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二十八章

赤日炎炎,南京圖書館成了除商場和茶餐廳以外廣大群衆一致好評的消暑聖地,不過人們大多擠在二三樓,四樓的圖冊館已見稀寥,七樓古籍部更是空空蕩蕩,整層樓彌漫着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的安靜。

這裏借書不僅需要圖書證,還得同時抵押身份證,林筝輕手輕腳地站在工作臺前,唯恐驚擾了其他人:“您好,我看報紙上講,你們這裏有《吳姬百媚》可以借閱?”

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員起身去了書櫃,不一會把薄薄兩本深藍色冊子交到她手裏,林筝心情可謂如獲至寶,皆因前天她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消息:

明朝萬歷年間的奇書《吳姬百媚》神秘現世,因系孤本備受矚目,藏于國家圖書館,後經由中華再造善本工程正式與民衆接觸。

林筝印象中,最早提到此書的是魯迅的《集外集拾遺補編》,當時只記得一些很美的書名滑過眼前,諸如《綠窗女史》、《幻中真》、《隔簾花影》……還有這本《吳姬百媚》。

沒人說得清這書怎樣現世、作者是誰、動機何在,只知道是一本選美圖冊,全書三十九位江南美女,二十五幅畫像,像科舉制度那樣排名分次,一甲三名,狀元、榜眼探花,而且還不止評選了一屆。專家稱,這本書有着太多太多的謎團,除了書上明确出現的訊息,其餘一概無法推測,這種選美活動是青樓文化還是民間風尚?其書是出自當時的文人墨客,還是青樓女子們的一時無聊?是官方的還是自發?是一群人的畫集還是一個人的手筆?全都不得而知。

林筝一頁一頁翻着,畫像的線條異常簡單,比方景物,有的都是虛勾幾筆,勾出個外廓便罷,但卻不可思議地風情滿紙,其中一張上的女子梳燕尾環髻,小小巧巧的鵝蛋臉,削肩細腰,穿圓領寬袖及地長衫,腰間束一條細軟的墜帶,不着任何飾物。她一手牽領一名男子,一手微擡,指着嶙峋山石小徑,欲往中間而去,笑容于嬌憨之中帶着戲谑;男子看約四十開外,戴宋朝常見的翅冠,卧蠶眉,穿交領道袍,臉上竟是無比順從享受的神情,頭放松地擡起,肩膀都塌了下去。

另一女子,翹腿坐在竹椅上,裙裾曳地,一手輕架于椅背順勢垂下,一手放在膝頭打着拍子,笑意朦胧,微帶輕佻之感。

林筝不由生出些感慨,今人以為妓女必濃妝豔抹,滿頭珠翠,其實從古畫看來,她們最迷人的卻多為神态韻味——溫暖、跳脫、天真爛漫、翹首以待……林筝看着看着,眼前竟幽幽浮出馮小屏那袅娜柔軟的身姿。

幾年前她在揚州紅園結識了一位古玩攤主,他也提到過一本和《吳姬百媚》內容性質非常相似的古書《月照揚花》,書中所載乃是弘治年間的江南美妓,這幾年林筝陸續發現,明清時候,才子為名妓撰像寫評十分流行,此類書籍流傳于世的,還有《閑情女肆》、《青樓韻語》、《金陵妓品》等,《月照揚花》是林筝目前聽過,年代最久遠的一本。

只可惜無緣得見。

林筝把揚州小屏的照片拿出來,同《吳姬百媚》中狀元王賽并排擺在一起,看得出了神。

雖然《月照揚花》已毀于大火,林筝卻依然能想象出來在那本書中,馮小屏巧笑倩兮的樣子,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本書被火苗舔噬時,她躺在豔光中渾不在意地笑着的樣子。

林筝發着呆,冷不丁手機震起來,在這屋子裏,連震動聲都極為明顯,她急急忙忙還了書,跑到外面走道。

電話是姑姑打來:“林筝,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扇屏風的事?捐贈者回國省親,現在就在我們博物館,你要不要來?我多留她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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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筝大喜過望:“要!姑姑,千萬留住他!”

她回身要了身份證,打車飛奔民俗博物館。

屏風的捐贈人姓戴,姑姑稱她戴女士。林筝被領到會客室門口,來時的雀躍心情此刻全轉為了緊張。

她推開門,目光對上一道背影,不由愣了愣。

在林筝概念中,捐贈人應該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很有可能滿頭銀發,行動遲緩,然而眼前的女子身形高挑,烏黑長發盤成三十年代好萊塢女星流行的髻式,穿了有墊肩的夏季西服,顯得肩膀挺拔,而後背像一道袖珍的峭壁;下着包臀過膝魚尾裙,灰色絲襪,高跟涼鞋,她站在窗前,似乎正翻看着什麽相冊之類的東西。

林筝愣了好一會兒,直到姑姑端着一套茶具進來。

戴女士回過頭,她的容貌感覺比背影看起來還要年輕,雪白的皮膚,胭脂一樣紅的嘴唇,眼角一粒針尖大小的棕色小痣,林筝不由結巴道:“您是戴、戴……”她想,壞了,該怎麽稱呼對方,才顯得禮貌又親切呢?

戴女士笑了,合上博物館年鑒,沖她招招手:“林筝,過來坐。”

她對林筝倒是一點也不生疏。

姑姑寒暄了幾句就離開會客室,把空間留給這兩個人。

林筝主動表演功夫茶,這是她在博物館打工期間學會的一項小小技能。戴女士含笑看着,說:“你的手法還挺老到。”

她始終是那麽和藹,林筝也完全放松了,笑着捧起一杯茶,恭恭敬敬遞給她。

戴女士喝了一口,點點頭,把茶杯放下,說:“我叫戴逢卿,你知道,逢卿是哪兩個字嗎?”

根本無需思索,林筝下意識就脫口而出:“與卿相逢?”

看到她的微笑,林筝知道自己猜對了。加上她的姓,林筝又說:“等待……與卿相逢?”

戴逢卿微微颔首。她來到世上是為了等一個人?林筝想,她等到了嗎?

“我聽說你對那扇揚州小屏很感興趣?”戴逢卿問。

林筝被一提醒,立即興奮起來,想了想,又有些不确定的問:“您知道屏風上的女人嗎?”她生怕戴逢卿說這扇屏風是從舊貨市場收來的等等。

還好,戴逢卿給了她肯定的答複:“她叫馮小屏,是弘治年間人,揚州青樓‘揚花塵’紅極一時的頭牌。而她的這幅像,出自當時揚州名流顧震寒之筆。”

林筝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顧震寒?”這是她接觸揚州小屏以來,首次聽到的名字。

戴逢卿的表情變得有些恍然,帶着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她側身靠在沙發扶手上,手肘屈起,指尖輕輕觸摸着額頭,樣子仿佛陷入回憶。

“顧家五代經商,家底殷厚,府上也出過入仕的大人物,成化年間,那位大人物因進言廢黜西廠,得罪宦官,被革去功名,不僅如此,子孫後代也不許為官。”

戴逢卿看一眼聽得聚精會神的林筝,笑道:“當然了,後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自然也就無視什麽子孫後代不許為官這種不講道理的規定了,只是,顧家子弟似乎深受那位大人物的遭遇影響,覺得伴君如伴虎,個個無心仕途,不是專注于詩畫文學,就是拼命做生意。顧震寒就是在這種家庭環境下長大的。”

“他很聰明,才華橫溢,又風雅多情,喜歡結交三教九流,不拘世俗,不愛束縛。”戴逢卿微微偏着頭,眼神溫柔,目光似對着矮幾吊蘭,卻又似乎透過垂花縫隙,望去了很遠的地方。

杯中的茶冷了,林筝渾然不覺,好奇問:“他和馮小屏相愛了?”

戴逢卿淡淡一笑,林筝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好笑道:“那是肯定的,那他們在一起了嗎?”

戴逢卿沒有回答,卻說:“在揚州今天蜀崗一帶,曾經有個梅花谷,荒無人煙,谷中有屋三間,有墓冢一座,所葬之人正是馮小屏。”

林筝心頭一震。

葬在荒山野嶺?

“顧震寒呢?”

“我在一本族譜上找到了他的名字,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叫孫瑤瑛。”戴逢卿淡淡道,“育有一子一女,男孩叫錦書,女兒叫沁文。”

林筝忽然覺得非常壓抑,當場就愣在那裏,那種感覺難以言喻。

看她皺起眉頭,戴逢卿笑着說:“茶很香,再來一杯吧。”就這樣把低靡的氣氛化解于無形。

兩人喝了幾口茶,心頭舒緩不少,林筝悶悶說:“我一直有種感覺,我和馮小屏很有緣,也很親近,沒想到她的結局這麽不好,真是……有點接受不了。”

戴逢卿笑道:“也不用這麽郁悶,林筝,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問得林筝呆了呆。

被戴逢卿柔和的目光靜靜看着,她最終點頭:“我信。”

“那就行了,你只要相信,她今生過得很好,想等的人也等到了,圓滿無缺,不就得了。”

林筝一陣好笑,明明是安慰敷衍的話,由戴逢卿口中說出來卻特別有信服力。

她想起屏風,喃喃自語:“那揚州小屏是誰繡的呢?”繡工了得,精通書畫,這樣一個繡娘,與馮小屏又是何種淵源?

戴逢卿微笑道:“你跟我來。”

兩人離開會客室,來到安置屏風的二層小樓,小樓這些年來已修繕一新,裏面光線亮堂,戴逢卿卻讓林筝關了所有的燈,然後去除保護措施,揭開防水罩布。

一霎那林筝又重溫了當年那種感覺——驚鴻一瞥,恍如隔世。她怔怔看着她,知道了這幅畫出自顧震寒之手後,林筝此刻再看馮小屏,只覺她那漫不經心的眼底,愛意深藏。

戴逢卿的影子映在了屏風一角:“記得這首詩麽?”她問林筝。

林筝不必看也記得清清楚楚:“應該是什麽人寫給馮小屏的祭詩吧。”她腦子一轉,“莫非是顧震寒?”

戴逢卿拉起林筝的手:“你過來,站到我的位置來。”

林筝依言而動,站定後戴逢卿說:“再看。”

她便擡眼看去,奇怪的是,詩言變了。

那八句原詩林筝爛熟于心,明明應為“嶺春融冰盡,唁客踐祭約。揚花新澗道,拂塵舊冢階。恍惚終老去,憂傷度休歇。今夜月懂人,思君微如缺。”

什麽時候換了樣子?

林筝太過驚愕不能開口,眼前所見也是八句詩,卻是另八句:

跹蝶應有情,何以花無情。

落花應有情,何以水無情。

流水應多情,安能動山崗?

青山謂無情,脈脈葬仃伶。”

她念了兩遍,好似有所觸動,卻又說不上來那是什麽滋味。

“這個秘密發現的人并不多。”戴逢卿柔聲說。“你覺得這兩首詩,如何?”

“……我,”林筝終于把自己那混亂感覺理出些頭緒,喃喃說,“兩首詩應是不同的人寫的,前一首是悼祭,後一首,似乎是在安慰前一首的作者?”她深呼吸了幾下,不可思議地說,“這技法簡直神乎其神,我對着屏風那麽久,從沒發現內裏乾坤。”

戴逢卿笑意略深,她站在林筝身後,把手放在她肩頭說:“這樣的技法,我曾在大英博物館典藏的一件袍子上見到過一次,那是明朝某個後妃日常起居所穿的一件夏衣;此外,我在美國大都會游學時,結識一位考古學家,他對我說,有一本中國古文獻提到了,在正德年間,有一座寧王獻給皇帝的烏金沉楠壽屏,也用了同樣的隐針法。”

林筝深為震撼,明代妃子的夏衣,正德皇帝的壽屏,假設這些皆出自同一人之手,這名繡娘一定不會是市井普通人物,有極大可能是一位宮廷繡師。

只是,直接服務于天子的手藝人,南北相隔千裏,怎會去繡一個揚州妓女的像?她與顧震寒是何淵源?

而這種令人驚贊的技法,又是因何失傳?絕跡于世?

林筝百思不得其解,她覺得自己非但沒有解開這個謎團,反而越陷越深。

×××

戴逢卿說自己會在國內逗留盤桓數月,籌備一個大型展出,她向林筝要了聯系方式,也留下了自己的。

林筝想了一夜,開始覺得關鍵切入點在于揚州小屏的繡師,如果這個繡師真的非比尋常,當地府志縣志一類的文獻中說不定會有記載。

戴逢卿說過,那座壽屏是寧王獻給正德皇帝的,林筝便從正德即位那年開始翻找。

正德在位十六年,《揚州府志》中,提到了他南巡等事,但壽屏只字未提,林筝倒沒有灰心,因為地方府志三十年一修,向來只記大事,揚州又是當時全世界名列前茅的商業中心、文化中心,若是事無巨細,那還不寫死一衆書吏?某位能人給皇帝繡了一座屏風賀壽,在當時當地可能是很光宗耀祖的事,但在歷史長卷中,那真是微塵中的微塵。

不過這線索太難得,林筝舍不得放棄,她把圖書館裏凡是名字中有提到揚州和刺繡的書籍檢索號全部記在本子上,按圖索骥,一本一本翻來看,同時在各大網站發帖,篩選有用的資料。不得不說互聯網發展得實在兇殘,深秋的某個晚上,林筝來到機房上網,打開郵箱,裏面塞滿垃圾郵件,她删着删着,突然其中一封标題顯示no subject的郵件映入眼簾,她差點手快删掉,還好及時剎住,想了想,點開。

內容是這樣的:我是你帖子的一個讀者,也是揚州廣陵人,記得幾年前曾在維揚郡志上看過一段話,提到了揚州、鹽商和刺繡,具體內容記不清了,大致是說揚州有戶鹽商,家裏有兄弟兩人,其中一個就是你帖子裏說到的顧錦書,當時是錦衣衛千戶之類的職位,最重要的是,這段話裏提到一個刺繡相當厲害的女人,都被載入郡志了能不厲害嗎,她好像是嫁進顧家的,詳細的我會再去查,幾年了,不敢保證印象不出錯。

林筝心髒狂跳,連忙回複郵件發送人,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請對方一找到那段郡志就聯系自己。

第二天上課時,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內容是一段文言文,寫着:

揚州東關業鹽顧家,富甲一方,房舍逾百,園林十二,無不精妙。有兄弟兩人,長子淩章,廣陵孝廉,善詩工畫,德義并勝,妻邱氏,始一而終,善繡,開江南畫繡結合技法之序。次子錦書,字奉恩,為人謙睦,官千戶。時宸濠之亂,皆受其害,兄卒,弟戎之,平亂居功不受,辭帝賞,歸家尚武。慕女不得……長齋繡佛。

短信還注明了,這段是摘自正德十五年的維揚郡志。

林筝目光停留在這幾行字上,來來去去,先前狂喜的心情逐漸平靜,甚至,還有一絲淡到無法捉摸的悲傷。

她回到宿舍,把那條短信抄在她的調查手劄上,然後就對着它不住發呆。不知為什麽,明明有了進展,卻提不起勁高興。

門砰地開了,兩個室友有說有笑地進來,其中一個扒住林筝肩膀:“快下去,你男朋友來了,在底下等你呢!”

林筝愕然擡起頭,男朋友?她說:“我幾時交了男朋友?”

“哈還不承認!我要有這種奇貨,早昭告天下去。”

“就是就是,放心吧今天不是愚人節。”

林筝三分疑惑七分好笑地趿着拖鞋下樓梯,心中認定準是室友同她開的玩笑,把前幾天在食堂說過幾句話的一個學長當成了她男友。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宣傳欄前站着卓寧曦,咖啡色呢大衣敞着,牛仔褲,白幫帆布跑鞋。

林筝當場傻住,腦子裏轉了幾個彎,終于自以為找到了答案,結結巴巴說:“寧凝住隔壁棟……”

卓寧曦稍稍莞爾:“我怎麽可能找她!你等下有空嗎?”

林筝徹底傻了,揚州一行後他們就沒見過,平時除了網上聊幾句也沒其他交集,他不是在北京讀書,怎麽會出現在上海?

“你,來找我?”

“不可以嗎?”他笑了,林筝見慣了他跟馮寧凝鬥嘴的風涼模樣,對眼前這溫柔的笑容一時難以接受。

“找、找我什麽事?”

卓寧曦朝林筝的腳上努努嘴:“如果可以,能不能換雙鞋,我們出去吃飯,然後走走?”

林筝低頭一瞥,大窘着回頭朝上飛奔,卓寧曦好笑道:“慢點,我等你。”

林筝換了衣服和鞋,不想讓他覺得打扮刻意,又怕太普通了無法取悅到他,拿捏這種尺度真是讓她好一番頭疼,最終在室友的聯袂協助下有點小心機地擦了提亮膚色的隔離霜和裸色潤唇膏,這才雀躍又小心地下去了。

“讓你久等不好意思。”

“哪裏,雖然你随便穿穿的樣子已經夠可愛了,但是肯為我慎重換套衣服,我還是很高興。”

林筝臉又紅又燙,卓寧曦笑着伸出手,林筝愣了愣,不知所措地讓他牽着,表面怔怔,心中驚天動地狂叫,他牽我手!他牽我手!我是在做夢吧?第三次見面就進展到這種程度,發生了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嗎?

可是這感覺,她并不讨厭,頂多有點心願驟然實現時的不知所措,慢慢的就平靜了。他走在她左邊微微偏前一些的位置,不管她是看頭頂梧桐,還是地面的枯葉,又或者來來往往的行人,只要回過神,目光第一時間總是落在他的肩頭,林筝覺得這感覺溫暖又熟悉,讓人安心。

她暗暗對自己說,即便很快卓寧曦會像昙花一現,成為她的回憶,那也是絕頂美好、無法取代的回憶,只因為眼前這一刻,短暫得敵不過煙花,卻無異于三生三世,地老天荒。

兩人選了一家舒适安靜的小店,卓寧曦幫林筝倒飲料,慢條斯理說:“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從今天起我就待在上海,不走了。”

卓家夫婦離婚後,兄妹倆像姓氏一樣,一個随爹一個随媽,本來卓寧曦的前程是被安排好的,那就是畢業後進入政府機關,同時以單位的名義繼續讀研,然而卓寧曦何許人也?早就暗渡陳倉,在上海租了一處商住兩用的公寓,既當辦公室又當宿舍,和大學時的兩個損友展樹人、鄭冉開始了白手起家的創業道路。他們這間公司賣一種專供自動導航軟件應用的傳感器,并且只針對高檔轎車,所以要價不菲。展樹人負責聯系客戶,鄭冉負責溫州廠房那邊的生産線,卓寧曦自己做設計。

“剛剛安頓好,這不馬上來找你了。”

林筝舉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心中仍驚訝不已,別看這件事卓寧曦三言兩語就說完了,想必在他家裏足以引起軒然大波,且不論今後打拼得如何,首先沖着他能有這樣的勇氣和魄力,林筝除了欽佩還是欽佩。

“寧凝知道嗎?”

他聳聳肩,笑得優雅但無端欠槌:“當然。我放棄繼承權,她肯定有得忙了,不出意外的話現在正恨得釘我草人吧,啊哈哈。”

林筝哭笑不得。這對兄妹簡直是上輩子的死仇冤家,這輩子繼續作對:“難怪好幾天沒看見她來上課。”

送走卓寧曦,林筝趕緊去馮寧凝的宿舍表示慰問,剛推開門就看見馮寧凝拿着個網上買的巫毒娃娃正戳得如火如荼,口中大罵:“混蛋卓寧曦,咒你丫禿頂!”

然後她發現了臉部表情僵硬、不知該笑還是該怒的林筝,氣吼吼說:“你怎來了?”

不等林筝回答,馮寧凝又欲哭無淚道:“我媽通知我,這裏的書不必讀了,收拾收拾去美國上學,嗚嗚嗚……”

看着幾欲抓狂傷心不已的馮寧凝,林筝深深感覺到了投胎在一戶普通人家的幸運。

要知道在馮寧凝的理想世界中,故事發展并不是這樣的,她之所以考東華,還不是因為張慕陽乃是國內制衣業巨頭春深集團老總張春深的長子,不管怎麽看,都應該是卓寧曦繼承家裏的地産開發公司,死去造房子,而她嫁入張家,夫唱婦随做個譽滿全球的設計師,如今美夢破滅在即,馮寧凝悲憤至極。

“別這樣,只是留學,還會回來的……”林筝一邊同情好友,一邊佩服卓寧曦,同樣都是家大業大的少爺公子哥,卓寧曦比張慕陽兇殘多了……他骨子裏與生俱來有種拼殺掠奪、逼人臣服的悍勁,很好地隐藏在溫文爾雅的外表下,亦儒亦商。而張慕陽,即使有多麽輝煌的身家在背後撐場子,給人感覺也仍是無害的大型犬類。

自打從馮寧凝那裏了解到張慕陽的成長經歷後,林筝終于理解了他何以會是這副模樣。彼時還沒有高富帥這個詞,剛剛踏入社會的張慕陽成為一衆适齡女子兵家必争之地,然而有誰知道,張慕陽那身世稱得上是曲折離奇、匪夷所思,可以不加修改直接寫進故事會。他本來在一個工人家庭,和老實巴交的父母安安穩穩生活着,住職工宿舍,上子弟小學,就這樣長到十六歲,升入高中後的某一天,父親猛地病倒了,就在張慕陽毅然決然辍學,跑去建築工地扛了大半年水泥之際,他被車撞了,這輛撞他的豪車上坐着的正是他的親生父親張春深。說起來張春深當年叛逆輕狂,和外語學院的洋妞學姐一夜風流,個中案情錯綜複雜,這裏就不細表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對跨國情侶都以為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兩人分分合合最終還是沒在一起,各自聽了家裏的安排,該嫁的嫁,該娶的娶,誰能想到多年以後會有如此戲劇性的重逢。

于是乎張慕陽一下子有了兩個爸爸,北鐵職工子弟小學教師張朝東,春深老總張春深,又都碰巧姓張。他好像很難把自己當成富家少爺,喝幾萬一瓶的紅酒就跟要他命似的,與親父相認後仍過着吃食堂、搭地鐵的簡樸生活。

翻身農奴兼二十四孝好男兒張慕陽一直以來最大的煩惱可能就是“女性”,不管窮或富,他就算牽狗上街遛彎都會被婦女調戲,有的調戲狗,有的調戲他,有的調戲完了狗就來調戲他,摸臉摸手摸臀各種級別都有,以至于大家在網上群聊時他打了個委屈的表情說:“舊社會都是有錢少爺牽着惡狗上街調戲良家婦女,現如今怎麽良家婦女如此生猛QAQ?牽狗惡少反倒成了被調戲對象555……”笑得另外三人東倒西歪,卓寧曦總結發言,一個字:“該!”

可是現在,馮寧凝笑不出來了,她問林筝:“你說,二愣子那麽招女人喜歡,他會不會……突然遇到一見鐘情的人,然後就開了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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