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2章

他說完後, 是良久的無聲。

顏懷隐捧着手裏的宣紙,有些木然,聽着他的話, 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

還是江斂開口,他對李貴道:“我們二人想借這裏說片刻話,不耽誤過長時間,可以麽?”

李貴連忙道:“可以, 自然可以。”

他和媳婦朝他們彎了彎腰,就避嫌離開了。

後房過來的門也被關上,一時整個大廳除了他二人,再也沒有了其他人。

寂靜的廳堂中,連浮塵都安靜了下來,沒有點燈的大堂裏有些昏暗, 只有窗口邊雪白的光漫進來了一團,柔亮的有些刺眼。

江斂伸手握住了顏懷隐的手,拉着他走到了一張四四方方的桌邊。

他在長凳上坐下, 将顏懷隐拉到自己跟前, 把自己放于一個低微的位置, 仰起頭去看他, 目光溫柔。

“阿顏,”江斂摩挲着他的手腕,“現在知道我為什麽把他們的案子從京兆伊府調過來了嗎?”

顏懷隐垂着頭, 長睫下的眸子看着他,良久, 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緊接着悶悶道:“現在有點煩你。”

內心中最隐秘的在意被江斂這麽打開, 顏懷隐下意識地想縮起來逃跑, 卻又因為江斂之于他的特殊, 讓他迫使自己将這份血淋淋的胸腔,顫巍巍地擺在了他面前。

“待會兒給你煩,”江斂将小像慢慢從顏懷隐攥緊的指尖中抽出來,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他輕聲道,“我們阿顏不想說話,就我來說。”

江斂聲音緩慢,帶着安撫的力量:“你去劉卿雲府上,故意驚醒侍女,就是你不确定劉卿雲是不是如陳英所說的那樣,是試探。你将試探遞給劉卿雲,沒過兩日,陳英就消失了,這是劉卿雲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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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這麽短時間內讓陳英消失,足以見得他的手段,他入仕就是在帝都,幾十年來未曾外放過,雷霆手段下是對朝華城的掌控程度,你說他不出十年就又是一個南陽侯府,阿顏,他已經是另一個南陽侯府了。”

顏懷隐看着他。

江斂握着他的手,一點點掰開他的手指,讓自己與他十指交纏:“你也已經發覺了對麽?”

“所以你讓你妹妹去找西北舊部大軍的虎符,不過是找個理由将她送出去,到時若帝都亂起來,她遠在北疆,怎麽選擇都來得及。甚至于皇宮內皇後的退路你也想好了,你回帝都後不與她親近,說着最好再無幹系,可你梳理思路時在紙上寫的東西「死遁」那兩個字,是為誰準備的?整個朝華城,你在意的人,誰需要用死遁這樣冒險的法子才能逃離?”

“你将所有人的退路都想好了,鶴羽軍送回家,連帶着霍雲平也回了将軍府,柳長青和齊虞被你送到了南邊。顏懷隐,你自己一個人,是又準備來一次郊外被箭射的鮮血淋漓的模樣嗎?你再丢半條命給劉卿雲,接下來呢,是不是要自己一個人闖皇宮,去殺齊宣昌報仇,将剩下的半條命丢在皇宮裏。”

江斂的聲音不徐不疾,只扣着顏懷隐的手與他對視,聲音很輕,散在這寂靜的浮光裏:“阿顏,那麽你說說,你給我想的退路是什麽?你又準備把我送到哪裏?”

良久的無聲後,顏懷隐跨上前了一步,兩人衣擺都挨在了一處,他伸手去勾江斂的衣袖,江斂衣袖的一小塊在他蜷縮起的指尖裏變皺,顏懷隐低聲道:“不送你走。”

低垂着眼,片刻後,顏懷隐又重複了一遍:“不送你走。”

江斂被他這眼神看的一頓。

他手繞到顏懷隐腰後,托着他的腰又往自己懷中帶了帶,掌心中的腰肢清瘦柔韌,江斂丈量着它令人心驚的消瘦。

“現在知道這麽看我了?”江斂伸手捂住了他的眼,隔絕了顏懷隐的眼神,才能繼續往下說,“外人都說我黑心黑肺冷心冷情,被你一撒嬌,接下來什麽狠話都說不出來了。”

顏懷隐在他掌心中眨了眨眼,睫毛在他掌心撓出細微的癢意,他溫溫綿綿地道 :“江斂,你捂得我好熱。”

江斂簡直對他無可奈何。

他只好放下手,看着顏懷隐繼續逼自己硬下心腸道:“我知道你在怕什麽,你少時想将大荊于餘晖中拉起,可大廈将傾,大荊覆滅之時你已心死,意氣不再。如今回來,大齊八年過去,似乎已然在慢慢往好的方向發展下去,于是你決定先根除舊朝餘孽,首先就是除掉南陽侯府。”

“這是你昔日當太子時遺留下來的禍根,于是你自己去解決了它。除此之外,你去接近齊瓒,是想等你殺掉齊宣昌後,大齊不至于連個像樣的儲君都沒有。齊宣昌性子單純,卻不至于蠢笨,他底子裏不是個壞人,若有忠臣輔佐,也能當個無功無過的皇帝,所以你選中了他。”

“而這個忠臣,你本以為會是劉卿雲。”江斂柔聲道,“但這一切在見到陳英那刻,就不再是了。”

“我們阿顏還怕什麽,”江斂看着他,“怕你本就是個已經死了的人,若一朝身份亮明,世人該如何看你。承德帝雖殘暴,但大齊已勉強走穩了步子,你身份一亮明,若想活命必要争鬥,争鬥一起就是民不聊生。”

“加之最近突厥生事,朝中如今并無上的了臺面的将才,外患加上內憂,大齊能支撐幾何?百姓又能支撐幾何?所以自南陽侯府過後,你每一步走的愈發謹慎。”

“可揭發劉卿雲如何之難,你又怎會不知道。”

顏懷隐微微彎腰,他伸手去捏江斂的臉頰,惡狠狠道:“你偷看我寫字,好過分!”

江斂同樣伸手去扯他的臉頰,他皮肉薄,一捏就微微泛紅,江斂舍不得下重手,倒像是撫摸。他無奈道:“你別給我轉移話題。”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片刻,顏懷隐率先收回了手。

江斂把他什麽都看明白了,他避無可避,也不想避了。

“可你要殺的是皇帝,對抗的是整個大齊皇室,阿顏,這是你要将命豁出去才能辦到的事。”江斂重新攥起他的手,“你想自己解決,于是将所有人率先安排好了去處。”

“霍雲平是父親威武将軍霍戟親自挑選的孩子,他是明勝帝少時大荊最有名的将軍,霍家忠烈,霍老太太三個兒子都死在戰場上。霍戟兩個哥哥沒有孩子,輪到他挑大梁時,他在軍中戰死将士的孩子們中抱來了一個孤兒,給他取名叫霍雲平,教他養他直到自己死去。霍雲平是天生要當将軍的人,他志向也是如此,如今困在将軍府當個閑散公子,這不是他的出路。”

“鶴羽軍也同樣是如此。”

“百姓更是如此,大齊出生就帶着蛀牙,蛀牙之害七八年不顯,十年十一年不顯,可等到二十年、三十年後大廈再傾,砸死的又是多少百姓?”

江斂的眼睛像風吹散開的湖面,引着顏懷隐朝他墜落:“阿顏,如果你是個心惡的人,出了西北舊部,天高地遠,你随便到哪裏都行。鶴羽軍和顏岫青,還有在皇宮中的皇後,不過是你的枷鎖,你抛了枷鎖,再也沒有人能困住你。”

“可你選擇來了,”江斂伸手去碰他的臉頰,“當你選擇來的那一刻,你就沒有了其他選擇。你甘心将枷鎖變為的責任,哪怕它重千斤,壓的你喘不過來氣。”

良久,顏懷隐歪了歪頭,看着他:“那你呢?”

江斂将與他十指相纏的手舉到兩人中間:“我不做你的責任,我做狂風暴雨中,為你擋雨的那個。”

他要做顏懷隐身旁永不背叛的那個,看着他劈開漫漫長夜,得到他想要的,河清海晏,天下大同的江山。

江斂知道他聽進去了,就捏捏顏懷隐的臉:“現在可以煩我了。”

“要打要罵,”他不常笑,可笑起來卻如冰雪消融,慢聲細語地哄着顏懷隐,“只要能出氣,我都不還手。”

顏懷隐道:“那你先站起來。”

江斂聽他的話站了起來,他剛站穩,下一瞬,懷中就陷入了一團柔軟。

他太高了,顏懷隐抱他時要踮起腳,才能撲進他懷中。雙臂摟着江斂脖頸,顏懷隐仰着下巴,小獸一樣,拿臉頰去蹭江斂的頸子。

江斂牢牢接住了他,将人鎖在了懷裏。他被蹭的心軟,将人又往懷裏摁了幾分:“不煩我了?”

“不煩你了,”顏懷隐道,“愛你。”

最後那兩個字說的又低又軟,卻如驚雷般炸響在江斂耳邊,炸的他良久無法做出反應。

顏懷隐在他懷中微微仰起頭,彎着眼去看他。他好像很疑惑,于是一字一句地喊他的名字:“江斂,你應該說你也愛我,因為我這麽愛你......”

接下來沒說出的話都被江斂俯身吞進了唇齒間。

顏懷隐總是這樣,每一次若無若有的勾引都藏在天真下,他什麽都懂,偏要這麽問。江斂覺得這樣的他眼角眉梢都含着嬌氣,也心知肚明這樣的嬌氣是自己縱容寵愛後的結果。

他将顏懷隐養的嬌縱了起來,這個意識讓江斂高興,就該是這樣,要更嬌氣些。

這份嬌縱是屬于江斂的,它只在江斂懷中綻開。江斂将大氅的帷帽兜在了顏懷隐頭上,将他密密實實地藏在了自己懷中,不露分毫。

他不允許任何人窺探這份嬌縱,連窗口漫進來的日光都不行。

顏懷隐被悶在帷帽的黑暗中,仰着頭與他接吻,像顆被銜住的糖,在不透風的空氣中,口齒間被侵犯帶來的眩暈讓他眼角泛紅,恍惚間他察覺江斂的手指正摁在他眼尾。

攥着江斂衣袖,懵懂中顏懷隐下意識地去依靠它,于是愈發将自己往江斂掌心中送去。

這很好地取悅了江斂,他摁了摁顏懷隐蓄了淚的眼角。

無聲的嘉獎。

——

他們沒有再知會李貴夫婦,而是放下了兩錠銀子,悄悄地離開了。

推開鋪子的門,就看見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又開始下雪了。

街上昨夜的雪還未鏟完,今日大雪又下了起來,鏟雪的人索性都躲了起來,等着老天爺先将雪下完再說。

“野客預知農事好,三冬瑞雪未全消,”顏懷隐站在檐下看着狂風卷着暴雪,“看樣子明年是個豐收年,如果和突厥打起仗來,最起碼能不為兵糧發愁了。”

大街上人很少,但都在小腿深的雪裏走的很艱難,他們放眼看過去,就見不少男人背着女人,或是年輕人背着老人,在漫天風雪中,往家裏趕去,偶爾傳出零星笑聲。

大雪沒有大雨讨人厭,看着總能讓人心生出歡喜。

顏懷隐視線從大雪中抽離,去找江斂,就看到江斂在他面前蹲下了。

他霎時間就明白了江斂的用意。

顏懷隐帶穩了帷帽,趴在了他背上,緊接着就被江斂穩穩地背了起來。

江斂走進風雪中,掂了掂身上人的重量,嘆息道:“什麽時候能長點肉。”

顏懷隐不理他,他專心雙手撐着帷帽,看着能不能将江斂也罩進去,他問道:“你知道為什麽路上這麽多男人背着女人嗎?”

“因為這是朝華城習俗,”顏懷隐自己回答了他,他晃了晃腦袋,将帷帽上落雪抖掉,“大雪中丈夫一路背媳婦回家,以後日子都會順順當當的。”

百姓求的也不過是順順當當過日子。

“嗯,”江斂應了他,“我們以後也順順當當的。”

顏懷隐将他發上的雪拂落,聽到這話笑着去捂他的眼,在他耳邊輕聲問道:“我算你娘子嗎?”

“我家教嚴,”他唇拂過江斂耳畔,聲音低低的,“這樣沒名沒分的,就當了你娘子,好害怕你以後對我始亂終棄呀。”

江斂眼睛被捂着,所幸路上行人少,他依舊走的穩穩當當。

耳畔被顏懷隐硬在風雪中撩起了一片火,帶着他回答的聲音都含着低沉:“我知小娘子金貴,可一年多來,我日日黃昏後在你家後牆與你相會,這樣的心意,小娘子還沒看明白嗎?”

“這我自然是明白的,”柔軟的指尖放開眼睛,落下去點在了喉結上,輕輕摁了一下,“若非郎君如此,我豈能背着父母委身于你,願意同你共眠歡......”

接下來沒說出的話都化作了一聲驚呼。

江斂輕輕一颠,顏懷隐就被他放在肩膀上掉了個個,他還沒反應過來,便是一陣天旋地轉,緊接着,他就和江斂一道跌進了旁邊厚厚的雪中。

江斂墊在底下,他跌在了江斂身上。

一切都亂了,天上紛紛揚揚的雪散亂了,地下厚厚的雪也被砸亂了,風也是亂的,攪的衣裳烏發揉亂在深雪中。

路上沒多少行人,雪又厚,兩人陷在裏面被擋住,天地為他們掩護,沒有人發現。

顏懷隐被江斂松松架着,皺着眉疑惑道:“天怎麽倒懸過來了?”

江斂笑道:“好生笨的小娘子,是我抱着你呢。”

他這麽說着,眼中卻是高興。顏懷隐也被他染的高興,覺得好自由,于是他道:“這個郎君且松一松手,我想親你。”

江斂就松了胳膊,任顏懷隐的氣息隐密密麻麻地罩住了他。

雪落在他們身上,雪不在意,便再也沒有其他人在意,他們是被雪埋住的一對野鴛鴦,在肆意天地間交頸纏綿,于禁锢中覺出點無拘束的甘甜。

人天生自由,當如瑞雪豐年。

顏懷隐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從雪裏起來後,他們在小攤上買了一把青竹傘,還是江斂背着他,顏懷隐為他打着傘,在城中亂晃。

他們走過好幾條街,任由沿途景色由冰封的新水河換成了層層疊疊的樓閣,不變的是身前身後被雪蓋住的,層巒疊嶂的青山,和怎麽都下不完的大雪。

天地一白,他們是航行在白茫中的一葉扁舟,自如來去,連長風都不能束縛他們。

直到路過一條街,顏懷隐道:“江斂,我想吃那個。”

江斂腿長,沒走幾步,就背着他停在了這家醬牛肉的鋪子門前。

這家鋪子沒設座位,只開了個窗口,能看見裏面昏黃燭光下,是咕嚕嚕煮着牛肉的大鍋,煙火氣卷着大料的香味從窗口冒出來,大雪中直直香了三四裏遠。

賣牛肉的是對老夫妻,老婦人見窗口停了人,連忙招呼着:“客官要幾兩呦?要辣不要?”

江斂道:“我娘子想吃,我就帶着他來買些,你問他吧。”

顏懷隐帶着帷帽,又給江斂打着傘,眉眼被遮掩的看不清楚,老婦人只能看清楚他為江斂撐傘時,露出的一截皓月般的腕子。

老婦人就盯着這瑩白腕子問:“小娘子要幾兩?什麽口味的?”

顏懷隐聞言溫聲道:“來半斤的吧,不要辣。”

他嗓音被江斂鬧的有些啞,可還是能聽出是男子的聲音。

老婦人愣了愣,她身後,她丈夫也擡眼瞧過來:“男的?”

顏懷隐擡了擡傘,雪簌簌地從青白傘面上落下,也露出了他眉眼。

“是個公子,”老婦人看清了他的面容,她這麽老,見識的夠多,只這麽感嘆了一句,轉頭對丈夫道,“生的好美呢。”

怪不得被高大的男人背在背上,珍惜的連點風雪都舍不得沾。

她丈夫給他們盛了牛肉,從窗口遞給了顏懷隐,寒暄道:“我們家都是回頭客,見你們面生,是新搬來住在這塊的嗎?若是好吃,客官以後常來。”

“好嘞,”顏懷隐接了牛肉,“我和夫君平日裏周游大齊,剛從南疆順水而來,在這邊坊市租了個宅子,準備到明年三月去揚州呢。”

他這麽說着,好像兩人真的就是江湖野客,偶爾路過朝華城,逢了一場冬雪。

“是嘛,”老人聽着他們的話笑道,“三月不知道雪化完沒,雪融後路難走,二位客官記得處處注意。”

江斂已經背着顏懷隐要走了,聽到這句話,顏懷隐朝他點了點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青白傘面搖搖晃晃,風雪轉眼把兩人淹沒,他們相伴而走,上下一白,又仿若他們從未來過。

作者有話說:

注:

①野客預知農事好,三冬瑞雪未全消出自宋戴複古《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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