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一章
在梅花谷安頓下來,轉眼已有月餘。
田園生活一如邱若蘅所想,非但不苦,反而有趣。
顧錦書每天早上都來,幫他們從井裏提水灌滿水缸,然後就在籬笆前面的空地練武。
起先幾天,邱芷蕙也是天天報到,很快就苦不堪言,尤其摔了個跟頭後,終于被迫放棄這種自我折磨。
值得一提的是,她摔跤的地方,跟邱若蘅摔的是同一處,只不過邱若蘅當時有枯葉和厚雪墊底,只是崴腳,邱芷蕙要慘得多,竟摔折了小腿,心疼得邱若蘅眼淚汪汪,趕到床前,剛要噓寒問暖,背後顧錦書突然“哇”一聲大哭,把邱老爺全家吓一跳。
邱芷蕙受了傷,顧錦書差點連家都不回了,還是邱芷蕙大罵:“你整天吃飽了就坐在這兒看着我,和一塊豆腐有什麽區別?永遠也不會變成我要嫁的那種男人!”他才嘤嘤離去。
他一走邱芷蕙又覺得寂寞難耐,豈有此理,明明都是坐在床沿上,憑什麽顧錦書手臂一擡就夠到碗,她還差了十好幾寸!連自家的碗都認顧錦書不認她,真真豈有此理!
“姑奶奶就不信夠不着你——喝!”
顧錦書破窗而入,把差點跌出床的邱芷蕙撈了個正着,擺回床上,又端過碗來,吹口氣,一絲不茍喂邱芷蕙喝。
邱芷蕙愣着喝了十幾口,喂完,顧錦書把碗一放,又爬窗出去……
邱芷蕙呆了半晌,試着喊:“顧錦書?”
外頭沒有動靜,她抓起枕頭往地上一丢,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又出現在窗口。
邱芷蕙突然憋不住狂笑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大概是悶得快要失心瘋了……
所以當孔良宣布她可以下地的時候,邱芷蕙宛如重獲新生,心情好得連看顧淩章都不那麽讨厭了,二小姐決定親自下廚,做幾個拿手好菜款待姐夫姐姐。
邱家請的廚娘姓滿,家裏人都稱她滿姑,邱芷蕙讓她給自己打下手,這邊廂剛興高采烈地根據食材定下了吃什麽,滿姑就響亮地喚了聲:“二少爺,你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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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是呀,滿姑!芷蕙,你能走了!”
邱芷蕙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道:“二少爺,你沒聽過男子遠庖廚麽?”
顧錦書一臉困惑:“男子遠什麽?”
“庖廚!就是男人不要進廚房!”
顧錦書更加困惑:“可是我常去的春意樓,大廚都是男人……”
邱芷蕙無言以對,顧錦書從她手裏搶過筍子說:“雖然我沒有做過飯,但是我刀工很行的!”
說完不由分說,甩着菜刀就切,雪刃翻飛,看得滿姑拍手稱贊。
邱芷蕙拿起一根筍絲,細得可以穿過針孔,長短均勻,半晌,她道:“我要做的是玉蘭筍片!”
最後只得把食材混在一塊兒包包子,顧錦書不光刀法贊,內力更是一絕,他可以令一塊豬肉彈指間零落成泥碾作塵。
“你會不會切啊,你不知道肉要切得粗,菜要切得細嗎?”
“對不起!那我再切過!”
“哪那麽多肉給你切,這塊是我昨天就訂好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話說你今天不是來過了嗎?為什麽又會出現在我家?”
“我……”顧錦書一時也被問住,想了想才記起,“喔,早晨我是來看你的,現在我是陪大哥來的!他身體不好嘛,我得扶着他。”
“那你扶完了,怎麽還不走?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對我的名節實在不太好!”
“這樣啊。”顧錦書正在艱難思考,滿姑和旁邊看熱鬧的暖兒義憤填膺,紛紛聲援顧錦書:“二小姐,明明是孤男衆女共處一院呀。”
“不許多嘴!去和面!”
顧錦書笑道:“和面我會!我在寺裏時幫師父們蒸過饅頭!交給我吧!”
他氣沉丹田運掌拍下,水從缸中飛起,銀龍般注入面粉中,轉動起來,顧錦書不時用手又推又搓,不久面粉和水就水乳交融變成了一個大白球,滴溜溜轉得飛快,衆人眼睛都看直了,顧錦書得意地把這個大球頂在指尖玩起來,抛上抛下,大家把巴掌都拍痛了,邱芷蕙也想拍,但是是用自己的巴掌拍顧錦書的臉。
“玩夠了嗎?這裏是廚房,你要賣藝可以去街頭!”
顧錦書吐吐舌頭,把面球拍回桌上,迅速搓成蛇條,拿起屠刀,不是,菜刀,手起刀落,将蛇條變成幾十個可愛的小團子。
滿姑和暖兒一擁而上,包餡的包餡,燒水的燒水,邱芷蕙傻站在一旁。
邱家飯廳裏,衆人面面相觑。
“怎麽這麽快就好了?”
“咦?芷蕙什麽時候學的蒸包子……”
顧錦書捧着碗,一口一個劃拉得好不開懷,邊吃邊嘆:“太好吃了,芷蕙真真心靈手巧,賢惠過人,會繡花,還會做這麽好的包子。”
邱芷蕙臉黑得像鍋底,恨恨咬一口手中包子,想象那是顧錦書的臉。
“我一定要超越鄭冠,成為配得上芷蕙的大英雄!”
顧淩章冷不丁想起那句素月分輝,突然被包子噎住,急忙以湯相送。
“風光入贅,給邱家當上門女婿!”
“——咳咳咳!”邱老爺狂咳不止。
×××
又到了快過年的時候,顧家那些商鋪出了件不大不小的煩心事。
去年此時,因為龍涎香進價不對被顧淩章掃地出門、卻在幾天內又被阮春臨請回來的許長柏,兩個月前突然離開顧家,自立門戶,與人合夥開了家香花坊,招牌是“三段香”。
揚州的香市生意極好,各大香鋪天天人來如織,市面買賣的香多達數百種,熏屋子的,泡澡的、塗身子的、祭祖宗的、除濕氣的、辟邪的、治病的……
要說這百香之中,最負盛名的,當屬近年來顧家的三段香。
大小和手指差不多,呈淺金棕色,形如松果,這麽一點點,售價竟高達十兩,堪比黃金。但又确是物有所值,據說用的都是極品香料,最大的特點在于三個階段三種香味,幹點時幽雅如蘭,用水蒸凝香濃郁如桂,若是只用香囊裝起來佩在身上,則自然味道清冷如梅,十分怡神。而且維持的時間不是一天,是一年!故而又得名“年香”,到了春節,點上一粒,可以香到下一個除夕,個中馨美,深得揚州富戶青睐。
阮春臨一股怒氣郁結在胸,隐隐作痛了好幾天,她是萬萬沒想到許長柏如此忘恩負義,偷了配方。
可人是顧淩章趕走,卻是她請回來的,若然當着那麽多人發作,豈非自打耳光?
同樣是去年那群人,坐在去年同一間客廳,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顧錦書從梅花谷回來,剛剛順路把邱芷蕙送回家,這幾個月他們一同結伴上山下山,一個看哥哥,一個看姐姐,感情突飛猛進,一日千裏,顧錦書每日的笑容裏除了一如既往的爽朗,又多了些有別于其他的羞澀。
他昂首闊步邁進大廳,左右一掃,笑道:“吔!這麽多叔叔伯伯!是來拜早年的麽?我去通知廚房加菜啊?”
衆人無語淚先流,阮春臨疲憊問:“錦書,你去哪了?”
“我?上山看大哥大嫂,怎麽了?”
有人終是忍不住,竹筒倒豆子般把許長柏的斑斑劣跡說了,扯完三段香,又扯其他不相幹的,比如調戲婦女,欺壓新人,到共事的人家裏蹭飯等等等等。
阮春臨起先沒有喝止,後來實在是聽不下去:“巨川!”
周巨川這才住口,阮春臨和顏悅色問顧錦書:“錦書,你看怎麽辦?”
顧錦書正在神游,想着邱芷蕙下午半嗔半怒的一個耳光,聞言轉頭:“啊?”
阮春臨以為他是謹慎不敢表态,鼓勵道:“無妨,你且說說你的看法。”
顧錦書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見人人都是一副期待神情,于是臉上挂着笑容道:“太奶奶,錦書覺得,三段香的配方是大哥想出來的。”
阮春臨點了點頭,衆人也跟着點了點頭。
顧錦書接着說:“可是大哥現在不管了。就算我去問他,他也只會說,‘你看着辦’。”
阮春臨和大家又繼續點頭。
顧錦書看了放心道出重點:“那麽,三段香的生意就送給長柏叔做好了!”
衆人還要慣性點頭,阮春臨醒過來,愕然道:“什麽?!”
顧錦書只當她又選擇性耳背,便重複一遍:“我說,這個生意就讓長柏叔做嘛,我們還有別的生意啊!”
衆人無語問蒼天,裴勝友臉色凝重道:“二少爺,要是我們個個都學他許長柏,顧家怎麽辦?”
顧錦書笑道:“怎麽可能,你們又不會做三段香!”
衆人徹底無言以對,搖頭,起身,告辭。
次日顧錦書去梅花谷,把這件事對顧淩章說,他果然如顧錦書預料的那樣,不予置評。
邱若蘅把手爐塞給他,低聲問:“相公真要袖手旁觀?”
顧淩章懶洋洋道:“顧家的事,再與我無關。”
他倒是異常決絕,說放下就放下,小半年來縮在山中,每天不是看書就是撫琴,此外有花賞花,無花賞雪,異常風雅。
這簡直是邱若蘅夢寐以求的生活,無拘無束,每天只要操心怎麽照料愛人。孔良最近一次來是半個月前,大為感慨顧淩章是吉人天相,暫無性命之憂,只是底子太差,長年累月的舊疾,要根除非朝夕之功,但他已經很高興了,這麽些年來,第一次看到顧淩章終于肯真正休息,這比喝什麽藥都管用。
臨去前,孔良欣慰道:“你娘在天之靈,見你過得平安,定然心滿意足。”
顧淩章在他背後說:“什麽時候能不給我開那麽倒胃口的藥,我就心滿意足了。”
孔良數着診金,口中喃喃:“良藥苦口利于病,況有嬌妻拈糖喂。”一邊腳底抹油,飛快不見。
顧淩章哭笑不得,果然不一會兒,邱若蘅捧着藥盅進來,還有一碟撒了白糖的豬油年糕。她手腳麻利放下,叮囑說:“年糕燙,喝完藥要等一會兒再吃。”顧淩章盯着她看,邱若蘅察覺到了,摸摸臉問:“怎麽?”顧淩章搖頭,她把漆盤反過來,用底照了照,窗外的雪把光反射到她臉上,可以看見細細小小的絨毛。
邱若蘅看看臉上沒什麽,嗔道:“相公若是拿我尋開心,至少也笑一下。對了,小叔想我們去顧家過小年,相公的意思呢?”
顧淩章問:“你想去嗎?”
邱若蘅想了想,還沒開口,顧淩章說:“那就去吧。”
十五這天兩人早早起身,吃了早飯,慢慢走着下山,一路閑逛。路好走的時候,邱若蘅就擡頭看他。顧淩章穿青色纏枝蓮的夾袍,外罩白裘,一層一層的衣領交疊着,包住修長的脖頸。他指着糖餅攤,問她要不要,邱若蘅搖搖頭,結果顧淩章買了一張,撕下一半遞給她,問:“看夠了嗎?”
“什麽?”邱若蘅明白過來,有些赧然,卻又大膽地湊在他耳邊低低說,“看不夠啊,相公生得真好看。”
顧淩章笑了笑:“這句奉承不高明。”
“這是真話!”
“是麽,比那個素月還要好看麽?”
邱若蘅一怔,啞然失笑:“那你覺得我和芷蕙,哪個更好看呢。”
“當然是你。”
“可是,一般人都會說芷蕙吧?”
“何以見得……哦。”看到她眼角胎記,顧淩章才反應過來,他突然發現自己總是忘了她臉上這塊斑是不好的,要特別提醒才會注意到。
邱若蘅莞爾道:“別人看到我這胎記,總是一臉同情,也只有相公想都不想,就會覺得我美過芷蕙。同樣在我心裏,天底下任何男人,即便鄭冠,也無法同你相比啊。”
顧淩章嘴角動了動,高深莫測地點一下頭,又去咬糖餅。
看完永春班的新戲出來,外頭已經黑了,街邊有提早吃完飯的人家出來放孔明燈。顧淩章和邱若蘅牽着手,在一片闌珊夜色中往附近顧宅晃去。
阮春臨看到二人,一陣疑惑:“錦書不是去接你們了麽?怎麽沒有一起回來?”
得知錯過她也不以為意,等了又等,顧沁文肚子餓得咕咕叫,一邊填點心一邊直着脖子嚷嚷:“派個人去找找吧,八成在邱家小妞那兒!”
阮春臨瞪她一眼,不放心地叫了個家人去催,看來也對顧錦書身在邱家深信不疑。然而打發去邱家的人撲了個空,回來禀報說邱老爺和邱芷蕙都在,正吃飯呢,席間不見顧錦書,那人還委屈地說,邱芷蕙朝他發了一通火,因為顧二少爺答應了要送一個孔明燈給她,卻一整天連個鬼影都沒有。
“齊宣!”阮春臨忽然起身,大聲道,“把所有人召集起來,把梅花谷到這裏的必經之途給我一寸一寸的找!”
顧齊宣猶豫道:“老夫人……”
“什麽也別說!我知道錦書功夫好,可是他如果沒事,為什麽不回來?快去!”阮春臨重重跺一下拐杖,顧齊宣急忙領命而去。
阮春臨擔驚受怕,在屋裏顫巍巍地踱來踱去,一會兒抓住顧沁文問:“沁兒,我這右眼跳得厲害,是怎麽回事?”一會兒讓春萼到門口去看看有人傳回消息沒有。
顧沁文扳着手指頭:“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不不不,右眼跳財——”
“別數了!我兩個眼皮都在跳!”阮春臨聽得頭疼,顧沁文急忙扶她坐在椅子上,阮春臨抓住她,道,“當年你這個傻哥哥被抱走時,我就是這種感覺,錯不了啊!”
邱若蘅也受了感染,皺眉看向顧淩章,他搖搖頭,低聲說:“傻子通常命都大。”
終于有人沖回來喊道:“不得了啦,不得了——有好多孔明燈掉到山上,起了大火,整個半山燒得天都紅了!”
阮春臨在那人沖進來時噌地站起,聽到這兒,腿一軟就要倒,顧淩章喝道:“冷靜點!他不一定在山上!就算在也可以跑!”
阮春臨一聽,覺得有理,勉強挺住。顫聲問:“能上山找找嗎?”
“不行啊,老夫人,除了我們還有山腳下的一些住戶,都在救火,可是實在是太兇了!”
“難道火把路全都封死了?”
邱若蘅急忙打斷:“錦書輕功很好,我親眼見過他從崖壁上跳下來,他不是普通人,一定能安然脫險!”
“說不定他正混在人群中救火。”顧淩章又提出一個更大的可能,以顧錦書的個性,的确不會視而不見。
大火燒了一夜,天明終于散盡,顧家衆人乘着轎子來到山腳下,救火的山民臉被熏得漆黑,襖子露出棉絮,目之所及,盡是焦土。
“錦書!我的寶貝錦書!”阮春臨挨個找過去,沒有發現熟悉的身影,也沒有黑人主動撲上來脆生生地叫她“太奶奶”,有人攔住去路,喚她:“老夫人——”
“錦、你是?齊宣!”阮春臨上下一打量,死死抓住顧齊宣,“可找着了?可找着我的錦書了?”
“老夫人……”顧齊宣也加入了炭人的行列,此刻漆黑的臉上一片難色,他擡手一抹,低聲說,“您可要挺住。”
“我們在山上發現了……”
阮春臨沒有聽見這句話,她瞪大眼睛,看兩人用門板擡着一具焦屍,晃晃悠悠近前來,放在了她腳下。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阮春臨推開他們,“這不是我的錦書,這不是我那乖乖,你們憑什麽說是他?他比它高!比它壯實得多!”
“老夫人!”顧齊宣流下淚來,在臉上沖出兩道白溝。他指着屍體手上抓的一只變了顏色的琺琅腰帶扣,泣道,“您看,這是二少爺今天出門時戴的呀!”
阮春臨吸了一口氣,眼睛往上翻去,僵立半晌,仰天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