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謙親自到清陽郡主府提親、卻被惡狗咬斷雙腿的消息不胫而走,沒到半日便傳遍京城,連深居東宮的趙奕也有所耳聞。

正是午後,趙奕跟一衆幕僚商議完要事,就有人将這個消息說給趙奕聽。

那人哄笑道:“李家那般門第,居然想攀郡主的高枝,如今也是自食惡果。”

也有人面露擔憂:“李毅雖任戶部主事,李謙是他次子,出類拔萃、卓爾不凡,去年春闱中了前三甲,将來絕非池中物。”

說攀高枝也未必,李謙是個有前途的人,清陽郡主要是不喜歡他,就該好生商量,再把将聘禮退回去,也不該像這般行惡事、自損臉面。

想也不用想,将來李家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趙奕瞬間黑了臉。

幕僚們紛紛起身告退。

諾大的書房中除趙奕之外只剩下一個人,偏那人好似察覺不到趙奕的惱怒,依舊捧着茶水輕抿。

“你還不走?”趙奕斜睨了他一眼,“新官上任三把火,怎麽不見你去燒一燒廷尉署,他們忙得腳不沾地,你留在孤這裏躲懶?”

陳熠輕笑:“殿下這裏茶水好喝,臣想多留會兒。”

趙奕不以為然,卻也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太子妃近日喜愛茶道,算你們有口福了。”

陳熠聽聞此話,低下頭繼續喝茶。

趙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發覺茶水早已涼透,又澀又苦,頓時又皺了眉,“孤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若想留就留着吧,孤再遣人給你送些茶點來。”

他說着放下茶杯,偏頭喚常夏去準備馬車。

陳熠眸光有些幽暗,狀似無意般詢問:“殿下要去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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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奕道:“表妹慣來性子要強,今日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必然是氣狠了,不然不會這般不計後果。孤得去看看她,免得她再做出什麽傻事來。”

此言非虛,滿京城都知道清陽郡主是皇帝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從小到大何曾受過半點委屈。

之前她不甚失足落水,知道的人不算多,長寧帝下令不許外傳。可不知怎的,幾日功夫就傳得人盡皆知,現在李謙還有臉登門去提親。

陳熠聽出了他的話外音,手指摩挲着瓷杯邊沿,黑眸裏的情緒不見底不可觸。

趙奕稍一頓,忽道:“瞧你閑得日日發慌,不如随孤走一趟?她将這事兒鬧得這樣大,孤不好插手其中,你陳廷尉奏谳的名頭應該是極好用的。”

他是太子儲君,須事事謹慎,以身作則。

可陳熠不一樣。他在廷尉署當差,手裏正巧有點關于李家的把柄,拉着他去郡主府鎮場子,實在妙極。

陳熠剛颔首,正要應下,侍從費康急匆匆進門來:“大人,廷尉署出了急事,幾位監事拿不定主意,特地請大人您回去一趟。”

趙奕訝然,旋即搖頭嘆氣:“罷了,表妹向來喜靜,不願見生人,懶得帶你去打攪她。”

于是他就撇下陳熠,獨自去了郡主府。

……

……

午後的冬陽并不暖,還有帶着一些涼意。

翟似錦裹着毯子倚在繡榻上,眉頭緊擰,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小姑娘,一身茜紅小襖合身得很,露出嬌軟玲珑的身段,小小年紀便甚是勾人。

這就是她照拂多年的堂妹。一想起當初捉奸的場面,她到現在心裏還是不舒服,一個巴掌拍不響,李謙是徹頭徹尾的渣男,這位堂妹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明日便是冬至,按照慣例,一家人總是要聚聚的。只是堂姐你貴為郡主,想必今年也要入宮伴駕。”

“早上的事情大伯父也知道了,他說堂姐當真不喜李家公子,也不該放狗咬人,如今鬧得大家都面上無光……”

翟嫣兒自顧自說了一堆廢話,見翟似錦眼底浮起一絲冷意,神色間露出些微的不自然,立即垂頭噤聲。

大伯父也真是的,自己跟堂姐多年的心結解不開,還派她來做惡人。

堂姐這眼神都快能吃了她了。

燕燕替翟似錦從廚房把藥端回來,進屋後瞅見翟嫣兒坐在屋裏,笑着上前行禮道:“五姑娘怎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來了,婢子都沒來得及招待你呢。”

翟嫣兒袖間的雙手握成了拳,點頭輕聲道:“明日便是冬至,大伯父事務繁忙,便托我來給堂姐傳幾句話。”

“那傳完了吧?”燕燕的笑聲清清脆脆,很是悅耳,“太醫一直叮囑,郡主的風寒久治不愈,須得好生靜養,五姑娘要是傳完話了就讓我家郡主好好歇息吧。”

這些話落在翟嫣兒耳朵裏,有些刺耳。

就像是在催促她趕緊離開,別留在這兒礙翟似錦的眼。

可她凝神朝燕燕細看去時,只見她笑容真摯,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翟似錦喝藥。

是自己多慮了。

翟嫣兒蹙着眉,雙手将帕子攥得緊緊的,正要說什麽,外邊有小丫鬟進來禀報:“啓禀郡主,太子殿下來了,管家将他接到了偏廳,郡主可要去見一見?”

翟似錦才喝了一碗濃苦的藥汁,趕緊含下一顆糖漬青梅,酸甜的滋味立即溢滿唇齒。

等喉口的苦澀壓了下去,她嚼掉梅肉吐出核,看向一旁的翟嫣兒:“皇兄出宮來看望我,我得去前邊招待他了,堂妹你想留便留,我讓人給你換壺清茶來。”

翟嫣兒面色躁紅,逐客話她還是聽得出來的,随即慌慌忙忙起身回避。

翟似錦重新梳洗換了衣裳,才去到偏廳與趙奕相見。

她的喜好與常人有些不同,尋常姑娘大多喜歡針線詩詞一類秀氣的東西,她卻偏愛射箭騎馬一類,約莫是從小跟在兩位皇兄身邊沾染的習氣,少了些女兒家的嬌柔,多的是男子的灑脫肆意。

她邁進廳中時,趙奕正好站在前幾日才挂好的一副秋日駿馬圖前,跟常夏在擺說什麽。

雖然沒聽見,但她能猜到。

這幅畫原是挂在長寧帝的禦書房中的,中秋前後的時候,她纏着長寧帝讨要這畫,長寧帝逗她不給她。

直到她落水之後大病了一場,這畫就充作賞賜到了翟似錦手裏,這樣的珍貴墨寶府裏有很多,管家沒怎麽上心,就随意挂在了待客廳這樣的地方。

走到近處,趙奕的笑聲清晰入耳:“……孤這表妹生性頑劣,還總覺得自己乖巧無比,若非父皇罩着她,孤能将她一天欺負哭七八回,哈哈哈……”

趙奕逮着常夏閑談,并未注意到身後多站了一個人。

常夏有所察覺,聽到此處覺得有些不妥,剛想張嘴就被翟似錦一個眼神掃了過來,默默閉了嘴巴。

趙奕還在笑說:“還記得前年的秋獵,她鬧着要學騎馬,偏偏笨得很,自己囫囵從馬背上摔下來,哭得可兇了。”

翟似錦站在他身後,笑問:“是麽?”

趙奕只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一時沒反應過來,順着附和點頭:“那可不是,孤就這一個表妹,當時她摔得不輕,孤還特地托了宜樂給她送藥上藥,也不見她對孤說句感激話……”

常夏終是忍不住,掩嘴咳了聲,讪讪扯他衣擺:“殿下。”

趙奕回頭,他口中所說的嬌氣小姑娘如今就站在面前。

兩人兄妹多年,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這種背後編排人被抓包也算不得什麽。

他大大方方坐下,望向翟似錦微略蒼白的臉色:“表妹這臉色不太好,可請太醫瞧過了?”

翟似錦在他對面坐下,“只是小小風寒,不礙事,皇兄事務繁忙,今日怎麽突然來了?”

“當然是為了李謙的事。”趙奕半倚在梨花木椅上,忽而神情鄭重,“表妹,你怎麽想的?”

翟似錦伸手端了茶杯,借着撇茶沫的動作,眼底的情緒輕輕顫了顫。

他問她怎麽想的。

這句話,她耳熟極了。

上輩子的這個時候,趙奕也是這樣詢問她,問她對這門婚事到底怎麽想的。

唯一不同的是,當時她收了李謙的聘禮。現在重活一世,她不但把李謙的聘禮丢出郡主府,還關門放狗咬斷了他一雙腿。

現在外邊肯定都在說她恩将仇報、心比蛇蠍,而趙奕這句話也就變成了是在關心她的後路。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湧上心頭,她抿唇微笑:“勞煩皇兄親自跑這一趟了,今日事出有因,是似錦魯莽無狀,但一定會處理好這件事,不會給皇兄添麻煩的。”

趙奕擺手搖頭:“麻煩不至于,孤也招惹不上什麽麻煩,主要是你如此張狂行事,如今滿京城都聽聞你的惡名,不怕将來無人敢上你府上提親麽?”

翟似錦杏眸略有一頓。

難道他不該先問她有什麽打算嗎?畢竟她放狗咬斷人家的腿是真,且大庭廣衆之下人人目睹,李家若要報官伸冤,那她會很難辦。

這件事她确實是考慮欠妥了。

趙奕以為她小姑娘心性,脾氣鬧過了現在後怕了,唔了聲又道:“這些日子你不曾進宮,父皇母後都在為了你的婚事憂煩,尤其是母後,剛操心完宜樂又要來操心你,你卻弄這一出,權貴世家誰還能看上你。”

翟似錦只笑着答:“不然還能怎麽辦,當真如了李家的意,用這救命之恩嫁過去?再者說了,那天晚上夜黑風高,我怎麽摔下太液池的,我到現在都還沒回過神來。”

趙奕頓時皺眉:“此事你從未說過。”

大寧朝的風氣還算開放,不像前朝那般條條框框,沒什麽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說法。但女子落水被人抱了身子,傳出去總歸不體面,且姑娘家臉皮薄,發生這種事情總是往死裏捂着。

就像他三妹宜樂,有次偷偷出宮不甚落水,萬幸知道的人不多,救她的也是個小侍衛,此事便瞞下來了。

但翟似錦和李謙這一次……倘若陰謀論一下,如果一切都是李謙自導自演,那他就可犯下欺君之罪了。

“這樣吧,表妹你盡管安心養病,李謙的事情孤會跟父皇禀明的。”

趙奕沒能說完,就被翟似錦打斷:“你別告訴舅舅,我自己能解決的。”

“你怎麽解決?”趙奕看着她微凝的面色,口吻漸重,“你是個姑娘家,這等事豈能你去出面,放心吧,只要你不想嫁,這門婚事李家便攀不上。至于李謙被斷雙腿一事,他們也不敢鬧,要是鬧的話,廷尉刑獄的大門可為他們随時敞開着呢。”

翟似錦歪了下頭,眼中滿是疑惑:“廷、廷尉刑獄?李家犯了什麽事?”

趙奕說得有些舌燥,端起手邊的杏仁茶喝了幾口,才勾着唇角笑道:“這還得多虧了新上任的廷尉監,他随手翻閱了幾道卷宗,湊巧得知李家一筆爛賬。李謙斷腿事小,應當還救得回來,但他有功名在身,明年更是要入仕,身上絕不能有污點。那樁舊案要想翻案也容易,孰輕孰重,他自曉得。”

他沒瞞她,也沒細說,但翟似錦經他這樣一提醒,也想起了七七八八。

在她嫁給李謙的第三個年頭裏,确實有人拿着陳年舊案去刑獄請求翻案,狀告李謙曾失手打死過一個醉漢。但上邊顧忌她郡主身份,就賣了李家一個面子,把這事遮掩過去。

後來她能知道這件事,還是陳熠親口對她說的。

那時她還幫李謙說好話,覺得他身材板瘦弱成那樣,怎麽可能殺死一個體型多于他兩倍的醉漢。

陳熠當時已經是長寧帝手中最鋒利的奪命劍,喜怒無常,鬼神皆懼,聽着她的解釋面無表情,雙眼分外陰鸷,叫她看得心生懼怕,竟然落荒而逃。

翟似錦又問:“皇兄說的廷尉監,姓甚名誰?”

趙奕舒眉笑道:“姓陳名熠,上個月餘太尉剛舉薦上來的,是個極有趣的人。”

翟似錦皺起了眉。

聽趙奕這樣說起來,那陳熠便是在這個時候做了廷尉,那他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替皇帝辦事的?

要知道這時候的廷尉,還只是個廷尉,跟上輩子那樣能随意處殺朝廷重臣、掌握生殺予奪的大權臣比起來,仍有很大一段差距。

起碼皇帝是信他至極,才會放給他那麽大的權利。

趙奕瞥了她一眼,溫和淺笑道:“本來孤是打算帶他一起來看你的,可廷尉署有急事把他叫走了,你要是也覺得有趣,改日孤替你引見。”

翟似錦袖下輕輕捏了捏指腹,面上顯露出一絲遲疑:“這、這不太好吧……”

“這有什麽不好的。”趙奕哈哈笑,“此人城府頗深,善于藏拙隐忍,孤是他抓住的機遇,順勢而為提攜了他一把,不過還沒來得及讨報酬。你這次闖下大禍,要是能得他的助力,李謙将來就算真的殘廢了雙腿,你也不必怕了李家。”

翟似錦和他對視着,眼底的憂慮幾乎要溢出來。

這不是她怕不怕李家的問題。

她敢對李謙下這樣重的手,就沒有怕的打算,況且她是皇帝親封的郡主,李家總不能告禦狀逼着翟似錦賠給李謙一雙腿。

那樣就顯得李家太蠢了。

翟似錦這一回是栽在自己手裏了,不但落人口舌,還連累皇室一起丢了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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