見了麽?”顧錦書忙不疊點頭:“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顧齊宣趕緊回頭吩咐:“快去再煎來,多煎些!”
喂下藥後,顧淩章依然氣息微弱,孔良告辭前道:“孔某已盡了全力,接下來是福是禍,端看大少爺自己的造化了。”
夜深了,衆人各自回屋睡去。邱若蘅守在床邊,疲勞和擔憂使她漸漸處于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态中,朦胧之際,感覺顧淩章正站在門口。她叫了他一聲,他不答應,只深深看她一眼,就轉身離去,沒走出幾步,背影已開始模糊,迎面鋪天蓋地撒來無數紙錢,其中一張拂過邱若蘅臉頰,被她抓在手裏,她惶惶地舉目四望,面前突然出現一座墳冢,墓碑上的字赫然入目,正是“顧淩章”,邱若蘅霎時忘了呼吸,一顆心被死死地捏住,天旋地轉之後,猛地大口喘着氣驚醒過來。
他還躺在床上,面色依然灰白,邱若蘅探過他鼻息,并不比之前強了多少。她呆呆坐着,小心地擡起手來,一根手指輕輕地搓了搓他陷在陰影中的左眉。然後順着鼻梁,來到嘴角。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癡迷顧淩章身上一些很小的細節,因為他這個人實在太淡、太模糊,像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幽魂,她需要這些不起眼的地方,越多越好,來強化他的存在,慢慢的,他就因為這些細節,變得獨一無二,甚至乎,戰勝了世上的某種完美。
邱若蘅脫了鞋,躺在顧淩章身側,抱起他來抵着額頭道:“相公,你回來吧,若蘅在等你,你聽見了嗎?我知道你心裏有我,你不會舍得留我一個人在這世上。等你痊愈,我們搬去梅花谷,就我們兩個人,你晨起讀書,我漿洗衣服,一天過得飛快……”
恍惚中,她看到他穿着喜服,用漠然的目光打量她;又看到他一手執筆、一手拿個胭脂盒蓋,專注地畫着她,眉眼低垂,随着運筆之勢,嘴角不時漾起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意,邱若蘅看着幻境中的每一個他,不知不覺間已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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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淩章昏昏沉沉睜開眼,盯着屋頂看了一會兒,虛弱地問:“這是哪?”
一邊問一邊要撐起身。
邱若蘅忙按住他:“是惠濟齋。”見他一臉茫然,又加一句,“孔大夫的醫館。”
“喔。”顧淩章這才松了手,又睡死過去。
邱若蘅嘆口氣,之前他們把顧淩章背回顧宅養病,他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家,立刻像粘在蛛網上的蚊子,拼命撲騰要離開,衆人沒法,只得把他送去暫時安置在孔良的藥鋪裏,他才安靜,且每次醒過來都要問一遍自己在哪。
從顧淩章開始有一些散亂的意識以來,就注意到邱若蘅始終陪侍在旁,寸步不離。他陸陸續續病了快一個月,七夕過後,才勉強可以下地行走,邱若蘅收拾着為數不多的東西,一邊說着:“終于可以回家了,公子。”
一聲“公子”讓顧淩章臉色變得十分古怪:“哪兒的家?”
“當然是梅花谷的家,你之前病糊塗了麽,公子!”
顧淩章終于忍不住了,沉聲問:“那封休書還在嗎?”
邱若蘅從袖籠中抽出來,畢恭畢敬遞給他,他用力撕了,碎片放回她手上,說:“以後別再那麽叫。”
邱若蘅微微笑道:“是,相公。”
他不在這段時間,幾間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添置了不少器物,顧淩章疑惑看向邱若蘅,意思不言而喻:“都是你弄的?”
邱若蘅會意,笑道:“芷蕙和小叔也出了不少力。”
說曹操曹操到,邱芷蕙的聲音遠遠傳來:“你小心點兒,別磕碰了,這個繡床比你年紀都大,這可是我娘傳給我姐的,把你賣了也賠不起……”
看着扛了個木架出現在門口的顧錦書,顧淩章忽然生出奇怪的想法,邱芷蕙——她其實是老天爺專門派來折磨顧錦書的克星吧?
他這想法繼續延伸,繼而變成一個發現:邱芷蕙的克星是她姐姐邱若蘅,邱若蘅的克星是他,他的克星……勉勉強強算是顧錦書。
難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顧錦書郁悶地看着屋子:“大哥,搬這麽多東西上山,你是不打算回家了麽?”
“這才是我家。”
“你別再跟太奶奶怄氣啦,明明是一家人——”
“我再說一次,這才是我家。”
“那鹽會怎麽辦?”顧錦書眨巴眨巴眼睛,“還有香店、當鋪、茶園、銀莊、布行怎麽辦?”
聽得邱芷蕙想揍他,這是□裸的炫耀。
顧淩章回他一句:“你看着辦。”
他的無情讓顧錦書仰天發出一聲悲鳴。
跟兩人一起上山的還有暖兒,她無論如何不肯留在顧家,說大小姐去哪她去哪。這份忠情深得邱芷蕙贊表,但梅花谷裏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屋子給她住,所以只能做完雜活後跟邱芷蕙回邱家去安頓。
廚房裏,邱芷蕙苦勸着已經迫不及待洗手做羹湯的邱若蘅:“姐姐,這屋子哪是人住的——”
“你少來了,我們剛到揚州時屋子比這破得多。”
“這——那最起碼夠大吧,你看你這兒,連間傭人房都沒有——”
“剛到揚州時我們不也是自己洗衣服做飯的?再說,我就喜歡和相公單獨兩個人呆着,沒人打擾。”
“這——我看你們倆不如跟我回家,我住的那間獨院給你們,門一關誰也打擾不了!”
“那你住哪?”
“我去和爹一個院子……”
邱若蘅差點打翻米桶,她端住碗笑道:“多謝芷蕙,但是我更喜歡這兒。”
邱芷蕙忿忿跺腳:“這兒有什麽好!”
她動搖不了姐姐的決心,就去把氣往顧淩章身上撒:“這破地方家徒四壁,只有一張床,連榻都沒!你該不會要我姐姐每天去提水給你洗衣服,去地裏種菜吧?還要做繡活維持生計養你?你當初回門的時候怎麽說的,不會讓我姐姐吃苦,不會休妻,不會攔着她回家住,現在呢?現在呢?現在呢?”
顧淩章道:“我沒做到——那又怎樣?”
邱芷蕙啞口無言。
“芷蕙!芷蕙!你這又要去哪兒,不是快吃飯了麽——”顧錦書追着摔門而出的邱芷蕙去了,走之前不忘扶正被她推歪的籬笆。
顧淩章坐在書房,聽竈間傳來切菜和蒸煮的聲音,與他各不相幹卻又遙遙呼應。窗外藍天白雲,秋光落在案頭,他拿筆蘸上墨,卻又不知道要寫什麽,頓住,手指把筆尖那根明顯脫落了的毛抽出,吹走,擦擦手,再要寫,突然轉而去摳摳筆杆上的疤,他本人也意識到這個叫做心不在焉,不由又好氣又好笑。
邱若蘅進來時,發現顧淩章出神地看着屏風下角,正喃喃念她寫的詩句:“青山縱無情,脈脈……葬仃伶。”邱若蘅過去,笑着側身擋住:“當日看了相公的詩,一時心神激蕩,沒忍住胡言亂語,讓相公見笑了。”
顧淩章淡淡道:“怎麽會,你寫得很好,這脈脈二字極是精妙,又作山脈,又有含情脈脈之意,我很喜歡。”
他說:“我也沒想到,當日在母親墓前哭訴的那個姑娘就是你。”
去年清明進山掃墓,無意中聽見了竹林裏的哭聲,他很是奇怪,于是到亭子裏凝聽,寥寥幾句明白過來,不過紅塵中的又一癡人罷了。
想是這樣想,心底卻不由得生出些同情,腰帶上正好拴有笛子,就站得遠遠地,吹了一曲。
回憶結束,顧淩章聲音平板地道:“早知道你那句‘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是形容顧錦書,我說什麽也要糾正你。”
邱若蘅尴尬無比:“連這都叫你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