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8章

劉卿雲從他進來帝都的那天, 就知道了顏懷隐是舊朝太子。

冷汗順着許志鬓邊一滴滴地砸到了下面的地毯上,他胡亂道:“殿下...主子...”

“其實也不算我回帝都的那一刻知道的,”顏懷隐彎了彎眼, “是從八年前他就知道了,所以八年前才把你帶回府中徹夜長談,你是他安排在我身邊的一個棋子。”

“再叫我往細裏推推,我當年跳樓殉國時, 是有個小太監打暈了我,李桂松來接我時,說那小太監是趙環安排在我身邊的。”

“可是好奇怪呀,”顏懷隐聲音悠悠的,“我當太子時,雖說無能, 可皇宮到底能控制在掌心中,我那時并非不忌憚防着趙環,趙環遠在西北, 在朝華城中安排人尚且不易, 更何況安排能近我身的太監。”

“我想了又想, 當時朝中, 我最信任劉卿雲,劉相若是動了心思,安排個能近我身的太監, 也并非做不到的事情,對嗎?”

他說到這裏, 微微低下頭來, 語氣認真誠懇地詢問許志:“劉卿雲在我身邊安排的人, 趙環遠在千裏之外就能知道, 你說說,劉卿雲是個逢人就說真話的傻子,和他與趙環有勾結,這兩個可能性哪個更大?”

許志趴在地上,仰着頭去瞧顏懷隐,汗糊住了他的眼,與眼角流出的淚混在一起。

他已經能猜到顏懷隐接下來會說什麽,他不敢聽。

“瞧,這樣就清楚了,”顏懷隐垂眸去看手中的茶杯,他握的緊,蒼白指尖摁在茶杯壁上,摁的指尖發紅,“我說趙環怎麽放心我一個人來朝華城,又怎麽在霍雲平他們出來後,不追兵到朝華城,原來他在這城中有着最堅固的盟友。堅固到我與南陽侯府你死我活時,都能忍住不趁機要了我命。”

從旁邊伸出來了一只手,握住了顏懷隐捏着茶杯的手。那手溫柔又不容置疑地拿走了他掌心中的茶杯,将他被茶水燙的發紅的掌心與自己相貼,再緊緊地握住。

顏懷隐看着這手,眨了眨眼,才覺得自己在活着。

他就看着這手,繼續說了下去:“昔日鶴羽軍選在朝天澗與承德帝的兵交戰,是因為劉卿雲說能在朝天澗發揮他最大的戰術,于是我讓鶴羽軍去了朝天澗。”

鶴羽軍在朝天澗折損了近半,喪家之犬般地逃往到了西北舊部。

“承德帝的兵破了就算朝華城,可破皇宮卻終需一段時間,皇宮有我安排的人,能在破城後迅速帶着我娘和妹妹離開。”顏懷隐重新擡起眼去看許志,“可你說說,我安排的人怎麽突然沒了,又告訴我娘我已經死了,說我最後的話,是讓我娘跟着我一道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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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不再笑了,露出了血淋淋的恨,那恨經歷十幾年的瘋狂滋生,夜夜灼燙着顏懷隐的肺腑,蒼白的皮肉兜不住這恨,顏懷隐只能在這大火中一遍遍死去。

他傾了身子,話中含着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殺意,一字一句,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娘顏晚晴,十六歲入皇宮,賢良淑德做盡,從未被丈夫尊重過哪怕一點,任比她大這麽多歲的蕭韶作踐來作踐去,換來了父母兄長,連帶着嫂子和未出生的侄女被屠盡,你說說,普天之下,誰有臉讓我娘殉國?!”

他問道:“誰有臉讓她殉國?!”

顏懷隐冷笑一聲,昳麗眉目間的潋滟盡數化為鋒利:“齊宣昌是個殺人都不會的廢物,一刀砍死舒服的是他蕭韶,他蕭韶就該活活被淩遲死,一刀刀削盡他身上的肉,再最後碾碎他那顆爛心,那肉野狗都不吃,走過奈何橋,他連入畜生道都不配。”

顏懷隐被江斂握着的手顫抖了起來,他壓抑太多年的恨帶着往事終于破土而出,顏懷隐指尖都是顫的:“他但凡是個丈夫,就不會那樣對待妻子。他但凡是個父親,就不會對...對親生兒子起色心。”

顏懷隐閉了閉眸,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蕭韶的寝宮。

十五歲的他推門而入,眼見着顏晚晴被蕭韶拖着頭發,正往桌子一角上撞。

他瘋了一般跑到桌前,才擋下了這一撞。顏晚晴的頭撞到了他腰間,壓着顏懷隐的後腰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顏懷隐忍着痛,一聲不吭地扶着顏晚晴離開了寝宮,目送着連芳帶走了她,再一聲不吭地回到了寝宮裏,跪在了蕭韶的身前,等着他向自己發洩怒火。

在他慢慢掌權的歲月裏,這種事情發生了無數次,他還不夠強大,小太子低着頭,耐心地告訴自己要忍。

可等了許久,沒有等到蕭韶的拳打腳踢,他跪在地上,被兩根手指捏着下巴,被迫擡起了頭。

燭火不甚明滅,蕭韶就這樣低頭端詳他,十五歲的少年郎青澀極了,因為疼痛眼角紅紅的,眸中盈盈含着水,燭光憐惜地停在他眼角,不肯再往上一寸,看上去好可憐。

太漂亮了,蕭韶手下的力度大了些,這樣的一張臉,像是天生就該含着淚。

蕭韶就這麽看着看着,兀地笑了,他語氣莫名:“我遇見你母後時,她也是十五歲。”

“皇後娘娘當時的風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垂着床幔的禦床後出來一個人,低眉順眼地笑道,“誰都知道寧州顏氏出了個天上來的仙子,娘娘十五歲時出門逛廟會,所過之處的街道上擠滿了人,無一不是慕娘娘風華之人。”

顏懷隐仰着頭,想去看是誰在說話,就看見了齊宣昌的臉。

他怔了一瞬,随即被明勝帝捏回了神,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太用力,顏懷隐吃痛,微微張了張唇。

蕭韶眸中一暗,拇指移動,就摁在了他唇上,随即頓了頓。

手上的觸感不可思議,太嫩了,有些蒼白的唇被他慢慢揉出嫩紅色,讓人恨不得陷進去。一摁一揉便是一道紅印子。

顏懷隐這才恍惚間覺得不對勁,他往後仰着脖子,想掙脫開齊宣昌捏着他的手。

卻沒能如願。

“你的太子身份是朕給的,”蕭韶想将手伸進顏懷隐嘴裏,卻被緊緊閉着的牙關阻擋,他暫時放棄了,一點點揉着手下軟到不可思議的唇,“你這張臉,沒有太子這個身份,知道最适合幹什麽嗎?”

顏懷隐知道他說不出好話,他怕眼中的厭惡再也藏不住,只好趕緊閉上眼,卻在下一句話中徹底崩潰。

蕭韶輕聲道:“最适合在秦樓楚館裏,被放在床/上玩。”

“平王,”蕭韶去叫齊宣昌,語氣玩味,“你說我這個兒子比之他娘,顏色如何?”

齊宣昌看着小太子一張白玉般的臉,在蕭韶手下被慢慢揉出桃花瓣的顏色。那頸子多白啊,從狐裘裏伸出來,被迫仰起繃緊,像是初春不堪折的枝。

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面相上有八分像,身姿各有千秋,權看皇兄更偏愛哪種。”

“晚晴畢竟年紀大了。”蕭韶聽他這麽說,笑了笑,只這麽回了一句。他低頭,看着陷在掌心中,細膩到沒有一絲缺陷的瑩白,心中泛癢。

他愛不釋手地摩挲着:“你讓你母後走了,不如你來替她吧?朕是你父親,也算是盡盡孝道。你皇叔在這,也讓他好好評一評,你和你娘親,誰滋味最好。”

顏懷隐猛地睜開了眼,他胸中一片惡心,只覺得那時想嘔吐的滋味又裹住了他。

一只溫熱的手落在了他後頸上,顏懷隐側過頭,他此時的樣子實在可怕,眸中充斥着戾氣,江斂的目光将他稍稍拉回了人間。

顏懷隐在眩暈中找到了依靠,他靠着後頸上的手,低低地出了口氣。

那天怎麽逃出去的,已經全忘了,好像是在蕭韶說完了那句話後,他腦子嗡的一聲,再也沒了理智。他拔下了束發的簪子,狠狠地刺進了蕭韶肩膀裏,才逃了出去?

顏懷隐不記得了。

他跑出去也不敢回微熹宮,他不能讓顏晚晴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小太子不讓任何人跟着,他覺得惡心又委屈,可更洶湧的恨緊跟着噴薄而出,更猛烈地刺進了他身體裏。

他随便找了個水池,一遍遍地去洗被蕭韶揉過的臉,洗到面上沒了一絲血色,洗到天際泛了白......

等回到微熹宮時,顏懷隐還在抖,沒有人幫他,他只覺得站都站不穩。可微熹宮宮門打開,看到顏晚晴紅着眼睛等着他的那一瞬,顏懷隐拼盡全力抑制住了顫抖的手。

他神色如常的從連芳手裏接過帕子,去給顏晚晴擦淚,笑道:“娘額頭怎麽樣了,找太醫來看看上藥了嗎?”

正常皮肉下,五髒六腑攪在一起,被一刀刀淩遲。

顏晚晴握着他的手,低聲問他:“又讓你跪到現在?”

顏懷隐頓了一下,朝她露出一個笑:“不過跪一晚上。”

他笑容很大,帶了點少年郎獨有的風采:“娘別擔心,我偷偷在膝蓋上綁了護膝,一點事都沒有。”

可恨與憤怒不會消失,即便被暫時壓了下來,還是會在未來的一個時刻,用更極端醜陋的方式發洩出來。

“劉卿雲外勾結突厥,內與西北舊部交涉,”顏懷隐又笑了起來,“你主子做的事,好生精彩。”

許志承受不住他的怒火,死魚一般癱倒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他不反駁,顏懷隐就全數印證了自己的猜想,目的已經達到,他這麽看了會兒,喊了人進來:“繼續關着。”

鶴羽軍帶着人走了。

屋子中重新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顏懷隐側目看了會兒窗棂上的日光,才想起來他還沒喝江斂泡給他的茶,他沒被江斂握着的手想去端茶,卻顫抖地端不起來。

像是許多年前被他硬生生壓下來的顫抖,隔了這麽長時間後卷土重來。

茶潑了。

顏懷隐收回手,神色有些委屈,他去看江斂,想讓江斂再重新給他倒一杯,就被江斂扣着後頸,埋進了他懷裏。

顏懷隐被江斂的氣息籠罩着,顫着手迫不及待地去抓他的衣袖,衣袖被他揉皺在手中,江斂比他高,顏懷隐仰着頭,貪婪地用鼻尖去嗅江斂的脖頸,直到自己身上都是他的氣息,才堪堪停了下來。

江斂眸色很深,他手插進他發中,卻是一下下輕柔地撫着:“我在,阿顏,我在。”

顏懷隐語氣如常,在他懷中嗯了一下。

聽到他回答江斂也沒停,他就這麽一聲聲地說着,兀地頓了一下。

有淚水落到了他脖頸上。

他妻不愛哭,只每每被自己弄狠了,受不住時才會很小聲地抽噎,江斂喜歡他那樣哭,可卻要被現在的淚水弄的心都碎了。

他用最輕的力道去吻顏懷隐的發,一下下拍着他後背。

他不敢去想那麽小的顏懷隐,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他那麽小的年紀,看起來那麽單薄一個人。

“阿顏...”每一滴落在他身上的淚水都燙在了江斂心上,江斂低聲道,“不會了...再也沒有了......”

顏懷隐那天沒有哭,此時卻止不住自己的淚,他哭泣着,小聲又執拗地道:“我好恨,江斂,我好恨。”

說完了恨,他臉貼着江斂脖頸,才敢把接下來的話說出來:“我好害怕,不知道怎麽辦,我不知道怎麽辦。”

“江斂,”顏懷隐在每一句話的停歇中去喊他的名字,他睜着眸,靜靜地道,“我當時想殺了所有人,我恨一切人,我恨我自己。江斂,我恨我自己。”

江斂的心又一次被他這話揉碎了,言語此時都蒼白,他試着去親顏懷隐的耳尖,唇一路溫吞地往下,最終一點點親上了他唇角。

他看到了顏懷隐流淚的眼。

他要被這雙眼看死了。

“不會再有那樣的時候了,”江斂舔去他臉上的淚,啞聲道,“有我在,不會再有那樣的時候了,好不好?”

顏懷隐去抱他,他雙腿岔開地坐在了江斂腿上,兩人緊緊地相貼,沒有留一絲縫隙。

江斂感覺到顏懷隐在顫抖,他的妻抖的那樣可憐,他是那樣柔軟,這讓江斂感到不可思議,只覺得胸腔中的酸澀要溢出來。

顏懷隐握着他的手,落到了自己唇上。

顏懷隐眼睫顫着,連帶着聲音都在顫:“你揉揉這裏,江斂。”

江斂的手揉着他的唇,感受着它哭泣後留下的溫熱,他一下下地揉着,充滿着憐惜。沒有緊緊捏着的疼痛,沒有讓顏懷隐覺得惡心。

顏懷隐閉上眼,兜不住的淚從他眼角落下,他微微張唇,咬住了放在他唇上的手指。

舌尖落上去,是江斂的味道。

是江斂。

江斂的唇落在他嘴角,替換了手指,他聲音很輕:“阿顏,他還碰你哪裏了?”

顏懷隐握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臉頰,又碰了碰眼角。

江斂的唇一點點舔/吻過去,将這些地方覆上了自己的味道。

這是他的妻子,是他的顏懷隐。

他那麽耐心,顏懷隐慢慢地不抖了,在江斂的唇落到他眼角時,他睜開了眼,他眼尾都是紅的,哭的像胭脂揉碎了進去,語氣認真地去問江斂:“你有受過這種苦嗎?”

江斂親了親他眼尾,與他額頭抵着額頭:“我家娘子受的苦多些,他比我勇敢很多。”

顏懷隐就笑了,他摸了摸江斂的臉,低聲道:“真好,你沒受過就好。”

顏懷隐後來聽說那晚的月亮很圓很亮,可十五歲的他那夜扛着折斷他的痛苦害怕,無心去看一眼。而那些折斷過他的痛苦沒有折斷過江斂,好讓他能擡頭望一望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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