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空氣流速倏地放緩。

剛才喝下的熱水好似突然起了作用, 順着喉管往下,心口、四肢,直至蔓延全身。

紅暈延遲出現在臉上。

溫以穗喃喃張了張唇, 語言功能在這一刻像是失靈,只留下無盡的空白和茫然。

四目相對。

陸延似笑非笑的一張臉近在咫尺,唇角勾着笑, 漫不經心。

好似只是無心的一句。

拒絕的話也曾宣之于口, 陸延卻從不在意。一直恪守本分, 安于自己追求者的位置, 不曾逾越半分。

“陸延, 我……”

靜默的氣氛終于被打斷。

只是話音未落, 門口忽的響起一陣喧嚣,緊接着是你踩我我踩你、相互推搡的場面。

“我快看不見了。”

“等等, 陸延剛送什麽了?”

“綠色的,好像是……”

細碎聲響忽的被打斷, 陸延猝不及防拉開門。

光線肆無忌憚從過道溜進屋裏,連同門口的“疊羅漢”的盛況,也一并暴露在溫以穗眼皮底下。

溫以穗一時語塞:“你們……”

俞遠打頭陣, 第一個被推了出來,摸着後腦勺笑得傻氣:“溫老師,陸延剛剛給你送什麽了?”

一衆血氣方剛的小夥子, 每日八卦對象必有陸延的名字。

“他們說想學習學習。”亡羊補牢一般,俞遠慢悠悠補上一句。

溫以穗晃晃手中的保溫杯, 慷慨分享:“送了這個。”

“紅糖姜茶?可以啊陸延,百度上學的暖男寶典吧, 我看看還有什麽……熱水?”

看清杯中的清水, 俞遠不由瞪圓眼, 難以置信:“你剛才在樓下神神秘秘半天,就給溫老師準備了白開水?”

陸延聳肩:“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俞遠無語:“你還真是直男。”

天冷送熱水,身體不舒服送熱水,心情不好送熱水……

俞遠輕輕拍了下陸延的肩膀,千言萬語漫上心頭,挑挑揀揀最後只剩下一句:“任重而道遠吧你。”

決賽在即,陸延專注比賽,多餘的通告都往後推遲。

又一次收到造星傳媒的邀請,陸延的反應并不如之前那般激動。

上回自己被誣陷,真相尚未明朗,造星傳媒卻在第一時間和自己撇清了關系。

從那時陸延對對方的印象大打折扣。

殊不知,這次聯系自己的,是造星傳媒的創始人袁老,亦是目前國內最具影響力的舞蹈藝術家。

對方也親口解釋,上次的事是底下人自作主張,他已經将人開除。

俞遠得知後,大吃一驚:“真的是袁老本人聯系你的?”

“嗯。”陸延表情淡淡。

和袁老見面後,陸延罕見尋了俞遠下樓抽煙。

久違的尼古丁并不能緩解心上的憂愁,反倒增添了幾分憂慮沉重。

陸延心事重重,倚靠在門板上。

指尖猩紅閃現,火光在少年眉眼間躍動。眼瞳幽深晦暗,愁緒萬千。

俞遠從身後勾住陸延的脖子,勒緊又松開,神色激動:“茍富貴勿相忘!要不你現在給我簽幾個名,等你紅了我還能賣了賺錢!”

“滾蛋。”

“不對啊,這麽好的事你耷拉着一張臉幹什麽?”俞遠不解,樂呵樂呵,“總不會是猶豫要不要答應吧……不是,你真猶豫了?”

陸延緩緩吐出一口煙圈。

袁老這人,收學生講究的是眼緣和學生本人的靈氣。

水平可以提升,然而天賦和靈氣,卻是老天爺賦予的。

陸延小時候受過的并不算專業訓練,袁老的原話是,出國培訓三年,考核通過後,陸延将成為袁老的關門弟子。

俞遠讪讪張了張唇,一時之間明白了陸延的顧慮所在:“你是擔心……三年太久了嗎?”

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足以物是人非。

儲物間沉寂許久。

半晌,俞遠輕輕拍了拍陸延的肩膀:“陸延,你喜歡跳舞嗎?”

……

袁老和自己的對話內容只有俞遠知道。

就連溫以穗也在不知情人士的範圍內。

臨近比賽,陸延心事重重,一顆心惴惴。

溫以穗只當是比賽緊張,并未多想。

最後一聲蟬鳴響起,《蒙面舞者》終于迎來決賽之夜。

現場人煙鼎沸,觀衆的尖叫聲和吶喊混在一處,快要将天花板掀翻。

歡呼聲猶如潮湧,在耳邊翻滾。

影響決賽最後評分的是現場和網上投票,和導師個人觀感無關。

為了增添神秘性,幾位導師随意散落在觀衆席中。

陸延的粉絲遍地,溫以穗剛一落座,前前後後聽到的,都是有關陸延的言論。

幸而來之前做了簡單的易容,暫時無人認出溫以穗的身份。

直至——

“天,這是愛豆還是粉絲,怎麽長得那麽好看?”

“這個腿這個身高,得有一米九吧?”

“怎麽感覺有點像電視劇中的霸總,霸總也會追星嗎?”

“追星可能不會,但是陪女朋友應該有可能。”

短短數秒,身後的浮想聯翩盡數鑽進溫以穗的耳朵。

女孩紋絲不動,獨獨在聽見“女朋友”三個字時,耳尖輕輕動了動。

熟悉的沉香氣味自鼻腔蔓延,悄悄浸潤全身。

戴着口罩和鴨舌帽,從溫以穗的角度,隐約只能看見男人肩頸模糊的輪廓。

再往上,溫以穗猝不及防,撞上了傅明洲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胸腔的鼓動暫時延緩,耳邊的喧嚣逐漸褪去,最後只剩下男人一聲低笑。

只是輕輕彎唇,溫以穗卻透過那個小小的弧度,捕捉到傅明洲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

難得不是西裝革履,傅明洲着一件輕便舒适的克萊因藍襯衫,袖口稍往上露出兩三公分,恰好能看見手腕上的衤糀沉香木珠和昂貴腕表。

身側嘩鬧盡顯,溫以穗到嘴的言語盡數被淹沒,她下意識湊近傅明洲的方向。

“你怎麽坐在這?”

明明之前節目組留的,是葉茵的位置。

耳邊轟鳴聲陣陣,傅明洲稍稍擰眉,溫以穗明顯從對方表情中讀出“沒聽清”三個字。

她又往右挪了一挪。

女孩氣息極輕,幾乎是湊在傅明洲耳邊說話。

有人從身邊過道飛奔而過,恰好帶起一陣風。

溫以穗長發被吹起,絲絲縷縷拂過傅明洲的肩頸。

傅明洲呼吸一滞,氣息放緩。

他随之也偏頭。

兩人的距離只有寸許,呼吸相接,沉香味幾乎将她完全牢牢籠住。

溫以穗輕聲提醒:“這是葉茵的位置。”

“我知道。”

“那你還……”

“我剛和她換了。”

人頭攢動,隔着茫茫人海,溫以穗看見葉茵局促不安坐在vip坐席上,遙遙朝自己扯開一個腼腆笑容。

相顧無言。

沉香味漸濃,溫以穗後知後覺兩人距離極近,不動聲色往後退開半步。

燈光暗下,比賽正式揚風起航,進入白熱化階段。

強勁有力的鼓聲是鼓舞人心的吶喊,掌聲如雷,轟動全場。

時間緩緩流逝,終于,迎來陸延上場。

歡呼聲更上一層樓,鼎沸喧騰。

臺上少年一如既往的靈動輕盈,一身灰白長衫,好似真的幻化成曲中白鶴,振翅高飛,騰雲駕霧。

天青色的幕布灰蒙蒙,少年身影輕巧,輕而易舉奪走了所有人的視線。

場內瞬間寂靜,只餘目光在臺上停留。

一曲終,臺上燈光重新亮起,扮演白鶴的演員好似重回地面。

氣息尚未喘勻,耳邊忽的響起如雷掌聲。

胸腔鼓動,陸延站在臺上,視線肆無忌憚在人群中逡巡,最後落向某處。

他輕輕揚起唇角。

少年目光堅定淡然,張揚自信。

即使是到了最後的評分階段,陸延依舊從容不迫。

只在聽到自己名字被提起的那一刻,眼皮輕輕動了一動。

主持人故意拉長聲音,虛張聲勢,目光在臺下緩緩掃蕩一圈,方重新看向陸延。

“我現在想采訪下陸延,你覺得自己今天的表現怎樣……陸延,陸延?”

坐席上的人影好像堪堪回神,延緩數秒接過主持人遞來的話筒。

主持人一口标準的播音腔,笑容洋溢:“陸延剛剛是想到什麽好事了嗎?”

陸延不卑不亢:“嗯。”他偏頭笑了一笑,“在想晚上慶功宴吃什麽好?”

口氣狂妄,偏偏現場無人覺得他自大。

歡呼堙滅在笑聲中,主持人手上的金杯,最後還是落到了陸延手上。

主持人戲谑玩笑:“想好慶功宴吃什麽了嗎?”

“暫時沒想好。”陸延坦誠告知,“不過想好了要一起慶祝的人。”

全場靜默片刻,随後嘩然一片。

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伸長脖頸,視線在人海中逡巡,試圖尋找陸延要一起慶祝的對象。

“肯定是溫以穗,我家崽就是這麽專情!”

“該死的節目組,這個時候不該給我們看溫老師的現場反應嗎,鏡頭為什麽還沒換!溫老師到底坐哪裏了,怎麽都看不到!”

“嗚嗚嗚媽媽同意這門親事!!結婚,立刻給我結婚!!”

一衆的竊竊私語,溫以穗火速壓低帽檐,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擋得嚴嚴實實。

倏然,眼前黑影落下,随之而來的是傅明洲低沉醇厚的聲音。

“我不同意。”

溫以穗反應慢半拍,怔怔回望過去:“……嗯?”

傅明洲一字一頓:“不同意你們的親事。”

驟然安靜的一瞬,傅明洲的聲音好似放大許多倍。

心口漏掉半拍,溫以穗倏然瞪圓眼。

前前後後都在搜尋自己的身影,傅明洲這一聲……

有傅明洲的手掌擋在眼前,溫以穗還是下意識往裏躲了躲。

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和傅明洲交換位置的葉茵自然也聽見了周圍的言語。

她默默嘆口氣。

溫以穗就坐在傅明洲身邊,導演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将攝像頭往金.主爸爸臉上怼。

……

晚上的慶功宴導演一早就準備好,在演播廳。

攝像機時刻準備,記錄激動人心的一幕。

“蛋糕,蛋糕準備好了嗎?”

“到時陸延從那邊進場……”導演指導機位,左右張望,倏地發現了疑點。

“陸延呢,陸延在哪裏?有誰看見陸延嗎?”

演播廳上百個人,面面相觑。

随即叽裏呱啦的猜測從四面八方傳來。

“好像出去了。”

“對,我剛才還在電梯看見他了,會不會回宿舍了?”

七嘴八舌。

溫以穗也跟着張望,可惜一無所獲。

俞遠悄悄找上溫以穗,透露好兄弟可能去的地方。

“溫老師,陸延應該在儲物間。”

溫以穗對儲物間尚且還有印象:“他又偷偷跑去抽煙了,不是戒了嗎?”

“是戒了,但是最近他心情不太好。”

溫以穗直直盯着俞遠。

俞遠放輕聲音:“前不久,袁老找過陸延,希望他能出國培訓。”

俞遠打量着溫以穗的臉色,“培訓時間,三年。”

……

相較于演播廳的熱鬧喧嘩,過道顯然安靜不少。

頭頂燈影耀眼璀璨,右側是玻璃幕牆。

華燈初上,萬家燈火通明。

樓下樹影搖曳,朦胧夜色中,隐約瞧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腳步漸漸變緩,溫以穗頓足,湊近玻璃往下看。

青白色煙霧彌漫,陸延半張臉掩在煙霧之下,忽明忽暗。

下樓。

尚未靠近人,那根香煙已然被掐滅。

指尖猩紅不再,陸延煩躁轉過身,猝不及防撞見一雙熟悉眸子。

“溫……溫老師?”

眉眼笑意化開,卻還融不掉濃濃愁緒。

記起溫以穗不喜歡煙味,陸延本能往後退開半步,“我身上煙味太重……”

“抽了多少?”

滿滿當當的煙盒如今變得幹癟,可想而知主人的煩心程度。

溫以穗嘆口氣,開門見山:“因為袁老的事?”

臉上表情變幻莫測,陸延僵滞一瞬,小聲罵了一句:“俞遠這個大嘴巴……”

“他不說,你難道還想瞞我?”

“那倒沒有。”陸延一口否認,“只是沒想好怎麽說。”

月明星稀,婆娑樹影落在地上,稀疏樹枝成了最好的裝飾畫。

陸延倚着樹幹,心煩意亂,下意識想要摸煙盒。

餘光瞥見溫以穗,讪讪放棄。

他目光淡淡:“之前俞遠問我,喜不喜歡舞蹈?”

陸延唇角勾起一個小笑弧。

一樣的問題,溫以穗兩年前也問過自己。

從小到大,學舞于陸延而言并不算樂事。

他厭惡客人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讨厭那些不懷好意“誇贊”自己柔韌性不錯的言論。

直至兩年前,在賭場陰差陽錯被溫以穗所救。

得知對方也是學的舞蹈,陸延第一次感激自己和溫以穗有所交集。

從那之後,他每一天都是在為登上舞臺努力。

想要再次見到溫以穗,也想讓她見到舞臺上的自己。

舞蹈于他,終于不再是讨客人歡心的營生,而是見到溫以穗的橋梁。

袁老的話,說不心動是假的。只有一點——

“我如果出國,是不是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陸延輕輕擡眸,視線在溫以穗臉上停留。

唇間苦澀,陸延眼眸低垂,悲哀傷感劃過眼底。

溫以穗其實拒絕過自己,可惜他一直不甘心,寧願守着追求者的身份也不肯離去。

溫以穗挽起唇角:“比起現在,陸延,我更喜歡在舞臺上的你。”

夜色安靜,明月高懸頭頂,點點星光點亮夜幕。

良久,陸延低聲一笑:“我知道的。”

先前告白被拒,陸延祈求溫以穗暫時不要喜歡他人,給自己追求的機會。

要求已經僭越,如今妄想成了空,也是正常。

他不可能做出讓溫以穗等自己三年的事。

“我知道的。”

又是低低的一聲重複,陸延揚起頭,視線和溫以穗對上。

那雙深黑眸子映着熠熠星辰,陸延彎唇,笑意淺淡:“等會我就給袁老回複。”

少年聳肩,緩解氣氛笑開,“情場失意,總該輪到我事業得意吧。說不定三年後我回國,還能當上你導師。”

“你還挺敢想?”

“怎麽不敢?”

兩人并行回慶功宴,陸延高高仰着頭,細數夜幕垂挂的明星。

“穗穗。”

“……嗯?”

“其實兩年前最後一次給你做了炒飯,我是故意給你加了蔥花的。”

前塵往事驟然變得清晰,溫以穗瞳孔微縮:“……為什麽?”

只是認識三天,對方會忘記自己的忌口也正常。

只是溫以穗不曾想到,陸延會是故意的。

她當時光是挑蔥花,就花了整整半小時。

“因為……”

群星璀璨。

陸延忽的低下頭,喉嚨跑出一聲笑,“想和你多待一會。”

可惜他實在愚笨,只能出此下策,笨拙地祈求溫以穗多陪自己一會。

半小時……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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