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7章
大雨沉默地下着, 孫斥良久沒有聽到顏懷隐的回答。
他不敢擡頭看,只能感受到顏懷隐沉默地站在那裏。
就這麽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來人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霍雲平在不遠處停住了, 他匆匆趕過來,氣都沒喘勻,身後跟着一隊鶴羽軍。
“主子,”霍雲平去叫顏懷隐, “屬下有要事要禀。”
孫斥忍不住稍稍擡頭瞥了一眼,就見顏懷隐的衣擺轉了過去,他聲音平靜:“好,我們進屋裏說。”
霍雲平說的确實是要事,朝華城被困多時,眼見着跑向顏懷隐的人越來越多, 禁軍不夠用,承德帝竟然想出了一個喪心病狂的法子——他征集了城內所有十四歲以上的青壯年,由禁軍訓練, 準備上陣殺敵。
此招着實陰險, 劉卿雲将這些人派出城, 顏懷隐若是殺, 他從前積攢的名聲将會毀于一旦。
顏懷隐聽了後,指尖點在膝蓋上。他坐姿端正,沒有想多長時間, 便溫聲對霍雲平道:“且等着,禁軍訓練也需要些日子, 過些日子劉卿雲若是派這些百姓出來, 切莫殺之, 生擒為上, 擒之後好好安撫。”
“城外的地如今也将要春耕了,”顏懷隐抿了一口茶,“有大把的地方等着他們去,對這些人一定采用懷柔之法,不可欺壓侮辱。”
霍雲平眼睛亮了亮:“主子好法子!”
若是盡殺之,稍有不慎就會激起百姓反骨,而懷柔之法,反倒是潤萬物于不聲不響之間。
溫熱的茶在他舌尖滾了一圈,顏懷隐不動聲色地咽了下去,他溫聲道:“我賬下還有些銀子,從朝華城跑出來的人,我記得有個戶部的郎中,這事便交給他辦。從我私賬裏拿銀子,擒來的人若是幹了春耕之事,給他們發月錢。”
沒有誰會跟錢過不去。
妙極了!
“好!”解決了心頭一患,霍雲平眉毛都揚了起來,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屬下這就去辦!”
他興沖沖地出了門,心頭一片火熱,可還沒走幾步,就遇見了往這邊趕的柳尚青。
這塊地方本就是土匪窩子,路都是腳踩出來的泥地,柳尚青趕來的匆匆,獨自推着輪椅在陷在泥地裏難走,霍雲平看到後,連忙去接過他的輪椅:“大下雨天的你還出門幹什麽,你娘子呢?”
“她今日該值班,”柳尚青終于能好好撐傘了,他問道,“主子怎麽樣?”
霍雲平被問的一愣:“挺好的啊。”
還能怎麽樣?
“剛剛孫斥來找我,說九千歲獨自去朝華城了,”柳尚青問,“這事你知道嗎?”
霍雲平愣在了原地,震驚道:“什麽?!”
他看見孫斥在和顏懷隐說什麽事,卻沒想到是說的這事。
江斂獨自進了朝華城,不要命了?!
“走吧,”柳尚青見他這副樣子,就明白了,“一道去看看。”
他不放心,又問道:“剛剛真沒什麽事嗎?”
“你是有媳婦的人,”霍雲平回想着顏懷隐剛剛的樣子,問他,“要是你媳婦獨自跑敵軍陣營裏了,你怎麽辦?”
柳尚青道:“那就先去求主子,主子幫不了了,我一條爛命,大不了跟着她一道去。”
可他能求顏懷隐,顏懷隐卻無人可求了。
輪椅濺着泥水,霍雲平低了聲音:“主子與往常一樣,我剛剛确實沒看出來什麽不同。”
他見過顏懷隐私下和江斂相處的模樣,分明是很恩愛的樣子。如今江斂進城生死未蔔,顏懷隐還能笑出來,又像是絲毫不在意。
霍雲平想不明白。
他們說着就到了顏懷隐屋前,顏懷隐用過的傘還立在檐下,傘柄處有些水,瞧上去孤零零的樣子。
霍雲平敲了敲門,幾個呼吸後,門就被打開了。
顏懷隐的身影從門內露出來,眉目盈盈。
“主子,”柳尚青和霍雲平行禮,“屬下聽孫大人說九千歲去了劉卿雲的鴻門宴......”
他話沒說完就被顏懷隐打斷了:“我知道了,孫斥給我說過了。”
“雨下得大了,你們先回去吧,”顏懷隐不欲在這個上面多說的意思,他如往常那般笑道,“路上當心。”
柳尚青一肚子安慰的話沒說出來就被堵在了喉嚨裏,他明白自己這個主子的脾氣,到最後只能應了一聲:“主子保重。”
顏懷隐這麽站着,看着他們離開後,又注視了一會兒雨,這才關上了門。
顏懷隐又重新坐回了床上,床頭被他翻得有些亂,他的手搭在枕頭的位置。
枕頭被他弄到一邊,底下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顏懷隐指尖落上去,沒有碰到江斂昨夜剪下來的一縷發。
好像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他困頓中的一個幻覺。
顏懷隐靜靜坐在那裏,窗外的光從他眉梢滑到大袖上,他一張臉上沒什麽表情。
直到他感覺到被他喝下去的茶又順着往上頂,他舌尖壓不住了,眼睫才顫了顫。
不止是茶,五髒六腑都要扭曲地從他身體裏爬出來。
顏懷隐緊緊抿着唇,冷靜地從袖子裏掏出來一方幹淨的帕子,熟練地用帕子捂上唇,他微微弓起腰身。
一陣壓抑地咳嗽響起來,寂靜了一下午的屋子裏才有了點響聲。
片刻後,咳嗽聲止住,顏懷隐複又直起腰來,他平靜地把帕子從唇邊拿開,将沾了血的那一塊折在裏面。
誰都沒看見。
江斂五天都沒回來。
這五天裏顏懷隐和以往沒有什麽區別,虎符的事情還在找,江斂将東廠和錦衣衛的腰牌都留給了他,除去找虎符的那些人,剩下的人只要能和朝華城內的人取得聯系,顏懷隐盡數派了出去,去找江斂的下落。
他把所有事情安排的井井條條。
離了江斂并沒有不能活,但如果顏懷隐倒下,所有的一切都會功虧一篑,這麽多條人命,都依靠着他,謀反的罪名誰也擔不起。
所幸顏懷隐沒有倒,這讓所有人都慢慢安下心來。
只有顏岫青發現了些不同,江斂在時,顏懷隐會好好吃飯,哪怕不想吃,江斂一看,他總會吃幾口。
如今吃起飯來,往往一整頓飯下來,顏懷隐只抿了兩口茶。一整頓飯的時間,顏懷隐多數在沉默地發呆。
糧食珍貴,他明令禁止過搞特殊,自然包括自己,飯桌上不吃,往往就意味着接下來就不會吃了。
顏岫青想勸,卻也勸不動,唯一能勸動他的人不在這裏。
加之顏懷隐将更多的事務交給她處理,顏岫青分身乏術,她隐隐知道顏懷隐的意思,悟到的那一刻,她只覺得血液都灼燒了起來。
顏懷隐見她這樣,笑意盈盈地勸誡她:“不要想的這麽簡單,若你做不到最好,我大可在全大齊挑個好苗子來。你如果走這條路,會比男人難很多。”
顏岫青知道他話中的意思,于是再不掩飾野心,愈發用起心來。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直到五日後的下午,朝華城望樓上在城牆上耷拉了一具沒有頭的屍體。
他們指着那具屍體說江斂死了。
兩方對峙這幾個月來,分別在邊緣處建了望樓,朝華城的望樓就建在城牆上,血淋淋的屍體挂在那裏,旁邊是人在敲鑼打鼓地大喊:“九千歲江斂死喽!江斂壞事做盡,與前朝餘孽勾結,終于遭了報應,被左相斬殺于府中!死!喽!......”
“放你爹的屁!”顏懷隐這邊的人也不甘示弱,但剛罵了一句,就被制止住了。
看清楚是誰後,他一時怔在了那裏。
顏懷隐上樓後一言不發,望樓站崗的士兵還沒作反應,只覺手臂一麻,下一瞬,手中的弓就到了顏懷隐手裏。
顏懷隐拿了弓,又随手在他箭簍裏摸了支箭。
箭搭上弓弦,拉滿,再松開。顏懷隐臉上沒什麽表情,半眯着眸,眼睫下一小片陰影。
呼嘯的風聲撕裂而過,對面頓時沒了聲息。
一切發生在轉眼之間,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顏懷隐将弓重新扔給了自己。
兩國來戰不斬來使,這類喊話的人一般是不能殺的。
顏懷隐把人家給一箭射殺了。
“以後除了巡邏,這上面不用站人了,”顏懷隐将顫着的指尖藏進大袖裏,“再說這類話的,可盡殺。”
沒再理人,顏懷隐下了望樓,他一擡眸,就看見連輕站在那裏,看着他的眼中有些恐懼。
顏懷隐不知道他自己現在有多可怕,連輕從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神色,褪去平日笑意的僞裝,此時殺意都遮不住的戾氣從他臉上露出來,甚至罩住了連輕。
連輕知道顏懷隐不會殺自己,可望着他眼中的殺意卻也是真實的。
顏懷隐似乎知道吓住了他,殺意一閃而過,轉眼他又恢複了平日的樣子。
他溫聲道:“屍體不是他。”
他只是不喜歡聽到那樣的話,他不喜歡死這類的字眼和江斂沾上,會讓他忍不住勉強壓住的,沸騰的毀滅一切的欲望。
他骨子裏本就是這麽一個人。
顏懷隐率先走了,良久後,連輕才松過來氣。
不是就好,如果剛剛那具屍體是江斂,他不敢想顏懷隐會做出什麽事。
可這口氣還沒送完,就又迎來了一個消息。
“主子,”來禀的鶴羽軍道,“從朝華城逃出來一個小太監,說是認識主子,有要事要禀。”
顏懷隐将熱茶放回案子上:“放他進來。”
鶴羽軍就擡進來一個血淋淋的人,将那人手裏死死攥住的東西遞給了顏懷隐。
那是一個手帕,裏面包着個東西。手帕是白色的,已經髒了,顏懷隐将它放在膝上,咬了咬舌尖,緩緩打開了它。
他看到了半塊虎符。
靜靜躺在他膝上,他一直在找的,西北舊部的半塊虎符。
他視線沒在虎符上停留多長時間,轉而去頂虎符邊上的,似乎是不小心沾上去的一根發。
頃刻後,顏懷隐伸出指尖去碰了碰它,長久地,長久地盯着它。
他能瞬間認出城牆上的屍體不是江斂,此時也能一眼認出這根發是江斂的。
江斂的發比他的粗些,顏懷隐去碰他的發根時,常常會覺得有些紮手。
他小心将這跟沾了血的發絲挑起來,緩緩捏在了掌心裏。
顏懷隐覺得有些頭暈,他眼前閃過一道道的白光,但他還是穩着聲音,很冷靜地去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小太監。
顏懷隐想去喝茶壓一壓,但手抖得拿不起來,他于是放棄了,将手藏進大袖裏,溫聲問道:“江洋,你師父呢?”
一聲哭泣傳來,江洋勉力擡起頭來,哽咽道:“先生、先生節哀,我師父他...”
“他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