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寧十七年,臨近冬至,皇宮戒備更森嚴,太液池邊卻響起“撲通”一聲巨響,緊接着便是宮女驚慌失措的呼喊聲。
“郡主!”
“郡主!”
路過的青衣少年詢問了宮女兩句,得知落水的是當今陛下最疼愛的外甥女清陽郡主,當即想也不想,就縱身跳進池中,将人救起。
……
……
連着下了幾天的雪,郡主府早早燒了地龍,翟似錦貓在繡榻,看着宮中派來的小太監,他笑容堆了滿臉,從進門開始,嘴巴就沒停過。
“……陛下可是将郡主當作親生女兒疼的,如今正巧,三公主已選定驸馬,只等着來年初春便完婚。”
“郡主與三公主同歲,您的婚事陛下自是放在心上了的,今早他還讓皇後娘娘過問了朝中适齡的年輕公子……”
小太監嘴巴叭叭叭的,說了許多好話。
翟似錦的母親南康長公主是長寧帝唯一的妹妹。當年下嫁給皇商翟致遠,本該是一段佳話,卻因難産而亡,使得長寧帝痛心內疚,将所有的虧欠都彌補在了翟似錦身上。
現在她到了适嫁年紀,長寧帝再疼惜她,也要為她挑選合适的人家嫁出去的。
但翟似錦自己知道,皇帝舅舅這樣着急地讓皇後娘娘替她張羅婚事,是因為半個月前她不甚落水,被陌生外男救起的事情傳開了。
想到這件事,翟似錦不由擡手捂住鈍痛的胸口,像是巨石壓着,喘不過氣。
小太監見她臉色不好,後知後覺停住嘴,轉身将身側的宮裝首飾放下,又笑嘻嘻道:“明日便是冬至,陛下要在玉華臺擺家宴,郡主自從得了風寒就不曾進宮了,陛下一直念叨着呢。”
翟似錦點了點頭,讓婢女燕燕把小太監送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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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倚在榻上,看向窗外白皚皚的一層寒霜。
從落水後醒來,她經常一個人坐着發呆,府裏的人把消息傳進宮中去,長寧帝還特意派太子皇兄來探望過她幾回。皇兄登門來時,還曾戲谑她得了一場風寒,竟還落下了犯癡的病根。
對于他們來說,她只是因為落水得了一場風寒,身子雖嬌貴,好好養着就是了。
可對于她來說,她已經經歷過堂妹與夫君私通茍且,夫君造反逼宮,将她砍死在太極殿中。
她死過一回了。
死在大寧二十二年的隆冬,是陳熠為她收的屍。
李謙也死過一回了,可惜這輩子他也活過來了,而且算着日子,今天該是李謙上門提親的日子。
燕燕送走小太監,風風火火地跑回來:“郡主,出事了!”
翟似錦從窗外收回視線,一邊起身披上外裳,“什麽事?”
燕燕道:“上次救了您的那位李家公子來提親了,管家攔都攔不住,媒婆一股勁讓人把聘禮全擡進府裏了。”
翟似錦穿好衣裳,覺得身上還是冷,又披了件狐裘,才随燕燕出門去看看。
一路上,她都在努力回想自己十五歲這一年。
因為就是從這一年的冬至前夕,李謙上門提親,而她因為半月前李謙的英雄救美,對他生了情誼,這門婚事便水到渠成。
但長寧帝對這門婚事極不滿意,是她據理力争,招數使盡,非李謙不嫁,最後卻嫁給李謙做了五年的墊腳石。
現在他還敢上門來提親?呵。
行止二門處時,翟似錦忽然頓住腳步,冷着臉問燕燕:“隔壁府裏養的那只大黃狗最近是不是又長得肥碩了許多?”
燕燕愣了愣。
翟似錦是皇帝親封的郡主,郡主府就辟在翟府隔壁,因為某些緣由,翟似錦跟親生父親翟致遠已許久不曾往來,仿佛就要借着這一堵府牆,隔斷兩人的父女情誼。
現在翟似錦主動問起來,燕燕轉而露出一絲喜色,連連點頭。
翟似錦裝作沒看見她的笑容,冷漠颔首:“去借過來,我有用處。”
燕燕就喊了府裏的小厮趕緊去隔壁把大黃借過來。
翟似錦帶着燕燕到了府門前。
前一夜的落雪積在臺階上,下人還沒來得打掃,一個圓圓胖胖的花衣媒婆就樂呵笑着讓人往裏搬東西,腳印踩得亂七八糟,露出臺階原本的青磚顏色。
“你們膽子真是大,可看清楚了?這是堂堂郡主府,也是你們能撒野的地方?”
燕燕人小小的一只,聲音卻不小,站在庭院裏朝外邊吼,連着圍在郡主府外看熱鬧的百姓都聽得見。
上次翟似錦落水一事傳得沸沸揚揚,大家今早見到李家擡着聘禮往郡主府擡,以為李家就此攀上了皇親,特意趕過來看熱鬧。
燕燕這一吼,吼得那些人腦仁一懵,紛紛面面相觑,心道李家上門提親沒跟人家郡主打好招呼?
翟似錦攥着狐裘,垂着眼睑,斂去眼底的寒意,臺階下的青衣少年緩緩轉過身來,劍眉星目,朝她微微一笑。
上輩子她就是被他這樣風清霁月的樣子給騙了!
不但害得她跟舅舅吵架離心,就連皇兄趙奕也指着她腦袋痛罵,罵她眼瞎心盲,天底下好男兒那麽多,為什麽偏偏選中了一無是處的李謙。
如今重活一世,她也想知道。
論相貌人品,京城權貴裏随意拎出一個人來,哪個不比李謙強上百倍。論家世本事,李謙更是被甩幾十條街。
“郡主。”李謙低頭整理了下衣襟,從袖中摸出一道紅彤彤的庚帖婚書,朝翟似錦恭敬行禮道:“在下心慕郡主,自那日救起郡主後便思之如狂,今日請了媒人上門,多有唐突,望郡主莫怪。”
翟似錦冷笑:“你心慕于我?思之如狂?”
要不是上輩子她是死在李謙手裏的,她還真就信了李謙現在的鬼話了。
一開口就提半個月前落水一事,還當着那麽多湊熱鬧的人說,是怕她名譽毀得不夠幹淨,等毀幹淨了,她就只能選擇嫁進李家是吧。
李謙用餘光偷偷掃了翟似錦幾眼,發現她面容明豔,骨相嬌嬈,只是渾身透露着一股寒意,跟那日含羞帶怯的樣子很是不同。
他先是有些愣怔,緊接着連忙說道:“在下句句屬實,這便是在下父親所拟的婚書,郡主可否一觀,若覺不妥,再拒絕在下也未嘗不可。”
翟似錦看了眼燕燕。
燕燕有些遲疑,但還是下了臺階,瞪着眼把李謙的婚書拿了過來,轉遞給翟似錦。
翟似錦拿着婚書翻開,在李謙眼中燃起希冀時,當着那些好事的百姓把婚書丢到了面前的雪地上。
“胡言亂語!不知所謂!”
李謙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
他如今沒有權勢沒有地位,勉強只有一張看得過去的俊臉和傳揚在外的刻苦好名聲。
翟似錦偏要叫他希望落空,名聲毀盡。
她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李謙,嘴角勾着冷笑:“半月前你救我一命,陛下已經派人送了賞賜去李家,恩情兩清,你今日卻招呼不打一聲擡着聘禮上門,或是想挾恩求報?”
李謙臉色發青。
翟似錦側目看向媒婆和幾大箱聘禮,語氣冷淡:“我這郡主府并非街頭市井,老人家收了聘禮往裏擡,也不看看這府前的牌匾是誰親賜的。”
當然是當今陛下親賜的。
媒婆兩只腳都在門裏,聽到這話後,連忙哆嗦地蹿到門外去。
燕燕叉腰附和:“你們一個個活得不耐煩了嗎?都出去!等我家郡主把你們這些刁民的行徑告訴陛下,統統治你們一個大不敬之罪!”
李謙面色由青變紅,急急解釋:“郡主可是怪在下魯莽,沒事先與你商量。”
“你想與我商量什麽?”
翟似錦輕嗤地笑了下,沒等李謙再開口,轉頭吩咐府裏的下人:“把他的聘禮都給我丢出去,往後他要是還敢這樣上門來,哪只腳踏進來就打斷哪只,要是打死了就來找我要賞錢。”
李謙錯愕不已,外邊看熱鬧的百姓中卻先爆出一陣騷亂,紛紛震驚地看着翟似錦,紛紛痛斥她這番言語。
“怎麽能這樣啊?恩将仇報啊。”
“仗着自己是皇親國戚了不起啊……”
翟似錦掃了眼那些百姓,捋了捋狐裘衣襟,笑容淡然清豔:“這人居心叵測叫人看得厭嫌,你們要是願意揍他,郡主府也樂意給你們支賞銀,一拳一兩,絕不拖賬。”
……誰會跟銀子過不去。
原本湊熱鬧的百姓們還想為李謙說幾句公道話,現在看向他的眼神,卻都跟看白花花的銀子似的。
李謙慌忙上前想繼續跟翟似錦解釋,翟似錦已經轉身回府,頭也不回。
一箱箱系着鮮紅綢緞的聘禮被擡出來,摔在雪地裏,銅扣掉落,裏邊的東西稀裏嘩啦撒了一地。
郡主府的人“砰”的關上了大門,百姓們還沒走,等着李謙身邊的護衛們先走。
但是沒等到他們揍李謙一頓拿賞銀,旁邊宅子裏突然奔出一只大黃狗,半人高,腰腹粗圓,張着血盆大口就朝人群裏撲來。
百姓心生懼怕連忙躲避開,狂吠的大黃狗便朝杵在原地思考後路的李謙狠狠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