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4章

他這句師父一出口,整個朝華門前登時陷入了一片寂靜。

江洋的師父是誰,不言而喻。

手握東廠和錦衣衛,連帶着半個江北大營都盡收囊中的九千歲——江斂。

王侍郎王大人只覺得今日過得實在是夢幻極了,本來不過是禮部的大人們最近要給皇帝蓋樓沒空,這才派他出城去接個人。

卻沒想到在城外被一個小太監極盡刁難,好不容易熬到了城內,還碰到了輕易見不得一面的大太監、太監老子江斂。

王大人顧不得去看滴在腳下漢白玉磚上的豆大冷汗,他僵在那裏,一時竟不知是先給顏懷隐介紹一下,還是先去給殺子仇人行個禮了。

所幸顏懷隐已經自己擡眸看了過去。

朝華門東西兩側皆有樓闕,樓觀對聳,淡薄日光下檐上镌镂的龍鳳飛雲高高翹起,便顯得主門下的來往之人渺小極了。

江斂一行人從恢弘朱門中走出來,遠遠望去,竟有一絲的不真實感。

這絲不真實感随着一行人的走近慢慢淡去,卻未完全消弭。

顏懷隐一眼就看到了這種不真實感的來源,人群中央斂着眉的男人。

他周圍簇着些錦衣的公子,皆比他低些,對他笑臉相迎着,在他身旁竊竊說着些什麽。

但顏懷隐不确定他有沒有在聽。

旁邊的江洋歡天喜地朝這一行人撲去,狗皮膏藥似的站到了他身後。無聲宣告着,這被人簇擁着的男人,就是他的師父——九千歲江斂。

可顏懷隐看了一眼,心中卻生出了點不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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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像是個太監,也不像是個被朝華城金銀繁華泡酥了骨頭的纨绔子弟。

倒像是極北大漠裏隆冬朔風雕刻生出的一抹陰冷寒冰,跋涉千裏來到這朝華城內,含着太陽照不化的涼,與一切都格格不入着。

所以才不真實。

從宮中出來的那群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前方顏懷隐一行人,紛紛停住了腳步朝這邊看來,中間的江斂這才擡起了頭來。

瞳孔極淺,淡薄的一雙眸。

他的視線在一瞬間遙遙對上了顏懷隐的,讓顏懷隐不由得有一瞬間的怔愣。

這道眸光讓他一剎那想到了八年前朝華城外的一個孩子的眼神,可那個孩子的瞳孔卻極深,遠不是這樣。

顏懷隐垂下眸來,避開了這道目光。

旁邊,王思則見江斂看過來,點頭哈腰地道:“九千歲安。”

江斂沒有理會他的話,反倒是他身旁一個穿着玫紅衣衫的小公子笑盈盈地道:“王伯父好,王伯父只顧着跟掌印打招呼,可見是小侄人微言輕,入不了王伯父的法眼了。”

他話中含着股子親昵,卻也解了王思則不被江斂理會的尴尬,王思則擡眼一瞧,笑道:“朝華城中誰不知道靜懸你得九千歲的心意,伯父我人老眼花了,一時沒瞧見,還要你來提醒我,真真是伯父的不該。”

孟靜懸最近與江斂走的很近,也是他得罪不起的。

“小侄哪裏敢怪罪伯父,”孟靜懸心中歡喜,臉上笑意又大了幾分,轉而看向他身後的顏懷隐,“王伯父,這位是...?”

王思則連忙道:“這位就是從西北來的顏先生了。”

孟靜懸意味不明的悠悠嗯了一聲,随即笑道:“想必伯父還要帶着顏先生去見陛下,那便快些去吧,小侄還要陪着掌印去見父親,就在此別過吧。”

他沒有一點要跟顏懷隐打招呼的樣子,只給王思則說了這麽一句,就要離開。

朝華城中孟大将軍府中矜貴的小公子,金銀堆裏長大,顏懷隐不過西北貧瘠之處來的一個破教書的,哪裏需要他親口去招呼。

孟靜懸看向江斂,漂亮眉目間無一不驕矜,低聲笑道:“掌印,我們走吧。”

江斂聽他這麽說,淡漠眉眼垂了下去:“好。”

他至此才說了這麽一個字,可等他說出來了這個字後,他身旁簇着的那些錦衣公子們才敢提腳跟着離開。

一行人從王思則三人身旁擦肩而過,慢慢走向虹橋。

等人走遠了,王思則轉眼去看這個西北來的顏先生,卻發現剛剛在城外寸步不讓言語中近乎鋒利的顏先生,此時眸中竟沒有一絲波瀾。

他還以為這人文文弱弱,實則是個暴脾氣呢。

顏懷隐見王思則看過來,笑意淺淡:“王大人,我們也走吧。”

他若是因為這麽個事情生氣,那從小到大,不知多少事該讓他氣的七竅生煙了。

正是傍晚,宮廷森嚴,幾人入了宮門後,跟在一小太監身後如此走了大半個時辰,終于來到了皇帝的書房滄凝殿。

他們剛走到滄凝殿門外朱色的柱子下,就被承德帝身旁的總管太監攔住了去路:“陛下正在與內閣和禮部諸位大人商議國事,諸位大人且等着吧。”

王思則道:“勞煩常寧公公去通報一聲吧,就說西北部的顏先生來了,等着觐見陛下呢。”

“既然只有顏先生要觐見陛下,”常寧渾濁的眼珠動了動,聲音尖細蒼老,“王侍郎和朱翰林就先回去罷,咱家帶顏先生去偏殿候着。”

王思則自然稱是,滄凝殿前并非告別的好地方,王大人只匆匆給顏懷隐一拱手,就帶着朱梁匆匆的走了。

等兩人走後,常寧看向顏懷隐,微微側過了身子:“顏先生,請吧。”

而等他帶着顏懷隐進了偏殿,顏懷隐這才明白承德帝耍的什麽花招。

他幾乎是要笑出了聲來。

皇帝書房的偏殿自然不如尋常偏殿那般小,可就是稱得上寬敞的偏殿中,此時卻空落落地一張桌椅都沒有。

承德帝還不是要給他做冷板凳,而直接是收了板凳。

常寧的聲音在一側響起:“顏先生就在這裏候着吧,咱家先退下了,等陛下要見先生時,老奴再來喚您。”

他微微彎下了身子,身側的拂塵壓抑到沒蕩起一絲弧度。

顏懷隐看了看他,聲音中辨不出情緒:“多謝陛下垂愛,顏某就在這裏等着了。”

常寧一頓,慢慢退了出去。偏殿的門被緩緩關上,顏懷隐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

看常寧的意思,承德帝應當是要讓他在這站一段時間了。等他覺得暢快了,被西北舊部惡心了那麽多年的心稍稍解了氣,才會想起來偏殿中還有着一個顏懷隐。

顏懷隐還是覺得很好笑。

他知道此番回朝華城會受到刁難,卻沒想到遇到的刁難如此......幼稚。

為君者,喜怒不外露,像承德帝這般以不讓他坐凳子來洩氣的法子,真是皇帝中的獨一份了。

可這法子可謂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真就能在此時拿捏顏懷隐一番。

他颠簸了一個多月從西北部過來,滿身的骨頭都被颠的要入了土。今天到現在也只吃了幾塊糕點,這副不争氣的身子恐怕是不能支撐他再站幾個時辰了。

青年慢慢走到了牆邊,脊背貼着冰冷牆面,渡了幾分力給牆壁後,才算好受些。

就這麽垂着頭不知站了多長時間,直到窗外從昏黃變成了漆黑一片,偏殿的門才被重新推開。

常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顏先生休息夠了吧?”

“可惜陛下已然是乏了,便命老奴先送顏先生出宮去,”常寧笑道,“等明日陛下有空了,再召見先生。”

這是拿他玩了。

顏懷隐在黑暗中慢慢直起身子,不動聲色的活動着廣袖下已經沒有了知覺的手指,聲音依舊溫和:“我休息的很好,多謝陛下。”

他垂眸笑道:“敢問常寧公公,我住在哪裏?”

常寧隔着門給他答話:“我将先生送出宮門,再讓我的徒弟送先生去南橋大街的驿站住着,勞顏先生先在驿站湊合幾日,等過幾日聖旨下了,顏先生便在朝華城有府邸了。”

“好,”顏懷隐慢慢從殿內走了出來,“勞煩公公帶路吧。”

兩人一路走到宮門前,朝華門已經關閉,常寧帶着顏懷隐從角門出了宮。角門外停着一輛小馬車,旁邊站着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太監,正是常寧的徒弟。

“顏先生慢走。”常寧給顏懷隐道別,站在宮門外,這個似乎從出生都在皇宮的老太監才有了點活氣,聲音竟然有了絲溫和的情緒。

“常公公似乎将我認成了什麽人,”顏懷隐揣着手,在寒夜一片冷風中垂眸笑道,“這可和下午的常公公不太一樣了,可是顏某長得像常公公的故人麽?”

常寧一怔,掀了掀眼皮,混濁眸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

他頓了頓,又恢複了那副壓抑的樣子:“顏先生說笑了,咱家在宮中多年,未曾有什麽故人。”

顏懷隐見他不願說,倒也不窮追不舍,他笑意大了幾分,伸出手指了指常寧的下巴,溫聲道:“常公公,你胡子上沾了片菜葉。”

按理說太監是稀少能長出胡子的,可常寧下巴争氣,長出了些許伶仃胡須,平日裏養它跟養兒子似的。

此時聽說胡子上沾了菜葉,連忙低頭去瞅。

什麽都沒有。

常寧再擡頭,顏懷隐已經施施然走遠了。

常公公意識到被耍了後,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他在宮中這麽多年,除了前朝的小太子,如今敢這麽耍他的,顏懷隐算第二個。

可顏懷隐卻看不到常公公此時臉上什麽顏色,他坐上馬車一路行至了南橋大街的驿站。

朝華城的驿站一年裏也住不了幾次人,因而裏面的小厮見了顏懷隐後頗為熱情,拄着燈籠在前面給他領路:“顏先生,往西一裏路就是舟橋夜市,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候,先生來了朝華城一定要去轉轉呢。”

顏懷隐笑道:“好,謝謝小兄弟,我一定去嘗嘗。”

帝都中的大人物哪裏能這般和顏悅色地與他說話,小厮眼睛亮了亮,一路絮絮叨叨地将顏懷隐送回了房間。

卧房中的門剛關上,顏懷隐便再也撐不住,臉上的笑意消失,他想往床上坐,卻幾乎是踉跄般的倒在了床邊。

發出一聲響。

門外小厮還未走遠,聽到響聲後返了回來,拍着門道:“顏先生,是出了什麽事嗎?”

良久,門內傳來一聲溫和的聲音:“無事。”

寥寥月光打進了驿站的屋子,照在了倒在床邊的青年身上,他頸子上都是淋淋的汗,幾乎是抖着手從懷中摸索出了個瓷白的小藥瓶,囫囵着倒出來了些藥咽了進去。

舌尖碰上幹澀的藥,散出一股子令人不适的苦味。而良久,顏懷隐才感受到藥苦味。

他苦的藥吃的多了,已經不太能感受到尋常的苦味了,倒也沒覺得這逼人的藥苦味有什麽令人難受的。

等意識稍稍回籠後,顏懷隐手撐着坐到了床上。

他低低喘着氣,待指尖的顫抖都平複下來後,将折騰間松散開的衣襟和頸間被汗濡濕,稍顯淩亂的發規整好後,才懷裏掏出來一個輕巧的黑色哨子,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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