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0章
秋日漸深, 天氣一日比一日肅寒,滄凝殿中卻是堪比冬日的冷寂。
承德帝腿上蓋了一層薄薄的毯子,手裏捧的熱茶已經涼了, 他恍若未知,只靜靜看着對面的顏懷隐。
這是常寧出去前,給他端來潤喉的茶,三個時辰過去, 茶已經涼透了,他一口都沒喝。
哪怕剛剛說了太多的話,說的喉頭幹澀無比。
沉默間,承德帝似乎才發現茶涼了一樣,他感到一陣煩躁,于是他将茶放到了一邊。
描金的茶杯碰上玉案, 發出一聲細微的脆響,成為了安靜宮殿中唯一的響聲。
這響聲讓承德帝皺了皺眉。可站在他對面的顏懷隐卻連眼都沒有眨一下。
他微微低垂着眼睛,入定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已經這樣子一個多時辰了。
他在等承德帝的選擇, 或者是說賭承德帝的選擇。
不知過了多久, 承德帝輕輕咳了一聲:“朕想明白了。”
顏懷隐低垂着的眼睫動了動, 聲音中帶着笑意:“陛下聖明, 做事自然當機立斷。”
他這樣恭維的話,反倒是令座位上的帝王嘴角抽搐了兩下。
承德帝心中将顏懷隐千刀萬剮了百遍,但嘴上卻咬牙切齒地道: “既然這樣, 愛卿來伺候朕筆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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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地界便宜,坐落着許多朝華城七品以下官員的府邸。
柳尚青的府邸就在城西春來街的盡頭, 和齊虞的公主府是對門。
從和齊虞一道撕了賜婚的聖旨後, 他的府門就再也沒打開過。
府中小小的書房內, 寫滿字的宣紙鋪滿了整個書桌, 有的甚至掉在了地上。
伺候柳尚青的小童就站在書案旁邊,懷中捧着的薄薄的一沓宣紙??——這些是全部宣紙中最有用的一部分。
他旁邊,柳尚青低着頭,手底下的宣紙又即将被寫滿了。
他停了筆,将它遞給小童,溫聲道:“晾幹後收起來。”
柳尚青不忘囑咐道:“小心一點。”
這些都是他和齊虞接下來的計劃。
他行走不便,齊虞又是個姑娘家,總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小童拿着他寫好的字,剛要答應,就見書房裏闖進來了一個仆從。
仆從急匆匆地道:“大人,有人拜訪。”
柳尚青沒有擡頭:“不見。”
“他說他叫顏懷隐。”仆從垂着頭,又說了這麽一句。
柳尚青寫字的動作頓了頓。
他擡起頭,再也沒有剛剛的漫不經心:“快請。”
他這麽說,仆從便急匆匆地去開門了,柳尚青對站在桌邊的小童道:“你也出去。”
小童哎了一聲,退了出去。
轉眼間屋內便只剩下柳尚青一個人,柳尚青想了想,去将桌子上散着的宣紙攏好。
他還沒攏幾下,不遠處就傳來了一道聲音:“別忙了,你府上多亂的樣子我沒見過?”
是了,昔年他們都還是少年時,顏懷隐一天忙完,常常來他府上坐一坐。
他是窮慣了的,當了打馬過街的狀元郎後,也只是千算萬算,扣扣搜搜在這便宜地界買了個便宜的小宅子。
好在顏懷隐不嫌棄,他每每來,柳尚青在旁站着,總覺得大齊有這樣的太子殿下,等到他即位的那一天,哪怕大廈将傾,他們也有手腕給它掰回來。
但如今院子還在,到底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柳尚青收起心中的酸澀,擡眼去看院子裏走來的顏懷隐。
看清顏懷隐的那一瞬間,他的酸澀再也忍不住,一瞬間幾乎要流下淚來。
顏懷隐的面具在進了院子的那一瞬間就摘了下來,柳尚青看到的是他本來的面目。
歲月間的隔閡在這一瞬間歸于不見。
顏懷隐還是那個太子殿下,他還是那個進了殿試,翻遍薄薄衣櫃,終于找到一件沒有補丁的衣裳,忐忑地穿着洗的發白的舊衣進了金銮殿——在見到太子殿下的那一瞬間忘了窮酸,心中立誓要輔佐這樣的君主開萬世太平的愣頭青。
哪怕他那時不過是窮酸之地來的一個破落書生,千古賢臣之名離他能隔了八輩子還遠。
柳尚青喃喃道:“殿下。”
柳尚青書房的門開着,顏懷隐直接踏了進來,他第一眼看到了書桌上鋪着的宣紙。
顏懷隐随手撿起了一張開看,就看見宣紙上密密麻麻寫着地名,這些地名再串聯成一條條線路。
他笑道:“這就準備走了?”
柳尚青回過來神,抿了抿唇,他低垂着頭,低聲道:“殿下,崇元年間,官場黑暗,科舉題目為貴人弟子之間流傳,除卻帝王之位,這滿朝文武的官印官服,哪個不能用銀子買來?”
“臣這種貧寒之人,縱然寒窗苦讀,亦是永無出頭之日,”柳尚青仰起頭來,他這兩日思緒過重,眼下是淡淡的青黑,“可崇元四十年間不是。”
崇元四十年間,十五歲的小太子一手接過來了那年的科舉考試。
科舉考試前六個月近乎不眠不休的狠戾手段下,崇元四十年的科舉成為了荊朝近五十年來最清明盛大的一場科舉考試。
小太子殺了一批人,也提拔了一批人,其中就有本是七品小官的劉卿雲,鯉魚躍龍門,一下子成為了主持科舉的禮部侍郎。
這一屆的科舉,選出了真真正正能扛起荊朝未來的學子們。
盡管他們大多數貧寒又窘迫,背後沒有高官俸祿的爹娘。
柳尚青是那一年的狀元郎,騎馬長街過,簪花登鳳凰樓。
名滿天下。
“殿下,”柳尚青面上終于露出了壓抑許久的,苦澀又難過的表情,“臣本寒士,殿下是大廈,是臣的主公。可......我負公主良多,她是很好很好的女子。”
顏懷隐知道柳尚青科舉前,便和齊虞有過一段過往。
鮮花着錦的相識總是如水,發跡之前的扶持才足以動人心魄。
顏懷隐聽他這麽說,笑了笑,他道:“我又沒說不讓你走。”
“章華,”他喊了柳尚青的字,“齊虞是個姑娘家,縱然要走,你以後為他夫,走之前,你二人之間卻不能沒有一個名分。姑娘家世上行走多艱難,她為你舍棄了公主身份,你什麽都不給她,像什麽話?”
顏懷隐動了動胳膊,露出了右臂臂彎裏一直捧着的東西。
是一個明黃的卷軸。
顏懷隐将卷軸輕輕扔給了他。
柳尚青看到卷軸的那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顫抖地打開卷軸,等看清上面的字時,眼淚霎時間流了出來。
顏懷隐彎了彎眼,聲音淺淺:“章華,成個親吧。”
是承德帝賜婚的聖旨。
六公主齊虞,沒了順和之名,不用跨千山萬水地去配可汗,朝華城裏找個狀元郎當夫婿。
“齊虞是公主,封地雖然沒有親王大,但按理說公主也應享有封地,”顏懷隐笑道,“南邊富庶,又無戰亂,我在承德帝那裏給你二人弄來了一處封地,雖然很小,又離朝華城遠,但勝在安穩。”
他慢慢将案上柳尚青沒收拾好的宣紙給攏好,窗外日光打在他眉眼上,如玉般的澄澈:“你們今年成了親,在朝華城過完最後一個年後,明年春日冰雪消融時出城,一路走水,待到封地時,正是蘇堤嫩柳發芽的日子,你們去那裏安安穩穩地過你們的日子,朝華城的是是非非,便再與你們二人無關了。”
柳尚青死死攥着手中的聖旨,半天只從喉嚨裏哽咽出兩個字:“殿下......”
“章華,你說的沒錯,你是我一手選出來的,崇元四十年的狀元,”顏懷隐溫聲道,“你我二人算是君臣一場,我當年讓你留在了朝華城,如今自然會給你找好去處。”
春江水暖,煙雨繞堤,無憂自在的好去處。
柳尚青握着卷軸,他沒法跪地,就在輪椅上深深地,深深地彎下腰來。
顏懷隐受了他這個禮,才道:“走了,大婚的請帖,記得給我留一份。”
他還要回去哄人。
可進柳尚青的府邸時顏懷隐沒有絲毫猶豫,等到了千歲府,他竟然足足徘徊了小半個時辰,都不敢進去。
到最後,他決定先翻到牆上看一看。
可他還沒在牆上站穩,下一瞬,胳膊就被人捉住了。
紅牆黛瓦上,顏懷隐幾乎是跌倒般地,落在了地下江斂的懷中。
江斂沒有絲毫的停頓,捉住人後,直接摟腰抄膝地将他抱了起來,大步往屋子裏走去。
顏懷隐怔愣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是以什麽姿勢被江斂抱在懷中。
他想掙脫出來,可江斂摟的很緊,顏懷隐動了動,一時掙脫不了,又因為失重的惶恐,只能雙手摟着江斂的後頸,先将自己穩住。
江斂見他掙紮,這時候才開口說話:“現在知道害怕了?”
顏懷隐手臂攀着他的肩頸,掀了掀眼皮,看見了他緊繃着的一截下巴。
顏懷隐沒有說話,倒是不再掙紮了。
江斂一雙長腿,從前院走到後院簡直比別人少了一半的時間,可總歸是要一點時間。
等到了屋中關上門,把顏懷隐放椅子上了,江斂才低垂下頭去看他。
顏懷隐端端正正坐在椅子裏,江斂胳膊撐在他身體兩側的扶手上,垂着頭,淡淡地瞧着他。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顏懷隐能看清他琥珀色瞳孔裏的自己。
江斂在生氣,雖然沒有說話。
顏懷隐歪了歪頭,他伸手覆上了江斂的側臉。
江斂沒有躲開。
顏懷隐微涼的指尖就這麽順着他的側臉一直往後,最終小臂搭在了他後頸上。
他微微仰起身子,将自己送進了江斂懷中。
江斂的神色終于有了點變化。
他根本拒絕不了這樣子的顏懷隐。
顏懷隐終于将下巴擱在江斂頸側,他閉上眼,含含糊糊道:“江斂,好困。你先別生氣了,等我睡醒了再氣我好不好?”
他一夜未睡,今天又與承德帝對峙周旋了一天,說不困是假的。
江斂所有的氣都在顏懷隐這句話中消失不見了。
顏懷隐這人就是這樣,他若不喜歡你,你連碰都碰不到他。
他若是喜歡你,就是這個模樣,知道你喜歡,就柔柔軟軟地賴在你懷裏,好像你可以對他做任何想做的事。
江斂對這種殊榮束手無策,只能心甘情願地丢盔卸甲。
他伸手揉了兩把顏懷隐的發,低聲道:“去床上睡。”
顏懷隐到床上後又睡不着了。
江斂坐在他身旁,将人撈進懷裏鎖住,聲音低低的:“睡不着就給我說說,今天進宮後幹什麽去了。”
他從後面抱住的顏懷隐,抱住後也不老實,用唇去啄他的耳尖,顏懷隐捂住耳朵,勉勉強強将自己從江斂嘴邊拯救回來:“我去找承德帝要了點突厥的信息,順便讓他收回去了和親的蠢法子。”
他說到這,扭頭去看江斂,眼睛彎彎的:“江斂,柳尚青要成親了。”
別人成不成親的江斂一點興趣也無,他道:“齊宣昌那性子,不見好處不撒手,你怎麽做到的?”
顏懷隐歪了歪頭:“我把傳國玉玺給了他。”
江斂擡眸向他看過來。
顏懷隐摸小狗似的拍拍他的頭:“放心,是假的。”
反正承德帝也沒見過真的傳國玉玺,這個假的傳國玉玺足以以假亂真,拿着糊弄糊弄他也不錯。
“突厥的事又是怎麽回事?”
聽他問起這個,顏懷隐笑了笑:“我總覺得突厥進犯這事太過蹊跷。”
有些裏外打配合的樣子。
顏懷隐又說了四個字:“家賊難防。”
“但我還要再想想,”顏懷隐懶散道,“然後再想辦法套點消息出來。”
他垂着頭想事情,江斂伸手去給他揉肩,指尖在他蒼白後頸上流連不去:“這個交給我,我給你把這些東西弄來。”
顏懷隐聽到後就笑了:“能勞煩得動九千歲,實在是我的福分。”
江斂不接他的調笑,他道:“顏懷隐,我今天想了許多。”
顏懷隐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
他沒有等來江斂接下來的話,手中卻多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顏懷隐垂眸一看,是一塊腰牌。
錦衣衛鎮撫司衙門的腰牌,是能調動所有錦衣衛的腰牌。
江斂的氣息從身後密密麻麻地籠罩過來,顏懷隐手中緊接着又多了一塊腰牌。
東廠的腰牌。
抱着他的人跟不要錢似的,轉眼遞給了他第三樣東西。
江北大營的虎符,能調動半個江北大營二十萬的兵力。
最後是一個重重的紅木盒子,紅木盒子上壓着的是江斂本人的腰牌,拿着能随意出入皇宮。顏懷隐打開盒子,裏面厚厚的一沓,朝華城各處宅子鋪子的地契......
九千歲的全部身家。
顏懷隐頓了頓,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都是你了的意思,”江斂的下巴擱在他頭頂,“我們家的家訓,掙了的東西都歸夫人管。”
他指尖勾着顏懷隐一截發尾玩:“這是我這八年掙來的。”
“顏懷隐,現在它們是你的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