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5章
和南陽侯府近來的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不同, 禁軍總督府已經不能用愁雲慘淡來形容了。
孟易被革職,孟府除了十歲以下孩童,親眷均流放三千裏, 後輩永世不得回帝都。
這還是承德帝念在孟易給他辛辛苦苦守了八年多的朝華城,開恩将誅九族改為了流放後的旨意。
流放聖旨下來,孟府需跪旨謝聖恩。
孟易幾日之間仿若蒼老了數十歲,他不過五十出頭的年紀, 跪下謝旨時看上去已經有了七/八/十歲的老态。
送旨的公公并未停留太久,聖旨頒完就離開了。孟易在小厮的攙扶下起身,弓着身子往屋內走去。
聖旨一下,晌午午時一刻之前他們就要離開帝都。
攙着他的是陪了他許多年的一個小厮,小厮低聲問道:“老爺,還要去尋少爺麽?”
孟易弓着的身子頓了頓。
良久, 他擺了擺手:“不尋了,随他去吧。”
他這兩日像個被篩焦的落葉,消薄的踩上一腳就能聽到碎骨的聲音, 此時聲音卻提高了些:“至此之後, 就當我沒他這個兒子了。”
跟在他身後沉默的一衆家眷投來一了道道目光。
孟易緩步朝屋中走去:“我與他父子一場, 以後相隔千裏, 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時候。朝華城一別就當永別,我若死了,無需他上香, 他死了,也莫要進我孟家祖墳。”
滿院子的寂靜被打破, 随着他的話人群傳出低低的哭聲, 小厮攙扶着孟易, 也是滿目的淚光。
老爺這哪裏是恩斷義絕。孟府親眷流放, 尚且能有個活路,如今少爺假傳聖谕,畫像被貼了滿街,頒旨的公公還未走遠,孟易這是說給他們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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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靜懸從此後和孟府恩斷義絕,也就代表着孟府不知道他的行蹤。
老爺這是讓少爺跑的越遠越好,天高地遠随便去哪裏,只朝華城再無了他的留身之所。
孟易在離開前,先遣了滿院子的奴仆。
首先從孟府出來的,是一個個拿着契約的小厮侍女。
孟府不是一流的勳貴,寥落時也不過吸引着零星過路人投去幾縷目光,顏懷隐和連輕站在孟府對面一個隐蔽的拐角處,看着三三兩兩的侍從出了孟府。
就這麽看了一刻後,顏懷隐看着一個步履匆匆,彎着腰從府裏跑出來的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對身旁的連輕道:“将他給我帶過來。”
連輕辦事利落,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人就被他提着領子扔到了顏懷隐身前。
三人站的地方在一個無人的小巷子裏,将近晌午,太陽光照得青石磚發燙。
年輕男人發着抖站在顏懷隐身前,小心翼翼地擡頭瞧了他一眼,待看清楚他的相貌後,呀了一聲。
他往後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地道:“你是那個和少爺不對付的大人。”
那日安順大街前,跟在孟靜懸身後的小厮,其中有一個就是他。他跟着孟靜懸見到過顏懷隐,此時才會警惕。
顏懷隐沒有遮瞞:“就是我。”
“你是孟靜懸的奶哥,我叫你來不過是想問你件事,”顏懷隐聲音辨不出情緒,“你家少爺,為何要和南陽侯往來。”
小厮聽到他這個問題,眼角跳了跳,他又往後退了兩步,後背抵上牆,緊緊閉着嘴,一副不願意開口的樣子。
“你是不是覺得我脾氣很好,”顏懷隐見他這樣子,笑了笑,“ 你既然是他奶哥,主子做的事,你應當知道些許。”
“孟靜懸指揮禁軍摁我進祥林池,想要殺死我這事,”顏懷隐笑意大了幾分,他越是幹壞事便越是笑意盈盈,看上去哪裏像是要殺人,“我現在找不到孟靜懸洩氣,殺個你洩憤,小兄弟覺得如何?”
他這語氣甚至比剛剛還要溫和些,可被逼在牆邊的小厮被他話中的冷意吓的抖成了一團。
顏懷隐也不逼他,就這麽溫溫和和地瞧着他。
不知過了多久,小厮身子一軟,順着牆滑了下去,他在地上縮成一團,氣若蚊蠅,嗫嚅道:“我...我說......”
——
“賣花喽。”
朝華城無數條放肆長街內,都有着這麽一個個賣花女,謝三娘不過是賣花女中的其中一個。
春雨後的杏花最好賣,不過此時正在盛夏,雖沒有什麽杏花,可三娘這些日子運氣好,早上弄到了些昙花。
昙花一現,最惹風雅人喜歡,晌午剛過,她就将将賣完了一花籃子的昙花。
她一直在這條長街上賣花,夏日雨水多,不知何時一場急雨澆頭而來,三娘提着衣裙,和幾個小童一道擠擠挨挨地躲在檐下避雨。
驟雨短暫,等短暫雨水劃過瓦片,她再回頭時,就看到街口出現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緩步而來,待他走近後,三娘笑問道:“公子可是來買花的?”
顏懷隐垂眸看了看她胳膊上挽着的花籃,溫聲笑道:“不是,我來是想問姑娘幾個問題。”
他笑容溫和有禮,三娘常年與人打交道,知道這樣的人講禮數,便也揚起一個笑,機靈道:“公子說吧,我看着回答。”
“我想問一問,有沒有一個小公子常常到姑娘這裏買花?”顏懷隐拿手比劃了一下,“約莫着這麽高,衣襟處常墜玉,很好看,瞧上去很貴氣。”
三娘歪頭想了想,一雙杏眼彎彎的:“應當是沒有,如果是很好看的公子,我會記着的。”
她喜歡花,也喜歡看長得好看的小公子。
顏懷隐就笑了,他道:“我知道了,多謝姑娘。”
三娘這麽一說,顏懷隐就知道了剛剛孟靜懸的奶哥沒說謊。
他沒着急離開,又問道:“那過去是不是每天都有個二十來歲的小厮,來姑娘這裏買花?”
“這倒是的,”三娘笑盈盈道,“不過他這幾天卻沒來了。”
顏懷隐看着她,聲音淺淡:“他今後大抵也不會來了。”
他心中記着禮數,與三娘聊天時,除了看着她的眼睛,并未盯着她其他地方看,此時擡眸,目光也不過輕輕在她眉目間轉了一瞬就收了回來。
即便這樣,也能看出三娘是個很好看的姑娘。
她背後是雨過天晴後太陽下波光粼粼的新水河,再遠處是萬丈長空下八街九陌,彩綢紛飛,綿延的看不到盡頭的朝華城。
這麽一笑,任誰都忍不住來買她一枝花。
顏懷隐漫不經心地想着,孟靜懸大抵也是這樣想的。
小厮剛走沒多久,話還在耳邊,他蜷縮在牆角,哆哆嗦嗦道:“我家少爺第一次遇見三娘時,是去年的立夏,少爺要進宮去,偏馬車轱辘在新水橋邊出了問題,少爺下了車等人來修,誰知道趕上了一場雨。”
“雨下的大,少爺又沒有帶傘,就是在這個時候碰到三娘的,”小厮很害怕,但說到這的時候語氣竟然也柔了下來,“三娘是個很好的女子,她只有一把傘,但把那把傘給了少爺。”
“三娘給了少爺傘便跑了,少爺記着她的幫助,出宮後就找到了她。”
“老爺管得嚴,少爺本想說給她些錢財做酬謝,可怕給老爺知道後說他沾花撚草。她既是賣花女,少爺就派我日日去買三娘的花。”
三娘只在新水橋那一片賣花,孟靜懸留心,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原本一把傘的舉手之勞,買一個月的花怎麽也就夠了。
可卻不知怎麽的,一個月之後,孟靜懸在第二月第一天的清晨裏再一次路過新水橋時,又停下了馬車,他道:“飛鴻,再去買一束杏花來吧。”
小厮日日跑去買花時,孟靜懸就坐在馬車裏,他大多數時候會掀起簾子去瞧一瞧。
朝華城處處是朝飛暮卷,雲霞翠軒,只有這條長街一眼望到底,不管孟靜懸的生活整日裏如何與誰周旋,一天裏總有這麽些個短暫的時辰裏,是他在看着三娘如何賣花。
時間久了,跟在他身邊天天給他買花的飛鴻也都知道了,有一次偷摸摸笑道:“少爺,小的們是不是要有少奶奶了?”
孟靜懸教訓他:“姑娘家清譽重要,你莫要胡說。”
喜歡不喜歡的,孟靜懸也不知道,可他唯獨知道的是,孟易不會同意他娶這麽一個姑娘,他爹整日裏盼望着他娶一個郡主公主回來光宗耀祖,三娘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賣花女。
所以他買花時,都要離她遠些,再将這些花好好藏起來。假裝并不在意她。
真正動了心思的一瞬,是南陽侯親自來尋了他。
南陽侯道:“賢侄若是想娶那個賣花女,本侯便将她收為義女,再去給皇上讨個縣主的封號,到時本侯親自去貴府提親,保準你二人終成眷屬。”
孟靜懸笑道:“侯爺如此,真不知教小侄如何報答是好了。”
“舉手之勞罷了,”南陽侯朗聲笑道,“我們兩家多多來往便是了。”
顏懷隐指了指三娘花籃中的昙花,溫聲道:“勞煩姑娘給我支花吧。”
這朝華城中不止一人觊觎孟易手下的禁軍,江斂和南陽侯同時想到了從孟靜懸身上下手,江斂到底做的不絕,沒有南陽侯那般耐心,費心思查到孟靜懸喜歡一個賣花女,再想到以姻緣為捆綁。
少年人的愛戀一點也不遮擋,日日風雨無阻地蹲在街口等一束花,誰但凡留心,就能瞧出來。
這愛戀碰上南陽侯遞來的一根繩索,孟靜懸就真以為他是為他指明方向的好人,随即一步錯步步錯。
即便孟靜懸也有了些察覺,後來聲稱他喜歡男人,一下子對江斂情根深種起來,可自從他答應了南陽侯那一刻,便再沒了轉圜之地。
三娘給他拿了一支還沾着雨水的昙花,從他手中接過來錢。
顏懷隐不欲再停留,笑道:“多謝姑娘,再會。”
三娘什麽都不知道挺好的,顏懷隐不打算告訴她這些,她不過在場雨中送了人一把傘而已,世上每時每刻都有這樣萍水相逢,擦肩而過,本該再無交集的時刻。
他轉身要走,可卻被三娘叫住了腳步。
三娘攏着花籃子,分明的眸子看向他,眉目間有些躊躇:“公子剛剛這麽說,是認識每天來買我花的人嗎,公子知道他近來為什麽沒再來了嗎?”
顏懷隐轉過身來,他道:“我認識。”
雨幕剛歇,青雲萬裏。遠方傳來了晚鐘聲,這一片多寺廟,不知道又是誰在祈禱。
“姑娘,”顏懷隐問她,“如果有一個公子喜歡你,每天來你這裏買束花,你會怎麽想?”
“我覺得他沒這麽喜歡我。”三娘沒有想多長時間,便回答了顏懷隐。
她站在屋檐下,腳邊是夏雨過後的一小片水窪,身後粼粼的新水河上悠悠劃過了一條畫舫。
三娘眉目分明,問道:“他若真喜歡我,怎麽不親自來買我一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