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雄獸,雌獸與小幼崽

那日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讓郁延更加深刻地意識到,離開這裏迫在眉睫——再不走,連思維都要被野獸同化了!

逃跑計劃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他也沒什麽可準備的,只要想辦法盡可能長久地支開阿吼就好。

“我想吃那種,有點甜的肉。肉質緊實,很有嚼勁的。”他向寧寧比劃記憶中的味道,再讓寧寧傳遞給阿吼。

阿吼每次給他帶這種動物,都會出去很久。不難猜測,這種生物生活在諾厄星的另一端,應當是沙漠中的生物,捕獵一次很耗時。

他不确定自己講這話時是不是語氣僞裝得不太好,因為阿吼聽了,竟然第一反應是把他卷到面前,用鼻子蹭了蹭。

郁延瑟縮了一下,又拍了拍它,反客為主地笑道:“怎麽,舍不得我?”

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柔聲道:“安心吧,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呀。”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

顯然阿吼對這樣的回答頗為滿意,把他放回幹草堆上,還多卷了一些草蓋在他身上,生怕嬌氣的人類凍着。

巨獸出發了,驚天動地的腳步聲消失在洞底。

随着時間的推移,阿吼走之前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愈發依依不舍,恨不能一步三回頭。

像出去捕獵的雄獸在和自己的雌獸告別。

郁延當然就是那個“雌獸”,留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說,還要照顧寧寧這個調皮的小幼崽。

……真是個笨蛋。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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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延向幼崽寧寧确認了三遍,阿吼确實離開以後,立即着手實施第二次出逃。

他對方位、路線有着超常的記憶,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回無須寧寧指路,他自己熟門熟路摸到岩壁藤蔓生長的方向。

人類将雪團子頂在頭上,等待着藤蔓電梯的傳送。

晃晃悠悠上升的過程中,和上回的心态很是不同。

離開這裏之後,就很難再見到阿吼了。

那個大笨蛋帶着獵物回來,發現空空如也的草垛,會是什麽心情呢。

……不對不對,他哪兒來多餘的精力共情別人。

連自己的前路和生死都未蔔。

郁延暗自發誓,等到治好眼睛,他一定會回來找這個大家夥。

雖然至今不知道對方長什麽樣子,好在,郁延非常相信自己的嗅覺記憶力。

想事情會讓時間變快,藤蔓不知不覺已經從身上松開了。

郁延踏上平臺,感覺到頭頂的寧寧不知為何緊張得直發抖,便将小家夥從頭頂摘下來,抱在懷裏,往洞口走去。

今天“鳥兒們”很安靜。安靜得仿佛不存在。

但郁延有了上一次的教訓,不會被蒙騙,依舊沒有下調警戒等級。

兩腳獸臂彎中的雪團子很是忐忑。

它總算明白為什麽從快到平臺開始自己就不太舒服,原來這些壞“鳥”早有準備,嚴陣以待,竟然在有組織有紀律地分批次對抗它的精神控制!

它們全是飲血茹毛的食肉猛禽,平時有嗷嗚坐鎮,不敢輕舉妄動,眼下嗷嗚去了外面,對鮮嫩的兩腳獸垂涎已久的這些家夥都想脫離它的壓制。

寧寧感到一陣一陣的眩暈。

它的精神控制能力是天生的,并不需要刻意去做什麽,比如想和兩腳獸對話,那就在腦海中想一想就行了;比如不希望那些壞家夥接近自己,也不用額外調動精神——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因此,在蠢蠢欲動的“鳥兒們”一批一批地想要沖破防線時,小家夥竟然不知該做什麽好了:它從來就不是攻擊型的呀!

郁延也明顯地感覺到雪團子抖得越來越厲害,已經不僅僅是因為心理上的恐懼,而是生理上的強烈不适。

他輕輕地撫摸着它(在看不見眼睛時其實不太能分清正反)的後背,快速思索着小東西若是真的出了問題,把它丢在這裏聽天由命,和冒着被人發現M級心靈感應生物的風險帶回母星,兩害相權取其輕——哪一頭,才是“輕”?

振翅的雜音重新響了起來。

郁延并不能看見在黑暗中睜開血紅雙眼的“鳥兒”,但對危險的直覺讓他渾身緊繃。

它們在他頭頂躁動地抖動着雙翼,有些甚至卡在脫離雪團子精神控制的幾秒鐘扭了扭頭,張開嘴,發出“喝、喝”如同陰笑的聲響。

又是一波對抗沖擊。

雪團子痛得一哆嗦。

它不知道該怎麽辦。加強控制,或者撤除,它都做不到,只能任愈演愈烈的現狀僵持。

“咛……”

小東西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了。

它與郁延的精神鏈接也在減弱,不僅沒法再用人類的語言溝通,它在他腦海中雪白的影像同樣時斷時續,像一盞不停閃爍着快要壞掉的古老燈泡。

郁延抱着它,有些後悔。

其實只要寧寧能幫他召喚來藤蔓就夠了,後面的他足以獨自應付。

不該帶它上來的。

大部分時間裏,郁延都是個事不關己的淡漠性子。

比如畢業那日,在去往船塢的路上看見沃格特·布魯斯和混混小弟們欺負女學員,也許換做室友會立刻路見不平英雄救美,但郁延不會。

他需要衡量一下會不會影響接下來的行程,或者會不會給自己惹禍上身——後者他經歷過很多次。

但這不代表他能眼睜睜看着他人被自己的行為所牽連。

往小了說,寧寧之前被阿吼所誤會和指責,往大了說,此刻遭遇的猛禽危機、和不久的将來要承受阿吼的遷怒——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郁延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欠我我亦不欠人的人生信條。

這樣的信條,在毛球球這兒被打破了。

小東西給了他離開洞底的契機,他絕不會抛下自己的救命恩人不管。

寧寧還是個幼崽,沒有學會如何調動能力,終于在猛禽們輪番的狡詐攻勢中昏了過去。

它的精神控制猶如一頂透明防護罩,将兩腳獸和自己同那些怪物隔離開來。

現在防護罩碎了,成千上萬的獵食者再無桎梏,怪叫着從岩壁頂端俯沖下來,撲向手無寸鐵的人類!

郁延蒼白、瘦削,在洞底呆了這麽久,衣不蔽體,不見天日,營養匮乏,更是一絲血色都沒有。

他給猛禽和沃格特·布魯斯留下的印象一樣,人畜無害,柔弱可欺。

但他從來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郁延沒有動。

他站在原地,靜靜感受着。

視力被削弱後,聽覺、嗅覺和其他感官反而更加靈敏。

沉沉黑暗中,風聲呼嘯着向他撲來,鳥鳴與岩壁的反射像一個清楚的四維定位圖,每一次碰撞都在給予他更清晰、更準确的坐标。

幾秒鐘,只需要幾秒鐘,無須寧寧的幫助,僅靠反射的聲音定位,他的腦海中已然明晰地呈現出洞口的景象。

他彎彎嘴角。

倒是要感謝這些嘎嘎亂叫的小鳥兒們了。

郁延扯下布料所剩無幾的上衣,把昏迷過去的雪團子包裹在裏面,像個小包袱那樣系在腰腹上,然後抽出那柄刀刃,赫然朝着第一只近身的怪物狠狠砍去!

怪鳥的外皮非常堅硬,像石頭,但人類的手勁更大,從張着尖牙的“鳥嘴”處生生将其劈成兩半!

它——某種程度而言,現在已經是“它們”了——依舊睜着猩紅的雙眼,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就動不了了,軟綿綿地從半空中掉下來,黏稠、腥臭的暗紅色血液淌了一地。

方才還争先恐後的鳥群忽然滞住了。

作戰對象的武力值有目共睹,它們忽然對自己先前的衡量産生了懷疑。

需要改變策略。

怪鳥們改變了隊形,也不再吱呀亂叫,而是齊齊地發出銳利的鳴叫、從低沉向着高昂轉變,刺激得人類耳鳴了起來。

……不對,不僅是耳鳴。

幾秒鐘的延遲之後,他明白了為什麽寧寧之前疼得直哆嗦。

聽得見的聲波是有直接的反饋的,讓他耳膜生疼;還有更多的、超出人耳接收頻段的聲波,仿佛那把揮出去的鋒利匕首,反向插進腦仁裏,狠狠撕扯着痛覺神經。

郁延痛得青筋直跳。

好在他經受過耐力訓練,拿刀的手依舊穩,也感覺不到肌肉的酸,化疼痛為力量,怪鳥的屍體像雨一樣落下來。

他身體仿佛分成了兩半,一半被動承受着音波的攻擊,一半靠着本能而不是思考去主動攻擊音波來源處。

血。

很多血。

他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怪鳥的,溫熱黏稠的液體從天而降,躲也躲不開,鐵鏽味塞滿了鼻腔。

那些怪鳥發現了他能夠通過聲音定位後很快便調整了戰略,來攻擊他的那些不再發聲,而另一些則亂吼着幹擾他的聽覺。

頭疼、耳鳴、面對數量過大群體的徒勞無功,還要護着懷中不清醒的小小毛球,再加上不知有多少處負傷,勢單力薄的人類體力迅速下降。

郁延只能通過聲音定位移動的物體,卻沒辦法躲避靜止的障礙物。

地上的碎石絆住他的同時,一只體型略小的怪鳥從他右側偷襲,鐵一樣硬的頭部狠狠撞上他的腿骨。

郁延吃痛地踉跄幾步,整個人向後栽去。

另一只怪鳥見此情形,趁機咬住他的小腿肚,它們一個二個體型不大,咬合力卻無比驚人,何止剜下一塊肉,簡直能直接咬碎他的骨頭!

劇痛猛然從脊椎竄上天靈蓋,霎時間冷汗浸透了他全身。

比起骨裂,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郁延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确在快速失血,不僅僅是傷口處往外流,而是那些怪鳥……在吸食他的血液。

郁延這才恍然明白過來,它們觊觎的不是肉,而是血!

這絕對不是普通的禽類,這到底是什麽?!

怪物們沒給他思考的時間,緊接着發起新一波攻勢。郁延甚至來不及調整呼吸,拖着快要無用的腿向後撤去。

哪裏有生機?

哪裏才是能出逃的道路?

“咛,咛——”

雪團子不知什麽時候重新蘇醒了,無比清晰的、比實際上晦暗的洞口明亮十倍的影像遽然通過投射閃現在郁延眼前。

他的心懸在嗓子眼,一步之遙,身後就是懸崖!

若不是寧寧及時叫住他,他倆早就雙雙墜落下去。

百餘米的岩壁,若郁延四肢健全,耳聰目明,徒手攀爬都能破學校的記錄。

但對于失明失血又傷痕累累的他來說,就是死路一條了。

疼痛到極致的表現就是麻木,他小腿的傷處已然快要分辨不出。

前面是源源不斷前赴後繼的怪鳥大軍,後面是懸崖,他殺敵和逃生能力同樣在衰退,怎麽選?

人類的血液有多麽香甜,讓有組織有紀律的怪物們漸漸亂了隊形。

它們不再去思考如何分工合作才能更有效的對抗,它們現在想的只有一親芳澤——嘗嘗那叫人食指大動的鮮血。

轉醒的寧寧試圖用精神力重新控制住怪鳥,但它比之前虛弱了許多,怪鳥們也早有防禦,收效甚微,僅能“定”住最近的那幾只,而在它們後面撲上來的,就沒有辦法了。

「對不起……」

寧寧小聲抽噎着。

「不能……幫你。」

郁延摸摸它的小腦袋。

這種時候,去談誰欠誰的,又有什麽意義呢。

用殺死許許多多同伴的代價,怪鳥們察覺到人類的工具是那柄閃着光的東西。于是,三只怪鳥分工合作,一只負責攻擊,另一只則用“喝喝”的陰叫聲擾亂注意力,最後一只則趁機叼走了小刀。

連武器都被剝奪了。

這下郁延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怪物們步步緊逼,再往後半步便是懸崖。

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四五只被鮮血香得昏了頭的怪鳥脫離隊伍,齊齊向着他飛來!

“吼——!!!”

高分貝的震怒聲倏然響徹山谷!

盡管音波就是怪鳥們攻擊的方式中的一種,可它們誰也沒有見識過如此龐大的能量。光是那地動山搖的一聲吼,便吓得昏過去了幾十只。

石塊被震得撲簌簌掉下來,幾只沒有來得及閃躲的被鋒利的邊緣攔腰斬斷。

……是它來了。

方才還全身心浸在戰鬥狀态中的郁延膝蓋一軟,差點摔下懸崖。

他看不見的。

但他能聽見。

巨獸終于展現出從不對他表露的殘暴的那一面,比平日裏憤怒百倍,宛若光子魚雷毫不留情朝敵方發射。

當日他想出逃被對方發現時的那一吼,跟眼下撕裂敵手的狂暴比起來,簡直溫柔得像哄孩子的小貓叫。

它在生氣。

郁延想。

是氣自己又想往外跑,還是氣這些怪鳥們呢。

郁延徹底放棄了抵抗,只是抱着寧寧,就算被垂死掙紮的怪鳥迎面撞上,也不再閃躲了。

就算被推下懸崖……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落空的。

「它」不會讓自己落空。

下墜的風聲在耳邊呼嘯。

當熟悉的、被尾巴卷上腰的觸感攀上來,比起劫後餘生,郁延心底最先浮現的,竟是一絲亂糟糟的、差點被僞裝起來的委屈。

怎麽……到現在才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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