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面是波光潋滟的水面,岸邊垂柳婀娜。船行至正中,便見一座高樓,四面懸水回廊,卻與岸邊不接,看去如懸在湖中的一座仙境寶島。
郗真站在船頭,慢慢靠近高樓。這是阮玉英的地方,名叫素沉水閣。工人們填湖造路在湖中心修建水閣,水閣修建完成後再将路拆除,過後看去渾然天成,真正巧奪天工。
水榭中,阮玉英斜倚在榻上,半阖着眼,墨發淩亂地披散在身上。他對面坐着幾個琴女,琴聲袅袅,清風徐來,吹起一片酒酣香濃。
郗真撩起帷幔進了水榭,道:“好精巧的水閣。”
阮玉英睜開眼,笑道:“郗公子就只看見了這精巧的水閣?”
郗真看向阮玉英,“還有椟匮中的寶珠。”
阮玉英一愣,忽然大笑出聲,道:“你真有趣,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郗真眉頭幾不可微的皺了一下,面上卻還帶着恰到好處的笑,道:“阮二公子,我想你知道我的來意。我也是個有誠意的人,只要你手裏有我想要的東西,你想要什麽都可以。”
阮玉英目光在郗真身上轉了個圈,折扇唰的一聲打開,笑道:“我愛美人,卻無搶占之心。”
郗真愣了愣,一下子尴尬起來。
都怪謝離,說些有的沒的,明明沒影的事,叫他說得跟真的似的,連帶自己也想岔了。
阮玉英看出了郗真的尴尬,道:“坐下來喝杯茶吧。”
郗真只好入座,道:“多謝。”
這一打岔,兩人之間的生疏之意也淡了很多。
郗真問道:“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想要争花令,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
“要求?”阮玉英撐着頭,“我想聽你講講九嶷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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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嶷山?”郗真皺眉,“問這個幹什麽?”
阮玉英嬉笑的神色漸漸收斂,道:“我當年差一點就去了九嶷山。”
郗真不解,一般來說,世家子成年後就可憑着世家蔭封入朝為官,只有資源不夠的旁支子弟才會送去九嶷山換資源。譬如宣雲懷,他對外自稱嫡脈,其實是庶子,宣家只有宣雲月一個嫡女。
“你雖不如你哥哥,可也是正經的阮氏嫡子,日後入朝也不費什麽勁,何必要去九嶷山呢?”
阮玉英斂眉,他捏着酒杯,指節幾乎泛白。
“我不欲與世家同流合污。”
郗真聽罷,一下子愣住。錦衣玉食養出來的世家公子,竟然說不欲與世家同流合污?
阮玉英望向湖邊,“平康四年,太原大旱,百姓顆粒無收,賣兒賣女者衆,易子而食者屢見不鮮。那年我六歲,外出歸家,看見門房小厮拎着一只雞逗弄門外的野狗。一個幼童餓得面黃肌瘦,上來搶奪燒雞,被野狗活活咬死。”
“他就躺在門前的臺階上,污血流的到處都是。門房說晦氣,蓋了張破麻布,将人拖出去了。”阮玉英道:“你說這是為什麽,有的人生來錦衣玉食,仆從成群,有的人生來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阮玉英看向郗真,“世家不是沒有糧食,倉房裏的谷子多得生蟲子,金銀扔進水裏,绫羅踩在腳下,即便如此,他們都不願意拿出一星半點去給那些終日勞苦的百姓。”
郗真啞然,說不出話,他也幹過作踐绫羅的事情,也是這些世家中的一個。
“為此,我欲求學九嶷山。”
阮玉英忽然停了下來,沉默是戛然而止的故事結局,“可惜,我哥哥不允許。”
為了補償他,阮同光命人建造了素沉水閣。可這樣耗費人力建造的高樓,對于阮玉英來說,更像一個警告意味的牢籠。
一瞬間,阮玉英眼中的壯志全部散去,他躺在錦屏繡帳之間,又變成了那個紙醉金迷的纨绔子弟。
郗真沉吟片刻, “這就是為何,你一個少年天才,長大後卻變成了泯然衆人的模樣。”
他無力反抗家族的擺布,所以只好放浪形骸,不肯為家族出力。
“什麽少年天才,沽名釣譽罷了。”阮玉英玩世不恭地笑道:“我家只有一個天才,那就是我的哥哥。我無論如何也比不過他,索性做個纨绔好了。”
這話半真半假,卻把阮玉英的痛苦與無奈藏得很好。
郗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有個師兄,也是處處壓我一頭。”
阮玉英擡眼看向郗真,眼裏帶了幾分興味。
“他......”郗真斟酌了很久,想不出該怎麽形容謝離,“他很厲害,也很讨厭。”
郗真看着茶杯中飄浮的幾片葉子,“小時候所有人都願意陪我玩,只有他,冷着一張臉。我想着,讨好讨好他吧。可是他卻覺得,我不過是仗着一張讨喜的臉,一直到現在,都很看不上我。”
郗真說着,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阮玉英勸道:“他既如此難相處,你也不必在他身上多費心思。”
郗真沉默了,良久之後,他輕輕嘆了一聲,道:“其實九嶷山沒什麽好的,人很多,夫子很嚴厲。也別指望有什麽同門情誼,大家在山上還能過得去,下了山,就都是敵人。”
他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也不知道山主怎麽想的,明明日後都是要撕破臉的,偏偏又要将人放在一起養大。”
阮玉英察覺到了郗真低沉下來的情緒,道:“聽你話中的意思,你好像很不願意與你這位師兄為敵?”
郗真沒有回答,只摸了摸脖子。為了遮擋脖子上的痕跡,他今日穿的是件立領長袍,微微挺括的領子磨得他難受。
他看向阮玉英,轉了話題,道:“阮公子,如果你想聽九嶷山的事,可以随時來找我。但是争花令對我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拿到它。”
阮玉英沉吟片刻,從袖中掏出一塊令牌,道:“其實,這塊令牌于我并沒有用處。只是我哥哥見我向往九嶷山,所以尋來給我解悶的東西,你若要,就拿去吧。”
郗真喜出望外,眉眼都生動了起來。
“且慢。”突然而來的一道聲音打斷了他們,郗真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錦袍男子與謝離一同走上水榭。那男子與阮玉英長得一模一樣,卻是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阮玉英風流,這個人卻周身上下規規矩矩的,再沉穩不過。
阮玉英起身,拱手行禮道:“哥哥。”
這就是阮玉英的同胞兄長,阮同光。
“你的那枚令牌,我有用處。”阮同光道。
阮玉英面色為難,“可我剛剛答應,要将令牌送與郗公子。”
阮同光看向郗真,郗真卻死死盯着自己身邊的謝離。
阮同光沉吟片刻,道:“呂梁的礦山可以開采了,父親有意讓你督辦此事?”
阮玉英十分驚訝,“陛下不是派人接管了礦山嗎?”
“多虧了謝公子獻計,”阮同光道:“陛下雖未歸還礦山,但仍命我等開采,承諾十中之三歸我們所有。”
阮同光看向自己的胞弟,“開礦是大事,稍有不甚便會造成礦工傷亡。你總說要為生民立命,就從恩澤那些礦工開始吧。”
這是個讓阮玉英無法拒絕的條件,他為難地看向郗真。郗真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道:“無妨。”
阮玉英便将争花令給了阮同光,随後他向郗真一揖到底,“他日若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郗公子只管開口。”
郗真勉強扯了扯嘴角,道:“客氣了。”
說罷,郗真不願多留,幾乎是立刻就起身離開了。
謝離拿過令牌,跟着也離開了。
湖岸邊楊柳依依,卻吹不散郗真心中的怒火。謝離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始終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忽然,郗真停下了。他轉過身,冷冷地看着謝離,沖天的怒火在他眉眼之間綻開盛極的豔色,“你還跟着我幹什麽?”
謝離出塵的一雙眉眼仍舊很平靜,他問道:“你不想要令牌了?”
郗真冷笑一聲,“我要你就會給我?”
“當然。”謝離很幹脆。
郗真微微愣了一下,謝離走到他面前,将令牌遞給他。
郗真沒有接,神色冷淡,問道:“這算什麽?昨晚的嫖資嗎?”
謝離眉頭微皺,“別這麽說。”
郗真哼了一聲。
謝離拿起郗真的手,将令牌放到他手中。
“我聽到你說的話了。”謝離道。
郗真依舊冷淡,“我說什麽了?”
“你說我厲害,還說我讨厭。”謝離看着郗真,深邃的眼中倒映着一抹紅色的影子。
郗真微愣,道:“你本來就讨厭。”
謝離眉間的霜雪似乎一下子化開了,變成無奈的缱绻。
“對不起。”謝離低聲道:“我不該那樣說你。”
郗真的手還在謝離手中,令牌硌着手掌,像是硌在心上,又酸又疼。
他真委屈,平白被謝離罵了一頓,還折騰了一整晚。眼見争花令到手,卻又被謝離搶走了。他看着眼前的謝離,恨不得把世上最惡毒最難聽的話都堆在謝離身上。可他到底只是抿着嘴,嗔怒地看着謝離。
“我從來不否認你的能力,”謝離撫上郗真的眉眼,細數自己的罪過,“是我不好,是我多疑,是我患得患失。”
他溫柔地,甚至懇求地看着郗真,“真兒,原諒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