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1章

江斂松開了他。

那邊戴叔道也反應了過來, 他将熬好的粥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幾上,便低着頭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江斂坐在旁邊的椅子裏,去看顏懷隐喝粥:“南陽侯府被抄府了。”

這個結果不出顏懷隐所料, 顏懷隐喝粥的動作未停,只問道:“南陽侯呢?”

江斂唇中吐出兩個字:“淩遲。”

顏懷隐聽了這句話,倒是擡起了點頭:“淩遲?”

這不太像是承德帝的風格,南陽侯府倒了, 南陽侯潑天的富貴入了國庫,縱使南陽侯養私兵,但總歸沒掀起什麽大風浪。

承德帝目光短淺又安于現狀,就算要殺南陽侯,收了南陽侯府的富貴,也頂多是個午門問斬。

淩遲除了被淩遲的人痛苦, 對于行刑的人來說,也算是一項考驗,不是說淩遲就能淩遲的。

大荊連着大齊兩朝, 也不過只有一項淩遲的案錄。

江斂看着他, 聲音淡淡的:“對, 淩遲。”

本來是問斬的, 但是江斂抽空去了一趟皇宮,問斬便改成了淩遲。

他沒有将這個告訴顏懷隐。

“除了南陽侯淩遲,”江斂輕聲道, “南陽侯一案的其他主謀均被問斬,南陽侯府被抄。”

江斂垂眸, 聲音中沒有什麽感情:“行刑在兩日後。”

Advertisement

那夜過去後, 待顏懷隐的傷勢好了些許, 江斂回過來神後, 南陽侯府再沒了翻身的機會。

在江斂和劉卿雲的施壓下,盡管有太子上奏求情,南陽侯府還是被錦衣衛圍了起來。

南陽侯本人和孟靜懸已經入獄,南陽侯府剩餘的親眷大多還在府中,等南陽侯府清點完畢,南陽侯問斬後,這些親眷再被大理寺各自安排去處。

其中除了南陽侯夫人外,還有南陽侯的一雙嫡親的兒女。

十六歲的侯府小姐陳英,和她年僅兩歲的幼弟。

陳英這兩日過的并不好。

她抱着懷中的弟弟,面色憔悴地站在侯府大堂中,透過窗棂格子,去瞧府中忙碌的錦衣衛。

侯府每間房子的門都大開着,院子中間支着個桌椅板凳,房間裏一件件東西被搬出來,來到那裏登記入冊,再彙成厚厚的一冊名冊。

黑白分明的宣紙在風中紛飛,就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家了。

等物件沒了,過兩日府中的人也入了大理寺,再過個十幾年,朝華城中便也沒有多少人會記得煊赫一時的南陽侯府了。

大堂首先被搬空,陳英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累,她抿着唇轉了轉頭,諾大的大廳中,竟找不到一個凳子讓她歇一歇。

陳英輕輕喘了口氣,抱着弟弟來到了東邊一個角落裏,那角落裏鋪着一張草席,朱氏抱着膝,靜靜坐在那裏。

陳英抱着弟弟坐在了她旁邊,扭頭輕輕叫了一聲:“娘。”

這才似乎把朱氏叫醒了一些似的,她轉過頭來去瞧陳英。

她的小女兒面色蒼白,可發卻梳的整整齊齊,衣裳也并無淩亂。

大難當頭,鎮定而又冷靜,比她這個當娘的都要強上許多。

朱氏的眼眶驀地紅了。

陳英笑了笑,沒有手帕,她就騰出一只手将朱氏眼角的淚抹掉,輕聲安慰道:“娘別怕,不管去哪,女兒都陪着你。”

朱氏握着她的手,她像下定什麽決心似的,往遠處看了一眼。

大堂內關着南陽府最親的人,南陽侯父母已逝,他本人于男女之事上也并不貪戀,除了正妻朱氏,府中也就一個姨娘。

這姨娘是朱氏曾經的陪嫁婢女,本應是最忠心的,可事關重大,朱氏此時并不敢相信她。

見她蜷縮在角落裏睡着了,朱氏這才在陳英耳邊輕聲道:“子時一刻,你帶着弟弟從後院小門離開,你表哥會在那裏等你們。”

陳英的眼睛驀地睜大了。

朱氏見她這副樣子,伸手撫了撫她鬓角,微笑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爹和我就你和你弟弟兩個孩子,便早早為你二人做好了打算。”

朱氏輕輕挪了挪身子,露出了身後她一直靠着的一片牆。

她牽着陳英的手撫上這面牆,陳英順着她手的力道方向摸下去,慢慢的指尖都顫抖了起來。

一道小小的暗門。

做的巧奪天工,如果不上手摸,根本看不出來。

大堂被搜時,朱氏一直靠在這裏,錦衣衛到底念着她終究是侯夫人,她坐的地方不過是粗粗搜查了一遍,這才沒發現這道暗門。

朱氏将她冰涼的手攥在掌心裏,兩人頭靠在一起,朱氏給小女兒做着最後的囑咐:“阿英,你帶着你弟弟出了府後,你梁表哥會帶着你們兩個連夜出城。”

“江南富庶,你爹爹多年前去時,在那邊買了一個四進的院子,在裏面留下了點錢財和人。”朱氏将陳英無聲流到下巴上的淚抹掉,聲音很輕,“你梁表哥會在那裏待到你弟弟加冠,宅子地契就藏在主廂房的枕頭裏,你好生拿着。”

陳英扯着朱氏的袖子,啞聲哭道:“娘。”

她懷中,二歲多的陳和吃着手指頭,安靜地望着兩人。

“莫哭,”朱氏捏了捏她的臉頰,“抄家的女眷多被充為軍妓,我和你爹怎麽能忍心讓你到那種地步。”

到了這種地步也沒什麽臉面可在乎的了,朱氏臉色是從未有過的柔和:“你爹...确實做過不好的事情,可你沒有做過這些事,有什麽後果,讓爹和娘受着便是了。”

陳英抖着的手被朱氏狠狠攥着,似乎被攥回來了些理智,她啞聲問道:“娘,我們怎麽出城?”

朱氏輕聲道:“劉相會想辦法。”

陳英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得又問了一句:“劉相?”

“嗯,”朱氏扯出了一個笑,“是劉相,他與你父親曾是同窗。”

“劉卿雲此人清正,你父親做的事他容忍不了,可他在舊朝剛入官場,在得到舊朝太子提拔前那段日子裏,不過是個七品的吏部給事中,他那時母親病重,俸祿發下來除了治病飯都吃不起,你父親給過他許多幫助。”

昔年少年郎們自以為天長地久的情分,到如今,也不過是換來個出城的方便。

是夜,子時一刻時分,正是錦衣衛交接的時候,漆黑的大堂裏連月光都透不進來,朱氏低頭親了親熟睡的陳和,忍住喉中的哽咽,催促道:“英兒,我的兒,去吧。”

此去一別便是永別,陳英死死咬着舌尖,抱着弟弟給朱氏磕了三個頭,轉身進了暗門通往後院的密道。

待陳英進去後,朱氏便将暗門關上,她剛關上暗門,背後便響起了一道聲音:“夫人,您在幹什麽?”

是角落裏的姨娘。

朱氏回過神來,臉上神色瞬間從悲恸變為了平和,她睜着一雙流盡了淚的眼,望着窗外輕聲道:“我在祈禱。”

祈禱江南天和氣清富庶安寧,讓她的一雙小兒女安下家來。

密道并不複雜,直直一條通往南陽侯府外,陳英彎着腰在密道中奔跑,不過半刻鐘,就看到了出口。

出口是個廢棄的老井,被一堆雜草蓋着,陳英仰着頭想将堵着井口的雜草撥開,她才撥動了一下,那雜草就被另一雙手拿走了。

朱梁從井口裏探出頭來。

朱梁伸出手将她從井中拉了出來,從她懷中接過陳和,他身後停着一輛馬車,朱梁扶着陳英上了馬車:“表妹當心。”

待他們在車內坐穩後,趕馬車的小厮一甩鞭子,馬車便靜靜地往飛燕大街外行去。

這個時候,陳英才來得及對朱梁道:“多謝表哥。”

朱梁臉色也不怎麽好,但還是安慰她道:“無妨,江南路遠,我還要和表妹扶持很久。”

陳英坐的筆直,堅定地嗯了一聲。

不過從密道到馬車這段時間,她溫潤的面相就愈發淩厲起來,一時間再也窺不見閨閣女兒的溫軟柔弱。

朱梁看了她幾眼,忍不住眼睛發酸,只覺得表妹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馬車安穩地走在道上,深夜無人,不過一會兒就到了城門前。

馬車在城門外的一條街道上停住了。

陳英抱着弟弟的手一緊,目光朝朱梁看來。

朱梁來不及給她解釋過多,他蹲在陳英身前,将手中的腰牌遞給了她。

陳英垂眸看了看,是朱府的腰牌。

她一頓,看向了朱梁。

朱梁沒有逃避,他蹲在陳英面前,仰首道:“表妹,你聽我說。”

“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所以另外準備了一輛馬車,我會拿着劉相的腰牌坐着那輛馬車出城,并按照姑父給的路線去往江南,而你和阿和,”他頓了頓,“這塊朱府的腰牌同樣能出城,朝華城城門早上開時,你拿着這塊腰牌出門。”

朱梁的語氣驀地嚴肅了起來:“然後,你們不要順着我的那條路去江南,外面趕馬的人會帶着你們走另一條水路,船表哥為你們聯系好了,你們一路坐船下江南。”

朱梁笑了笑,溫聲道:“若我的擔心沒有,我們便在江南柳莺巷彙合。若我擔心出現了,阿英,表哥相信你是個了不起的姑娘,一定能在江南好好活下來的對嗎?”

陳英早已淚流滿面,她只覺得今生所有眼淚都要在今夜流盡了,她啞聲道:“表哥,你并非南陽侯府的人......”

不用為了她們,去這樣孤身犯險。

朱梁聲音溫和:“表妹,我知道。”

“我是個普通人,少時不受重視,卻也有壯志雄心,總能覺得自己會做個了不起的人,後來長大發現我這種人就是這樣,或許拼盡全力能綻放一次,可煙花一瞬,餘生便只能撿拾掉落的灰燼了。”

“表妹,我縱然愚笨,姑父未曾嫌棄過我,他為我謀劃,所以他做的事不好,我也跟着他做了。”朱梁彎了彎眼,“他最在意你們,我也被你叫了表哥許多年,所以相信表哥一次,好麽?”

他這麽問着,卻沒有再等陳英回答。

朱梁揉了揉陳英的發,轉身出了馬車。

他平日裏走路,喜歡将肩膀縮起來,南陽侯愛罵他不會挺胸擡頭,許是剛剛受了陳英傳染,他掀起車簾出去那一瞬,腰挺得很直。

陳英見過她這表哥許多次,曾覺得她這表哥卑微怯懦,這是第一次見他人如刀劍般筆直。

——

南陽侯行刑的時候是在午時,清早的時候,江斂來找了顏懷隐一次。

顏懷隐雖醒了,傷勢仍重,不太能下床,便還住在江斂屋中。

江斂進了屋子的時候,顏懷隐正坐在床上,趴在旁邊的案幾上寫東西。

他整個人渡在陽光中,去了鋒利,安靜又柔和。

聽到江斂進來,顏懷隐停了筆,朝他望過來。

江斂坐在他對面,輕聲道:“中午行刑,你去看麽?”

“不去了,”顏懷隐垂眸去看宣紙上的字,“沒什麽意思。”

他的目的是掰倒南陽侯府,南陽侯府如今倒了,南陽侯遭到什麽報應,他并不感興趣。

“好,”江斂應着他,又道,“南陽侯那個侄子,叫朱梁,兩天前的夜裏死在了朝華城外。”

顏懷隐聽到後嗯了一聲,只是笑道:“我知道了。”

他對死亡并不怎麽觸有動,江斂去看他,眼前這人背負了太多死亡,對這些已然是已經麻木了。

江斂又想抱他了。

他只能問別的來轉移沖動,江斂去看顏懷隐手邊寫着字的宣紙:“在寫什麽,我能看看麽?”

顏懷隐将紙遞給了他,他發未束,潑墨似的撒了滿身,沒骨頭似的靠在床邊,輕笑道:“在想南陽侯府整件事的過程。”

他總覺得還有什麽沒被發現,這個懷疑來的太缥缈,顏懷隐一時抓不住,只能将整件事□□無巨細地找出來,再試着能不能從中有所發現。

江斂低頭一看,就見宣紙上整整齊齊寫着南陽侯府被顏懷隐掰倒的整個經過。

顏懷隐幹脆地将紙遞給他這個動作很好的取悅了江斂,江斂面上露出些笑意,将紙遞回給了他:“那你想着,我便不打擾了。”

南陽侯府案,他是監斬官。

江斂見了顏懷隐,出了屋子後換上了朝服,便自己去了刑場。

監斬臺上鴉雀無聲,刑場上左右兩邊擺着兩溜椅子,還坐着些朝中的其他大人們。

南陽侯府被斬,本就是大事,加之又是淩遲,看熱鬧的同情的震驚的......

來了大半個朝廷官員。

見了江斂過來,他們臉色都不怎麽好。

一個太監,不是人的玩意兒來當監斬官,實在是叫人惡心。

奈何承德帝寵信這麽個玩意兒。

監斬的臺子上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兩股勢力,一面的椅子上熙熙攘攘地擠着官員,江斂那邊的椅子上,卻沒有坐一個人。

各色各樣的眼光打過來,江斂早已習慣了這些眼光,他堂而皇之地往監斬官的椅子上一坐,掀了掀眼皮,目光直直地瞧着斜對面的官員們。

見他瞧過來,那些目光就驀地少了許多。

很多人不敢與他對視。

江斂的笑意就大了些,他看了一會兒,兀地叫道:“孫斥。”

下一瞬,東廠掌刑千戶孫斥就跪到了他腳邊。

江斂聲音辨不出喜怒:“馮大人看起來熱得很,送他到場上涼快涼快。”

剛剛看他的目光中,馮章最肆無忌憚,江斂不喜歡,自然也不會讓他舒服。

官員中間坐着的禮部侍郎馮章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可下一個呼吸間,他的胳膊便被東廠的太監們架起來了,馮章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摔到了刑場上。

監斬臺上支着棚子,照不到太陽,實則是涼快的。

如今正是八月份,刑場上無一處遮蔽,炙熱陽光打到他身上,刑場上又不知死過多少人,呼吸間還能聞到血腥味。

馮大人瑟瑟地跪在地上,丢人又難受,撞死又不舍得自己一條老命,不一會兒就滿臉的豬肝色。

江斂看着場上的狼狽,像是在看場好玩的東西。

監斬臺除了他之外鴉雀無聲,沒有人敢阻止江斂。

便是唾罵,只能在心中罵一罵。

官員中,劉卿雲的表情無奈,他旁邊,顧還山目光冰冷。

這些江斂通通不在乎,他看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趣,他漫無目的地移開了目光,卻将驀地停在了刑場入口。

看見從刑場入口走來的人那一刻,江斂一瞬間想站起身來,卻硬生生的壓着自己坐在了位置上。

刑場入口,顏懷隐正慢慢地往監斬臺走來,他傷還未好,走的不快,臉色素白,眉目間帶些病容倦色。

可他廣袖錦衣,背後是長空千仞,這麽不急不緩地走過來,像哪家精心教養出來的不知愁的小公子。

随着顏懷隐慢慢走近,不止江斂,臺上其他人也發現了他。

南陽侯府是誰掰倒的,經過那一夜後,衆人也就漸漸地品了出來。

這個西北來的棋子,走了一步危險至極,但又絕好的棋。

一時間巴結厭惡顏懷隐的都有,也有認識他的,坐在官員首位的劉卿雲連忙道:“顏大人,坐這裏來。”

馮章被江斂扔出去了,他們這邊正好空出來一位置來。

劉卿雲旁邊,顧還山怔怔地看着他。

顏懷隐走到監斬臺上站定,看了看擠成一團的官員們,又扭頭瞧了瞧抿着唇不說話,瞧上去頗為孤零零的江斂,笑了笑。

江斂瞧見他笑,淺色的瞳孔顫了顫。

千歲府中無人知曉,他可以随心所欲的要一個擁抱,可千歲府外朝中勢力盤根錯節,江斂不知道顏懷隐願不願意和他走近。

因此他連站起來扶一扶顏懷隐都不敢。

近鄉情怯,欲語還休。

臺下的顏懷隐對劉卿雲笑着搖了搖頭,他斂着眉,慢慢往江斂的方向走去。

那排椅子中本無人座,他朝那裏走去,江斂身邊也就有了人站立。

江斂自己都不知道地站了起來,扶住了顏懷隐。

江斂低聲道:“你怎麽來了?”

顏懷隐被他扶着,低低喘了喘氣,才緩過來了傷口處的疼痛。

他經過南陽侯府一案,身子只會愈來愈差了。

可顏懷隐擡頭,是一片淺淡的笑意:“九千歲怎麽不和我說你是監斬官?”

明明身後是一片朝中的重臣,兩人說的話,如若被聽到,不知會被如何解讀。

但聽到顏懷隐的話後,江斂沒有思考,脫口而出道:“我給你說了,你就跟我一起來麽?”

顏懷隐扶着他的手慢慢坐下,太陽将空氣都烤的虛幻了起來,他的話卻坦蕩到沒有一絲遮擋,盡數進了江斂的耳中:

“你要是來,我當然和你一同來。”

作者有話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