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院中的空地上,四面青松蒼翠。和尚們坐在蒲團上,聚在一起念經,道士舉着幡和鈴四處走來走去。正中一個大香爐,裏頭燒着手臂粗的香,嗆人的檀香彌漫在整個庭院上空。

屋檐下放着一個檀木圈椅,郗真一身黑色紗衣,坐在圈椅裏。他撐着頭,姿容優雅而閑散,手上的戒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郗真有些心不在焉,他回想起前夜,謝離的瘋狂恨不得将他拖進欲海裏淹死。可醒來之後,身邊卻空無一人,若非郗真身上的那些痕跡,他真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場噩夢。

是噩夢嗎?還是春夢呢?

眼前的群魔亂舞攪得郗真頭疼,他起身,徑自回了屋子。郗水見狀,便上前跟在郗真身邊,道:“少主,您又不舒服了?”

郗真搖頭,他回頭看了眼,道:“我看這些人大多都是騙子吧。”

郗水頓了頓,道:“這已是各地有名的術士了,了然大師還是金山寺的住持大師,京城中的人都說金山寺靈驗。”

郗真想了想,道:“請了然大師在寺中供奉一盞長明燈,其餘的人,都打發他們走吧。”

郗水應道:“是。”

郗山從回廊那邊過來,道:“少主,東宮下了帖子,請少主去東宮賞花。”

郗真停下腳步,眼眉微挑,“賞花?”

郗山點點頭,道:“我奉少主之命向東宮送回禮,正巧碰上太子殿下有空,他見了我,又說請少主明日到東宮賞花。”

郗真看向郗山,“你見到太子的真容了?”

“這倒沒有,”郗山道:“太子殿下還是隔着屏風見人。不過,我從東宮聽到了些傳聞。當年陛下起事,為保獨子安全,于是将他藏匿了起來。這一藏就藏了十多年,直到後來陛下即位,衆人才知道還有這麽一位太子。如今太子殿下深居簡出,是因為各大世家虎視眈眈。不要說咱們,就連前朝的很多大臣都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

郗水道:“雖說現在太子殿下沒有母家的支持,可是陛下愛重,貴妃疼寵,便是以後陛下有了別的皇子,地位也未必能越過他去。”

郗水與郗山一同看向郗真,他們知道上次郗真自東宮回來之後心情變得很差,但是重明太子畢竟是重明太子,便是他有讓郗真不痛快的地方,郗真也不得不忍。

郗真沉吟片刻,道:“去準備準備,明日入東宮。”

郗山與郗水稱是。

郗真回房去了,郗山看着郗真的背影,問郗水道:“驅鬼的事情怎麽樣了?”

郗水搖搖頭,“少主叫打發那些人走。”

郗山道:“那也罷了,那些人看着也不像是有真材實料的。若是現在方便,真應該請族中祭司給少主賜福。”

這話提醒了郗水,道:“你哪裏是不是有個祭司賜下的荷包?”

郗山道:“那是招桃花的,不能驅鬼吧。”

“說不定有用呢!”郗水将荷包從郗山身上搶過來,打算一會兒放到郗真房裏。

東宮的賞花宴,并不只請了郗真一個。重明太子宴請世家子弟,京中有名有姓的年輕一代都來了,只是郗真是唯一一個被迎往後殿的。

時日風和日麗,郗真随着湯致一起走進東宮,後殿山石林立,流水潺潺。溪水越來越寬闊,水面上朵朵睡蓮,清麗脫俗。回廊上擺着數十盆海棠芍藥,間或摻雜着茉莉百合。

郗真走到一座薔薇架邊,流水潺潺從下頭走過。郗真站定,看着薔薇花瓣落下來,打着旋随流水去了。

“郗公子覺得孤這花宴怎麽樣?”薔薇架後面,立着一個人影。那人一身玄色長袍,上繡織金雲紋,華貴非常。

“花團錦簇,美不勝收。”郗真這兩句話說得真心實意。

他擡頭,想要透過薔薇架看見那人的面容,但是層層疊疊的薔薇葉子将人擋了個嚴實,只模糊地看到一個長身玉立的輪廓。

重明太子笑了笑,問道:“孤先前說的事情,郗公子考慮的怎麽樣了?”

郗真斂眉,道:“殿下莫要說笑了。”

“孤沒有說笑。”重明太子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身上。

郗真面色自若,道:“在我這裏,殿下就是在說笑。”

重明太子的目光裏有了些別的意味,郗真覺得,不像是在生氣。

“孤這裏花團錦簇,郗公子何以穿得如此素淨?”重明太子忽然轉了話頭,道:“不知道的,還以為郗公子家裏出了什麽事,為誰披麻戴孝呢。”

郗真今日穿着一件茶褐色的長衫,依舊是偏沉的顏色,一點花紋都沒有。重明太子這話,任誰聽了,都以為在詛咒郗真家裏人。

郗真眉頭皺起,語氣很差,“我家裏人好得很,不勞太子殿下費心。”

重明太子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既如此,換掉你身上的衣裳吧,孤看着礙眼。”

郗真抿了抿嘴,心裏嫌重明太子多事,道:“回去就換。”

“就在這兒換,”重明太子話中有不容拒絕的威勢,“東宮不缺你一身衣裳。”

郗真的臉徹底冷了下來,道:“太子殿下,莫要欺人太甚!”

重明太子低下頭,撫了撫衣袖,道:“你若換上孤為你準備的衣服,孤便上書,封你為太子賓客。”

郗真一愣,太子賓客乃東宮屬官,位居三品,掌侍從規谏,贊相禮儀,身份清貴,地位尊崇。

重明太子好整以暇地看着郗真,道:“只是換件衣服。”

郗真沉思不語,對于他來說,這是個不虧本的買賣。只是換件衣服而已,便是重明太子有意為難,與三品官職來說,也算不得什麽。

郗真不懂談判,他以為換身衣裳就能得到三品官職,可他不懂,這是願意交換自己的标志。對于重明太子來說,三品官職,就是能讓郗真妥協的價格了。

他一向如此,謝離想,當年願意用幾句甜言蜜語換争花日的第一,如今也會同意這樁買賣。

他哪裏知道這之後的代價會有多大。

宣雲懷在東宮正殿裏坐了有一會兒了,重明太子設宴請這些世家公子們賞花,自己卻姍姍來遲。

上首一座屏風,掩去了重明太子的面容,只能看見垂在他腳邊的柔順光華的錦緞。宣雲懷打起精神,同其他的貴族子弟一起向太子問安。

重明太子雖然冷淡,但總算知禮,并不刻意使人難堪,衆人一替一句的說話,氣氛竟然還算融洽。

外頭陽光金燦燦的,各色鮮花在日光下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嬌嫩的枝葉。有人緩步走進殿中,日光給他周身渡上一層金邊,他一身紅衣,面色漸漸顯露人前。霎時間,百花黯然失色。

郗真走到近前,拱手向重明太子行禮。

重明太子的目光凝在郗真身上,半晌才道:“入座吧。”

郗真便在重明太子下首入座,話題繼續,衆人的目光卻時不時地落在郗真身上。

“宣家主,”重明太子忽然開口,問道:“好看嗎?”

宣雲懷一個激靈,立刻收回目光,道:“微臣失禮了。”

郗真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同人應酬總是很累,何況還有一個捉摸不定的重明太子。

郗真回到院子,擡眼就看見院中一個大香爐,他吓了一跳,道:“這東西怎麽還沒收起來?”

郗水道:“這是金山寺上百年的大香爐了,放咱們院子裏鎮鎮。”

郗真抿了抿嘴,到底沒說什麽。繞過香爐,房門口也被人挂上了一個八卦盤,兩邊窗戶上還貼着黃紙朱砂寫的符。

郗水又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說不定會有用的。”

郗真沒說話,推門進屋,一眼看見正堂中放着一座白玉觀音,面前插着三炷香,香氣袅袅。

郗真一口氣沒上來,幾乎要氣死。

“別的也就算了,這個真不能動。”郗水苦口婆心,“這是祭司送來的白玉觀音,頭回上香的時候用的是咱們蜀地的香,莫說惡鬼了,便是神仙見了也得退避三舍。”

郗真看了那白玉觀音兩眼,無奈地擺擺手,讓郗水下去了。

夜色漸深,郗真沐浴完,穿着單薄的廣袖大衫從屏風後面出去。他攏起長發,躺進搖椅裏,随手拿了本書翻看。

桌上的燈燭忽然無風自動,郗真立刻察覺到了,他合起書,房間裏裏外外都轉了一圈,最後停在白玉觀音前。

白玉觀音面容慈悲,寶相莊嚴,越是眉眼低垂,越是悲天憫人。郗真看着這菩薩像,不知怎麽,想起了謝離。

謝離其實是個冷漠的人,但他有時候低垂着眉眼,無端便有一種悲天憫人之感。

郗真一個晃神,房間裏的燈燭漸次滅掉,轉眼便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郗真身體僵硬了,不出所料,一雙微涼的手落在他肩上,明明是輕飄飄的,偏偏叫郗真覺得重如萬鈞。

“你穿紅色衣裳真漂亮,”謝離在他耳邊低聲道:“像是誰家的新嫁娘。”

郗真勉強笑了笑,道:“是嗎。”

“是啊,”謝離手掌自後頸撫上他的臉頰,“誰家守孝穿紅衣裳?只有新娘子才穿紅衣裳呢。”

他果然是興師問罪來了。郗真想,還好我早有準備。

他清了清嗓子,道:“我,我也是頭回給人守孝,有顧不到的地方不是很正常?”

謝離冷眼看着郗真狡辯,道:“那好啊,我就把規矩給你說清楚。”

郗真閉上了嘴,聽着謝離給他立規矩。

不許同人調笑,不許在別的地方寬衣解帶,不許再沒有侍從跟随的情況下跟別人見面,不許和不相幹的男人說話,女人也不行。謝離一條一條給郗真說,恨不得郗真出門都得蒙着面紗。

郗真一邊聽一邊跑神,心想,原來給人做妻子這麽慘的呀。

作者有話說:

謝離:是給鬼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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