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二章
屍體擡回顧家,繼阮春臨之後,顧沁文也嚎哭得昏了過去,被扶進內室。
顧淩章站在一邊,那只琺琅帶扣到了他的手中,他靜靜看着它,仿佛它能告訴自己什麽秘密。
“為什麽是抓在手裏?為什麽?”
邱若蘅跨進門來,聽見他喃喃自語。她皺了皺眉,嘆道:“也許他當時在掙紮。”
顧淩章回頭看她一眼,目光很快又回到屍體上。
燒得太厲害,幾乎一碰就會散掉,邱若蘅不忍再看,別開視線。無法想象,生前那麽漂亮的男子,死狀竟是如此慘不忍睹。
“我再去問一遍。”顧淩章轉身。
邱若蘅叫住他:“你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吃東西,藥也沒喝。”
“沒胃口。”
“連你也倒下的話,難道顧家讓幾個女人出來主持大局嗎?”
顧淩章沒奈何地站住了,邱若蘅站在他對面,微微一笑:“其實,我也不信錦書就這麽死了。”她托起顧淩章的手,撥動琺琅帶扣,“這只是他身上的一件飾物,并不代表什麽,說不定,臨時被他送了人。”
顧淩章一怔,下意識回頭去看屍體,他不敢告訴邱若蘅,自己沒有她這麽堅定,他很怕那就是被他厭煩嫌棄卻又無可奈何的弟弟。
邱若蘅輕輕扣着他的手,四目相對,良久,顧淩章閉上眼,疲憊地點了點頭。
他們前腳剛去廚房,這邊邱芷蕙勢如破竹,沖進顧家,撲在那門板上,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突然放聲大笑:“不是!不是他!肯定不是!”
她扭頭沖拉她那人道:“顧錦書哪有這麽容易就死了?啊?他整天被我呼巴掌,踢小腿,擰耳朵,捶胸口,這樣都沒事,哪有可能被幾個落到山上的孔明燈燒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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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若蘅聞訊趕來,邱芷蕙跪在地上,攥着她手腕,一字一句問:“姐姐你說,你說顧錦書是不是這世上最難殺死的東西?他不會死的,是也不是,啊?”
“是的,芷蕙,錦書不會死的,你快起來,地上涼。”
“你們聽見了!他沒死!他一定是躲起來,想看我出醜,我呸!顧錦書你想得美!”邱芷蕙爬起來,踩到裙擺,又撲回門板,撞到了額頭。
她拍打着門板喊道:“你快給我死出來啊——”
在旁邊垂淚的家仆們一擁而上,把她架起扶到椅子上,否則她一定會把那具屍體捶散至渣。
邱芷蕙脫力地癱在椅背上,邱若蘅拉起她的手合在掌心道:“芷蕙,你一定要相信錦書,在娶到你之前,他不會死的。”
“是麽……”
“這是他最大的心願,他怎麽會放棄呢?”
“嗚嗚嗚,那我永遠也不嫁給他。”
邱芷蕙偎在姐姐懷裏,眼睛腫得像金魚,抽抽搭搭地哭道:“若是沒死,那他去了哪兒呢?”
起先幾天,顧淩章堅持在得到确切證據,證明這具焦屍就是顧錦書之前,不許有進一步舉動,然而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顧錦書始終杳無音訊,仵作又驗不出任何新線索,衆人開始絕望。
阮春臨氣若游絲躺在床上,她強撐着最後一口氣,親眼看着最愛的曾孫入了土,頓覺萬念俱灰,回來便卧床不起,她把顧淩章叫到跟前,一副交代遺言的架勢。
“顧家最後,到底還是,你來當家……”
顧淩章面無表情,阮春臨喘了口氣,虛弱道:“命啊,我夫先我而去,我兒、我孫,都是我親手送走……如今,我一頭白發,還要送我曾孫,佛祖,你為何如此待我……罷了,罷了,我們全家到地底下去團聚罷。你看到我這番報應,心裏是不是很痛快……”
顧淩章皺起眉頭,卻仍是一語不發。
“我只求你,善待沁文,她、她被我們寵壞了,你別拿大家閨秀那一套去管教她,她性子野……”
阮春臨一陣眩暈,緩緩地、深深地吸了口氣,睜開眼,直直望着顧淩章,問:“你老實同我說,那把火跟你有沒有關系?反正我老婆子就要死了,你讓我做個明白鬼吧……”
顧淩章不敢置信道:“你竟然懷疑火是我放的?”
“你只要答我,是也不是?!”
顧淩章沒有回答,良久,他輕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是什麽意思?鑽入阮春臨渾濁的腦海中,不過是幾個氣泡,她累了,于是閉上眼。
砰一聲巨響,動靜大到連她這個将死之人都被震得睜開了眼,然後,她看到她朝思暮想的乖乖錦書,穿一身十分寒酸的葛衣,褲腳邊還磨破了,就這麽橫着跳進視野中,朝她沖過來。
“太奶奶!”
“錦書!”阮春臨被他抱在懷裏,潸然淚下,“太奶奶終于下來和你相見了!你怎地、怎地穿得如此破舊?如此單薄!我們不是剛燒了很多元寶紙錢給你嗎?”
“給我元寶紙錢做什麽,太奶奶,你別吓我啊,我剛回來就聽說你病了,你是怎麽地了,又熬夜打牌?”
“淨胡扯!”阮春臨打了他一下,無限感傷道,“你都不在了,太奶奶哪兒來的心情玩。”
“我不在……嗯?對不起,我已經日夜兼程趕路了!話說回來,家裏誰去世,為什麽有靈堂?大哥不是好好的站這兒嘛!”
顧淩章從驚愕中回過神,擠出一句話來:“顧錦書!你沒死?”
他一個箭步沖上來,一拳砸在顧錦書臉上,看着發紅酸痛的指關節,叫道:“真沒死!”
“你們這是怎麽了?”顧錦書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大的驚吓,才不過分開一個月啊,怎麽家人個個變得中了邪一樣,滿嘴瘋話,舉止癫狂。
顧淩章冷靜下來,捂着胸口倒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問:“你進家門以後,有碰到什麽人嗎?”
“有啊,秋月、黛珠。”顧錦書老老實實回答,阮春臨忽然一把抱住他的頭,扯到眼前,目不轉睛盯着看。
她猛地爆發出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吼:“我的錦書還活着!”
×××
那日傍晚,顧錦書在梅花谷附近看到兩夥人打鬥,準确地說,是十來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蒙面人圍攻三個人,三人中有一個穿着富貴,面容英俊,儀表不凡,另兩個從衣裝判斷,應該是管家和仆人。三人都有些武功,可還是不敵對方人多,明顯處于下風,這麽一眼掃過去,很像是“山賊打劫富家公子”的場面。
顧錦書不假思索,加入戰況,甫一出手,他就知道沒那麽簡單,別看這十幾個人穿得一副烏合之衆的樣子,可是力道狠絕,攻擊的落點精準,沒有十幾年時間斷然練不出,顧錦書眼裏顯出驚訝之色。
對方一人被顧錦書一掌震退三步,也吃了一驚,狐貍一樣的眼睛十分謹慎地打量着他。
富家公子舞袖大喊:“打得好!把他們拿下,吱——重重有賞!”
顧錦書還在奇怪他為什麽突然發出耗子叫,那十幾人變幻了隊形,又攻過來。
于是顧錦書邊拆招邊道:“那位仁兄,勞駕說明一下,什麽情況?”
富家公子左右看看,指着自己鼻子,顧錦書道:“對啊,就是你!”
那公子怒道:“你還有閑心打聽,全身而退再說!”
他很快就改變了主意,站在一邊拍巴掌高呼:“此招妙極!嘿!幹掉他們!慢慢,留一個活口,吱——我要親自審問!”
蒙面人見勢不妙,吹一聲哨,十幾人開始有序撤退,富家公子叫着:“追追追!”突然換詞:“小心!”只見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吹箭湊到唇邊,接着便有一物襲至眼前,顧錦書想也不想,一掌揮出,毒箭被他掌風帶得改了方向,嗖地紮進他附近那人的脖子。
中箭者目眦盡裂,顧錦書叫一聲不好,忙扶着他問:“這位賊大哥,你沒事吧?我可不是故意的。”
那人突然死死抓住顧錦書腰帶,同時拔出自己頸上毒箭,朝顧錦書臉上紮來,顧錦書就跟抓一枝柳條一樣輕輕捏住了他的胳膊,疑惑不解道:“你越動毒發越快,你需要看大夫!”
那人看看他,睜着眼睛死了,滿眼不置信。
富家公子跺腳道:“哎呀!讓他死了!”
他想去揭那人面罩,一老一少兩個随從模樣的人慌忙擠進來阻止:“公子不可!”、“公子小心有毒!”二人齊齊向顧錦書道:“你揭!”
顧錦書倒是無所謂,拽去面罩,露出一張發青腫脹豬頭一樣的臉,四人腦袋湊在一起,同時吸口冷氣。
富家公子拿匕首刀柄敲着顧錦書肩膀道:“你,身手不錯,叫什麽名字?”
顧錦書報了名字,公子哥又道:“這樣吧,古語有雲,送佛送上天,你護送我去京城,作為報答,我可以滿足你任何一個要求。如何?”
顧錦書“嗯”了一聲,幾人還當他同意了,他卻道:“可是我得回去跟家人過小年。”
“區區一個小年!吱——我有要緊事,人命關天,急着回京,片刻耽誤不得!”
“我可以護送你去官府。”顧錦書道,“既是命案,必須報官。”
“這!萬萬不可!”富家公子雙眼圓睜,一口否決,擺手連連,差點打到自己的臉。
顧錦書還要說什麽,突然覺得熱浪翻滾,回頭一看,身後窪地已是一片火海!
“混賬,讓吱——查出來是何人指使,誅他九族!”富家公子哇哇亂叫着,被他兩個随從架起一路奔逃。眼見情勢逼人,顧錦書也實在幹不出別人刀山火海去,自己回家吃年飯的事情,只得緊緊跟上,打算到了安全地帶再做打算。
哪知這一幫,就再也甩不脫,那自稱姓朱的富家公子,加上他底下一老一少,舌燦蓮花,苦苦哀求,軟硬兼施,硬是說得顧錦書如果此刻離去就是見死不救,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天理不容,弄得顧錦書也挺不放心,想着已然插手救了這三人,幹脆救到底,于是便稀裏糊塗,進了京城。他和那朱公子分道揚镳後,馬上用最快速度趕回揚州,接下來,就輪到顧淩章解釋給他聽,為什麽他的靈位會出現在顧家了。
顧淩章言簡意赅道:“大家以為那具屍體就是你。”
“這麽多天,你就不能寫封信,着人快馬加鞭送回來嗎?你是死人嗎?”一聲怒吼自門外院中射進屋內,衆人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邱芷蕙。
顧錦書吃飽喝足,也換了一身新衣,剛進家門的落魄樣全然不見,倒是邱芷蕙,着素色襖裙,不施脂粉,不戴首飾,一頭緞發披在身後,眼眶泛紅,活像個決心殉夫的憔悴小寡婦。
“芷蕙?”邱若蘅吃驚地起身,這才想起大喜之餘,竟然忘記派人去通知妹妹一聲,“我剛要去找你,你已經知道了?”
“哼!這厮像個丐幫弟子一樣跳進我家院子,差點把爹爹吓暈,是我把他趕回家的!”
阮春臨一聽氣結,敢情顧錦書回到揚州,過家門而不入,又直接跑去找邱芷蕙。
“芷蕙啊,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們一路上都在趕趕趕,朱公子又千叮咛萬囑咐不可以暴露行蹤,故而實在是沒法送信啊!”
顧沁文吃着棗糕追問:“哥,然後呢?那個朱公子不是說你可以提任何一個要求,你提了什麽?”
顧錦書沉思一番,爽朗笑道:“我忘了提了!”
“這!”顧沁文直想打他,倒不是貪心,而是好奇,好奇顧錦書救了一個什麽樣的人。
半個月後,答案自己送上門來。
中午的太陽曬得人懶洋洋,門口寶春兒打了個哈欠,剛打完,一頂轎子晃到臺階下,下來個瘦高儒雅、穿着藍色雙魚寶瓶紋道袍、三十不到的男子,彬彬有禮地問他:“小哥兒,顧錦書顧公子是住這兒嗎?”
寶春兒心道巧了,本來二少爺這個時候都是要去梅花谷的,今天臨時有事留在了家裏。
顧錦書迎出來,抓着腦袋疑惑道:“兄臺是?”
儒士微微一笑:“還記得梅花谷的朱公子嗎?”
顧錦書恍然大悟,抱拳道:“朱公子!你變了好多,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儒士一頭黑線,嘴角抽搐道:“顧公子,我姓方,名漣,字實昭,我從京城來,是替我家主人報答你的。”
顧錦書再次恍然大悟:“方大哥!裏面請,那個,你吃了嗎?”
方實昭微笑道:“還沒。在下忙着趕來,尚且無緣品嘗揚州美味。”
顧錦書道:“我家正好開飯,一起吃點?”
方實昭颔首道:“如此卻之不恭。”
家裏有客人,顧沁文不便同桌,便躲在屏風後面偷窺,看得咋舌不已:“這人斯斯文文,怎麽好像餓了幾頓,連姜都吞!”
方實昭放下碗筷,微微笑道:“實不相瞞,在下在揚州城外被山賊搶了個精光,所以雇用轎夫的錢,請顧兄弟幫在下付一下吧。”
顧沁文在屏風後面噴茶,顧錦書馬上去付了錢回來,方實昭贊道:“二少爺果然一如我家主人和揚州百姓所說,古道熱腸。”
顧錦書哈哈笑道:“沒什麽,比不上方大哥老遠趕來。不過老實說,我好像沒有向朱公子要什麽回報啊?”
方實昭點點頭,道:“主人說,同行路上,時常聽顧兄弟提起令兄,顧兄弟,你很敬愛兄長?”
顧錦書連忙道:“是啊!我想起來了,我當時好像随口說了一句,要是能治好大哥的舊疾就好了!”
方實昭笑道:“所以主人就讓我來了,在下別的不會,唯醫病救人一長而已。”
“方大哥是個大夫?”顧錦書喜出望外,“太好了,我正要去見大哥!”
煙花三月下揚州,這個天氣最适合登山游湖。方實昭在顧錦書引路下,慢慢悠悠往上爬,途中有一段路兩邊都是焦土,他也顯得極有興趣的樣子。
“就快到了。”
顧錦書話音剛落,眼前豁然開朗,幾道半人高的竹籬圈起一片霧氣缭繞的田園風光,屋後一棵玉蘭開得正盛。方實昭眼睛一亮,贊嘆連連。
院子裏彌散着一股濃濃的藥味,方實昭深吸一口氣,屏住不吐,似在分辨藥味裏的成分,顧錦書放開嗓子喊:“大哥!大嫂!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