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嚴斯九略有些吃驚,不是因為她話裏的內容,而是她大膽的反應。
小啞巴這是在對他發脾氣?
他将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向呂濡的臉龐。
小姑娘因為氣惱雙頰染了一層薄紅,水潤的眸子也亮了幾分,瞪向自己時眼波粼粼,像被春風拂過的湖面,有一種很生動的柔軟。
嚴斯九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呂濡發脾氣的樣子。
其實呂濡剛來嚴家時,性子比現在還要安靜的多。別說發脾氣了,就是大笑這樣略微外放一點的情緒也很少見。她臉上總是挂着淺淡的笑意,一副溫溫和和的模樣,十分讓人省心。
在嚴斯九一貫的認知裏,十幾歲的小姑娘大多數都像謝苒離一樣,高興了會笑,傷心了會哭,生氣了就會鬧,像晨光下滾着露珠的鮮花,生動而明媚。
對比之下,呂濡就像一朵還沒盛開就被冰封在湖底的玫瑰,漂亮,卻沒什麽生氣。
最初,嚴斯九對呂濡并沒有過多關注。
直到一次他開車路過公交車站,無意中看見呂濡在等車。
那天陰雲沉沉,灰蒙蒙的天色籠罩着四方。公交車一輛接一輛的進站又出站,站臺上人來人往,可她就像被時光遺忘了,靜靜的定格在那裏,成了一道灰色的剪影,和陰沉的天色融為一體。
嚴斯九降下車窗,在她對面路邊停車。
但呂濡沒有發現他,虛浮的視線從他車窗前滑過數次,都沒有停留。眼睛裏空空的,好像什麽都沒有。
再後來她上了一輛公交車,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
不知是出于什麽心理,也許是好奇,那天嚴斯九開着車跟在公交車後,看她漫無目的坐到終點站再坐回來,像一朵無根的浮萍,飄蕩在這座城市中。
那天之後,他就開始隔三差五的回家住。
那時候呂濡因為在做心理輔導,暫時沒有去學校。嚴巍看不慣嚴斯九這麽閑,就叫他沒事領呂濡出去轉一轉。
天生反骨的嚴斯九難得聽話,領了任務,時不時的帶呂濡出去。
只是他沒有和這個年紀小姑娘相處的經驗,只能帶着她到處吃吃喝喝,和朋友們聚會時,也會帶她一起過去。
大多數時候他就開車載着呂濡,在市區或者郊區,漫無目的的轉,開累了就停下來找個地方吃飯,或者停車在無人的樹蔭下睡上一覺。
呂濡始終是安靜的,如果嚴斯九不主動和她說話,她能一整天保持安靜。
從盛夏到初冬,他們的關系始終維持着一種微妙而奇特的平衡——
兩人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也可以在對方身側沒有防備的睡着。
看似熟悉,但處處都透着陌生;可要說疏離,多少又暗藏幾分親近。
兩人關系的轉變發生在一個冬日的傍晚。
那天明豫叫了一幫人去郊區某個觀星勝地看流星,嚴斯九就把剛考完期末考的呂濡帶出去放松放松。
他們在傍晚時分出發,天色陰沉,車子還沒開上高速天空就飄起了雪花。江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嚴斯九便随口開玩笑說天有異象,是不是有什麽預兆。
他本是随口一說,卻沒想到呂濡聽完後第一次主動發表意見,告訴他不想去看星星了,想回去。
嚴斯九意外她主動之餘,就問她為什麽,但無論他怎麽問,呂濡也說不出原因來,只說不想去了。但嚴斯九從來不幹半途而廢的事,既然都出來了,無緣無故的怎麽會放棄。
僵持幾許,嚴斯九耐心即将耗盡,将車停在路邊,自己去街對面的超市買煙。
路口的人行道有些遠,他懶得繞過去,就直接穿越馬路到了對面,買完煙往回走時,看到呂濡站在車邊對他比劃着什麽。
嚴斯九看不懂手語,但能看得出她有些急,以為是出了什麽事,便加快腳步想要橫穿馬路回去。
因為注意力在呂濡那裏,他沒注意遠處駛過來一輛速度很快的電動車,剛越過馬路,電動車就與他近距離的擦身而過,再晚幾秒,後果不堪設想。
呂濡一把将他拉到人行道上。
嚴斯九還未站穩,擡頭就撞上兩道帶着火氣的灼熱視線。
小姑娘一直沉寂的眼眸裏第一次出現情緒波動——
焦急,緊張,惶恐,憤怒……以及濃濃的後怕。
複雜又濃烈。
嚴斯九當即怔住。
手臂被緊緊抱住,隐隐的顫抖滲透進冬日厚重的衣服裏,他下意識的擡手,想要抽離,可呂濡抱的很緊,沒有成功。
那是呂濡第一次對他發脾氣,紅着眼眶指責他不應該橫穿馬路,還要他保證以後務必遵守交通規則,注意交通安全。
因為生氣,小姑娘眼眸中被冰封的湖面驟然裂開,粼粼波光從縫隙中透出來,火焰般灼熱。
簌簌揚揚的雪花落在她的眼眉,一觸即溶,沾濕纖濃的睫羽。
看起來就要哭了。
嚴斯九突然笑了起來,照單全收了她所有的火氣。
之後他沒再問原因,掉頭返程。
到家之後,呂濡小心翼翼扯住他的衣袖,對他解釋了原因——怕雪天開夜路不安全。
從那天之後,嚴斯九明顯能察覺出呂濡的變化。
她會主動找他聊天了,在家裏或者學校裏遇到困難也會主動求助于他,有時候還會主動在嚴魏和席景瑜面前替他遮掩一些事……
這些在嚴斯九看來像是一種信號——小姑娘給他開了一扇門,他可以走進她原本封閉的領域中。
所以嚴斯九很快就找到了撬開呂濡情緒突破口的辦法,兩人私下相處時他會故意逗逗她,看她生氣着急窘迫亦或是害羞,在他面前釋放情緒,有十幾歲小姑娘應有的鮮活生動。
如同現在。
看着呂濡因為氣惱而燃起火焰的眼睛,嚴斯九莫名覺得身心愉悅。
“夫妻相嗎?”他俯身貼近,漫不經心的反問。
呂濡明顯沒預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下意識的向後仰,移開視線。
“你還別說,謝苒離那小鬼別的本事沒有,眼光還是不錯的……”嚴斯九故意拖音停頓,引得呂濡看過來才輕笑着繼續,“讓我看看她有沒有亂說?”
說着,他竟然真的開始打量起呂濡來。
呂濡被他的視線侵擾,開始無所适從起來,捏着衣角,呼吸微促,細密的睫羽顫顫而動,一副想看他又不太敢看的樣子。
可能是緊張,她無意識地舔了舔唇。
嚴斯九本來只是想逗逗呂濡,目光悠悠的從額頭往下滑,落至唇瓣時卻不自覺的停了兩秒。
小姑娘的唇形姣好,飽滿自然,唇色比常人紅潤些許,舌尖剛剛舔過,留下淺淡的水色,在燈光下泛着瑰麗的粉。
像新鮮的玫瑰布丁,有些誘人。
也許是燈光太過柔和,亦或是小姑娘身上玫瑰海鹽的暗香浮動,又或者理智在這一瞬間的迷失……
嚴斯九突然覺得口中發幹,一股燥意從喉間迅速向身體裏漫延,迫使他不自覺地俯身貼近。
近到呂濡受驚小鹿一般抿住唇,他的理智才驟然回爐。
他剛剛想幹什麽?
嚴斯九壓住心底翻滾的錯愕,抿住唇,直起身向後退開一步。
距離拉開,新鮮空氣湧入,剛才萦繞在兩人周圍的那股若有似無的粘稠被沖散。
嚴斯九頓了兩秒,視線不動聲色地從呂濡唇上掠過,收斂心神,再開口時語氣正經了幾分:“是我高估了那小鬼,回頭等我教訓她,不許她再亂說話。”
神色如常,讓人看不出異樣。
短短幾秒,呂濡整個人像是坐過山車。
剛才男人的視線有如實質,落在臉上隐隐發燙,貼近時鼻息挾裹着熱意噴在她臉上,讓她産生一種他想親自己的錯覺。
錯覺自然是錯覺。
随後嚴斯九若無其事的安撫,像一顆石子投入湖心,“咚”得一聲響,将她拉回現實。
原本快要跳出喉嚨的心髒被無形的網罩下,收縮着一寸寸的往下沉,回歸至原本應該呆的位置,本分的跳動。
她捏着潮濕的手心,點了下頭。
下樓前,嚴斯九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黑色發圈遞給呂濡,說是她上次丢在車裏的,意外的沒有訓她,只讓她收好別亂丢。
呂濡愣怔着,連道謝都忘了。
她沒想過還能找回來,已經買了新發圈。
嚴斯九下樓後陪席景瑜看了十多分鐘的電視劇,接個電話後就說有事,拎起車鑰匙就走了。
從進家門到離開,統共沒一小時。
把席景瑜氣的直笑:“你說他回來這一趟幹嘛?”
張姨湊趣:“少爺說了是回來看您的呀!”
席景瑜嗔笑:“那是哄我的,你還真信?”
張姨笑道:“肯定是真的呀,不然他回來做什麽?”
席景瑜笑容滿面:“那誰知道……”
一旁研究禮物的謝苒離眼睛轉了幾圈,貼近正在發呆的呂濡,偷聲問:“你覺得我哥為什麽回來這一趟呀?”
呂濡正盯着手腕上的黑色發圈愣怔出神,反應慢半拍,頓了會兒才搖頭。
她雖然不知道嚴斯九為什麽要回來,但她大概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要走。
大概是覺得被冒犯了吧。
和不是自己喜歡的人有夫妻相,任誰聽到這種話都會不舒服吧。
何況是他那麽驕傲的人。
呂濡垂下眼睛,掩住一些本不該有的情緒。
耳邊謝苒離的聲音像是被蒙了一層玻璃罩,悶悶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