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8章
“沒了, 就是死了的意思,”顏懷隐替他說出來他不敢說的話,他面色沒變, 溫聲笑道,“怎麽死的,你好好說說。”
小太子歷經了太多次的死亡,此時聽聞心上人的死, 也沒哭喊地說着不相信。
日光滑過他頸側,再沒人嫉妒地擋着,便愈發攀附到了他眉眼上,于是光也顯得奪人心魄。
“是被劉卿雲圍了起來......”江洋語不成調地說着昨夜的事。
江斂将手帕給他,以身引了劉卿雲追殺他們的大半兵力,江洋見到的最後場面, 是無數把捅向江斂的刀。
顏懷隐靜靜聽完他的描述,到最後嗯了一聲:“我知道了。”
“你帶着他下去,”顏懷隐去叫霍雲平, “找大夫好好去治。”
“我無事, ”見屋子裏的人都看着自己, 顏懷隐彎眼笑了笑, “你們都出去吧。”
兩個鶴羽軍架着江洋去安頓了,屋子裏到最後只剩下霍雲平和連輕兩人,顏懷隐的意思是讓連輕也下去。
顏懷隐說的斬釘截鐵, 他們才猶猶豫豫地出了屋子。
連輕跟在霍雲平身後,在即将拐彎的時候, 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他頓時神魂俱裂:“主子!!”
——
血水一盆盆地端進端出, 顏懷隐醒來的時候, 看見無數人圍在他床邊。
顏岫青坐在床邊, 看見他睜了眼,頓時紅了眼眶。
顏懷隐撐着身子坐了起來,他先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一張口聲音啞的厲害:“我沒事。”
顏岫青不相信。
顏懷隐昏過去了一天一夜,顏岫青陪着他,從沒見過他這樣子。她看着他蜷縮在床上幹嘔,有時會咳出血,血順着他唇角漫出來,再染紅蒼白的下颌,有時磕不出血,就一下下磕着嘔着。
誰也止不住,藥灌不進去,顏懷隐的手也掰不開,他掌心裏握着江斂的發,昏迷了過去,也固執地不讓任何人奪取。
這些都是顏岫青從來沒看到過的,顏懷隐的樣子。
看病的大夫戰戰兢兢,顏懷隐這幾天心神俱滅,心死了哪裏能再救活,今天又受了大刺激,再這麽下去頂多再有一兩年的光景,短了的這幾天沒了也是有可能。
所有人聽着大夫的話都愣住了,前幾天他們絲毫沒看出來顏懷隐的傷心。
他向來善于隐忍。
“哥哥。”顏岫青只這麽叫了一句,就流下了淚。
“哥哥沒事,”顏懷隐伸手給她擦掉眼淚,溫聲道,“我想自己呆一會兒,可以嗎?”
顏岫青去握着他瘦的厲害的腕子,囑咐道:“哪裏不舒服了,哥哥千萬喊我,我就在外面。”
顏懷隐彎了彎眼,安撫地應了一聲。
等擠在屋子裏的人都出去後,顏懷隐慢慢地躺了回去。
他渾身都沒力氣,緩慢地側着身子,将自己往江斂平日睡的那塊埋去。
埋在深深的被褥裏,顏懷隐嗅了嗅,沒有嗅到江斂的味道。
他閉着眸,去摸索,被褥裏也都是冰的。
顏懷隐做着這些,又覺得難受起來了,身體裏重新升起來想嘔吐的欲望,他将自己弓起來,意識清醒地去壓抑着這股子吞噬他的難受。
直到他的手指碰到一封信。
信被塞在床最裏側,顏懷隐前幾日沒發現,如今被褥在床上亂成一團,卷着信出來了,才被他碰到。
顏懷隐去看手裏面的信,他慢慢展開,視線落到了第一行字上。
“吾妻阿顏親啓。”
是江斂的字跡,顏懷隐的字寫的好看極了,江斂的字卻只能說得上中規中矩。顏懷隐每每看見他寫字,總想着等閑下來,幫他把字練練。
江斂第一次聽他這麽說的時候,把筆擱下,将他抱進懷裏,笑着去鬧他:“先生教我寫字,要不要束修?”
顏懷隐手裏還端着茶,被他猛地抱起來,忙不疊地去穩手中的茶水:“我怎麽覺得是我在給你教束修?”
“是嗎?”他們坐在院子裏,江斂看着落在他身上的斑駁樹影,擡手隔着衣襟在他削薄肩頸上描繪,“我在哪裏練字?學生想在這裏練,先生允許嗎?”
暗沉沉的床間,顏懷隐只看完了這幾個字,就閉了閉眼。他沉沉地呼吸了幾下,将握着信紙的手穩住,才有勇氣繼續往下看去。
江斂給他寫信從不嫌麻煩,都是用的最平常的話,像是他擁着他,絮絮地将這些話講給他聽。
這封信好長。
吾妻阿顏親啓:
至愛吾妻,見字如面。我走得匆忙,讓連輕溫了熱湯,你醒後千萬記得喝,且勿放涼再喝,不然會胃疼。
卿卿阿顏,劉卿雲來信,說虎符在他手裏,要你去拿。前方是龍潭虎穴,我怎舍你去跳,故隐瞞你這一次,先去一試。
此番去應當不易,若我能拿着虎符活着回來,再來找你請罪,任你打罵出氣,只求我妻千萬莫不理我。但我想你該生氣的,因而不理我也無妨,你若不理我一日,我便哄你一日,若不理我一年,我便哄你一年。若你不氣了,就對我笑一笑罷,我愛看你笑。
若我不能活,也盡量将虎符送出城。
阿顏阿顏,我離得遠,碰不到你,你看到這裏莫哭。我生前是一浮萍,本不懼死,卻未料有一日能真得你垂憐,于是生萬千牽挂,也生萬千愁緒。
此番一走,只心中挂念我妻身弱,我若不在,天冷該如何?天熱又該如何?會不會好好吃飯?又能否睡個好覺?
我在你身旁時總是擔心,想尋個四季溫和不變之地,将你放進去,讓風雨淋不到你。我什麽都不做,就守在你門前,你一擡頭,就能看見我。
生時如此,死後亦不可能安心放下。阿顏吾妻,憐你惜你,萬般不舍。
你從前困于夢魇,我抱着你睡時,你總好些。你或許不知,前幾日夜裏醒來,發覺你睡到了一旁,沒在我懷裏,我便想将你擁回。可我手剛放到你腰上,還未用力,你就自己翻回了我懷中,摟緊了我。
那夜窗外樹影婆娑,月光極清,我在那刻如遭雷擊,心神俱震。我見你觸你柔軟,如見五岳壓我身心魂魄,遂掙紮不得,自甘沉淪,如獲至寶。
吾妻卿卿,下筆至此,還有千言萬語,躊躇不敢言。想抱你,想親你,想聽你說話,亦想說話給你聽。清風明月常在,若我不回,想常常有清風繞你發,帶我殘魂來見你。
阿顏,此時你正睡在我身旁,我剛親了親你。若你看到這裏,權當我再一次親了親你。
等我回來,那時想抱抱你。
——
看到最後,顏懷隐已經瞧不清信上的字了,他覺得呼吸不上來,指尖顫的厲害。
他想攥緊這信,卻又不舍得弄皺。
顏懷隐将信放到一邊,他偏了偏頭,蜷縮在錦被中,他像是碎了一地,連眨眼都艱難。
可淚湧出來的又快又急,顏懷隐悶在錦被裏,終于失聲痛哭。他哭的那樣傷心,臉頰哭的滾燙,大顆的淚珠從薄薄眼皮下湧出來,恍然要流進身體裏最後一地溫熱的血水才罷休。
——
顏岫青第二天再見到顏懷隐的時候,他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其餘已經無異了。
顏懷隐生病這幾天,很多事都是顏岫青頂着,他好起來後,沒有将事情一下子收回手裏,反而是盡量都讓權給了顏岫青。
如此過了幾日後,顏懷隐在一個下午将顏岫青叫到了屋裏,笑問道:“趙環的軍隊馬上就要來了,現今有了虎符,你打算怎麽辦?”
顏岫青知道這是顏懷隐在考她,于是答的小心:“趙環依舊自認是舊朝輔國大将軍的身份,他一日這麽認為,西北大軍就一日受舊朝虎符限制。如果是我,我會先造勢,兄長是舊朝太子,你是君他是臣,如果造勢得好,拿虎符最起碼能分走一半軍隊。”
她說完,看見顏懷隐看他的目光滿是贊許。顏岫青頓時得到了鼓勵,她道:“有意思的就在這裏,趙環不可能放棄舊朝輔國大将軍的身份,他沒放棄前,是前朝忠臣,一旦放棄了,就是叛黨逆臣。不用兄長出手,大齊其他手握兵權的勢力就不會放過他。”
顏懷隐輕聲誇贊她:“說的很好。”
虎符是一切,趙環可能本想着顏懷隐怎麽都不可能拿到虎符,他與劉卿雲一同謀劃,以至于劉卿雲都敢用虎符試着引顏懷隐進朝華城,就是拿捏了沒有虎符顏懷隐什麽都不是。
卻沒想到變故出現在了江斂。
劉卿雲此時怕已經亂了,可惜如今朝華城被顏懷隐封鎖,他送不出消息,因而在路上的趙環一概不知大局已經定下。
江斂這點顏岫青同樣想到了,卻不敢再說出來。顏懷隐瞧上去太蒼白了,顏岫青不敢再在他面前說出江斂的名字。
兩人這麽聊了一會兒,顏岫青怕他受不住,于是乖乖站起來:“哥哥休息,我再去辦會事。”
顏懷隐嗯了一聲:“好,下去吧。”
他看着顏岫青,似乎那眼神裏太像是告別,顏岫青在離開的時候駐足了一下,她回頭問道:“哥哥這幾天好些了嗎?”
她是後來到朝華城,在她眼裏顏懷隐可能喜歡江斂,卻沒那麽喜歡,人去了,傷心一段時間,總會往前走的。
她覺得自己兄長就算喜歡男人,只要願意找,以他的相貌性情,怎麽會缺人傾慕喜歡?
顏懷隐聽見她問,笑了笑,他似乎真的好了很多,連笑容都真實了幾分,溫和道:“好很多了,不用太擔心我。”
顏岫青見他真的像想開了的模樣,這才猶豫地走了。
她心中念着讓顏懷隐多休息,于是第二日沒過早地去找他,可直到午時,顏懷隐屋子的門還是緊緊閉着的。
顏懷隐向來都是卯時就起,顏岫青辦完事,路過他屋子,見他關着的屋門,走到一半,突然怔在了那裏。
她如遭雷擊,一時竟顧不得敲門,直接推開了顏懷隐的屋門。
屋裏沒人,只有桌上放着的一封信。
顏岫青兩步并作一步地上前,打開了桌子上的信。
她看完信,只覺得渾身血液都涼了下來,顏岫青攥着信,急急奔出門就要喊人。
但還沒有張嘴,就聽見了一陣歡呼聲。
顏岫青擡眼看過去,看見了跑過來的齊虞,她大喊着:“江斂、江斂還活着!!”
她身後,跟着個高大的男人。
江斂渾身都髒,傷口粗粗包着,渾身是遮不住的煞氣。
他走得急,對周圍的歡呼聲如視無睹,見到紅着眼眶的顏岫青時頓了一下,他啞聲問:“你哥哥呢?”
顏岫青淚再也忍不住,她将手裏的信遞給江斂,顫着聲道:“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他去哪了。”
江斂接過信,低頭看去,看見了顏懷隐流暢的字跡。
吾妹岫青親啓:
展信安,見字如面。大軍虎符安置在我塌枕下,你去拿好,方便與西北舊部周旋。我不在後,諸事多與柳尚青商議,你身邊謀士唯他可信。
哪怕大局已定,對峙終輸贏難料,萬不能掉以輕心。若贏,立即揮師攻朝華城,不可耽誤。進城勿傷百姓,先占皇宮,殺齊宣昌,報母喪命之仇,随之可稱帝。女帝之路難行,妹妹,多選賢臣,遠小人,心系百姓,國祚方能綿延。
我此番去,是為江斂之死。我總是不敢信他已死,午夜夢醒,每每恍若自己亦随他身死。他身死幹脆,我身死百遭。
兄此去未知會于你,萬分抱歉。我前半生枷鎖加身,步步斟酌,回首往事,九分艱難苦澀,少有伶仃歡欣。能遇江斂,得不可得安樂,本以為是我之大幸,恨不能珍之又珍,卻未料是上天戲弄,一次次奪我之愛,到最後都如掌握泥沙,不留一毫。
但切莫擔心,我去尋他,世人看其身死可悲,不知我心乃樂也。妹妹,且容我放縱這次,江斂不在,我時時刻刻如刀錘鑿心,只有想到能去見他,心中才生歡喜,故而萬般情願。
你已長大,不再需我庇護,長鷹當飛,我于世也再無牽挂。妹妹,我太想他,你莫怨我。
你稱帝後,若有閑餘,可尋我二人屍骨,葬于一處。我本不信佛家輪回之說,可臨死終未見上一面,總有不甘,屍骨葬于一處,不知魂魄更易相見否?
前路匆匆,故停筆于此。我心甘情願,吾妹珍重。
莫念。
顏懷隐留。