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第二十九章

馮寧凝第一次見到張慕陽,是在十六歲生日後不久,十六七八,情窦初開,不攙功利,不想過去未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每個人都只能有一次十六歲,馮寧凝的則獻給了成日鬧離婚分家産的父母,晦暗無光。她和卓寧曦一個勸和,一個勸離,有時候父母還沒吵起來,兄妹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長大成人後,馮寧凝回想當年,忍不住覺得,也許是因為讨厭卓寧曦的冷暴力,所以才對溫熱的張慕陽好似飛蛾趨火。記得他轉到班裏的第一天,盡管小心翼翼,仍鬧出不少笑話,印象很深的是不會和不分:不會用電腦,不分餐廳廁所(RESTAURANT和REST ROOM),這個最搞笑,大家肚子都笑痛了,很長一段時間裏只要有人一說餓,旁邊立刻打趣叫他去REST ROOM覓食,連老師也不禁莞爾,按理說張慕陽應該受點打擊,可他自己是笑得最不介意的那個,這就讓馮寧凝對他有了奇怪的諧感。

他辍學一年多,比同班同學大兩歲,旁人雖然不欺負他,可除了禮貌之外并無其他交集,在這間私立國際學校,封閉式管理,大家都是有點背景家底的,一進來就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校長擔心張慕陽不适應,就把當時已經讀高三,并且是學生會主席的卓寧曦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叮囑他,要對張慕陽多加照拂,還把他們安排在了同一間寝室。

卓寧曦這兩面三刀的家夥,在師長面前是一個模樣,到了同輩中間就看心情随意發揮,馮寧凝少不得找個機會去提醒張慕陽,千萬當心他不靠譜的室友,上床前記得檢查被窩,穿鞋前記得倒倒幹淨,無緣無故遞過來的食物不要吃,總而言之一句話,卓寧曦叫他去做什麽,他最好先打個電話問問她,經核準後再執行,畢竟在與卓寧曦對抗的漫長歲月中,沒有人戰鬥經驗比馮寧凝更豐富。

一個月後,張慕陽居然對她說:“寧曦人真好!”

他的進步也顯而易見,沒有不及格的功課,體育尤其好,本身個性開朗,長得又帥,居然開始登上女生們的卧談會話題榜了。

在老師們和張慕陽本人看來,這當然都是卓寧曦的功勞。

全學校認識卓寧曦和馮寧凝的人都知道這兄妹兩人嚴重不對盤,他們的交際圈也是水火不容,唯獨張慕陽一臉痛惜:“這世界上哪有感情不好的兄妹!”然後就一直致力于挽救他們早已撕破臉的關系,雖然這種舉動永遠是吃力不讨好,但張慕陽樂此不疲。

校慶當天放假,學校讓各班出節目。馮寧凝身為班長,興沖沖報了辯論賽的選題去學生會,被她哥哥無情駁回,理由振振有詞:辯論賽?巽班也在搞,而且已經報上來了。馮寧凝打聽到巽班的只是初步讨論階段,哪像自己連正反方人選都敲定了,當下大怒,要找卓寧曦說個清楚,小組裏的人勸她罷休,馮寧凝不依不饒,鬧去校長處,校長把卓寧曦找來,問他怎麽辦,卓寧曦想了想說:“巽班的辯論賽是不可能撤的,這樣吧,乾班只要不搞辯論賽,其他的我就睜只眼閉只眼,不管了。”

校長感覺甚是穩妥,打發了他倆出去,馮寧凝得勝凱旋,可是仔細一想,自己并沒有撈着什麽好處,因為辯論賽橫豎是不能再搞了,白瞎了她寫出那麽好的稿子。

副班長提議搞歌舞劇,馮寧凝也提不出更好的意見,只能妥協。唱唱跳跳,兩樣都是她死穴,馮寧凝甚至懷疑副班長和卓寧曦沆瀣一氣,挖好了坑等她跳。

副班長預想的歌舞劇跟美國電影《歌舞青春》差不多,馮寧凝不知道哪根筋搭錯,決定改排中國古典舞,原先的一對主跳英雄無用武之地,氣得罷演了。

這正是馮寧凝要的效果,可是說好頂上的女孩挑這個時候扭了腳,前有卓寧曦和副班長挑釁看着,後有罷演的組員怨聲載道,馮寧凝煩惱得感了冒,在花園裏打噴嚏時沒站穩,差點跌進噴泉,捧着兩箱雞蛋經過的張慕陽見狀丢開箱子去拉她,那一地的精彩……

回憶至此,被驟起的手機鈴音打斷,馮寧凝笑出聲,随後長嘆一口氣。

她一看來電顯示,真是想曹操曹操到,不是張慕陽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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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接起來,電話就挂斷了,馮寧凝一下子猜到什麽,沒好氣地翻白眼,果然除了一個未接來電之外,手機上好幾個短信息……全都是同樣的意思。

“555,快!打個電話給我幫我脫身,我在相親QAQ!”

那三個字母組合在一起,形象地描述了張慕陽屁滾尿流的境況。

馮寧凝撥通了電話,對張慕陽說:“老兄我拜托你,電話遁是女人拒絕男人的招數,你要不要臉啊,你當人家姑娘都是傻的麽?把手機給她。”

“好的,我這就過去——你說什麽?”那頭張慕陽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癡傻,這不怪他,通常他和馮寧凝串供的內容一般是“張總啊,我這邊還有大約一個小時到,你出發沒有?”、“嗯,不好意思我這邊耽擱了一會兒,馬上走,馬上!”這樣才對。

“你要幹什麽?”張慕陽看一眼對面嬌滴滴的女子,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給她!萬兒八千裏的你還怕我吃了她不成?”

張慕陽猶豫又猶豫,遲疑又遲疑,慢慢地把手機遞向對面。姑娘一臉訝異,但還是接了:“喂?”

“您貴姓?”馮寧凝說,“魏小姐啊,你應該還沒看上你對面那男的吧?如果沒有那就恭喜你了,這家夥他很有可能不喜歡女人的,我是他高中同學我叫馮寧凝,他讀書時候就跟我哥哥不清不楚,不信你翻他手機看!是不是有個叫寧曦的,聯系特別多?我跟你說,我哥為了他甘願放棄家族繼承權,一個人跑到上海,一邊創業一邊等他,你要還不信,你就問他,是不是正努力争取去春深在上海的分部工作,你問!”

馮寧凝挂了電話,笑得肚子都痛了,拍着牆壁眼淚直冒,林筝坐在旁邊,雙手抱臂,似笑非笑地斜睨:“太損了吧你!”

“他不仁我不義。”馮寧凝一副“與卓寧曦鬥,其樂無窮”的表情。

“唉……”林筝拖長聲音嘆了口氣,一聽就居心叵測,只聽她用不高不低剛剛好夠馮寧凝聽個模糊大概的音量說,“你這性子叫慕陽怎麽愛啊……”

若在平時馮寧凝定要與她唇槍舌劍,争個高低,輸的人請吃飯,今日她懶懶的提不起精神,懶懶地擺了擺手,靠在床上發呆。

林筝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蹭過來攬着她說:“親愛的,放心吧,你不在的日子裏,我說什麽也要守住張慕陽同學這塊陣地,不停給他洗腦,确保你回來的時候他還沒過保質期。”一番豪言壯語又把馮寧凝逗笑了。

雖然有個撂挑子的混蛋哥哥,不給力的暗戀對象,但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友卻是極為貼心,個性與她互補,喜好卻驚人一致,為什麽她們不是姐妹呢?很多時候馮寧凝還沒開口,林筝已經說出她想要的答案,這種靈犀這種默契,要多少萬人中才能恰逢一個?

“我會想你的。”林筝摟着馮寧凝,兩人額頭抵着額頭,不約而同,心生惆悵。

沒過幾天,班裏組織秋游,馮寧凝正在辦肄業手續,焦頭爛額本不想去,可一想到這可能是出國前跟林筝相處的最後時光,心中一軟,到底還是報名了。

早上七點,馮寧凝起來洗漱。拉開抽屜,極為順手地從裏面勾出皮筋,卻在要綁起頭發時失神,這條皮筋其實是個男式護腕,紅藍白三色相間,因為用得過多,已經有些松泛了。

昔日情景歷歷在目。張慕陽目瞪口呆看着一地的蛋清蛋黃,馮寧凝把倒扣在地的箱子翻過來,說:“你還愣着,還不去拿墩布來收拾。”

她一頭長及腰部的披肩黑發因為彎着腰頻頻掃地,張慕陽已經走出去幾步了,突然又回來,拽下手上的護腕給她,馮寧凝一時不清楚他的意圖,拿着捏了捏,還有點濕,難不成是汗水?她露出嫌惡的神色,張慕陽急忙說:“我才洗過!”

她斜睨了他一眼,沒說什麽,把頭發綁起來,繼續從箱子裏揀好的雞蛋出來擺在一邊。

張慕陽拿着工具回來,便讓她站到旁邊去,一邊清理,一邊說:“聽說你的古典舞臺劇還沒找到人呢?”

馮寧凝以為他是來幸災樂禍的,重重嘁了一聲。

張慕陽聽得出她不爽語氣中的焦頭爛額,笑道:“我會一點劍舞,不知道合不合适呢?”

馮寧凝十分意外,不,應該說是喜出望外:“劍舞?你确定說的是劍舞,不是街舞?”

“刀劍的劍。我在少年宮報過武術班,不過,好久沒練了。”

“你舞給我看看!”馮寧凝不顧形象,高喊出聲,然後意識到太過饑渴,忙又說,“不在這兒,今天晚自習後你到禮堂後面的小廣場來!”

下了晚自習,馮寧凝回寝室換上一套粉絨運動休閑衫,帶兜帽的那種,然後把兜帽拉上,神秘兮兮又巴巴的來到小廣場,一排路燈下,張慕陽已經先在那裏等着,他也換了衣服,寬松的白色老頭衫和收口運動長褲,平平無奇的一身,加起來估計都不超過一百塊,卻因為夜風吹拂,頗有點長身玉立的味道,馮寧凝看得定了定神,急急催促他開始。

張慕陽應了一聲,亮出一把小木劍,馮寧凝一怔,然後笑彎下腰,張慕陽莫名其妙說:“別笑啊,這可是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爸給削的。”

馮寧凝使勁揮手:“別、別管我,你繼續。”

張慕陽說:“哎你會唱周華健的《刀劍如夢》嗎?”

馮寧凝不笑了,有點警惕:“會是會——你要幹嘛?”

“唱啊,有伴奏我比較來感覺。”

“我唱你姥姥個嘴!”馮寧凝惱羞成怒,早知道說不會了。

“唱嘛!”張慕陽殷勤陳說,“劍舞劍舞,沒有音樂怎麽能舞呢?”

“那你自己唱!”

“我記着調和詞,就會忘了動作了,不然我真自己唱。”

他說着就邊唱邊舞了起來,果然是無法兼顧,而且馮寧凝打從娘胎裏出來,就沒見過跑調跑得比他還遠的,再次笑彎了腰。

直起來後咳嗽兩聲,嚴肅的說:“這次就算了,下次把我随身聽給你。”她略微回憶了一下歌詞和譜調,清清嗓子開始唱:“我劍,何去何從,愛與恨,情難獨鐘,我刀——哎你怎麽還傻站着!”

張慕陽“哦”了一聲趕忙動起來。

馮寧凝的記性并不輸給卓寧曦,像流行歌曲這類的音樂,她聽一遍就記住了,就算英文的也只是多聽兩遍,之所以痛恨在人前唱歌,是因為被卓寧曦嘲笑過表情投入……馮寧凝努力把他的可惡嘴臉自腦海中抹除,努力唱出與眼下相符的感覺。

頭頂昏黃的路燈,四周圍膠着如墨的夜色,更遠處草叢中單調的蛐蛐叫,加在一起,很容易就讓人恍惚,思緒飄浮,被帶離現實。馮寧凝機械地唱着,那一把不過臂長的小木劍在眼前,真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舞起劍來的張慕陽像成了另一個人,身姿矯捷,翩若驚鴻游龍,起先他顧着馮寧凝的節奏,等到舞開後,馮寧凝便不自覺的随着他的起頓了,他疾厲,她唱得就快,他柔緩,她唱得就慢,反反複複的重複着那樣幾句“我醉,一片朦胧,我醒,一場春夢”……到最後,她漸漸的分不清眼下是何年何月,連置身何地也有些模糊地忘記,依稀覺得仿佛來到了遍開梅花的山嶺中,香氣清晰可辨……馮寧凝醒了醒神,小廣場一角有棵桂花樹,眼下又正好是開花的時節,她不知為什麽有些心虛失望,歌聲就戛然而止。

那一晚是馮寧凝生平第一次失眠,她睜眼看窗簾上映出的光,從深藍一點點變成橙橘,當簾子就要被曙光穿透的那一刻,她腦袋裏前所未有的混亂,抗拒黎明,渴望黑夜久一點,再久一點,好讓她脫離現實,繼續半醉半醒在那片所謂的朦胧春夢中。

一個月後的文藝演出異常成功,乾班表演者雖然只得馮寧凝和張慕陽兩個人,卻搶盡風頭,兩人身穿一白一紅,一靜一動,像雪地和紅梅。這撫琴加舞劍的組合,看得人眼花缭亂。就連卓寧曦也沒想到張慕陽還有這一手特長,《刀劍如夢》經馮寧凝重新編曲,與劍舞的節拍完全契合,娓娓唱來少了些刀光劍影,多了些缱绻柔情,近尾聲時舞臺下的學生們情不自禁附和高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愛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風。狂笑一聲,長嘆一聲,快活一生,悲哀一生,誰與我生死與共?誰與我生死與共!”氣勢卓然。

張慕陽收劍而立,回頭看了她一眼,自然而然伸出手,馮寧凝愣了一下,這并不是排練時有過的動作。她微微遲疑後抱起古琴,來到舞臺中央,把手放在了他手裏,一起謝幕。

雷動的掌聲和歡呼給了馮寧凝莫大的滿足感,側耳細聽,甚至還有口哨、尖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這份虛榮心而有點開始喜歡上了張慕陽,但“喜歡”本身這件事,卻是毋庸置疑的。

校慶之後,兩人的關系似乎并沒有變得更親近些,也沒有同學把他們當成一對來開玩笑,倒是張慕陽因此廣受矚目,走到哪裏都有人多看他兩眼,連卓寧曦的态度都明顯改觀,時不時帶他參加各種校園活動,還把他塞進了學生會體育部,兩人成天厮混一處,孟不離焦,旁人根本找不到什麽機會跟其中一個單獨相處,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卓寧曦畢業。

高二會考後分班,張慕陽去了理科班,而馮寧凝自然是選文科,這人乍然從眼皮底下消失,馮寧凝竟悵然若失,這種狀态甚至影響到了她在班裏的名次,馮寧凝多次告誡自己,眼下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要表白也要等到考完,就差沒寫個橫幅挂在自己的寝室床頭,可是定力這種東西,對于十幾歲的少女來說,未免也太紙上談兵了,就像一首歌裏唱的:越慌越想,越搔越癢。

寒假裏,父母那拉鋸戰一樣的離婚官司又陷入僵持,本該一起過年的計劃成了奢望,兩人關在書房吵架,卓寧曦在房間裏泰然自若地粘航模,馮寧凝幾乎對這樣的家庭絕望了,她跑出來,不假思索就給張慕陽打電話,說:“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只好在大馬路上過除夕了。”

她在便利店待了一會,算算時間差不多就到街邊上看左右駛來的車輛,快要凍僵時才發現張慕陽騎着一輛自行車來了……馮寧凝愕然地上下打量着,想問又問不出口,張慕陽兩條長腿左右往地上一撐,笑着說:“快上來。”

馮寧凝長這麽大,第一次坐自行車後座,還好冬天衣服厚,沒杠着屁股,到了一個四合院,他支好車,領着馮寧凝進屋,屋裏有老有少,喝酒的,打牌的,看春晚的,馮寧凝還沒站穩就有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收勢不及撞在她身上,張慕陽扶住她,笑着說:“姥姥姥爺,爸媽,舅舅舅媽,姑媽姑爺,這是我同學。”

一個老太太朗笑道:“唷!女朋友來了!”

馮寧凝都快傻了,挨着老太太坐下後張慕陽不知跑哪去了,一會兒又出現,手裏端着一碗餃子,遞給她,一邊低聲說:“還沒吃晚飯吧?”

馮寧凝肚子填飽,身上也暖和起來,好奇地打量着這老房子,她本以為張慕陽家就算不是複式別墅吧,至少也該有一兩間客房,看這情形,自己還是去住酒店的好,只是出來得急,也沒帶錢,她把他拉到一邊,問:“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他剛拿壓歲錢,爽快地掏出來全都塞給她,馮寧凝看了看,每個紅包裏兩百,一共八百,頓時哭笑不得,幹脆又還給他了。

他睜大眼睛說:“不夠嗎?”

“沒什麽,不用了。”馮寧凝沒精打采,剛才那差點撞到她的小女孩是個自來熟,跑來纏着她玩飛行棋,馮寧凝想起除夕冒然打擾人家挺不好意思的,就把一直戴着的項鏈解下來送給她玩,然後起身告辭。

大家才跟她聊過天,都知道她家裏冷清清的,于是極力挽留,張慕陽笑着說:“那就別走了,你睡我房間,我睡客廳沙發。”

馮寧凝也困了,腦袋一時漿糊,莫名其妙地留了下來,洗漱過後爬上床,眼睛一閉就睡着了,那時外面正鞭炮轟天,四點過後終于安靜下來一點,馮寧凝反而醒了,她聽着暖氣片噗噗噗的聲音,輾轉難眠,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躺在一個異性的床上,枕頭被套滿布着他的氣息,雖然并不讨厭,心裏卻難免不安。

馮寧凝輕輕摸起來,來到客廳,在沙發前蹲下,因為靠近暖氣,張慕陽并沒有把自己裹成一個繭,他穿很薄的棉衫,被子蓋到腰上,一手搭在胸前,一手放在額頭,馮寧凝看着看着,不覺屏住了呼吸。她從沒有如此的靠近他,而那種喜歡的感覺,也從未如此刻這般強烈,如果說,校慶時,馮寧凝是因為那膨脹的虛榮心而喜歡上他,那麽現在,又是為了什麽理由,一顆心兀自狂跳不已呢?

她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喜歡你……”

話音還未落地嘭嘭啪啪的鞭炮聲就在夜裏炸開,突兀吓人,馮寧凝趕緊雙手捂嘴,靜等了一會兒,看張慕陽沒有反應,才蹑手蹑腳地回屋去了。

×××

第二天中午吃完飯,張慕陽主動提出送馮寧凝回家,大年初一合家團圓,馮寧凝一個外人,也不好意思總賴着不走,她點點頭坐在他自行車後面,一回生二回熟,這回不用張慕陽開口她就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家裏一點也沒有因為她離家出走整晚而上演雞飛狗跳的場景,父母一如既往,吵累了就在不同的房間裏生悶氣,卓寧曦很自然地同張慕陽打招呼:“喂!來看碟,好萊塢大片。”

“好啊!”張慕陽英語聽力和閱讀理解一直爛得登峰造極,故而卓寧曦時常拿不少無字幕原聲電影帶給他看,鍛煉他的聽力和口語,兩人就這樣竄進書房不見,馮寧凝氣得七竅生煙,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沖進廚房拿菜刀剁了卓寧曦。

張慕陽在書房坐定,沒曾想這次卓寧曦放的是著名三級片《本能》,看得他如坐針氈,幾度想要開溜,被卓寧曦白了一眼:“讓你聽對話,誰讓你看畫面。”

張慕陽大慚,閉上眼正要集中精神,又聽卓寧曦說:“哎你該不會在腦內想象吧?話說,昨晚我老妹在你家過的夜?你們有沒有——”

張慕陽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卓寧曦一陣好笑:“她一準喜歡你,再明顯不過了,瞎子都看得出,你不是不知道吧?”

張慕陽表情糾結無比,半晌問:“她倒是喜歡我……什麽呀?”

“圖新鮮吧。”卓寧曦想了想,得出這麽個結論。

張慕陽“哦”一聲,想來也只有這個解釋,他很喜歡馮寧凝,但不是那種喜歡,他覺得如果自己和卓寧曦位置對調,他應該會很疼愛這個妹妹才是。

就像卓寧曦說的,等馮寧凝新鮮勁過去,應該就好了。她家世優渥,才貌出衆,這樣的女生在張慕陽以前的學校裏,那簡直是公主、不,女神一樣的存在。

“勸你敬而遠之,伺候不起。”卓寧曦拍拍他的肩,“別的我不敢說,但被她喜歡絕對是災難不是福氣啊兄弟。”

張慕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學習重要,學習重要。”

“那就對了。”卓寧曦退出碟片扔到書架上,繼續研究他的發明創造去也。

那時候,馮寧凝對張慕陽的心思一無所知,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她買了一支關勒銘,一本雕花羊皮抄,把心事用詩的形式,混在名言警句、歌詞古賦的摘抄中,掩人耳目。羊皮抄的扉頁,是倉央嘉措的十誡詩,次頁,是一首《點绛唇》……她都記得很清楚,但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這樣幾句:曾經揀秋葉,賦字兩三行。今年未得許,來年若可償?

作者是佚名。

當然得佚名,這首小詩不是別人所寫,正是出自馮寧凝自己之手,它誕生于她借宿的那個雪夜裏。當時鞭炮喧天,她心中卻異常冷清。看着浸在微弱朦胧光霧中的他的臉龐,像隔了幾個世紀般遙遠,馮寧凝看得專注,目光柔和,裹着期許,沾了臘梅香氣,少年卻渾然不知,此情此景,仿佛所有無疾而終的,故事的開篇。

×××

高考前夕,學校放人回家複習,直到填志願前都不用來,母親從公司派了兩個人來幫馮寧凝把寝室的東西打包,到了家,她才知道在自己住校的這段日子,父母早已經不聲不響的達成了協議,正式離婚了。

他們只告訴了卓寧曦,因為他不在乎,本來母親想等女兒考完再說,奈何父親不願配合,兩人為此又大吵一架,就在吵架時被馮寧凝聽了個正着。

她不想回家,又只能像過年時一樣,逃去找張慕陽。這次他倒是坐着配了司機的車來接她,并把她帶去一幢湖邊度假別墅,馮寧凝再次傻掉,這到底什麽人?就在她做好了把他當貧窮貴公子對待的心理準備時,他搖身一變又成了真王子。

別墅清靜,景色優美,看書看累了一擡頭就是大片大片的荷花,傍晚時,兩人劃船去湖心采蓮蓬,馮寧凝心情好了許多,她這次身上帶着足夠的錢,卻還是下意識的希望張慕陽能開口挽留。

剝蓮子時,他起身去外面接電話,站在窗下,她聽到他如是說:“嗯,我一會就送她回去。”

他再進來時,馮寧凝低頭扯着蓮蓬皮說:“我不回去!”

他不假思索說:“那我送你去酒店吧?”

馮寧凝猛一擡頭瞪着他,他愣了一下,赧赧說:“我借你錢。”

她凝視他半晌,又把這別墅打量一番,慢條斯理說:“我不信你這裏一個空房間都沒有,一晚多少錢?我又不白住,四千夠不夠?”

才說出口,她就萌生了悔意,卻也收不回來了,張慕陽愣足了一分鐘,尴尬地笑笑。

馮寧凝心裏翻騰,臉上卻淡淡的:“你讨厭我嗎?”

他忙辯白:“怎麽會呢,你對我來說就像妹妹一樣。”

她微微歪着頭,又問:“那你喜歡我嗎?”

他一時卡殼,然後是長久的猶豫,馮寧凝突然朝前一步,作勢要吻他,他一驚,猛的往後退,小腿在茶幾一角絆了下,仰面朝天跌進沙發,驚魂未定看着她。

眼前情形就是傻子也看出他的防備了,喜歡的人竟然避她如蛇蠍,從未有過的強烈羞恥感讓馮寧凝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不得不強作鎮定笑了聲:“逗你呢,看你那德性,到了大學裏怎麽泡妞。”

他微微松口氣,爬起來,還是不太放心,問:“寧凝,你真的是逗我的吧?”

“廢話,難不成你以為我看上你了!可能嗎!”

他放松下來說:“就是說啊,吓死我了。”

馮寧凝沒好氣瞪他一眼,心卻不知怎的,開始隐隐作痛。

原來在張慕陽的概念中,被她鐘情是一件吓得死人的事。

畢業謝師宴上,大家脫去了青澀稚嫩的校服,個個穿得光鮮靓麗,傾盡名牌,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自然就是張慕陽。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大牌那敬而遠之的态度,“一件衣服頂一年工資”這種話,他說起來是沒有絲毫扭捏的,所以謝師宴上,他只是穿了比平時正式一些、也貴一些的西裝,并沒刻意挑選牌子。那時他剛滿二十歲,若在古代就是成人及冠之齡,身高已初具規模,修長挺拔,又在工地鍛煉過一年,有着班裏其他男生不能相比的結實肌肉,往集體合影的鏡頭前一站,完全就是焦點所在,穿的什麽,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而另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出乎意料卻是馮寧凝。

自小到大,馮寧凝過着衆星捧月的生活,但有一個前提,卓寧曦不在場。

只要他出現,那大家的注意力必然是被搶得一幹二淨的。馮寧凝所能得到的最高贊揚永遠是:“嗯,真不錯,就比你哥哥差一點。”大家竟理所當然地覺得她能僅次于卓寧曦已經很不錯了。

如果,卓寧曦是一個謙讓妹妹的個性,如果,卓寧曦是一個不喜歡顯山露水的人,又如果,馮寧凝不那麽争強好勝,事事都要出風頭,他們也不至于成為全天下最不知道和睦兩個字怎麽寫的兄妹,正因為卓寧曦這種不科學的存在,造就了馮寧凝那對自身苛刻得近乎變态的完美要求。

所以當馮寧凝清湯素面,一身襯衣布裙出現在謝師宴上時,大半同學都克制不住,被飲料嗆了。

她穿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襯衣,而且款式還帶一點中性感覺,下擺收在深藍色的布裙子裏,那裙子也極為簡單,沒任何花樣,乍一看,似乎是街頭随處可見般普通,仔細一看,确實就是夏天街頭随處可見的那種。

剛下過雨,她拿着一把透明的陽傘,傘上水珠晶瑩流轉,她頭發微濕,用張慕陽給她的護腕綁在腦後,略有一絲淩亂,雪白的臉頰襯着嘴唇那一抹淡淡嫣紅。

“寧凝是不記錯日子了?今天不是來看發榜的。”她一個朋友目瞪口呆地道。話說回來,即使發榜她也不至于穿這麽素啊。

張慕陽和其他人一樣愣在那兒,好半天沒說話,馮寧凝笑道:“怎麽着,穿這樣不能來?”

她看似随意地朝張慕陽投去一瞥,他一呆,然後臉突然一紅,讷讷地說:“啊、那什麽、你看起來好像普通女孩兒……”

這純屬廢話,而且是沒禮沒貌的廢話,張慕陽反應過來,恨不能咬掉舌頭,馮寧凝無奈怒道:“得啦,倍兒倒黴!誰提跟誰急!路上遇到車禍,衣服全弄髒了,只能借兩件頂頂。”

張慕陽吓一跳,隔了兩個人的距離突然大喊:“你沒受傷吧?”把那兩個人吓一跳。

她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沒好聲氣道:“出車禍的不是我,衣服是送傷者去醫院時弄髒的,這身是護士湊給我的,你有眼睛不會自己看?”說着說着,聲調沒出息地柔和了。

他松口氣,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小聲嘀咕:“難怪感覺舒服多了,不紮人……”

聽得馮寧凝無語凝噎,突然腦中閃過一念,難道他方才說的“好像普通女孩兒”是指她這副樣子……變得容易親近了的意思?

“傻瓜。”馮寧凝沒好氣說。

“傻瓜……”數年後,她坐在清冷的晨曦中,對着那根護腕,喃喃自語着當時一樣的話。此時此刻,才覺恍然,今年不得許,來年若可償?今年又今年,不經意,便已壘成了經年。

×××

班裏組織秋游的目的地是蘇州園林。

誰叫兩個地方離得近,大學生秋游不敢去太遠,本地沒什麽玩的,蘇州就成了首選。

眼下雖已臨近入冬,卻是個晴天,氣溫十度,穿厚一些并不覺得冷,運動一下甚至還會出汗。

中午有一段自由活動的時間,其實是自由覓食,林筝和馮寧凝填飽了肚子,手牽着手閑晃,正走得口幹舌燥,從一條窄巷巷口經過時,一陣柔和清風突然自深巷中徐徐吹來,馮寧凝下意識駐足貪涼,就在幾秒鐘的不經意間,她發現了那塊寫着“蘇州十指春風繡品紀念館”的木牌。

這是一條很窄的巷子,也就一米多寬。巷中遍布民居,随處可見斑斑鏽跡的搪瓷臉盆裝着土,裏面種大蔥。瓦房屋頂掏了個洞,巨大的梧桐樹從裏面探出來,茁壯參天。馮寧凝仰起頭,屋檐與屋檐之間,那一道窄天藍得沁心,她伸手在青磚牆上撫過,指尖傳來令人戰栗的、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冰冷涼意。

就在兩人習慣了這一片江南民居風光,一扇對開的別致木門映入眼簾,小小一片,上部镂刻松鶴蓮花,下有兩塊對稱的青石門墩,門上還懸着珠簾。

門前一棵銀杏,樹冠剛剛開始轉黃。馮寧凝鬼使神差來到樹邊,擡手去撫,在樹幹的背面有一些凸凹的線條,她轉過去看一眼,如遭雷擊般怔住了。

曾經揀秋葉,賦字兩三行。今年不得許,來年若可償?

如今揀秋葉,白發烏衣廊。經年不得許,來生若可償。

那是用小刀刻上去的幾句詩行,銀杏生長了許多年,疤痕已有了模糊的跡象,馮寧凝不敢置信,指尖微微發顫,觸碰那些線條。

林筝已站在木門前,朝着門上懸垂的珠簾伸手一分,嘩啦啦的珠子相碰聲像下雨一樣。

她問馮寧凝:“怎麽了,不進來嗎?”

“不、我……就來。”馮寧凝又深深看了幾眼銀杏樹幹,搖搖頭,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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