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色如一頭蟄伏的野獸, 靜靜卧在城市一角。只月光傾瀉,偶爾可見城市一點輪廓。
傅明洲立在鵝卵石小路上,淡漠的眸子低垂。
男人雙眉稍攏, 眼前好像聚攏了層層白霧,謎底藏在白霧之中。
顧珩的言語撥開一角,卻只是窺探一二, 望不見全貌。
宴會在即, 顧珩作為主人, 自然不能遲到。
和傅明洲颔首, 轉身先行一步。
三三兩兩傭人盡數散去, 只餘之前為傅明洲引路的, 彎腰欠身:“傅先生,這邊請。”
別院坐落于夜色中, 皎潔的月光在屋檐上灑下細細光輝。
尚未踏進屋,門廊下忽的闖出一抹熟悉身影。
“傅……小叔。”
外人看着, 傅硯心裏再不滿,也不會直呼傅明洲的名字,束手束腳站在原地, 別扭喊了一聲。
視線卻一直往後張望。
暗沉夜色彌漫在傅明洲身後,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終于迎來舒緩一刻。
傅硯無聲松口氣,唇角的笑意多了兩分真誠。
“你怎麽才來, 等你好久了。”
提前做了功課,傭人自然知曉兩人的關系, 得到傅明洲眼神授意後,傭人心領神會, 輕手輕腳離開。
這個點, 賓客大多聚集在前廳。
喧嚣的笑聲從屋內傳來, 和門口的靜默形成鮮明反差。
沒了外人在,傅硯也沒了演戲的必要,尊重長輩的外皮褪下,傅硯眼神流露出幾分輕蔑。
明知故問:“小叔一個人來的嗎,怎麽連一個女伴都沒有?”
目無尊長,蠢得無可救藥。
傅明洲眸色漸沉,實在想不出溫以穗看上傅硯哪點,總不會是這個空空如也的腦袋。
傅硯往前半步,壓低聲音輕笑。
“穗穗沒和你一起嗎,我還以為小叔那麽有信心,這次過來也會将小嬸嬸一起帶來。”
“小叔可能和穗穗相處時間太短,不知道穗穗以前有多喜歡我。”
傅硯如數家珍,一點一點細數溫以穗過往對自己的珍重,添油加醋了一番。
傅明洲無意在傅硯身上浪費時間,只懶懶挑起眼皮,往傅硯身後望去。
輕言一句:“林小姐。”
瞬間,前一秒還在喋喋不休,挖苦傅明洲肯定追不到人的傅硯,突然像是發條卡住的機器。
瞪圓了雙目,僵硬着腦袋往後瞧:“林菡你怎麽……”
尾音消失在夜色中。
門廊下空空如也,一陣晚風吹過,像是一巴掌無聲打在傅硯臉上。
只一秒,傅硯立刻知道是傅明洲戲耍自己的把戲,他憤憤咬牙,尚未等他将怒火發洩出來。
傅明洲已然不耐煩從他身邊越過。
賓客盈門,相貌出衆的人,永遠是焦點所在。
除卻宴會的主人顧珩,傅明洲剛踏進前廳,立刻引起一陣小騷動。
前來搭讪的人絡繹不絕,其中有一半,是奔着傅太太的位置而去的。
有人試探:“傅先生在國外這麽多年,就沒想過安家,穩定下來?”
無心的一句話,本也不想會得到傅明洲正面的回答。
出乎意料,傅明洲遙遙舉起香槟:“想過。”
聲音雲淡風輕,半點也不将随自己進屋、現在還在氣惱瞪着自己的傅硯放在眼裏。
有人驚呼:“那這是……好事将近了?”
傅明洲笑笑,眉眼難得漫上溫柔:“只要她點頭。”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先前還蠢蠢欲動的夫人小姐,此時重心全在傅明洲的心上人身上。
可惜傅明洲并不想多說,視線在人群中逡巡一周,擡腳往客人稀少的角落走去。
不曾想迎面會和一個毛躁女傭撞上。
“對對對對不起。”
赴宴客人身份尊貴,女傭急紅了眼,雖然及時端穩托盤,然而杯中紅酒還是不小心濺到傅明洲衣襟。
“更衣室在二樓,要不我……”
“不用,我自己上去。”傅明洲淡聲。
女傭連聲道歉,轉身時還被管家教訓一通:“怎麽做事的,托盤給我,要不是溫小姐那裏……”
……溫小姐。
擡起的腳忽然頓住,再往下瞧,女傭早就消失在擁擠人群中。
傅明洲收回目光,低頭給司機發了消息。
幸好車上還有西服備用,不至于失禮。
……
宴會即将開始,溫以穗卻忽然被腰身大了一寸的禮服束住手腳。
先前管家過來要尺寸,溫以穗偷懶,報了上月的數據。
不想最近天熱,清瘦些許,裙子竟也不合身。
長裙繁瑣,做工複雜,華麗裙擺上還鑲嵌着細鑽,在光下熠熠生輝。
這會找設計師修改,顯然時間不充裕,傭人見狀,自告奮勇。
“小姐先在這邊等我,我回房間取針線盒。”
溫以穗點頭應允。
別院的更衣室在二樓,隔着一扇玻璃花窗,隐約可見樓下的蟲鳴蟬叫。
樹影婆娑,矮幾上還有顧珩剛送過來的繡球花。
精美素淨的繡球花盛在玻璃水缸內,随着水波漣漪蕩漾。
溫以穗懶散倚靠躺椅之中,任由柔軟靠墊攏住自己。
更衣室只留了一盞複古流蘇落地燈,昏黃光影透過燈罩,柔和落在女孩身上。
興許針線盒不常用到,傭人多花了時間。
昏昏欲睡之際,終于等來敲門聲。
“進來。”
雙眸閉着,素白手指在額角輕按,溫以穗膝上蓋了一張舒适毛毯,只聞腳步聲漸近。
身側的落地窗好像是巨幅油畫框,溫以穗便是畫中最奪人眼球的主人公。
輕薄的窗紗随風揚起,又緩緩蕩下。
彌漫在自己眼前的白霧層層撥開,露出最後的廬山真面目。
……溫以穗。
重重謎底驟然揭曉,傅明洲一步一步,緩緩朝躺椅上的人影走去。
先前的謎團終于有了解釋。
女孩素白的柔荑懸于半空,在夜色中越發顯得通透白淨。
黑影漸漸伏于女孩身旁。
躺椅上的女孩總算舍得睜眼,影子近在咫尺,模糊輪廓緩慢變得清晰。
溫以穗朦胧睜眼,語調慵懶散漫:“針線盒……傅明洲,怎麽是你?”
驚呼沖散了短暫的困倦。
倦意全無,只餘滿心滿眼的錯愕的驚訝。
宴請名單一早就送至溫以穗桌前,可惜她沒放在心上,草草翻了前面幾頁便作罷。
女孩眼中的愕然并未打斷傅明洲前進的步伐。
除卻推門入內的第一眼,傅明洲臉上幾乎沒有多餘的表情。
他稍稍傾身,将女孩所有的反應盡收眼中。
眉眼微挑,傅明洲眼中掠過幾分戲谑:“……要針線盒?”
其實更衣室就有現成的,只不過女傭用慣了自己那一套工具,所以才特地回房去取。
層層疊疊裙擺鋪散,透過薄紗,隐約可見底下一雙纖瘦嬌小的長腿。
“裙子不合身?”
傅明洲一眼道出裙子的缺陷不足。
溫以穗撇撇嘴。
連傅明洲都看出來了,那她更不可能穿着這一身下樓。
可惜這次新添置的裙子腰身都偏大,以前買的……
過季衣物,溫以穗自然不可能穿着出門。
思來想去,竟然只剩下改衣一個方法。
溫以穗洩氣塌肩。
餘光瞥見傅明洲的動作,溫以穗忽的僵直後背。
視線一瞬不瞬,停留在傅明洲靈活運轉的手指上。
男人十指修長,色澤偏白,像是上好的玉佩鎖扣。
紅線在他手中翻轉,不多時,光亮銀針出現在傅明洲指尖。
針頭尖銳,泛着盈盈白光。
“先別動。”低聲叮囑,傅明洲連眼皮都未曾擡過半分。
男人曲膝,半跪在溫以穗身側,白淨手指輕撚起裙子一端。
腰身多餘布料被傅明洲攥在手心,隔着一層輕盈薄紗,男人指尖的溫熱一點點傳至全身。
呼吸暫緩,溫以穗屏着氣,目光追随着上下翻轉的針線移動。
設計師上門量尺寸,現場親自改衣……這些溫以穗都親身經歷過。
然而唯獨現在……
唯獨現在,感覺是不一樣的。
相距不過數尺,溫以穗幾乎能數得清傅明洲低垂眼眸下斂着的纖長睫毛。
“在看什麽?”
驟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溫以穗所有的思緒,溫以穗做賊心虛,別過了臉。
她嘴硬:“誰看你了?”
傅明洲擡眸,面不改色:“那你臉紅什麽?”
傅明洲說得認真,一本正經。
溫以穗耳尖越發滾燙:“太熱了,不行嗎?”
“行。”
輕笑聲如同烈焰燃過耳尖,溫以穗只覺得臉更紅了。
腰間的圖案漸漸有了雛形,溫以穗低頭垂眉,眼中的錯愕不比剛才看見傅明洲少。
她轉移話題:“這是……玫瑰?”
“嗯。”
傅明洲手法娴熟專業。
不消片刻,嫣紅玫瑰綻放于白裙之上,真真正正的點睛之筆,一點也不突兀和奇怪。
溫以穗更好奇傅明洲在哪學的穿針引線。
傅家家大業大,富貴世家,傅明洲不像是會做手工活的人。
“留學學的。”傅明洲言簡意赅,“……好了。”
“這麽快。”
震驚的同時,溫以穗也随之站起身,前方牆上立着一面全身鏡。
轉動半圈,蕩起的裙擺簇擁着腰間的小玫瑰。
溫以穗心生歡喜,轉身回眸。
猝不及防,和一道黑沉沉的視線對上。
傅明洲就站在自己身後,女孩光着的雙腳險些踩上對方腳背。
氣息稍滞。
空氣中舞動的塵埃暫時停止了運轉,視線相接,溫以穗下意識往後退開半步。
身後即是鏡子,退無可退。
傅明洲垂首,灼熱氣息灑落在女孩頸間。
“顧珩手上的紅繩……是你送的?”
“對啊,你怎麽知道哥哥紅繩的……唔。”
尾音戛然而止。
傅明洲伸手,不由分說将人攬進懷裏。
呼吸交錯,傅明洲臉色沉了又沉。
“溫以穗,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是好人?”
紅繩的主人、顧珩的心上人、今晚宴會的主角,從始至終,都只有溫以穗一人。
先前顧珩看向自己意味深長的目光忽然有了解釋,傅明洲抿唇。
手臂力道驟然收緊,溫以穗被迫仰起頭,直視傅明洲的目光:“你……”
“那天在明季遇到你,不是路過。”
傅明洲倏地放緩聲音,“是因為知道你在那邊,所以我才去的。”
“拍賣會上和你競拍同一款胸針,也不是偶然,單純看不慣你給傅硯送禮物。”
“你……”溫以穗繃紅了臉,後槽牙咬緊。
“香水也一樣。”
傅明洲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慢悠悠補上後半句。
他輕哂。
“溫以穗,你真以為随便來一人,我都會幫她改衣嗎?”
傅明洲俯身靠近,男人骨節分明手指慢慢往上,最後落于溫以穗肩頭。
傅明洲幾乎是貼着女孩耳尖低語。
“只有傅太太、我傅明洲的妻子,才可以。”
光影倒映在溫以穗瞪大的眼眸。
女孩瞳孔緊縮,僵硬的脖頸在男人手心下不得動彈半分。
溫以穗聽過的告白如繁星之多完全數不清,然而“妻子”二字……卻是切切實實、頭一回聽見。
耳邊轟鳴一片。
院落內的蟲鳴蟬叫在此時好像和自己徹底割離,耳邊所聞,只有傅明洲低沉聲音。
心跳漏了半拍,耳尖泛紅的緋色還未消散,迅速彌漫。
門口一陣細碎的敲門聲打破了屋裏的僵局。
“小姐,針線盒我拿來了……”
“別進來。”
門轉開的前一秒,溫以穗忽的揚聲,阻止了女傭進一步的動作。
“我換了裙子,不用改了。”
溫以穗聲音淡淡,從更衣室傳出。
“那、那好。”女傭應聲退下,“我先走了,小姐有什麽需要,再喚我。”
門邊籠着的黑影漸漸褪去。
溫以穗說一不二,女傭不敢違背她的指令,輕手輕腳抱着針線盒移開。
臨近樓梯拐角,忽的撞見匆匆一人跑上樓,差點和女傭撞上。
司機連身抱歉:“不好意思,我來給傅先生送衣服,請問更衣室是往這裏走嗎?”
“對……”
反應慢半拍,女傭後知後覺,“傅先生在更衣室嗎,不可能啊,那裏只有我們家小姐。”
“怎麽不可能,傅先生給我發了消息的,說他的襯衫髒了……”
兩道聲音争相不下。
倏然,一道陰冷聲音從背後落下。
顧珩沉着一張臉,面無表情從拐角陰影走出。
“……你說誰的襯衫髒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