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難道一生都要與野獸為伴
阿吼并沒有發怒,反而沉靜得有些吓人。
它把人類帶回洞底後,就一直伏在旁邊。
沒有動作,也沒有發出聲音,靜得像一座雕像。
郁延蜷縮在草垛上,體力的消耗、受傷和大量失血讓他大腦昏沉,更沒心思去哄那個生悶氣的大家夥。
即便周圍都**草的味道包裹着,還是隐約能聞見洞口屍堆的血腥味。
有多少怪鳥是死在了阿吼手中,又有多少是自己砍的。
不知道。
小刀丢了。
逃跑被發現了。
小腿在疼。
不喜歡血的味道。
慢慢恢複過來的寧寧在郁延和阿吼之間左蹦右跳,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瞅瞅那個,比當事人心急多了。
它當然試圖和阿吼解釋過,但只有自己在嘤咛,巨獸理都沒理。
雪團子蹦到兩腳獸身邊,想看看他的情況,然而兩腳獸同樣沒理睬,甚至不願像平時那樣撓撓它。
兩腳獸的狀态不太好。
精神世界裏的他,也在昏睡。
Advertisement
小家夥左右為難,不知該先顧哪邊比較好。
慌亂而無措,和每一個見了父母吵架的孩子的一樣。
郁延迷迷糊糊中,記起來之前胡思亂想出來的、關于雄獸、雌獸和幼崽的比喻。
自然界中,柔弱的、活不下來的幼崽,會被父母抛棄。
……那不聽話的雌獸大概也會被雄獸咬死吧。
阿吼會咬他麽?
阿吼之前有過別的雌獸麽?
他意識有些混亂,已經不太确定自己在想些什麽了。
但他确定的是,自己再這麽流血下去,會死。
母星可以輕易地做到截肢和斷肢再生的手術,這裏什麽都沒有。
怪鳥的口腔中也許是有毒的,那些毒素此刻或許已然深入五髒六腑。
如果阿吼願意咬斷他的腿,那麽幹草還剩用來做些簡易包紮,或許……
這麽想着,那種熟悉的、有點兒草藥味道的氣息近了。
經過不知道多久的冷戰,阿吼主動“投降”——起碼在郁延看來是這樣——大概明白他現在的狀态不能多移動,所以沒像往常那樣用尾巴卷起他來,而是湊過來。
鼻息噴在他受傷的腿上。
郁延忍不住顫了顫。
血腥味在大海中會引來興奮的鯊魚。
阿吼也會是同樣嗎?
養了這麽久的儲備糧,終于要擺盤端上桌了?
不過也逃不了。
葬身于阿吼腹中,總比被怪鳥碎。屍萬段要好。
郁延忽然就想開了,擡起手,摸到阿吼鼻子的方向,像往常安撫它一樣輕輕拍了拍:“抱歉。”
是在給它惹麻煩而道歉,還是因為自己“狼心狗肺”出逃而內疚呢?
出乎意料的是,阿吼并沒有咬他。
落在他傷口處的,那種溫熱的、潮濕的、仿佛帶着許許多多細小鈎子、大雨後荊棘一樣的觸感,是……?
郁延愣住了。
阿吼這是,在舔他?
郁延的第一反應是,原來它的舌頭像貓科動物一樣有倒刺的。
那麽它其實不是穿山甲嗎?
為什麽要舔自己?
是要準備開動了BY郁閻。嗎?
……不對。
寧寧在一旁發出了尖細的、代表着高興的叫聲,與此同時,郁延感覺到腿上的傷口正随着阿吼的舔舐緩緩愈合!
阿吼的唾液,竟然是有治療效果的?
這位薛定谔的超大穿山甲要是被母星發現了藥用價值,也許餘生就在實驗室、抽血和藥劑刺激中度過了吧。
難怪過去從來沒聽說過諾厄星上還有這麽個十項全能的家夥。
阿吼将他的小腿仔仔細細舔舐了一番。
唾液就像某種立竿見影的神藥,霸道地将斷掉的骨骼重新接上,綻開的皮肉再次縫合。
幹草味道的吐息離開了。
郁延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腿。
那些傷……只剩下表面淺淺一層疤了。
巨獸的舔舐,堪比母星上最高精尖的康複手術。
傷口的确在愈合。但痛覺依舊殘留。
到底哪一部分更像幻覺。
郁延用額頭碰了碰它的鼻子,低聲呢喃:“謝謝……”
他的傷好了大半,阿吼不再顧忌,尾巴纏上他的腰。
郁延除了道謝,還有沒說出來的。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你的思維,究竟到了什麽程度?
人尚且做不到無私地不求回報,更別提動物。
而阿吼不僅供他吃喝,為他取暖與守衛,現在還加以治療,甚至……
他無法否認,還有與世界最後一點聯系的心靈上的慰藉。
郁延感受着把巨獸把自己溫柔地圈進懷中,心情複雜。
你把我,究竟當成什麽?
你想要的,又是什麽?
這一次被發現以後,阿吼哪兒也不去了,留在洞底守着他。
食物的問題也不用擔心,每天都會有怪鳥抓來肉類和漿果送到洞底——沒錯,沒死掉的那些都成了阿吼的俘虜,完全聽從于它。
前一天還想殺了自己的怪物群,後一天成了卑躬屈膝的仆從。
這種感覺還挺微妙的。
郁延坦然享用之。
盡管巨獸沒有沖他表現出任何怒意,郁延知曉,他們之間的“信任”已經破碎了。
郁延昏聩而麻木地想着,難道自己的一生,都要與野獸為伴了嗎?
他忽略了心底的小小聲音——如果當真如此,又有何不可呢。
郁延告誡自己,要用盡所有辦法,再次找到機會逃出去。
他清楚地認識到不對勁。
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的。
長久的不見天日與飲血茹毛,沒有期限的囚※。禁、看押與豢養,讓他對野獸産生了病态的依戀。
再這樣下去,哪天他被自我洗腦成“愛上”阿吼也說不定。
萬一真的自願做它的雌獸——
……他要想辦法回到人類文明世界。
就是死,也要以人類的身份和認同感。
三天後,郁延腿上的傷徹底痊愈。
然而,新的問題卻是阿吼的唾液所無法醫治的:他發燒了。
也許是怪鳥的毒素在阿吼舔他之前就已經深入血液循環,總之,他在陰冷的洞底燙得像起了火,幹渴得要命,就算阿吼為他捎來水,也澆不滅渾身的燒灼感。
“吼……”
“咛?”
“嗷,嗷吼——”
“咛咛,咛!”
人類燒得昏昏沉沉,朦胧地聽見大家夥和小家夥在交談着什麽。
雪團子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擔心。
巨獸倒是很堅定。
阿吼這一次離開得非常輕巧,收斂起所有聲息,怕打擾到人類的休息。
盡管在他離開以後,郁延便睜開了眼。
“它要去哪裏?”他問寧寧。
他有點不确定自己咬字對不對。
「葉子。」
寧寧說。
“葉子?”
「你吃。好。」
高燒讓郁延的思維有些遲鈍,花了比平時更久的時間才明白了寧寧的意思。
阿吼應當是去給自己找治病的草藥了。
他自嘲地想,明明生長在四象限中最強大的第一帝國,卻淪落到需要用不知道什麽犄角旮旯裏的草藥來療傷的地步。
古母星藥神嘗百草九死一生,他能有那個運氣嗎?
但郁延很快意識到,這種草藥一定不會是常見的東西,不然阿吼不會拖到現在才去。
……将會有一段空窗期。
郁延在高燒中掙紮着讓意識清醒過來:這很有可能是他最好、也是最後一次逃出去的時機!
他揉了揉眼,盡管視力沒有恢複,這卻是長久以來使自己清醒的最佳辦法。
“咳……咳咳,那個葉子,遠嗎?”
寧寧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投射了一幅畫面。
紅色的,目之所及全是火紅的沙土。
是諾厄星的另一半。
在這樣看起來寸草不生的地方,竟然長着草藥?
郁延更加确信了,阿吼此次出行,耗時絕不會短。
他搖晃着從草垛上下來。
雪團子一愣,也跟着跳了下來。
它出現在他的精神世界。
「不走。」寧寧看出了他的想法,「嗷嗚,你,不走。」
“我回到我的家,咳、會好得更快。”他講話很慢,聲音也比平時微弱,“你希望我快點……咳咳……好起來嗎?”
這些咳嗽、斷續、大喘氣,都不是裝的。
郁延是真的感到全身無力。
雪團子睜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兩腳獸看起來情況非常不好。
如果嗷嗚的草,不能夠救他呢?
他回到自己的家,就會變好嗎?
它小小的腦袋進行着激烈的鬥争,到底怎樣才是對兩腳獸更好的選擇?
“來……”郁延有些站不穩,搖晃了一下,還是朝着寧寧的方向伸出手,“請你幫幫我,好嗎?”
“咛……”
小家夥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相信兩腳獸。
它跳進他張開的懷抱中,為他的第三次出逃點亮探照燈。
事不過三,郁延想,事不過三。
藤蔓帶着他們向上,這回郁延連抓住它的力氣都沒有了,完全把自己的重量倚靠在植物身上。
好在它們足夠有韌勁,載得動他。
他們再次來到平臺,這回沒有那麽多虎視眈眈的獵手了,餘下的怪鳥軍團藏在岩石與岩石的縫隙中,恨不得消失,盡力降低存在感,誰也不敢再挑釁這個被洞主庇護的人類。
一切都那麽順利。
郁延感覺得到,自己已經踏上之前從未涉足到的地盤,或許已經快要到洞外了。
他把寧寧從頭頂上摘下來(沒錯,雪團子好像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比他的懷抱更有吸引力,剛才才抱了沒多一會兒主動跳了上去),在精神世界中與它對話:“到這裏就好。謝謝你,你回去吧。”
即将逃離岩洞的振奮叫他連力氣都恢複了不少,吐字也恢複了往常的水準。
寧寧沒有立刻回答,仰起小臉望着他。
淚汪汪的,好像預感到了離別。
若它有小手的話,恐怕一邊抹眼淚一邊抱着他的褲腳不讓走了。
盡管郁延有些不忍心,但人生就是這樣,聚散常有時。
有相遇,分別也會到來。
寧寧這樣超過M級別的高等心靈感應者,是決不能出現在母星上的。
更何況,小家夥也沒必要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類離開熟悉的生長的環境,與最好的朋友。
說到它最好的朋友,郁延心髒顫了顫。
阿吼……
郁延勒令自己不要去想。
他長到二十三歲,很少會把軟弱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
可今天,此時此刻,為什麽會覺得舍不得?
他怎麽能對無止境的囚牢滋生出「不舍」這種軟弱無比的情緒?
郁延來不及對自己的異狀進行反刍,精神世界中的雪團子忽然瞪大了雙眼。
它的眼球幾乎透明,眼淚盛在裏面,翻滾起來像是小小的浪花。郁延能清晰地看見每一滴淚的形狀。
毛球球比人類的感官要敏銳得多,這意味着它聽見、或者感受到了什麽危機。
是……什麽?
很快,人耳也接收到了聲音的訊號。
那動靜震耳欲聾,天崩地裂,洞口震下碎石,寧寧發出一聲驚鳴,郁延憑借着它在精神世界表現出的朝向,抱着它就地一滾,離岩石砸下來的地方一步之遙。
——是阿吼又找來了嗎?
有那麽一瞬間,他的神經松弛,想着徹底放棄算了。
餘生若是和阿吼和小寧寧為伴,也沒什麽不好。
下一秒,他意識到那轟鳴聲盡管熟稔,卻并非來自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巨獸!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