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2章
我和你一起。
江斂第一次聽到有人給他說這樣的話。
顏懷隐倒不知道他心裏會百轉千回的想這麽多, 午時将到,他坐在椅子上,脊背貼上椅背, 聲音中帶着一股子懶散:“九千歲,行刑吧。”
整個行刑的過程殘忍又血腥,到最後時,南陽侯已經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他依舊執着地擡着頭,望着顏懷隐的方向。
他從被押着進刑場的那一刻,就看到了顏懷隐。
從看到顏懷隐的那一刻,南陽侯就盯上了他。他目光中狠毒又怨恨,恨不得将顏懷隐絞碎。
顏懷隐沒有逃避,掀着眼皮, 隔着刑場淡淡與他對視。
直至傍晚,行刑的最後一刀,第三千六百刀割下去, 南陽侯才咽了氣。
所有觀刑的人不管一開始目的如何, 到最後都面色慘白。
南陽侯咽氣後, 顏懷隐從凳子裏站了起來。
江斂作為監斬官, 需要處理後面事宜,顏懷隐沒有等他,離開了刑場, 慢慢往千歲府走過去。
刑場外是條河,正是傍晚, 夕陽灑下來, 灑在粼粼水上, 綿延到遠方, 再被畫舫隔斷。
畫舫露在外面的小小船板上,新鮮的翠綠蓮蓬堆的高高的。
赤着腳撐着長杆的船主人見顏懷隐望着蓮蓬,曬的黝黑的臉上扯起一個大大的笑,熱情問道:“公子可是要買蓮蓬,新鮮的很呢!”
“我就看看,多謝老板了,”顏懷隐笑着回他,“生意興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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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沒賣出去蓮蓬,但聽了吉利話也高興,他正要笑着離開,顏懷隐旁邊插進來一道聲音:“給我來兩個蓮蓬吧。”
顏懷隐扭頭,就看見了身邊的顧還山,他好像總是在顏懷隐身後突如其來的出現。
畫舫船未停,顧還山甩給了老板一錠碎銀子,老板接了,滿臉笑意地彎腰撿了兩個大蓮蓬,朝顧還山扔了過來,喊道:“公子接好喽!”
帶着水珠的蓮蓬在夕陽光中飛過水面,落到了顧還山懷裏。
不過這麽些動作,老板已經劃着畫舫走遠了,顧還山低頭掂了掂手中的蓮蓬,挑了個大的,遞給顏懷隐,聲音中有些緊張:“顏大人,請你吃。”
他跟在顏懷隐身邊,顏懷隐也沒說什麽,兩人就這麽順着河往下走去。
天色漸漸變成淡藍,遠方是隐隐綽綽的黛綠群山,兩人身後,朝華城的燈光也慢慢被一家家點起。
晚霞漸暗,炊煙漫漫。人間好時節。
顏懷隐沒有接他手中的蓮蓬,他笑道:“我不喜歡吃蓮蓬,顧小将軍自己吃吧。”
顧還山道:“你是不會剝嗎?我給你剝。”
他在南陲當兵時,南邊吃食偏野蠻,十頓飯八頓裏能有蟲子,他是朝華城人,吃了八年多的蟲子,做夢都是和蟲子打仗。
只有每年蓮蓬的季節,能吃到些新鮮蓮蓬,已經是天大的享受了。
竟然有人會不喜歡吃蓮蓬?!
顧小将軍不能理解。
顏懷隐看着他當場要剝蓮蓬,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顧還山看着搭在自己手上的溫涼手掌,頓在了那裏。
他側了側目,撞入了顏懷隐漆黑的眸子。
顏懷隐笑道:“顧小将軍,我說不喜歡吃,那就是不喜歡吃。”
良久,顧還山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哦,我知道了。”
決定了就是決定了,說了不吃蓮蓬便是不吃。
說了弑帝就是要弑帝。
“那就此別過,”顏懷隐收回手,沒有與他再同行,“顧小将軍,回見。”
顧還山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出留下他的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顏懷隐彙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遠方走去。
顏懷隐回到千歲府時,連輕遞給了他一封信。
信中只有薄薄的一張紙,落款是個平字。
霍雲平的信。
顏懷隐垂眸看完,将紙折了起來,他對連輕道:“你準備準備,下個月去西北。”
他這話沒說什麽其他東西,連輕卻神色一肅。
他珍重道:“屬下遵命。”
“去吧,”顏懷隐拍了拍他肩膀,“趁這個月還能休息,好好休息。”
接下來不會太太平了。
連輕走後,顏懷隐回屋開始寫信。
他不能親自去西北,這些信會被連輕帶到西北交給霍雲平和顏岫青。
顏懷隐每一個字都寫的認真,信上的每一個字,雖不能告訴霍雲平每一步怎麽走,但卻能給他們指明大致來帝都的方向。
剩下幾千名的鶴羽軍出了西北群山後,定不能集體行動,顏懷隐要做的事情并不輕松。
待他再擡起頭時,已經是明月高懸。
顏懷隐放下了筆,出了屋子。
江斂回到府中的時候,就看到了花樹下坐着的顏懷隐。
他應當是坐了很長時間,花落了滿肩。
江斂走近,垂眸去看他:“傷還未好,怎麽不進屋躺着?”
顏懷隐笑了笑:“等你回來。”
詩文轶事中,深夜等人回來,最好等的人身旁有一盞明滅的燈火,這樣才有萬家燈火給你留一盞的意境。
但此時的顏懷隐雙手空空,手上既無燈籠,身後也無蠟燭,只一懷明月。
暗沉沉的一片黑暗中,江斂聽到他這句話,心中竟然開心起來。
顏懷隐撐着桌角站了起來,他笑問道:“江斂,問你些事可以麽?”
江斂還沉浸在他剛剛說的話中,想都未想地回道:“你說。”
“好,”顏懷隐便輕聲道:“你為什麽為我做這些,或者說,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他深夜縱馬去郊區別院救自己這個行為顏懷隐想不明白,為了他闖太醫院,讓他在千歲府養傷這些事顏懷隐也想不明白。
他一無所有,江斂一不讓他殺人二不讓他放火,這麽一個權傾朝野的宦官,為的到底是為什麽?
夜風拂過花樹,他問完這句話後,良久,江斂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顏懷隐的手腕冰涼,江斂溫熱的掌心覆上來時,他像被燙到一樣嘚瑟了一下。
但到底沒有抽出去。
江斂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帶着他轉了身。
這下換成他背對着江斂,江斂站在他身後,顏懷隐一擡眸,就看到眼前攀援在花樹樹幹上的樹紋。
曲曲繞繞的,在黑夜裏看的不太清楚。
下一瞬,他的雙眼就被一只手捂着了。
顏懷隐頓時陷入了黑暗。
看不見最大地放大了他的不安感,顏懷隐的身子瞬間地繃了起來。
下一瞬,江斂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顏懷隐,你害怕麽?”
他這問題問的沒有來由,顏懷隐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江斂問的是什麽。
他問剛剛行刑時,顏懷隐害怕麽。
顏懷隐在江斂掌心中眨了眨眼。
眼睫拂過他掌心,顏懷隐輕聲道:“江斂,你這人真的很奇怪。”
他從小到大,只有江斂會這麽問他。
你疼嗎?你害怕過嗎?
顏懷隐笑道:“江斂,我不知道。”
“你別扯開話題,”顏懷隐對身後的人說,“我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他的信送出去後,待鶴羽軍從西北群山出來後,趙環若是魚死網破,大可修書一封告訴承德帝自己是前朝太子。
他阻擋不了。
前方的路是比南陽侯府更兇險萬分的境地,顏懷隐不想再多個江斂這樣讓他捉摸不透的人。
江斂垂眸,去看他懷裏的人。
黑夜中容易滋生太多的沖動,江斂向前傾了傾身子,直到兩人之間近的不能再近。
衣裳堪堪觸碰在一起,他的發從肩頭滑落,與顏懷隐背後的發糾纏在一起。
到了這一步,顏懷隐沒有察覺,江斂卻不敢再上前一步了。
一個若有若無的擁抱。
他低了低頭,聲音很低:“顏懷隐,出宮那天你說了答應我一件事。”
江斂擡眸去看花樹,如同許多年前第一次仰頭,見到懷中人的衣擺:“顏懷隐,我要你不再心存死志,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聲音很輕,但此時寂靜蓋着夜色,這話還是進了顏懷隐的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顏懷隐伸手将覆在眼上的手腕挪了下來,他上前一步,回身笑道:“這個可由不得我做主。”
江斂看着他:“你答應下來,就要作數。”
“好吧,”顏懷隐沒有與他在這上面糾纏,“你另一只手上拿的是什麽?”
江斂從進了院子,一只手上就拿着個長長的東西。
江斂将手中的東西遞到了他面前。
顏懷隐低頭一看,怔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兩個蓮蓬。
他接過蓮蓬放到旁邊的石桌上,坐了下去,似乎覺得很好玩,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
江斂見他坐了下去,也坐到了他對面,問道:“不喜歡嗎?不喜歡就不吃了。”
他從宮中回來,回來的那條街沒有夜市,長長的一條街上只有一家賣蓮蓬的還未收攤。
江斂見到了,總覺得哪怕是蓮蓬,顏懷隐也要有。這麽想着,也就這麽買了。
顏懷隐伸手去剝蓮子。
蓮蓬在他靈活指尖,很快就吐出來了一個個雪白的蓮子。
顏懷隐捏着剝出來的第一個蓮子,對江斂道:“伸手。”
江斂伸出手,顏懷隐将第一個蓮子放在了他掌心裏,指尖在他掌心裏掠過。
“嘗嘗。”顏懷隐對他道,“好吃嗎?”
他彎着眼,好像這蓮蓬是他買來給江斂吃的一樣。
真是一點道理也無。
“還不錯。”江斂将蓮子吃進去,他哪裏能嘗出來味道,天下蓮子在他心裏都一個味兒,不過是掌心發癢,再攤在顏懷隐面前一刻就要漏了餡。
江斂壓下心神,聲音很淡:“你要是不喜歡吃,就不吃了。”
他更在意顏懷隐喜不喜歡。
顏懷隐沒有理會他,低頭繼續剝蓮子:“天底下蓮子都一個味,你能吃出來什麽好吃什麽不好吃?”
江斂聽到他這句話,就笑了。
雪白的蓮子攏了一手,顏懷隐放進去嘴裏了一個,他吃的認真,到最後笑道:“還不錯。”
“我剛剛還不喜歡吃它,”顏懷隐發現什麽好東西似的,笑着去看江斂,“不過從今以後就喜歡吃了。”
至于為什麽,他也不知道。
就當晝追日總是苦短,夜逐月卻是連局促的試探都溫柔吧。
作者有話說:
顧還山在意的是顏懷隐接受不接受他的喜歡,江斂在意的是顏顏本身喜歡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