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7章

顏懷隐聽着他說,待張小牛說的口幹舌燥後,一擡頭,就看見顏懷隐正看着他,眼中全然是笑意。

褐色衣裳的小厮還以為這個初到朝華城的先生什麽都不懂,語氣愈發的急切:“顏先生,那可是九千歲啊!”

顏懷隐慢悠悠地嗯了一聲:“我病時,給我送藥的,是不是就有九千歲?”

張小牛被他這話打了個猝不及防,啊了一聲,才回到:“是的,九千歲送了一個大人參呢。”

“那南陽侯送了什麽?”顏懷隐又問道。

張小牛掰着指頭想了想:“侯爺送來了一盒野生黑枸杞。”

“好,”顏懷隐笑盈盈的,伸手揉了揉張小牛的頭,“那你幫我将這野生黑枸杞去給九千歲送去吧。”

張小牛長到十三歲還未被這樣溫溫柔柔地揉過頭,臉色刷一下的紅了,也不計較什麽九不九千歲了:“顏先生,現在就去送嗎?”

“嗯,”顏懷隐心中算了一下時間,點了點頭,笑道,“千萬記得,那盒子上南陽侯府的标記別去了。”

顏懷隐說的認真:“也不用特意包起來,你就抱着,确保盒子上的南陽侯府标記只要路過的人就能瞧見。”

“馬上就要搬過去了,”顏懷隐交代完,笑意清淺,“自然是先要給鄰居打好關系的。”

他這麽交代,張小牛全然按照他說的辦了去,因而他上午将那盒野生黑枸杞送到了九千歲府上,不過晌午,南陽侯就知道從自己府上出去的一盒野生黑枸杞,飄進了千歲府。

三年來南陽侯府和千歲府的蒼蠅見了面都要互相吐口吐沫,如今竟讓這麽大一盒子枸杞判了府,烈烈的夏日下,南陽侯府主廳冷的能凍死人。

南陽侯坐在主位上,眼尾層層疊疊的皺紋深深地墜下去,不時微微的顫那麽一下。

朱梁站在他旁邊低着頭,時不時擡頭小心觑一眼他姑父那活潑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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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侯不說話,眼見着空氣都要結了冰,朱梁一咬牙,視死如歸的道:“姑父息怒,許是那顏懷隐是初來乍到,并不了解這帝都中的關系罷了。”

“先是幫顧還山說話,視江斂為無物,”南陽侯冷笑了一聲,“他病時那麽多人給他送禮,他如今只給了江斂那狗賊還禮。”

“處事只憑自己喜好,毫無章法,西北舊部派了這麽一個蠢玩意兒來帝都與陛下周旋,真是笑話。”

朱梁一心在旁邊點頭:“是是是,姑父所言極是。”

“不過,”南陽侯冷呵道,“也确實該死。”

朱梁張嘴附和:“對對對,姑父高見。”

氣氛靜了一瞬,南陽侯忍無可忍,捉起手邊的杯盞,猛地擡手,摔到了朱梁腳下。

上好的鈞瓷在朱梁腳邊炸開,滾燙的茶水頓時濡濕了他的衣擺錦靴。

朱梁被吓了一跳,下意識的膝蓋一彎,就跪到了腳下昂貴的波斯地毯上。

南陽侯的呵斥聲在他頭頂響起:“混賬東西!只會彎腰點頭,就沒一點自己的主見,本侯還怎麽敢将重要的事交給你處理!”

朱梁瑟瑟地跪在他腳下,開口道:“小侄愚鈍,實在不堪大......”

那個任字還未說出口,腳邊就又炸開了一個杯盞,這次茶水甚至濺到了他臉頰上。

“大任,可也想為姑父出一份力!”朱梁平生寥寥無幾的急智都用在了應付他這喜怒無常的姑父身上,頗有經驗的利索改口道,“姑父,是要殺了那顏懷隐嗎?小侄這方面倒是認識的有人。”

南陽侯忍了又忍,才忍着沒把桌子上剩下的那個壺也砸到他這蠢侄子的腦殼上,他咬牙道:“明日本侯宴請顏懷隐,你跟着去。”

南陽侯心情不怎麽好,第二日卻是個豔陽天。

花萼樓是朝華城中最大的酒樓,十七層樓的鬥拱似飛鳥展翅,高高翹起,刷着火紅的朱漆。

樓旁邊便是挖的兩條禦溝水道,水道裏植滿了蓮荷,兩岸亦植滿了桃李并着些杏樹梨樹。

雜花相間,襯着花萼樓正門前無數紛飛的彩綢,一片的富貴錦繡。

酒樓衣着幹淨的小厮利落地帶着顏懷隐穿過一道道緋綠簾,來到了一個靠窗的雅間門前。

顏懷隐推開了雅間門,就看到了主位上坐着的南陽侯陳節義。

南陽侯看到顏懷隐,當即站了起來,朗聲笑道:“這位就是顏懷隐顏大人了吧?果真如小侄說的那般一表人才。”

他臉上的褶子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一臉笑意地迎了上來,指了指靠着他的左邊位置,笑道:“顏大人這裏坐。”

顏懷隐先是環視了一圈雅間,發現這雅間內坐着的只有兩個人——南陽侯和朱梁,其餘便只有他們身後站着的一些侍從後,再沒其他人了。

看清楚了,顏懷隐才斂了眉,慢吞吞地坐了過去。

青年慢條斯理地開口道:“侯爺大抵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我長得這副樣子,實在夠不上一表人才。”

南陽侯坐下去的身影僵了一瞬,所幸他在朝華城這麽多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只怔了那麽一下,臉上的笑意都未曾變過:“顏大人氣質如松,自然是一表人才。”

他怕顏懷隐繼續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連忙對身旁伺候的小厮道:“還不上菜。”

催促完小厮,南陽侯轉頭對顏懷隐笑道:“花萼樓夏季菜品一絕,顏大人可以嘗嘗。”

這邊小厮領了命,忙不疊地出了門,不一會兒,雅間的門被推開,一連串青衣侍女緩步進了雅間,每人手中捧着一個紅色木盒,井然有序地鋪滿了整張桌子。

顏懷隐剛剛還興致缺缺的樣子,此時倒是微微側目,饒有興趣的注視着這一切。

實屬是他曾經好歹也算個太子,卻沒進過這富貴錦繡的花萼樓吃過飯。

花萼樓菜品均以紅木盒裝飾,只有砂糖綠豆冰雪涼水以紅色琉璃碗盛着。

南陽侯親手将冒着冷氣的琉璃碗端到顏懷隐面前,客客氣氣地道:“這道冰雪涼水裏加了甘草,是花萼樓獨一份的,顏先生嘗嘗?”

他将稱呼從顏大人換成了顏先生,已然含着了些想和顏懷隐私下好好談談的意思了。

送菜的侍女和伺候的小厮都機靈地退了下去,雅間內轉眼就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顏懷隐垂眸,伸手拿着青綠色的小勺輕輕去戳碗裏的綠豆,說的卻不是人話:“我身子不好,吃不了涼的,就不吃了。”

“那這道水晶脍也是很爽口的,”南陽侯從善如流,“顏先生是西北人,應當沒嘗過。”

顏懷隐擡眸一笑:“我不喜歡吃豬肉。”

南陽候一只在桌子下的手已經握成了拳,朱梁在旁邊注視良久,看到後連忙上前,給這有病一樣的顏先生倒了一盞白水,開始和稀泥:“先生喝茶,喝茶。”

捧着白水,顏懷隐才算勉強收了渾身的刺,暫時老實了下來。

他掀起眼皮,看向南陽侯,一副有事快奏的神情。

南陽侯臉頰上的肉抽搐了一下,到底将忍字扣到了自己頭上,溫和笑道:“本侯曾與趙大将軍見過幾次面,如今數十年未見,先生自西北舊部來,趙大将軍身體可還硬朗?”

他沒有聽到回答。

顏懷隐此時又似乎突然對桌子上一道菜起了興趣,他挽起袖子,拿着筷子伸向了紅木盒中嫩綠鮮活的莴苣筍,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南陽侯問他的話。

直到南陽侯頭上的火都快比外面的太陽竄的都高了,顏懷隐才随意道:“侯爺不也活的好好的麽,趙大将軍看樣子也死不了。”

南陽侯深呼吸。

“那顏先生此番來給太子殿下當少傅,”他咬牙道,“趙大将軍交代過先生些什麽嗎?”

顏懷隐将筷子放了回去。

他側目去看南陽侯,眸中含了絲道不明的笑意。

他剛剛還一副驕縱到目中無人的樣子,怎麽看怎麽是一草包貨色,如今漆黑濕潤的眸看向南陽侯,南陽侯卻被他眸中的笑意看的莫名不适:“本侯臉上有東西嗎?”

“非也,”顏懷隐笑盈盈的,“只是下官沒想到侯爺如此直白。”

南陽侯臉上的笑意斂了去。

“侯爺是想知道什麽呢?”顏懷隐輕聲道,“是想知道趙将軍交代我如何輔佐太子奪位,好讓西北舊部在未來帝王跟前掙個光耀前程。還是想知道将軍命我先來朝華城做探,好讓他有一日揮兵北上,反了這大齊,自己稱王稱帝?”

清冷冷的聲音響徹在雅間內,南陽侯面色随着他的話愈發陰冷,在顏懷隐落下最後一個字後,他拍案而起,胡子都在抖着:“顏懷隐,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嗎?”

“侯爺的爵位是舊朝明勝帝封的,”顏懷隐面色不變,“一臣不事二君,侯爺如今對着聖上高呼萬歲,也好意思給下官說大逆不道四個字?”

眼見着南陽侯抖着他滿是褶子的臉就要暈過去,顏懷隐這才似乎斂了一點氣焰,彎眸道:“侯爺,下官無親無故,什麽都不怕,所以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侯爺身後跟着陳氏一族,千萬謹言慎行。”

不過似乎并沒有安慰到南陽侯什麽。

南陽侯陳節義,別的都好,只重宗族之情,當了侯爺後,哪怕有姓陳的阿貓阿狗,都能去陳府分一杯羹。

氣過了,南陽侯竟咧出了點笑:“顏大人說自己無親無故,怎麽剛到朝華城,就開始跟九千歲回禮了。”

顏懷隐覺得他這陰陽怪氣的勁,當侯爺實在是委屈了他,實屬是該在太監裏發光發熱。

江斂來給他送禮,打的什麽注意顏懷隐自然是知道。

聽說這個九千歲三年時間就吞了大半個江北大營,他來的那一天看江斂與孟靜懸走得近,想必也是因為觊觎孟靜懸爹手下的兵權。

而給自己送禮,自然也是打的西北舊部兵權的主意。

他打西北兵權主意,那顏懷隐也就也樂得借給他送禮引南陽候上鈎了。

眼見得此次宴請讓南陽侯真正動氣的目的已經答道,顏懷隐便不願再繼續待下去了,聞言胡扯道:“自然是下官見九千歲一表人才,對他起了仰慕之心,這才送了禮過去。”

南陽侯被他這番屁話氣的冷笑了出來。

他慢慢彎起了眼睛,像戰場的将士終于握緊了兵器那樣,看着顏懷隐笑道:“既然顏先生這麽仰慕九千歲,本侯自然要為之引薦。”

顏懷隐慢慢直起了身子看向他。

南陽侯對身側的朱梁道:“元結,你去隔壁雅間将九千歲請來,就說本侯請他有事。”

朱翰林身為大齊臣子,剛剛聽了那一番奪他鳥位的豪言壯志,吓的眼珠子都不敢動了,此時聽見能出去,連忙點頭稱是,迫不及待奔向了九千歲的懷抱。

南陽侯這才樂呵呵地轉向顏懷隐:“顏大人稍等,九千歲馬上就到。”

顏懷隐脊背慢慢貼上椅背,廣袖下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彎出了一點笑:“侯爺旁枝末節的本事倒鑽研的極深。”

孟靜懸進了南陽候的雅間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兩相對峙的畫面。

南陽侯一臉笑意的坐在主位,而旁邊那個西北來的顏先生,眼睫深深垂下,讓人瞧不見神色。

見南陽侯擡頭,錦衣的小公子率先笑道:“侯爺好雅興,此番去叫我和掌印來,是不是知道最後一道生淹水木瓜被您點走了,特意去叫我們來嘗嘗?”

南陽侯大笑道:“非也非也,一道水木瓜怎麽配叫動九千歲?”

看着斂眉的顏懷隐,南陽侯一字一句道:“賢侄不知,西北來的顏大人對九千歲仰慕不已,這不,今日九千歲正巧也在花萼樓,本侯便想着做東,讓顏大人對九千歲一訴仰慕之情。”

他說完這一大通,沒有看到江斂的身影,遂問道:“九千歲呢?”

孟靜懸從聽到這話的那一瞬,就心知今日這南陽侯的面子恐怕是非拂不可了。可他更不敢忤逆江斂的交代,于是只能用最溫和的語氣道:“侯爺這就不巧了,掌印說有什麽事侯爺自去尋他即可,他不想來。”

氣氛霎時間陷入了沉默。

南陽侯沒想到江斂會這麽說,竟是連這點面子都不願意給他,再也忍不住,臉色頓時拉了下去。

就在氣氛僵硬的時候,顏懷隐處發生了點動靜。

孟靜懸敏銳的察覺到,他看向這個顏先生,心想着他說了話後自己要怎麽接話将這個臺階下去。

卻見那顏懷隐轉頭,語氣誠懇地問南陽侯:“侯爺,這花萼樓裏的碗,可以帶走麽?”

不等南陽侯回答,他便自顧自地道:“侯爺那麽有錢,就當請下官了罷。”

孟靜懸:“......”

有病吧這人。

顏懷隐拿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捧着眼前的冰雪涼水起了身,似乎一點沒感受到此時氣氛尴尬,好聲好氣地道:“侯爺,小孟公子,你們繼續聊,鄙人先走了。”

他慢慢轉身往雅間外走去,正正好與趕回來的朱梁碰了個面,朱梁看他捧着的琉璃碗,驚訝道:“你不是吃不了涼的嗎?”

怎麽現在還揣碗走了?!

顏懷隐溫聲道:“我若不吃,不就是浪費了。”

朱梁恍然大悟:“對對對,确實是容易浪費的,想當年我在北地......”

南陽侯憤怒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孽障!還不快滾回來!”

顏懷隐看上去是個有病的,他這蠢侄子竟也被傳染了!

朱梁頓時蔫了吧唧地住了嘴,低眉順眼地滾了進去。

顏懷隐施施然地從雅間裏走了出來,他捧着自己的小琉璃碗,穿過走廊,要往盡頭的樓梯處走去,卻在經過一個雅間處時停住了腳步。

是一個僻靜的雅間,門都是漆黑色的,如今正微微裂開了一條縫,足以讓顏懷隐窺見些許裏面的景色。

銀魚白衣裳的男人坐在雅間的主位上,正正好能從縫隙裏窺見。

他斂着眉,正聽着身旁褐衣的小太監交代着什麽,這樣的角度顯得他眉尤其鋒利,襯着比旁人都深邃一些的五官,像把半掩在鞘裏的劍。

顏懷隐投以目光的下一瞬,他就感覺到了,霎時間擡眸望了過來。

一個太監長這麽好看幹什麽,不像是奴顏婢膝的奴才,倒有股殺盡帝都溫軟的決絕。

顏懷隐見他看過來,這麽想着,對上沒有什麽神情的江斂笑了笑。

江斂一擡眸,就看到了顏懷隐對着他笑。

他唇上潤了點水色,給他渡了一層柔和氣,可江斂只一眼,就看出了南陽候剛剛讓人過來請他過去的一通話不過是胡扯。

哪有表面這麽可欺。

有陣風吹了進來,卷起雅間外青年的廣袖,掠過他停駐在青綠小勺的指尖,像拂過春柳上的一簇雪。

顏懷隐露出點笑意,像兩人是許多年未見而今重逢般的老友那樣,他微微垂首:“九千歲,回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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