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19章
周貴妃和承德帝都未到,衆官員都攜着家眷随意站着,此時見顧還山進了院子,便有不少人想上前與他搭話。
少年将軍,朝華城內風頭無二,不知有多少高門貴族想招他為乘龍快婿。
可待看到他推着的輪椅上坐的人後,都止住了腳步。
輪椅上坐着的是一個綠衣緩帶的青年,面若冠玉,坐在輪椅上微微垂着頭,極安靜的樣子,被顧還山推着進了飛鳳殿。
柳尚青,舊朝崇元四十年的狀元郎,經天緯地,入閣拜相之才,舊朝小太子的左膀右臂。
承德帝攻破帝都後,自毀雙腿以證忠心。
這種人,承德帝向來是殺了洩憤玩。
可對于柳尚青,承德帝實在眼饞他的治理之才,又奈何人家念着舊主,只能趕他太史監的位置上去數星星,想着磋磨磋磨他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銳氣。
數了七八年,愣是沒數出半個屁來。
顧還山推着柳尚青在殿中轉了一圈,轉到哪哪裏空出來一圈地,直到輪椅蕩悠悠地晃到了顏懷隐這裏,顏懷隐沒有避開他們,這才顯得不那麽尴尬。
顧還山便推着柳尚青在顏懷隐對面入了座。
顏懷隐垂着眸,借着璀璨的燈光,視線在柳尚青身上停住片刻後,一點點看向了對面少年人的眉眼。
滿目冷寂,戰功赫赫的少年将軍在燈火下像一塊融不化的冰。
顏懷隐瞧啊瞧,想從眼前人鋒利眉眼中瞧出點熟悉,最終只看出行為舉止間的三四分相像。
顧還山一擡眸,就看到了對面看着他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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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是含着笑,卻不那麽明顯,眼睫卻是微微彎着的,潤着些濕意,在燈火下顯得格外晶瑩透潤。
他這麽看着自己,好似他如今坐在這滿殿的喧嘩聲中,只是為了等他來罷了。
南陲剛回來的小将軍哪裏被這樣柔軟的目光看過,撐着輪椅的手霎時間握緊了,一時無措,又不知道怎麽開口,只好板着臉,于是眉目愈發冷寂。
好在顏懷隐并不打算在今晚貴妃宴上去和他敘舊,見顧還山看了過來,他就避開了目光。
兩人視線掠影一般的相交,随即分開。
沒過一會兒,一陣環佩聲夾着香風吹過,整個院子中的喧嘩聲立即平了下去。
承德帝親自攙扶着身着金線彩鳳衣的周貴妃緩緩坐到了主位上。
顏懷隐藏在人群末尾,于最不顯眼處,又一次見到了承德帝。
明勝帝還在時,還是平王的承德帝攜家眷來帝都述過幾次職。身為大荊唯一一個異姓王,明勝帝對他千萬縱容,他在封地哪裏幹過什麽職,來帝都也不過是與明勝帝厮混。
甚至常常在宮中與明勝帝住在一處,當時顏懷隐雖為太子,到底是小輩,在宮中遇到承德帝後,也行過小輩禮。
多是冬日遇到,承德帝看着裹在錦裘裏面色如雪的小太子時,也會殷切囑咐道:“如今臘月天寒,殿下身子不好,還是少往宮外跑為好。”
“本王封地帶了些桑葚,”他看着眉目盈盈的小太子,溫和道,“聽說殿下這幾日多失眠,桑葚泡水喝下去後助眠,我到時叫人給殿下送過來些。”
彼時顏懷隐在朝華城中處處周旋,裝也要裝出個溫和待人的殼子來,雖不喜平王,可也壓下心中的不耐,笑道:“孤記着了,多謝王叔。”
他面色本就多情,笑起來實在是眉目璀璨,還是平王的承德帝心中一悸。
他與明勝帝日日在宮中厮混,又男女不忌,兩人荒唐起來,更是一同狎玩過還未長開過的少年。
可他縱使品過再多好顏色的少年,瞧上去都不如眼前這位的風致。
明明長了張昳麗的臉,卻跟冰雪沁出來似的。
承德帝将心中龌龊的心思摁了又摁,終是忍不住,笑道:“殿下愈發風華了,哪像我家那幾個小子,一個個皮糙肉厚,一點都沒個讀書人的樣子。”
他的眼神在少年隐在狐裘裏的瑩白頸子處飄過,那副模樣太過露骨,顏懷隐如今一看到高座上的承德帝,還能想起那個黏糊糊的眼神。
只不過如今的承德帝卻不複當年,他這個皇帝待的太過舒服,又沒了壓在上頭的明勝帝,許是心寬,體也就朝着橫向一路狂奔。
身上即便套着龍袍,可一整個看過去,他整個人都在燈火下油滋滋地冒着光,往仙姿玉骨的周貴妃身旁一站,像一頭抵着花樹哼哼的豬。
顏懷隐垂了眼睫,握着琉璃盞的指尖動了動。
想殺人。
他慢慢的去壓着心中泛起的殺意,等再擡頭時,整個宴會已經進入了高潮。殿中搭起的高臺上,無數穿着輕薄衣衫的美人們正緩緩舞着,衣袖輕飄飄蕩下,眉間都氲着柔柔媚意。
承德帝拿着個酒壺,正撐着下巴癡癡地盯着美人們,周貴妃坐在他身旁,一臉哀怨,恨不得化身大錘子,臺上的美人們一錘一個。
可底下卻是恭維聲不斷,周貴妃開不開心不重要,把老皇帝哄高興了那才是前途無量。
恭維聲連綿不絕,承德帝大概是看無聊了,眼珠滴溜溜一轉,開始去看他臺下的臣子們。
他的目光到了哪,哪裏的頭就是一低。等皇帝視線走了,再小心翼翼地擡了起來。
皇帝酒後喜怒無常,擡高了頭易被砍下來當球踢,不妙不妙。
好在承德帝醉眼朦胧,倒也是不在意一片頭在他眼下高低起伏,他眯着眼轉了半晌,一片絲竹聲中,将視線停在了一個角落。
那角落太過靠外,璀璨的燈光不甚能觸碰到,便顯得有些朦胧。
單薄的身影坐在那裏,戛然間,于許多年前的記憶不謀而合。
承德帝打了一個嗝,将酒壺随手一揚,繪着金線的瓷杯就砸在了桌下的華貴地毯上。
一聲沉悶的輕響。
歡聲笑語随着這道輕響聲驀地低了下去,一道道目光看向承德帝。
承德帝醉呼呼地伸手,指着角落道:“你叫什麽名字,給朕擡起頭來。”
顏懷隐看着朝自己指着的手指,慢慢站了起來。
他雙手藏在廣袖中,只是站起身,沒有行禮。微微斂着眉,聲音中氲着絲笑意:“陛下,我叫顏懷隐。”
承德帝醉的狠了,也沒在意他話中稱的是我而非臣。只是使勁動了動平常不輕易動的金貴腦子,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西北來的?”
竊竊私語也沒了,一片寂靜,沒有人敢回答他這句話。
顏懷隐彎了彎眸:“是。”
“西北啊,”承德帝吞了口口水,靜了一瞬,突然狠狠的一拍桌子,“傳國玉玺呢?!”
“朕、朕的傳國玉玺呢?!”
周貴妃被他吓的啊了一聲,似乎是想要逃,可理智還是把她摁在了座位上。
失措的女人慌忙間跪了下去,細細柔柔地抖着嗓子:“陛下息怒。”
滿院子的人也都跟着她起身跪了下去,扯着嗓子道:“陛下息怒。”
但又一個個豎起耳朵,恨不得一點都不漏過接下來的對話。
傳國玉玺,八年前承德帝登基時沒拿出來它,衆人便猜測傳國玉玺不在他這裏,因而老皇帝被嘲笑了八年的白版皇帝。
随着白版皇帝的叫法流傳,自然而然也有無數人認為傳國玉玺在西北趙大将軍手裏。
可不管怎麽樣,沒有傳國玉玺,承德帝這個皇帝便永遠都會被戳脊梁骨。
雖然以他的臉皮也不怎麽在乎。
今夜大抵是喝了酒,當今聖上想起來了自己按理說應當是只有一層臉皮,為了這層玉臉,才想起來了傳國玉玺的事。
難不成今日就要揭曉傳國玉玺到底在誰那了?
跪在地上的人抓耳撓腮,顏懷隐卻沒跟着衆人一道跪了下去,他輕笑道:“陛下,傳國玉玺自然在你那裏,不在我這裏。”
他這句不甚尊敬的話說出來,滿院燈火,只餘貴妃頭上流蘇細碎響聲。
承德帝喘着粗重的呼吸聲,聽了顏懷隐的話思索片刻,又重重地拍了兩下桌子:“胡說八道!傳國玉玺!還朕的傳國玉玺來!”
“陛下醉了。”一道聲音從顏懷隐身後傳來。
柳尚青的輪椅将将在顏懷隐身側,他聲音清淺,輕聲囑咐身旁的小太監:“去扶陛下回去休息。”
小太監還沒來得及英勇就義,承德帝在臺上已然是要被氣瘋了。
他本想攤在禦椅上怒氣沖沖的喘着氣,奈何體型太豐滿,這麽一躺,就要往椅子下滑。
承德帝只能拿手去撐着桌子,氣急敗壞地胡亂叫着:“九千歲呢!江斂呢!讓他過來,有人要搶朕的傳國玉玺,要搶朕的皇位啊!”
他不管不顧地喊着江斂的名字,屬引凄異哀轉久絕,喊的臺下心中但凡存着點忠君為國心思的清臣,魂魄都要蕩悠悠地離體了。
看看看,一國之君,氣急了就只知道去尋那玩弄朝綱的大奸臣!天威何在,天威何在吶!
天威不能救得了發瘋的承德帝,常寧頗有經驗推了推身邊跪着的小太監,對他使了個眼色,小太監就靈活的奔出了飛鳳殿。
但九千歲可以。
一刻鐘後,穿着錦衣的江斂就進了殿。
不像個去侍奉皇帝的太監,像個來殺擾他清夢之人的惡鬼。
江斂走近後,承德帝見了他過來,就要去抓他的袖子,連聲道:“殺了他,江斂,給朕殺了他,将傳國玉玺給朕拿回來。”
江斂不動聲色地退了兩步,承德帝沒抓住他的袖子,一個不支,險些跌了下去。
無視笨拙的皇帝,江斂擡眸望過去,就看見了燈火下站着的人。
不複站在花萼樓雅間外的陽光下的柔和氣,站在盈盈燈火間,倒像根倚着朱紅宮牆而生的竹了。
滿院子跪着的人在見了江斂過來後,比起承德帝所剩無幾的王霸之氣,被江斂厲鬼一樣的森意籠着的衆人反倒是不敢再擡頭亂瞄的了,一個個低頭跪的極為老實。
江斂收了目光,不理會承德帝的瘋叫,輕聲道:“扶陛下回宮休息,送諸位大人出宮。”
他身後站着的小厲鬼江洋公公陰陰一笑,揮了揮手,就有兩個身強體壯的侍衛要去攙扶承德帝。
承德帝面對江斂,竟收了戾氣。聽見江斂這麽說也不生氣,将自己椅子縮成老大一團,委委屈屈地嚷道:“朕要傳國玉玺,九千歲,朕要傳國玉玺......”
堂堂皇帝,像個無賴。
而見皇帝被一個宦官随意拿捏着,滿堂朝廷命官,竟無一人敢言。一時讓人分不清誰才是大齊皇帝。
江斂見他這副樣子,心中直泛惡心。
他勾起一抹笑,聲音冰冷:“陛下若要傳國玉玺,就自己在這裏要罷。”
“在這睡一夜,也好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